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資本主義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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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的資本主義運動

紅學研究

《紅樓夢》中的賈府搞了一次資本主義,這次資本主義是賈探春搞的。賈探春既知道賈府大架子雖還沒倒,內囊卻已是盡上來,更深刻地認識到:「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探春在賈府中最少佛老氣,更具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紅樓夢》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中,探春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得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且看她的《詠白海棠》詩:「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消魂。」再看她的《簪菊》詩:「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當賈敬一味好道燒丹煉汞,當賈政板著一張老臉靜坐書房捧讀古卷,當賈璉紈褲人生紙扇頻搖,當賈寶玉還只是憑著生命的直覺感到人生壓抑的時候,賈探春卻清醒地看到賈府上下的許多弊病,她深感到,不搞一次資本主義是不行了,她雖無力扶大廈之將傾,但她卻不憚於要從小處一點點地補起來。

賈探春這次資本主義運動不是「大觀園」裡生發的,它是賈探春出外考察學來的。《紅樓夢》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識寶釵小惠全大體」:「探春道:『……年裡往賴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還沒有咱們這一半大,樹木花草也少多了。』探春道:『我因和他家女兒說閒話兒,誰知那麼個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假設探春所說的「賴大家」在「賈府」的西邊,那麼就該說是「西風東漸」了。為什麼要把探春這次「興利除弊」的活動稱為資本主義呢?關鍵就在那一「包」字,20世紀60年代,劉少奇搞了一次「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後來被批判為搞「資本主義」,探春出外考察學得一「包」的方法,李紈在理論上又用「使之以權,動之以利」予以補足,而且還真就把這一政策向「大觀園」中施行起來,貫徹下去,若按早年社會主義的理論,說她是搞資本主義,是說得通的。

賈府若是一個世界,榮府佔這世界的大半,王熙鳳對這大半個世界擁有全面的管理權,也就是說,除去她背後那個高高在上的階層以外,她總理著榮府所有的人事和財物。陝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12月版《中國古典小說六大名著鑒賞辭典》有薛瑞生《王熙鳳》一文,開頭寫道:「賈府有了她,就一天天走向衰亡;賈府缺了她,就一天也維持不了頹敗的局面。」薛瑞生在那篇文章中寫道:「生活在天坍地塌、禮崩樂壞的封建末世,這是王熙鳳的不幸,也是王熙鳳的的大幸,不是末世,她何以能大展其治家理政的天才;唯其末世,才允許她左右逢源地施展歪才。在封建的眼光看來,她的出現就是禮崩樂壞的具體表現,又加速了禮崩樂壞的進程。」薛瑞生說:「作為剝削階級的一員,她未必沒有感到本階級末日的即將來臨。然而卻無意回天,也無力回天,反而把它當作自我膨脹的大好機會,一味地只顧私利而不顧本階級的命運與前途。」在許多評價王熙鳳的文字中,薛瑞生這段話,是我最喜歡的。

老子說:我有大患,為我有身。王熙鳳再怎麼武則天一般死抓住權利不放,但權利到底是個很累人的東西,每日扛鼎,總會有閃失,終使她本可做兩個孩子的母親而不能,不得不玉枕紗櫥隔帷幄看古老的中醫走進來在她身上望聞問切地驗證一些陰陽消長的理論積攢一些表裡虛實的經驗。鳳姐兒躺倒二線,王夫人命李紈主事,李紈「尚德不尚才」,探春就突顯出來,王夫人怕她二人勢單,骨子裡大概更想拉扯一下娘家人,又特請原本進京就是為了待選入宮的薛玉釵,薛玉釵也就走了來,再加上平兒每天也代鳳姐兒前來幫襯,賈府的管理層面也就有了變化,也就是說,猛然間由過去王熙鳳的一人領導,變成以探春為主的集體議政了。

探春理家,出發點與王熙鳳截然不同,她是真想補賈府的天破。但是,賈探春在賈府搞資本主義,身後卻有一個比資本主義古老強大得多的背景,這背景是由一個大大的夜幕前的一張張交椅組成的,在那些交椅上,坐著賈母,坐著賈政,坐著王夫人,那是老祖宗,那是至高無上的權力,那是一張經緯粗硬的大網,那是歷史老大盤根錯節的各種勢力範圍。《紅樓夢》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當探春坐到權力的寶座上的時候,有一處小小的細節,這個細節是這樣寫的:「鳳姐兒笑道:『……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才是正經。』……平兒屈一膝於炕沿之上,半身猶立於炕下,陪鳳姐兒吃了飯,伏侍漱盥。漱畢,囑咐了豐兒些話,方往探春處來。」而平兒到了探春這裡,又是被探春「命」了,方才在「腳踏」上坐了的。就是這樣一種人與人的關係,就是這樣的關係組成的世界,賈探春,你的資本主義搞不成。

陝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那本《中國古典小說六大名著鑒賞辭典》在評價探春處寫道,賈探春的性格最本質的特點,「就是希圖維護封建正統秩序,使賈家衰而復興」,那本辭典說:「探春理家是她的正統觀念與精明才幹的雙重表現,也就是說她是站在封建正統的立場上,以精明的才幹理家的。」這話極確,也就是說,探春的搞資本主義,並非要真的實行資本主義制度,而是想要借資本主義的手段,來實現鞏固和振興傳統賈府的目的。《紅樓夢》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識寶釵小惠全大體」:「探春便命他腳踏上坐了,因說道:『我想的事不為別的,因想著我們一月有二兩月銀外,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前兒又有人回,要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每人又是二兩。這又同才剛學裡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是該有分例。每月買辦買了,令女人們各房交與我們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一個我們天天各人拿錢找人買頭油又是脂粉去的理。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與我們的。姑娘們的每月這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原為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或不得閒,姑娘們偶然一時可巧要幾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原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可知這個錢並不是買這個才有的。如今我冷眼看著,各房裡的我們的姊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一半。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遲些日子,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弄些使不得的東西來搪塞。』」最後探春決定,要把那多餘的不合理的支出全都蠲除掉。那本《中國古典小說六大名著鑒賞辭典》說,探春這是拿王熙鳳開刀。誠然,要想對世界有一番整頓,要想對社會有一番治理,就不能不對舊有的政策和規矩有所破壞,就不能不對原有決策者的決策有所改造。但是,探春實非如一般換屆一般硬要與前任不同,這實在是形勢逼得不得不如此。但是,探春畢竟是庶出,而這庶出的探春再怎麼有脾氣再怎麼精明,她到底改變不了天下大勢,一場大抄檢,賈探春的資本主義宣告結束,賈府從此走進一片肅殺,而探春從一些蛀蟲那裡拿回集中積攢起來的那一點點銀子,也不過是為了送到賈母大宴的飯桌上,甚至不夠買一隻螃蟹的。

靠資本主義一點小小的操作,是補不了賈府這個天的。

重翻《紅樓夢》,我有了一回驚歎。《紅樓夢》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識寶釵小惠全大體」有一段話很是警人,那句話是通過賈探春之口說出來的,探春說:「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 左竊堯舜之詞,右背孔孟之道。』」我終於明白,古來許多人為什麼動不動總是要崇古人而捧古書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5月版《紅樓夢鑒賞辭典》在「姬子」詞條下說,「姬子」是曹雪芹虛擬的書名,探春所引「姬子」那段話也很可能是曹雪芹為諷世而自撰。但是,中國古書多矣,我們又沒有生活在曹雪芹那年代,古書又未必有曹雪芹讀得多,誰又能說中國古代不有姬子那麼一本書呢?《紅樓夢》中李紈老實,她說:「叫了人家來,不說正事,且你們對講學問。」倒是薛寶釵說得實在,她說:

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於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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