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丫頭」的品位
《紅樓夢》中的雅主子,是瞧不起很模式化的「丫頭」(即奴才)的,假如這些丫頭已經馴化到了木頭程度,通身都是可憐巴巴、呆頭呆腦的奴才氣,似賈母、王熙鳳、賈寶玉那樣的「高層次」主子一定會十分不滿足,很可能給這些丫頭們召開個什麼會,或搞上幾個講座,講些「你們要解放思想、敢說敢做」之類。口一滑還可能講出這樣的話:「府裡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嘛!有什麼意見,只管提!若是想成立什麼「丫協」、「丫聯」,也可以嘛!」特別是那位怡紅公子賈寶玉,「思想境界」更高,有時甚而這樣表態:「你們比我出色多啦,德、才、貌都令我仰視;我和你們比只能算是個窩囊廢,即『空自生得好皮囊、腹中原來草莽』……」
在這樣的寬鬆環境下,賈府的丫頭們確實個個有「不馴」的一面。鴛鴦姑娘告了大老爺賈赦的狀,揭發了此人的某種腐敗行為,這官司還居然打勝了。那位晴雯,一開始動不動就頂撞賈寶玉,一賭氣撕了一大箱子扇子,被查抄時居然敢於向查抄人員(王善保家的)作挑釁狀。連那位「賢襲人」也有過大膽之舉,向王夫人說了些「論理不該我們說的話」,而且講的是對青年一代(寶玉、黛玉)的教育管理問題。
由於這些丫頭的多種美好個性,連作者都特贈了她們美好的譽稱,如「賢襲人」、「勇晴雯」、「慧紫鵑」、「金鴛鴦」、「俏平兒」等。
這些丫頭或半丫頭的才幹也頗可觀,如晴雯的織補手藝高到可以對付進口貨(餓羅斯進口的孔雀裘),小紅可以一口氣背下七八筆帳目,平兒還能漂漂亮亮地審案(審的是「玫瑰露案」),鴛鴦很懂酒令,能主持規格不低的宴會。
但若是對這樣人人有個性、人人有見識、人人有才幹的「反抗的一群」,寄托很大的希望——例如希望她們很有力地揭露賈府腐敗現象或腐敗分子,糾正賈府的不正之風,改革賈府的官本位體制,乃至搞一點點真正意義上的女性解放,也是一種很不切實際的奢望。
「丫頭」就是「丫頭」,氣質和素質都不成。
首先的不成就是獨立品格太差,對傳統腐敗物(形形色色的腐敗勢力)的「正統」形態,依附性、寄生性都很強。嚴格地說,她們本身也是腐敗勢力的余惠既得者。例如襲人在有可能被贖身時,仍堅持不離賈府,貪的就是賈府那一點「優惠」。連晴雯那樣的「野性」人物,在賈寶玉生了氣要趕她走時,也發誓說「死也不出去」。
另外,她們的「抗上」都很難擺脫「悅上」的因素。鴛鴦告大老爺的狀,是以永不結婚、伺候賈母一輩子為補充的;晴雯一開始那樣頂撞賈寶玉,無非是要證明她有做「大丫頭」的條件,一經主人認可,便出色所示起「忠」來,幹出「病補雀金裘」的出色業績。一正經事上,她們是無為的,譬如那位很苦命的香菱,一經學會作詩,也寫的是「詠月」之類,一點不敢涉及自己的現實生活。「丫頭」們永遠不可能擺脫「內部爭鬥」,有時甚而以此為生活的主興趣。晴雯的「不馴」,一開始主要體現在對襲人的「夾槍帶棒」攻擊上,此後她在賈寶玉眼中成了寵兒,攆茜雪,打墜兒,用鐵釬子插小丫頭的手,都幹得很威風。
丫頭雖然也是「下層人」,但與本義上的「民」絕不同族,她們在靈魂深處仍是屬於「民上之人」。而且,她們的習慣性、頑固性意識之一,就是以自己具有高於「民」的「生存狀態」而美滋滋,而自我感覺「優越」。襲人回娘家,坐了個馬車,就有「衣錦榮歸」之感。若是今天,定是坐了轎車,回鄉之後很可能會作一場報告,一句一個「太太說」、「奶奶說」、寶二爺說「云云。
無論搞改革開放,搞反腐敗,搞高品位文化,丫頭都不能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