重新解讀《紅樓夢》

重新解讀《紅樓夢》

重新解讀《紅樓夢》

紅學研究

在新千年第一個春天,作家出版社推出的《紅樓夢脂評校本叢書》的第一種——《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終於面世了。 

這是自從1927年胡適先生發現並收藏甲戌本以來,在國內外首次出版這一國寶級珍貴抄本的校訂本。周汝昌先生為本書所作序言和傳媒對此書的報道,都強調這是「填補了《紅樓夢》版本史上的巨大空白」。所以此書的出版,不論在專家學者或普通讀者中都引起了較大的反響,給予積極的評價和出乎意料的熱烈歡迎。此書面世不到三個月,竟重印三次達三萬冊。 

作為這一套叢書的校訂者,我自然對此感到欣慰。但我還是覺得,到目前為止,不論以前讀過或沒讀過《紅樓夢》的人——甚至包括海內外的一些專家學者——恐怕對於校訂出版這一套有代表性的脂評校本叢書的實際意義,仍然缺乏足夠的認識。不然的話,在《紅樓夢》的創作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兩種稿本的過錄本——甲戌本和庚辰本——已經發現了半個多世紀,連同這兩種本子一道被列入脂評校本叢書的蒙古王府本也已經被我們的國家圖書館收藏了整整四十年,按說早就該有高水平的校訂本問世了,哪還輪得到我這個半路出家的研究者來承擔這一重任呢? 

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在這一套叢書陸續推出之際,有必要把我心中鬱積已久而不吐不快的一些涉及到對脂評本正確估價的問題,提出來供廣大讀者及有關專家參考。 

一、為什麼要重新解讀《紅樓夢》 

我提出這個問題當然不是說要全盤否定過去專家們對此書內涵的研究與剖析。但無情的事實的確可以說明,自從兩百多年前程偉元、高鶚用木活字擺印的百二十回本《紅樓夢》問世以來,不論是研究此書的專家還是按照專家們的指引來閱讀這部小說的普通讀者,對這部「千古未有之奇書」(脂硯齋語)的認識瞭解,似乎至今還停留在比較淺的層面上而對其特異的藝術表現手法及深藏不露的思想藝術內涵所體現的更重要的本質特徵,卻顯然缺乏真切的感受和深入的瞭解。更主要的是,我們向來就少有通過某種途徑去真正瞭解這些本質特徵的明確意識。我把這種現象稱為「感受」和「意識」的障礙。 

為什麼對《紅樓夢》這部眾口一詞讚賞有加的文學巨著,竟然會比較普遍地存在這種「感受」和「意識」的障礙呢? 

從本質上講,固然是由於曹雪芹當初所處嚴酷的社會環境迫使他不得不採用一種「戴著鐐銬跳舞」的特殊藝術手法去寫這部書而造成的。但即便如此,這也不能被看作是產生上述現狀最根本的原因。實際上,以曹雪芹過人的才智和深厚的學養,他不可能如當今某些先鋒「藝術家」那樣,胡亂拋出一部讓人永遠不知所云的「天書」便完事大吉。他在歷經二十載艱辛,反覆修改這部心血之作的過程中,其實早已作了巧妙的安排,試圖對讀者進行引導。問題是,我們長期忽視了作者的一片苦心,以致在此前出版的各種《紅樓夢》排印本中,幾乎清一色的全然取消了作者的這一精心安排。 

二、怎可以長期不向讀者普及脂評本 

簡單說來,曹雪芹引導讀者正確理解《紅樓夢》的最妥善安排,就是讓他的小說以脂硯齋評本的面貌問世。這從迄今發現的三種最有可能是直接過錄自作者原稿本的脂評抄本——甲戌、己卯、庚辰——書名全都題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就可以看出。 

但是,由於歷史的陰差陽錯,曹雪芹在尚未最後增補完成他的作品時便猝然長逝了。緊接著,他的親人兼著書助手脂硯齋也很快離開了人世。再加上其他諸多複雜的原因,致使曹雪芹遺下的這部未完稿,在後來的輾轉傳抄中被逐漸削減甚至全然刪除了脂硯齋等人的「評」(即所謂脂批)。而程偉元、高鶚後來正式用木活字擺印面世的偽續百二十回本《紅樓夢》,則不僅刪除了脂批,竟連曹雪芹前八十回小說原稿的許多內容,也依照後四十回續書的情節作了相應的篡改。從那時起,一直到二十世紀末的兩百餘年間,儘管在國內外陸續發現了甲戌、己卯、庚辰、蒙府、列藏等十餘種曹雪芹後期稿本的傳抄本,卻也僅止於通過影印出版的方式讓其進入了專家們的書齋。直到作家出版社推出甲戌校本之前,可以說還沒有任何一種真正是按曹雪芹原本的形態校訂出版的《紅樓夢》在廣大讀者中普遍流傳。 

我以為這是中國古典文學版本史上最大的一樁「錯案」。 

造成這一狀況的根本原因,正是由於我們的出版家和紅學專家本身就對這種符合曹雪芹原意的定本形態缺乏深刻理解。而這種缺乏理解的癥結所在,又是由於對《紅樓夢》獨特的藝術表現手法和深藏不露的思想藝術內涵在認識上有偏差而造成的。 

我在這一套叢書的導論——《走出象牙之塔》中曾經提到: 

過去評論家們往往習慣於用現實主義或浪漫主義去概括《紅樓夢》的手法特徵。殊不知這部歷來公認的「奇書」,除了奇在它的內容引人入勝而又撲朔迷離之外,恐怕很大程度上正是由於它的表現手法不落俗套而又變化多端,讓人感到難以捉摸。裡面有沒有現實主義或浪漫主義的手法呢?當然有,而且可以說運用得特別成功。但不能不看到,《紅樓夢》的表現手法是千變萬化的,絕非用簡單化的一兩種概念就能涵蓋得了的。現在的讀者,不僅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一些近乎於魔幻的或荒誕的或黑色幽默的東西存在其間,而且有的東西和二十世紀拉丁美洲的超現實主義作家所追求的「離奇的想像、夢幻和夢囈」十分接近。尤其是書中幾乎無處不在的大量象徵隱喻手法,則簡直和後來被黑格爾稱之為「象徵」、被法國詩人讓·莫雷阿斯命名為「象徵主義」的藝術表現手法如出一轍。而《紅樓夢》運用這類手法之嫻熟,效果之出神入化,幾乎令人難以相信是出自二百五十年前一位拖著辮子的中國人之手。 

問題在於,現在歷史已經跨入二十一世紀,我們的讀者和專家學者們,對於曹雪芹當初運用這些藝術手法所要傳達的真實內涵,似乎還所知甚微。 

比如說,在庚辰本第十二回,剛剛出現一面叫做「風月寶鑒」的鏡子時,道士說了一聲「千萬不可照正面」,便有脂批提醒說: 

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的正面,方是會看。 

而當書中提到這面鏡子「兩面皆可照人」時,脂批又立即把這句話「翻譯」成: 

此書表裡皆有喻也! 

說明不僅在故事的表面含有隱喻,甚至可能含有相當於謎語中的「捲簾格」似的多層次隱喻。可是,在迄今所見各種文學概論或文學史、小說史的教科書中,甚至在海內外紅學專家的研究著述中,又有誰把《紅樓夢》的「反面」文章和它「表裡皆有」的隱喻真相說清楚了呢? 

脂硯齋在借書中這面「魔鏡」的特徵向讀者暗示閱讀《紅樓夢》的方法時,還特意批了一句令人動容的話: 

凡看書人從此細心體貼,方許你看,否則,此書哭矣! 

這和作者本人一開頭題寫的一首絕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在以沉重的心情渴求讀者理解上,可謂一脈相承,的確應該引起人們的深思。而讀《紅樓夢》必須讀脂評本,於此可見一斑。正是從這一意義著眼,才足以讓人深省:在發現脂評本之後的數十年間,長期不將其校訂出版公諸於眾,豈不是出版界和學術界的嚴重失職? 

三、能把脂批與其他小說評點相提並論嗎 

過去學者們之所以忽略了對脂評本的普及,是因為他們大都不同程度地輕視或貶低了脂批的重要意義和作用。許多人曾陷入一個頗帶普遍性的誤區,即將脂批與其他明清評點派的文字作簡單化的類比。似乎覺得,脂批無論在思想意識、藝術見解或文字功力上,都並不比後者高明。因而便下意識地以為,脂批除了可以對瞭解《紅樓夢》的成書過程和作者的生平家世提供幫助之外,似乎對理解這部作品的本身並無多大意義。 

而實際上,由於脂批所具有的種種特性,不僅使它大大地超越了明清評點派而獨樹一幟,就是在整個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也算得上一個特例。 

首先,脂批是和現在公認的這部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巨著相伴而生的。至少從曹雪芹生前十餘年開始,他每修改一次書稿,都要讓脂硯齋「閱評」一次。在「己卯冬月定本」上,已經出現了「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的字樣。說明至少在甲戌定本之前的兩次稿本上,就已經有了脂硯齋的批語。一部偉大巨著的誕生,竟採取了創作與評議(或曰解說)同步進行的獨特方式,這在古今中外的文學史上委實聞所未聞。其次,脂硯齋作批,公然以和作者共同經歷過書中之事的「知情者」身份現身說法,這在過去的文學批評和小說評點中亦屬罕見。並不是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都適宜採用這種方式去評說的,可是對於《紅樓夢》這部既要「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又不得不「將真事隱去」的充滿了難解之謎的「奇書」來說,卻惟有採取這種獨特方式,才最能引起讀者的重視與思索。這是金聖歎、李卓吾等與小說作者毫不相干的評點家們難望其項背的。再者,自從脂硯齋參與「閱評」之後,曹雪芹一直堅持將歷次稿本定名為《脂硯齋重評×××》(甲戌之後的稿本全部題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之前的兩次,則可能題為《脂硯齋評紅樓夢》和《脂硯齋重評金陵十二釵》)。這說明作者本人不僅執意讓脂批與他的小說「相伴而生」,還始終希望二者能夠「共存永葆」。脂批與《紅樓夢》這種與生俱來的不可或缺、不可分割的特性,更是其他任何小說評點所不具備的。 

至於許多學者都曾經批評過的關於脂硯齋對書中人物事件的評議,完全是站在封建官僚家族的立場,以及將分明應該是虛構假想的一部小說,硬要處處坐實到作者及其家庭「真有其事」、「實實經過」的地步,儼然成了「自傳說」的祖師爺,乃至判定其「立場反動」、「思想境界低下」等等——我以為都是受了過去文藝理論上的極左思潮影響而形成的偏見。這種偏見,不僅阻礙了人們對《紅樓夢》的正確解讀,更重要的是從根本上曲解了曹雪芹。 

四、何以認定脂硯是雪芹的「紅顏知己」 

儘管學術界長期對脂批和脂評本有著不同程度的忽視,但對脂硯齋其人,還是有一些比較公認的合理評價。比如認為脂硯齋堪稱研究《紅樓夢》的第一個紅學家——即所謂「紅學鼻祖」。還認為脂硯齋是曹雪芹的親屬兼助手,對作者的家世生平和著書情況比較熟悉瞭解,等等。 

然而對於脂硯齋到底是曹雪芹的什麼人,卻其說不一。大都籠統地謂其是雪芹的「家叔」,或確指為歷來被視為雪芹之父的曹。惟獨周汝昌先生和筆者本人,堅持認為脂硯齋是女性。周先生還謂其乃書中史湘雲的原型。筆者則在拙著《曹雪芹續妻考》中推考脂硯齋為雪芹祖母的娘家兄弟李煦的孫女名李蘭芳,是雪芹青梅竹馬的表妹,在因家庭敗落而淪落風塵之後,與雪芹「遇合」於「燕市」(即敦敏詩中「燕市哭歌悲遇合」之所指),最後成為雪芹的續妻(即敦誠《挽曹雪芹》詩中「新婦飄零目豈瞑」、「淚迸霜天寡婦聲」所指之雪芹遺孀)。 

而在我所寫的《紅樓夢脂評校本叢書》導論和甲戌校本內容簡介中,則略顯含糊地僅僅說脂硯是雪芹的「『紅顏知己』(妻子或情人)」。因為我考慮到,從現存脂評本所保留的一些較早期的脂批中,似乎還難以判斷雪芹和脂硯的正式結合是在脂硯參與「閱評」《紅樓夢》的前期還是後期。甲戌本眉批中保留的一條近乎於臨終絕筆的批語,與敦誠詩中「淚迸霜天寡婦聲」的情景倒是比較吻合,已經明顯地表露出脂硯和雪芹是生死與共的夫妻關係了——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泣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原誤余)不遇癩(原誤獺)頭和尚何!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原誤本),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 

但在此前的一些較早期的批語裡,則僅限於讓人隱約地感覺到脂硯是以雪芹的「紅顏知己」自居的。如甲戌、庚辰本二十六回共有的一條旁批,其末句云: 

玉兄若見此批,必云:「老貨!他處處不放鬆我,可恨可恨!」回思將余比作釵、顰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這裡明提「玉兄」(實乃脂批中呼為「玉兄之化身」的作者本人)曾將其比作書中薛寶釵、林黛玉那樣的「知己」,難道不是「紅顏知己」還會是什麼變態的「親密長輩」不成? 

其他如書中寫寶玉當著黛玉的面,借《西廂記》唱詞「我與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你疊被鋪床」來開紫鵑的玩笑,黛玉聽了「登時撂下臉來」。脂批云: 

我也要惱! 

寶玉見黛玉沒有他那樣的玉,將自己的玉也摔在地上,黛玉感動落淚。脂批云: 

我也心疼,豈獨顰顰!他天生帶來的美玉,他自己不愛惜,遇知己替他愛惜,連我看書的人也著實心疼不了。不覺背人一哭,以謝作者! 

像這樣的語氣和情態,也只可能是相當於「釵、顰」似的「紅顏知己」才能寫得出來的,而絕非什麼雪芹「家叔」的手筆。還有: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寥寥(原誤聊聊)矣! 

亦表明脂硯曾在當初那種女眷們扎堆的場合,代替不識字的「鳳姐」寫過戲單,這也絕不是雪芹的叔伯長輩能去混跡其間瞎摻和的。 

脂硯齋確是一個謎一般的人物。她所留下的大量批語,確是打開《紅樓夢》迷宮的一把鑰匙。 

五、校訂脂評本難在何處 

脂評本的發現,如果從1911年上海有正書局石印(略似於現在的影印)出版所謂《國初抄本原本紅樓夢》算起,到現在已近百年。其中意義最為重大的兩種國寶級的珍貴抄本——甲戌本和庚辰本的發現,也都不下七十年。因而許多人都感到有點不可思議:在如此漫長的一段時間裡,學者們明知其重要與寶貴,為什麼沒有想到有選擇地校訂出版一些較具代表性的脂評本,讓其公諸於眾呢?周汝昌先生為甲戌校本所作序言中亦曾提到:自胡適先生發現甲戌本以來,數十年間「竟無一人為之下切實功夫……向文化學術界以及普天下讀者」普及此書,這就不能不讓他疑心,包括胡適在內的許多專家,「是否真的識透了甲戌本的價值?」 

然而,根據我個人校訂脂評本的體會,過去之所以長期無人做此工作,對其價值認識不足固然是一個原因,而具體做起來會出乎意料的艱難,則是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要按曹雪芹的原稿形態校訂脂評本,的確非常困難,其最大的難點是脂批。包括難以對脂批作全面校訂,和難以將脂批與正文準確對位。 

事實上,專家們對脂批和個別脂評本的正文,都曾分別作過一些大體的校訂工作。如: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即曾以庚辰本為主要底本,校訂出版過一種迄今被視為權威版本的《紅樓夢》新校本。而俞平伯、陳慶浩、朱一玄三位先生,則相繼彙編出版過三種大同小異的《脂硯齋紅樓夢輯評》、《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和《紅樓夢脂評校錄》。遺憾的是,藝術研究院的新校本仍是一種按「擇善而從」的原則匯校的小說白文本,與庚辰本正文尚有很大差別;更別說因摒棄了脂批而遠離了真正的脂評本。而俞、陳、朱三位先生的脂批「彙編」則又反過來失去了正文的依附;這倒還在其次,關鍵是對脂批校訂的本身,全都採取了基本保存抄本原貌而略作文字規範的簡單辦法。他們這樣做不能說沒有理由,因為這些「輯評」之類都明確宣稱是僅供古典文學研究者參考,以方便其檢索的一種工具書,並非要向廣大讀者普及脂評本和脂批。因此,裡面除了對脂批中較明顯而易於補改的少數抄誤作了適當處理之外,凡稍有疑難者皆採用依樣畫葫蘆的方式照錄照排。後來學術研究中對脂批的徵引,大都受此影響,採用了類似的方式。 

現在出版的《紅樓夢脂評校本叢書》,既然要和通常校訂古籍一樣向廣大讀者普及,那就不僅要對正文和脂批都同樣以「盡可能恢復該傳抄本原祖本的本來面目」為原則去作全面校訂,而且還要顧及到脂評本的特殊研究價值,採取一些在通常的古籍校勘中難以見到甚至不曾有過的獨特方式,去力求體現該傳抄本現有的面貌,以供讀者和專家對照參考。只有這樣多方面兼顧的校訂,才能真正起到讓脂評本既得到普及又有所提高的雙重作用。但要做到這一切,其難度絕非一般的古籍校勘所能想見。 

筆者從開始著手進行脂評本校訂的各項準備工作,到現在正式推出這一套叢書,斷斷續續用了二十年時間,對現存脂評本的所有脂批,都分別針對其原稿本謄錄者和傳抄本過錄者的不同情況的誤識、誤抄和奪漏、錯位等問題作了全面考證基礎上的通校。舉幾個小例子。在俞平伯等三位先生的「輯評」本上,都略有差異地輯錄了甲戌本第七回的一條脂批:   

吾實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再看一看上神。(俞輯) 

吾實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再看一看仿神。(陳輯) 

吾實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再看一看上仿神。(朱輯) 

三種輯錄文字的後半句都明顯不通,且各有差異。這是怎麼回事呢?經反覆研究才發現,原來甲戌本的抄錄者是把兩條旁批誤抄在一起,還顛倒了順序,並將所據底本上的草書「傳神」二字誤寫成了「仿神」。這就是說,「『再看一看』,傳神!」本應抄在上面一句正文「黛玉再看了一看」的旁邊;而「吾實不知黛卿胸中有何丘壑」,才應該放在下面一句正文「(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之處。大約抄錄者剛一抄完就發現把「『再看一看』,傳神」這條批語放錯了位置,所以立即在錯抄的「仿(傳)」字旁邊寫了一個小小的「上」字,以示這條批語是針對上面一句正文的。俞先生等因對此批的正確對位及錯寫的「仿」字、旁注的「上」字未作細考,故有上述令人費解的輯錄。 

又如甲戌本第八回,寫秦業當年向養生堂抱養了「一個兒子並一個女兒,誰知兒子又死了,只剩女兒,小名喚可兒」。此處有一脂批: 

如此寫出可兒(原誤見)來歷,亦甚苦矣!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 

意思是提醒讀者:曹雪芹如此寫出可兒(即秦可卿)來歷,甚具苦心——是想讓天下人都來為這個以「秦」諧音的「情」字一灑同情之淚。可是由於現存甲戌本的過錄者把「可兒」的「兒」字錯寫成了「見」字(二者草書相近),俞先生等未加細察,便將其輯錄為: 

如此寫出,可見來歷,亦甚苦矣。…… 

一字之訛不加校訂,竟將脂批感歎作者用心「甚苦」,全然變成了感歎秦可卿「來歷甚苦」。 

類似這樣在過去從未作過改補、甚至從未作過規範化標點的脂批,可謂不勝枚舉。尤其一些經典性的脂批,由於專家們長期原樣徵引,對其中錯漏已經形成了近乎於看朱成碧的習慣性眼光,現在校訂起來就更令人如履薄冰。例如按脂評校本叢書體例,補字用方括號楔入,改字用圓括號註明):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原誤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甲戌本第十三回後批) 

以女子曰「學名」固奇;然此偏有學名的反倒不識字,不曰學名者反若假〔男兒〕。(甲戌本第三回,批在「自幼充男兒教養的,學名叫王熙鳳」句旁) 

自是羲皇之(原誤上)人,便可作是書之朝代年紀矣。(甲戌本第一回,批在「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句旁) 

末句,關(原誤開)句收句。(甲戌本第五回,批在「上結著長生果」句後) 

 

又虛貼一個「於老爺」。可知祈(原誤所)尚僧尼者,悉「愚人」也。(甲戌本第七回夾批) 

仍是小兒語氣。究竟不知別個小兒〔亦如此,還是〕只寶玉如此?(甲戌本第八回,批在「給我一丸嘗嘗」之後)   

看官至此,須掩卷細想:上〔二〕三十回中篇篇句句點「紅」字處,可與此處相比(相比二字原誤想),如何?(甲戌本第二十六回,批在「紅玉不覺臉紅了」句後) 

本是(原誤生員)切己之事,時刻難忘。(甲戌本第二十六回,批在「寶玉至園中,襲人正記掛著他去賈政處,不知是禍是福」句旁) 

上引第一條批語,由於專家們的長期原樣徵引、輯錄,過去似乎誰都不敢對其顯而易見的「嫡」字之誤擅作校改。但現在是要面對廣大讀者,則只好硬著頭皮作此校改了。最後一條批語中的「生員」二字分明不可解,亦被長期照錄照引不加細察。其實,只要對比一下緊接著描寫林黛玉因同樣一件事為寶玉「憂慮」之處的一條意思相同的批語——「本是切己事」——便可明白前批之「生員」實乃「本是」二字的草書形近而訛。 

 

像這樣長期陳陳相因未加訂正的情況,不僅在脂批中大量存在,在過去校訂出版的各種《紅樓夢》版本的小說正文中亦復不少。極典型的一個例子,是二十八回薛蟠念了他那句「狗屁詩」——「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之後,有一句解釋的話,歷來各種版本都承襲有正書局石印本上的圈點,將其斷句為:「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王八,他怎麼不傷心呢?」乍看似乎通順,其實大謬不然——儼然把「嫁了漢子」的女兒本人指為「王八」,豈不滑天下之大稽現在的脂評校本中,我將第一個逗號稍移一下位置,便恢復了作品的原意: 

一個女兒嫁了,漢子要當王八,他怎麼不傷心呢? 

可見校點、校點,不僅要注意「校」,還要注意「點」。須知斷句失當,或標點符號有誤,亦是「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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