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前八十回及《紅樓夢新補》偶得

《紅樓夢》前八十回及《紅樓夢新補》偶得

《紅樓夢》前八十回及《紅樓夢新補》偶得

紅學研究

    清代文學作品中,影響最大,成就最高的無疑是曹雪芹寫了八十回未盡的《紅樓夢》。自該書問世,便有人評之又評、賞之又賞。儘管書中許多伏筆、暗語漸漸為人所知,然礙於原作者精巧絕倫的構思和深厚的文學功底,提筆一續之人仍鮮。現在所見的《紅樓夢》後四十回多為清代高鶚和程偉元的續作。我深愛曹之《紅樓》,為其惟妙惟肖的人物刻劃;為其駁雜旁通的各行知識;為其紋絲不亂的結構組織;為其口齒噙香的歌賦詩詞……每每看到第八十一回,便覺意味一下子淺了許多,失望掃興。雖說程高看到了一些前作的提示,但我覺得他們終究疏於研讀,敗於文字。一日,忽聞南京一位張老先生花十數年功夫終於重續《紅樓》,便借來隨手翻閱,未想到竟是頗有點意思。

    《紅樓夢》的核心線索是寶黛的前世因緣、今生報應。關於這一點,原作者已經交代得很清楚了:

    「【紅樓夢引子】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暇。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首先,所謂「木石前盟」,不過是「還淚」而已,淚盡緣盡,「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淚已盡,儘管「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暇」,仍然「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其次,寶玉、寶釵二人當是最後攜手同老的。「懷金悼玉」懷的是「寶釵」、悼的是「黛玉」;面對著的是「山中高士晶瑩雪(薛)」,終究難忘的是「世外仙姝寂寞林」;所謂「美中不足」、「舉案齊眉」,早已暗示寶玉、寶釵二人結成美眷。

    這些無論程高之續,還是張之的《新補》,都交代明瞭。但是在黛玉之死、寶玉與寶釵的結合以及他們婚姻的結局上,兩補有明顯的不同。竊以為,《新補》更符合原作者之意,更符合全篇的整體結構氣質。

    討論這個問題前,我想先著重提出第五十八回的一處伏筆:

    「芳官笑道:『你說他祭的是誰?祭的是死了的 官。』寶玉道:『這是友誼,也應當的。』芳官笑道:『哪裡是友誼?他竟是瘋傻的想頭,說他自己是小生, 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 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的。他說:『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絃者,也必要續絃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說可是又瘋又呆?說來可是可笑?』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歎,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

    前面已經說過,按作者原意,寶玉、寶釵應該是終成眷屬的,而黛玉終究是應該死的。問題是,黛玉究竟是在何種狀況下死的。程高之續中,黛玉的死頗戲劇化,甚至可說是話劇化:一邊紅喜、一邊白喜;一個「出閨成大禮」、一個「魂歸離恨天」。我看,這樣寫恰恰證明了「玉石無緣」。若說有緣,何以一個死的時候,另一個竟不在身邊?若說有緣,何以一個死得如此淒慘,另一個竟一無所知?而在張之那裡,黛玉的死恰到好處,「淚盡緣盡」。首先,賈母、鳳姐一向便對黛玉疼愛有加,不可能一轉眼就變得冷酷無情,甚至充當了逼死黛玉的角色。《新補》中,這一點處理得很好:黛玉病危時,老太太依然「心頭肉」似的疼愛,得知寶黛二人的心事後,雖感為難,還是沒有馬上擁護宮裡的賜婚,畢竟那還不是真正的賜婚。《新補》還寫道黛玉臨終,寶釵隨身陪伴、陪靈。承接了前文「是何時孟光接了梁鴻案」,二人冰釋前嫌,姐妹相待。補得好!黛玉的死處理得溫情、悲慟卻不急湊、不衝突,讀來心中有種柔軟的疼痛。緣分該了之時,必是了得乾淨,沒有遺憾。而不是弄得造化弄人,有緣無分,遺恨終身似的。畢竟寶黛之緣,僅僅「還淚」而已,淚盡人亡,淚盡緣盡。

    寶玉、寶釵成婚的後事,程高續為寶玉因失玉,失去靈性,懵懵懂懂,對寶釵談不上什麼感情,也談不上溫存。最後中了鄉試,了卻塵緣,隨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走了。我看,不如《新補》續得好。原因就在於他們忽略了五十八回藕官的這一篇話。第五回談及十二釵各自命運時,曾有詩云:「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把寶林二人的命運放在一起寫,作者的用意可能在於他們命運最終不過是相似的。無論是林間掛著的玉帶還是雪裡埋著的金簪,都是世外之物,與人乏緣。程高二位必是由此認為寶玉對寶釵一定是視若無物,甚至撒手拋棄的。但是,藕官的話不可忽視。因為它與前文「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十分吻合。《新補》中,黛玉死後,寶玉、寶釵在整理其遺作時互相瞭解、溝通。隨後寶玉遵命成婚,寶釵溫柔貞靜。黛玉仍然活在他們日常的生活中、談話中,並且他們還是產生了感情的。所謂「美中不足」,到底還是美的,就像藕官與蕊官一樣溫存體貼,只要心中不忘死了的那個就好了。

    關於探春的遠嫁,殘稿中原有暗示:

    「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涕泣之狀。也有四句寫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搖。」

    「【分骨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程高之續只注意到這個「遠」的暗示,卻沒有看到第六十三回中「貴」的暗示:

    「寶釵又擲了一個十六點,數到探春,探春笑道:『我還不知得個什麼呢。』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擲在地下,紅了臉,笑道:『這東西不好,不該行這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話在上頭。』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

    日邊紅杏倚雲栽。

    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眾人笑道:『我說是什麼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並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著,大家來敬。」

    所以張之將其補為遠嫁爪哇國做王妃還是有理的。

    還有一個值得推敲的人物是妙玉。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世難容】 氣質如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暇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

    程高之續似有糟蹋妙玉之嫌。所謂「未必空」,在曹雪芹筆下寫得典雅含蓄:寶玉壽辰,妙玉自稱「檻外人」寫帖拜壽;攏翠庵茶品梅花雪時,「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喫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程高卻把「空」直接同色慾連接起來。妙玉同惜春下棋,寶玉上來打招呼就弄得兩人都是面紅耳赤的。顯然不合情理。他們本來就是有過交往的人,又不是初次見面。更何況妙玉本就是一個修行之人,何以被人看了幾眼就臉紅心跳??就是俗家的寶釵黛玉還比這個有得定力呢,更況乎妙玉?後來就更荒唐了。妙玉回家便走火入魔,原因竟是白天寶玉的「幾眼」。按照精神分析的理論來看,妙玉之所以會因為什麼「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子要求娶她,持刀執棍地逼勒,只得呼喊求救。」正是因為他不斷在想些被人搶親啊,嫁與他人啊之類的事!一個修行的人第一要破的便是色戒。她修行十數年,平時閒雲野鶴一樣的人物,怎麼會總是在心裡想這些男女之事?!張之則補得有理有節:所謂「終陷淖泥中」,是指她受賈府的牽連,「他那蘇州老家已是多年不通音信,本師又坐化京師。素昔,自為一生畢於大觀園中,晴賞海棠,雨聽芭蕉,日調鸚鵡,夜習黃庭,了此一生。不意又遭此劫。雖自分無罪,日後可望放出,放出之後,又何以過活?」不能否認妙玉對寶玉是有些隱約意味的,但是她畢竟也還是個官宦家的千金小姐,又是個帶髮修行清高孤傲的女子,怎會因為淫慾落到一個走火入魔、最後發瘋的地步?竊以為,此處為程高之續一大敗筆。

    《紅樓夢》博大精深,而我輩只略習些皮毛,倉促間未曾仔細醞釀,也不曾研習前輩大家之成果,便斗膽將己見講了出來。荒唐之處,姑且博各位一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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