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郎君冷如冰

玉骨郎君冷如冰

玉骨郎君冷如冰

紅學研究

「月老意中思淡月,冰人心上冷如冰。非關撮合居間力,自是先通兩下情。」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向我們展示了又一個悲情女兒的悲慘命運。而那個「我不殺伯人,伯人卻因我而死」的冷郎君柳湘蓮,也最終遁入空門。關於柳湘蓮,《紅》中著墨並不是很多,他只是一個翩然而來,悄然而去的人物,就像冬日第一場雪,飄然降臨,倏地似一陣寒流侵入骨髓,又默默融化於土地中。他孤傲不群,鮮少有人能感受到他的內心,從不刻意去做什麼,卻留給人們對寒冷最刻骨銘心的心情。

他生於世家,卻家道中落;無所不為,卻重情重義;他大膽,因為他敢於戲弄痛打「呆霸王」薛蟠;他無奈,他畢竟鬥不過「四大家族」,所以只能懼禍遠走;他無情,因為他的所作所為害死了尤三姐;他有情,所以他才會扶棺痛哭;他看透了人情的冷暖,所以對一般的人無情無義;他至情至性,所以對知己真誠付出。冷言冷語,冷心冷面是他的標誌,也是他的外衣,掩蓋住內心的火熱。他深知世間的虛偽,他渴望擺脫卻又無力擺脫。終於,在尤三姐死後,他對自己和這個社會失去了最後的希望。他就這樣在《紅樓夢》中,也在寶玉的生命中一縱即逝。

柳湘蓮第一次正式出場是在第四十七回。他與寶玉的相識,書中並未做交代。但從他與寶玉的談話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們同是秦鐘的朋友,也可能是因為而秦鍾相識的。比起溫文爾雅的蔣玉函和害羞靦腆秦鐘,柳湘蓮更多了幾分豪氣與率性。單看他痛打薛蟠一節,就不得不令人拍案,大叫過癮。要知道,「呆霸王」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敢於把這個為爭丫鬟打死了人也不當回事的「豐年好大雪」的薛家大公子打得跪地求饒,縱觀全書,似乎也只有無情無義的柳湘蓮做得出來了。

柳湘蓮厭惡薛蟠,卻與和薛蟠關係不錯的寶玉很要好。很多人在分析寶玉的情感世界的時候,認為秦鐘,蔣玉函與柳湘蓮同為寶玉的「男友」。但我卻認為,說柳湘蓮是同性戀是對他最大的侮辱。第四十六回介紹他的身世的時候說他「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致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可見他雖然貧窮,人身還自由,不用依附別人。如果說優伶戲子地位地下,沒有自由而不得已做自己不喜歡的事來討好貴族主子的話,柳湘蓮卻完全沒有這個必要。若是他真的是攀附權貴,就不可能去得罪薛蟠。其次,如果他只是討厭薛蟠的話,就不會在第六十六回又救了他,與他結為生死兄弟,還住在薛蟠家了。倘若只是認為薛蟠配不上他,只是不理他便是,何必把他痛打一頓?可見,他只是認為薛蟠錯看他是玷污了他的人格,所以才要教訓他。柳湘蓮與寶玉的結交,是純潔的友誼,是因為二人都是人品風流人物。

但就是這樣一個「素性爽俠,不拘細事」的風流人物,卻在有意無意間成了殺人的刀。

《紅樓夢》整部書寫了好幾個處於階級底層人的愛情故事。比起司棋無奈無悔的兩情相悅,作為「一對尤物」中的妹妹尤三姐的這段感情所牽繫的,竟是人們口中冷心冷面的冷二郎,無疑讓這段情頗有色彩。

柳湘蓮是個人品一流人物,立誓要找個絕色的女子為妻。當賈璉和他說要把自己的內娣許配與他,並說他內娣品貌古今有一無二時,柳湘蓮欣然應允。可是,就在一切走向圓滿之時,他卻反悔了,覺得「我素日又不甚和他厚,也關切不至此。路上功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便找寶玉求證,結果喜劇變悲劇。柳湘蓮啊柳湘蓮,世俗的偏見使你錯失了一個大好的姻緣啊,更是造成了尤三姐自刎的悲劇下場!不過,我們也無法怪罪柳湘蓮一人,畢竟在那樣一個大環境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個女兒家自己找婆家已經是天大的不該,況且又是在「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的寧國府裡!就算柳湘蓮平日如何不拘小節,在婚姻大事上也還不能不受當時思想的影響。他無法脫俗。

如果只是因為這樣,柳湘蓮自然是眾矢之的,但是尤三姐的名聲也確實不好。在柳湘蓮向賈寶玉詢問尤三姐的品性時,寶玉只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做什麼?」寶玉向來極維護女兒,此刻卻一字不辯,可見他也已認定尤三姐品行不好。閤府皆知名聲不好的尤氏姐妹,即使誠心改過,短短時間又如何使人相信?連寶玉也無話可說,更不要說別人了。

柳湘蓮外號「冷郎君」,連賈璉也對尤二姐說過,像他「這樣一個標緻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無情無義」。果然,柳湘蓮在得知了是尤三姐後,毫不耽擱去找賈璉要回定禮。雖然借口冠冕堂皇,聰明人如何不知?雖然三姐作風不正,畢竟也是未嫁之女,定而毀約,傳了出去她如何做人?但有了寶玉的證實,一向以「冷」作為對付厭惡之人的武器的柳湘蓮自然不會對尤三姐留面子了。大概找個冠冕的理由也是看在賈璉的面子上吧。這不是柳湘蓮的錯,更不是尤三姐的錯,錯就錯在他們生活在一個男權社會裡!

儘管對尤三姐冷酷,但柳湘蓮並不冷血。就看他一個有錢隨手就花的人,為了給秦鍾修墳可以提前節省,可見並不是無情之人;他恨薛蟠輕薄於他,將他打個半死,但看到他有難又去幫他,連「呆霸王」薛蟠也不禁佩服。他是外冷內熱的,他的冷只是一個外套,是他的護身符,是他對社會不滿的一種無聲的反抗,是對貴族們仗勢欺人和虛偽勢力的蔑視。但是,正是他的這種冷,這種不分皂白的蔑視,害了一個癡情女子,也令自己終生遺憾。

有人認為柳湘蓮對尤三姐有著深刻的感情,所以才會痛哭流涕。我卻不這麼認為。柳湘蓮與尤三姐素未謀面,何來感情?柳湘蓮來寧府之前已探到尤三姐品行不好,已有成見,更無一見鍾情之說。如果說柳湘蓮是真心痛哭,也只是對尤三姐貞潔剛烈的震撼和感動而已,絕非至死不渝的感情。

在封建社會,貞潔是女子最大的美德,一旦失去它,就要受萬人唾棄。在柳湘蓮看來,尤三姐身在並不清白的寧國府,她又怎麼會潔身自好?那麼她縱然是有沉魚落雁之美也是枉然。一個弱小女子被拋進命運的漩渦裡,她別無選擇,只能一死以表清白。多麼無奈的選擇,多麼剛烈倔強的女子!她用自己的行動點燃了冷郎君內心被冰封的火苗,使他扶屍痛哭。這哭聲中,有對自己的悔恨,有對尤三姐的敬重和震撼。如果三姐不死,說不定兩人真的會有一段深刻的感情,但這一切的可能都隨著尤小妹手中鴛鴦劍的落下而煙消雲散了。

對於他的出家,是令人歎息的。但是他的出家也並非全是因為尤三姐一死以報癡情。在尤三姐自盡之後柳湘蓮哭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又自想道,「原來尤三姐這樣標緻,這等剛烈,自悔不及」。他的後悔,是因為尤三姐這樣標緻又剛烈,對自己錯失了這樣一位好妻子而懊悔。在男女地位如此不平等的社會裡,即使是狂放的柳湘蓮又怎能為了一個沒有深感情的女子出家呢?然而,柳湘蓮終究還是至情至性的人。他的冷並不妨礙他的至情。正因為他至情,他才會震撼,才會悔,才會扶屍大哭,才會經此一節後,被道士點破迷津,斬斷煩惱絲,跟隨瘋道人飄然而去。

柳湘蓮和尤小妹的故事緩緩地落下了帷幕,留給人們的,只有深深的歎息。在當時的社會裡,人們無法理解,而在二百多年後的今天,我們是否應該有所醒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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