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的主題思想
自曹雪芹《紅樓夢》(石頭記)問世以來,各種研究彌天蓋地般湧來。索引派各持己由,考據派推敲擇微家史說﹑政治說不期而然。考來考去,竟荒謬到信其只紙殘章,而將高鶚也弄成了後四十回的作者。以至目前書店各種版本煌然標著「紅樓夢 曹雪芹﹑高鶚著」。考據曹氏家史對瞭解雪翁有很重要的價值,然將這些考據成果推斷了紅樓夢是曹雪芹家史小說就離作者原肯相差太遠了。而研究這部小說的主題思想卻寥寥無幾。
清末國學泰斗王國維斷其為哲學﹑宇宙﹑文字且其「大背於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既存乎於此」(見王國維《紅樓夢評論》)。他認為該書「實示生活此痛苦之由於自造;對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術之者也」(同上)。王國維以後,中國形式由革命引起軍閥混戰引起更殘酷的「封建」王朝統治過程中,陸續又出現了蔡元培,胡適,俞平伯,甚至毛澤東等對該書的各種評論。
索引派蔡元培一句定音「石頭記者,清康熙政治小說也。」但他將書中人物按大概情節和歷史人物對號。如書中男人都指滿人,女人皆指漢人。怡紅院是對明朱王朝對懷念,書的宗旨是吊明之亡。其中賈寶玉指太子胤礽﹑林黛玉指朱竹垞﹑薛寶釵指高江村﹑探春影徐建庵﹑王熙鳳影余國柱等等。錢靜芳於《紅樓夢考》中言其書宗旨是寫康熙相臣明珠之子納蘭成德的事。更有甚者認為是書寫清世祖(順治)與秦淮名妓董小宛事。到了考據派,雖然翻出些材料證明了曹雪芹家史,如袁枚的《隋園詩話》﹑清檔案《八族滿氏族通譜》以及各種脂批等,都將此書歸為「家歷小說」了(見胡適《紅樓夢靠證》)。俞平伯先生則認為其書是:1,紅樓夢是感歎自己身世;2,紅樓夢是情場懺而作;3,紅樓夢是將十二金釵作本傳的(見俞平伯《紅樓夢辯》)。這些是研究紅樓一書的種種見解,但對作者真意的挖掘,則越來越遠了。
首先,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是數代江寧織造的後裔,他的生活過程是三朝鼎盛時代絕,不可能在悼念明之亡。書中無論是甄家還是賈家固然有曹府的影子,但寧榮二府國公氣勢絕不是一個江寧製造府敢比擬的。而元春之身份,直接寫的皇親,這更是賈府不敢比擬之處。如果推測書中寧榮二府的背景是皇戚家族到還可以想像。而這個皇戚家族還得是鐘鼎鳴食之家﹑詩理簪纓之族的開國重臣之列。就像書中說的「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焦大語。這更是曹雪芹根本不可能在「身世」說的指導思想下敢肆意誇大的。
要想瞭解書中真正的含義,不妨將眼光稍稍注意一下其時代背景。無可置疑,康雍乾之朝是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鼎盛時代,當時中國確是世界第一強國。然而世界正發生著巨大的變化。在基督學說孕育下,文藝復興﹑歐洲各國興起了海洋探險﹑人文解放﹑科技發明的熱潮。當曹雪芹生活的前後(約在1719年——1769),美國1776年完成獨創戰爭(乾龍41年);伽裡略(1564——1642)和培根(156?——1626)牛頓(1642——1727)等建立了新的宇宙觀和實驗科學的奠基,從而拉開了工業革命的前奏。發明蒸氣機的瓦特(1736——1819)已經呱呱墜地。1733年更重要的紡織革命飛稜機坦然問世,稍晚的1763年哈理森的精密鐘錶經度鍾使人類能夠嘗試掌握地球。更重要的是1660,1666年法英先後成立了科學研究的國家機構,而德國的國家科學研究機構成立,恰和曹雪芹是同一時代。這些看似遙遠和不相干的事情,後來變成摧毀強大中華帝國的重要因素。在紅樓夢中已經聞到了氣息如懷表,洋泥及督營廣東海關衙門的王熙鳳家族的背景,更比大觀園眾姐妹出窕一等的薛寶琴姑娘的出現都不是空谷傳聲。這樣大的時代感應必將在中國的有先知之覺知識分子中引起沉思。尤其是大勢將至內因積素,早已困熬著他們的身心,他們決不是預測師,但人類本能的敏銳終於將筆與紙的交融燒成一行行的血淚斑斑的字跡——泣血鑠金的《紅樓夢》。
為了便於瞭解是書的內涵,不妨分析一下「使中華大帝國崩潰的內因」:
其一:自清共入關以來,由一個少數民族的從壟群體發展到中國歷史上最鼎盛的王朝大國。有兩條滿民族自身的線:一條是順治,康熙以來的強盛明線;一條是宮閨內自相殘殺的暗線。一批又一批天才補天的王公貴族因為政治鬥爭的失利,落到十分悲慘的地步,殺的殺﹑砍的砍﹑流亡的流亡﹑抄家的抄家。其中雍王朝八王內亂便是最著名的例證。而王室集團的外圍包括皇親及部省大員,軍功勳戚倒下的更不計其數。曹雪芹筆下的背景正是由鐘鼎鳴食之家列蓬墉茅椽,繩床瓦灶的過程。賈府是一個縮影,甄府﹑北靜王府﹑曹府等誰不是這樣後果呢?這個過程曹雪芹看透了。一部二十四史是如此,清史又是如此,後來的歷史也是如此嗎?這樣的天規大律到底為什麼?這是曹氏內心的憂結之一。所以書中寫了層出不盡的,影中有影的樹倒猢猻散的結局。
其二:自周禮廢弛之有到晉唐問世,儒家﹑道家﹑佛學在中國建立了三個交織點的剛性結構的社會模式。儒家規守著朝廷和政治;佛家蘊浸著平民和社會;道家撫息著林下之土和知識界思維,且三者又相互為補。這種剛性結構使中國出現了漢唐盛世和宋明社會,又使滿民族創造了三朝文明。無論是作為平民,知識階層和為官為宦,無論是讀書,種田,經商,打漁都在個中尋到自有的歸俗。而蘊涵極深各種文化門類如唐詩﹑宋詞﹑琴﹑棋﹑書﹑畫給了無數才華橫溢的人其寬闊的施展領地,從而梳理著三文社會的音容笑貌。曹雪芹固然沒有全部跳出這些藩籬,但對佛﹑道﹑儒本質的懷疑是作者心中憂結之一。難怪書中對於賈政,賈雨村,賈代儒,薛寶釵,襲人等儒家代表以及對仕途的反感到了水火不相溶的程度。當人性與儒教碰撞時,顯然他敗下陣來,換打的痛苦只有在母性(賈母)和愛與情中尋找解脫(林黛玉的同情與叫姐姐妹妹來減輕痛苦),他知道是逃不出的。與薛寶釵的結合是曹雪芹的人本性愛十字交架。紅樓夢是作者被釘於這十字架上的血的祭禮。大觀女子的各種悲劇則是這十字架的萬像側影。
其三,這種剛性結構下的皇室社會,摧殘的是人性。書中大量的篇章並不是寫簪英之族的滅亡,而是對金陵十二釵為代表的被摧殘者的泣訴,這就是人類愛的本性招魂。書中大部分寫女子「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其行止識見皆出我之上------知我之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孝------使其泯滅也。」這裡曹雪芹直接肯定了女人是愛的人性本源。曹雪芹是用愛的哲學理念(意淫)雕塑著他書中的主人公寶玉。他對愛的闡釋是:「淫雖一理忘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關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性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假癡情,吾輩推為意淫。唯「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遷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五回)。這裡對愛的神理和純潔在剛性結構社會中必然犧牲的哲理,以及寶玉的主導性格都作了最完整的說明,這才是真正的寶玉。書中稱「二」「愛」同音,園中姊妹有人就真呼為艾哥哥了。寶玉是曹雪芹用生命的祭禮塑造的人本性的愛化身。這個課題在今天對世界來說還是非常深刻的,沒有被全部理解的,更不要說當時的皇權時代。這種對愛的,情的主題價值,應從新認識,挖掘深刻反思。
其四,通過以上分析,作者的痛苦在於他太清楚人的本性的愛是沒有出路。出家當和尚作道士(甄士隱)是剛性社會早已備好的結局。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是紅樓之書的狀訴,已毀之心訴諸筆墨,用藝術的愛尋求一種自毀方式的解脫。所以作者寫此書時,瘋﹑狂﹑痛來血洗悲嚎,興來執筆狂歌(所以書中寶玉也殺常發呆,癡癡的說呆話)。終於心血耗盡,四十年華撒手人環。該書雖成亦未全部定稿,給後人留下無數疑案。寫紅樓,清社會政治犧牲品的他,對佛﹑道﹑儒剛性結構徹底否定的他,對人性窒息的無可奈何的他,卻用了曠世才華接受了對石頭記的全部改寫(原書石頭記﹑情僧錄﹑風月寶鑒)工程。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篡成目錄,分出章節,敘出了盛世投影下人的本性史詩。曹雪芹對原書中石兄描寫的大背景遭遇非常清楚,並且揉進了自家族的影子,而脂硯或畸笏或空空道人正是兩者之間的聯繫。這書中的主題並非闡那家破人亡,亦非為某顯族立傳(或某些好立傳),而是對社會結構徹底懷疑的天問!正是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書中透出許多意思用曲折手發,如萬艷同杯(悲)酒﹑元迎探襲(原應歎息)﹑干紅一窟(哭)茶﹑賈代化(帶話)﹑賈寶玉(假寶玉)﹑秦鍾(情種)﹑賈語村(假語村言)﹑甄仕隱(真事隱)等等都是暗點書中某些含義。更有詩﹑詞﹑燈迷﹑酒令﹑骨牌等皆用隱語,對研究該書結構和主旨都有幫助。萬艷同悲﹑干紅一哭﹑原應歎息是非常明顯的有關該書人性被摧殘的主題的揭示。而這種結果卻是在中國這樣一個自秦漢以來三維剛性社會結構的必然。這勢必涉及到皇權﹑儒﹑道及佛宗教。
小說對於儒學的態度常非常明顯,這在賈寶玉對待仕途,賈雨村﹑薛寶釵的態度中已經看的很清楚。唯有林黛玉不會勸他去做仕途的事。佛﹑道在小說裡是超時空的,當他們在天上時便「生的骨相不凡,丰神迴異」,一到人間,便骯髒不堪,「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跌足,那道跛足蓬頭」。而且書中的馬道婆﹑鐵檻寺中和鳳姐害人的淨虛﹑天齊廟的買假膏藥包治百病的王道士等都是做著騙人貪財的勾當。唯有對皇權,作者隱意極深。雪翁說書中之事「並無大賢大孝,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更不敢訕謗君相」。書中有涉帝王的地方也只帶筆而過。這些都是說明,其實作者不僅將賈府﹑甄府等的被毀直接由皇權所作所為,而且暗中點出批判皇權的宗旨。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道:「寧國公死後,長子賈代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曰敷,八九歲上死了,只剩一個次子賈敬。------榮國公死沒,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名賈赦,次名賈政------」這『敷,敬,赦,政』四字明明是『伏徑涉政』四個字的同音字。這一點很多人沒有注意到,自王國維,蔡元培,胡適以來,幾乎都被作者瞞過去了。就連王國維音釋的清王希廉﹑姚燮﹑張新之都疏忽了。他們解釋為敷衍﹑假敬﹑赦言罪,道之以政等。萬艷同悲﹑原應歎息﹑與伏徑涉政是書的點眼之處,而且是人本性在剛性社會結構下產生無窮悲劇的直接願意。
自蔡孑民後,大有人將其佛﹑道﹑儒剛性結構的社會稱之為「封建社會」。以為用了詞便可萬事大吉了。孰不知,來說是非者,亦是非人。那些大談封建社會之惡的也不建立了比封建社會還封建社會的黑暗統治麼?政權之間的相互傾軋不是愈演愈烈了麼?曹雪芹心中的抑悶並沒有解決。他的紅樓天問並沒有回答。那脫去了皇權及佛道儒之外衣的「天規地律」變的更加殘忍,血猩和野蠻了。
開宗明義,悲金悼玉的紅樓夢開始寫了一個十分悲涼的地方: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叢草中躺著一塊無才補天的廢石,經過一番繁華之後,身上刻滿了昔日的大觀之夢,無人過問,只有身旁的野草滴下露水灌溉在身上,偶有空空之道人來觀了那早成歷史的刻文,把來世上與人說法古解悶罷了。雪翁寫書是在北京西山,他寫書的時代是乾龍盛世。正建著人類歷史上最豪華的園明園。園中藏著無數中華千年奇珍異寶,十二金釵可以說比比皆是,距雪翁寫書僅一百年,這座萬園之園便毀於八國聯軍之手。前些年為悼紅樓作者,曾到斯處,荒草裡躺著的是那些被毀的曾用補天之用的建築巨石。上刻著美麗的花紋,依希訴說著這經150多年起的大園之夢。手撫斯書,空凝之大觀園尚在,而用皇權建立的園明園卻無情的再現了大荒山青埂峰下的淒涼,昔感今疼,潸然淚下,讓人如何不念懷這位中國近代史上為愛的人類本理泣血而死的文毫先知啊!感謝雪翁,為我們這樣一個民族在人類在愛裡走向大同的里程中留下一部不朽的偉大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