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
<<葬花>>
風逸飛
1、
對於秋天來說,林黛玉不止一次的勾起感傷。葉子蠟黃且零落,花瓣四散。黛玉想,這就是命運啊。她已經無法看到寶玉的身影,淚水又一次滴落,視線模糊。即便能回頭也看不見吧,黛玉輕輕的對自己說,舉起鋤頭,秋天的花瓣繽紛的落下來。
寶釵就在遠處,她能看見那單薄的身影,秋日裡,弱不禁風,衣袂飄飄。寶釵甚至看見線裝的《西廂》乏力的躺在枯葉裡,被風胡亂翻動。自己也是憐惜她的嗎,寶釵心裡有隱隱的痛在咬,但是,這就是結局,誰也不能放手。寶釵理了一下風裡微微凌亂的鬢髮,回轉身,往前走去。寶釵還依稀聽到林裡傳來輕輕歌聲,幽怨,又低回悱惻。
巨大的大觀園,就這樣,每個人路過許多路徑,消失在各自的樓,沒有人再看見葬花的黛玉,沒有同樣的舉止和歎息。
黛玉依舊在那座園子裡生活,和所有人一樣,和所有過去一樣。鋤頭無法將這些埋葬,即便離埋葬不遠。園子巨大而無邊界,景物千回百轉,在曲折迴廊和路徑裡,一次一次的轉彎,並且消失。即便葬花的林,也不過是此中一角。
黛玉想,這不會是一個墳墓吧,諾大的園。
夜晚,夢會降臨在這裡,醒來,天就亮了,也會有陽光七彩的光線,言笑,互相往來,小酢,或者吟唱詩詞小令。可是依舊是空闊的,紅色的樓一座一座,牆在遠處,永遠無人走出,永遠不知有多遠。天空同樣的重複,也同樣變幻。
黛玉記不起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來的,回憶起來,那樣的年少多情。她看見少年皮膚白皙,溫婉從容。眉目間帶著暖意的笑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即使沒有見過也是無法忘懷的溫情。那一刻,黛玉心裡一陣悸動,嗓子一甜,濕潤一下從喉嚨裡咳出,在手帕裡,綻放的和梅花一樣,嫣紅。
黛玉看見少年問著什麼,又哭鬧什麼,然後「砰」的一聲,一塊東西砸落地上。老祖宗顫巍巍的站起,小祖宗啊,不能把命根子砸了啊,老祖宗的皺紋裡全是不安和往事。
在腳下,黛玉附下身去拾起,那塊晶瑩溫潤的玉珮,「通靈寶玉」,四個篆體的的小字,蚯蚓一樣,蜿蜒成黛玉心裡的青春憂傷,淚水毫無因由的滑下,濕了衣襟和掌中的玉。只有少年癡癡在旁邊站著,時間頓時停頓了下來。
曹雪芹想到這一刻的時候,也停下來,茶寮的小二問,曹先生,還要再泡一壺茶嗎。曹雪芹搖了搖頭,站起來,兩個銅板叮噹的放在老舊的四方桌上。中國最後一個王朝的繁華正要褪去的年代,一個清瘦的中年文士步履蹣跚的往路上走去,身後的路彷彿和過去一樣成為夢境,他想起一幕幕絕然風景,閃現,又在眼前煙滅。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曹雪芹反覆念叨著那曲《葬花詞》,默默悲哀。小二看著常來的這位曹先生孤單遠去的背影,突然想到一個從未在心裡浮現過的詞語,無比落寞!
2、
曹雪芹總是無法停止的想要書寫的衝動,從茶館回來,書稿又在夜裡昏暗燈火下寫過一頁。曹雪芹似乎已經知道結局,但是又似乎模糊不清。他比誰都迫不急待,但他又無法把握一切,一念的靈光在腦海裡閃過後,如電光熄去,再抓不回來。確定從哪一個情節開始呢,曹雪芹把筆重重的摔在地上,心裡一陣煩亂。
情節裡,黛玉繼續去想時,夜晚垂了下來。為何他不來看我,黛玉想,他是永遠不再來嗎?黛玉心裡突然湧起一個奇怪的念頭,淚有一天會流乾嗎?雪雁在旁,給她鋪好床,雪雁不敢看見小姐的空無且茫然的眼神,悄悄退出房間,然後默默擦去眼淚。
黛玉心中絞痛,難以抑制,她取出個玉瓶,倒出一粒龍眼大小的碧綠藥丸,和水吞下,心裡的煩悶稍稍有些舒緩,空氣裡散開濃郁的暗香。她記起,給他藥方的坡腳道人那時曾拉著她不放。跟我走吧,道人說,何苦呢,不過是個荒誕的夢罷了。
你是誰,你別拉著我,黛玉驚慌的問,心裡深深恐懼,未知如巨大的黑暗,黛玉害怕一切可以猜測的將來突然改變。黛玉無法聽懂道人所說,她更不會知道,一出刻在石頭裡的故事,悲劇的結局已經被人看完。這時,家丁們看見這處騷亂,圍了過來。
道人於是放開她,一瘸一拐的走了,空,空,世間情愛轉頭空。聲音傳來,一張素箋在黛玉的身邊飄落,楷體的小字書著沉香丸的藥方。所有人都停下,不再追過去,氣氛凝結。道人舉止和話語神秘而飄渺,知道一切又不說透,在人群的眼裡,每一個字都如同預言,有無限向度。
沉香丸是無法止住眼淚的啊,道人在遠處說。黛玉不知道什麼意思,卻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誰聽。黛玉這個時候也無法明白,如果當時跟道人走了會怎樣,不一樣的結局嗎,也許連故事都不會發生,不過,只是也許。
而園裡的另一處,依舊是座樹陰花影裡的紅樓,不同的是牌匾上金粉書著不同名字。寶玉在這個夜晚,陰鬱黑暗的書邸裡,侷促不安。屋裡燭火明滅,秋風獵獵的扑打窗檁,糊窗的紙哆嗦著。寧榮二府的牆永遠那麼高,包銅的朱紅大門,寬闊陰冷。行人只敢遠遠的望著這裡,即便路過也小心翼翼。巨大的府邸裡,和常人世界相隔遙遠,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此生活奢靡,但是寶玉在此,被牆隔在後面,被繁華隔在後面,孤獨一人。
他終於可以決定未來了。幸福彷彿伸手可及,又彷彿如泡沫般易碎。成親吧,老祖宗這個奇特的日子突然這麼提出。寶玉惶惶不安,在突如其來的喜悅後帶著煩躁,或者是悲涼。
這不就是自己一直想的嗎,寶玉無法解釋自己的心情與直覺。寶玉這一天並未看見自己的林妹妹,據說養病不能打擾,也說婚事之前不宜見面。要是再不能相見怎麼辦,寶玉想,接著他又啞然失笑,真是奇怪的念頭,怎麼會呢。
知道結局的此時有曹雪芹,曹雪芹知道連自己也無法阻止。無法阻止一個故事,無法阻止過去。表妹轉身走的那時候,曹雪芹本就可伸出手,但終於還是沒有伸出,因為他知道,伸手同樣無濟於事。時間這冷酷的東西,誰又知道會怎樣變化呢。以前不也一樣是繁華如夢,曹雪芹沒有辦法睡著,躺著的草蓆和薄衾,秋意裡有難以抵擋的冰涼。
3、
至於寶玉,在曹雪芹的眼裡是一種身影,轉過身,在林黛玉的眼裡又是一種身影。每個人在不同的人的眼裡有不同的意味。他如冠玉的面孔,清澈明淨,綴著寶石的髮髻整齊而柔順,眼角眉梢不安的喜意。對於有著恩寵的世襲豪門,對於賈政,這實在是個不肖子,紈褲子弟。
寶玉是這麼出生的,許多人提起寶玉會嘖嘖讚歎,真是個俊哥兒呀,粉妝玉琢。寶玉出世的時候銜著一塊玉珮,玉刻著通靈寶玉四個字。老祖宗見了,其時老淚縱橫,激動的說,天降貴子呀!
賈政卻對於這種異事有難以掩飾的厭憎,他是個刻板的儒生,不語怪力亂神。
隨後,寶玉百日抓周是個小小事件,寶玉抓的既不是筆墨也不是刀劍,卻是一盒脂粉。賈政臉色當時立即變了,拂袖而去。這個老太太眼裡的寶貝,在賈政心裡只剩下煩念與不安。
寶哥兒,唸書吧。丫鬟,奶娘,老媽子們追著喊。
寶玉不聽,嬉鬧著往女孩堆裡跑去,我要吃胭脂,我要給姐姐畫眉。這個經常的情景,一再上演。哎,賈夫人每次看見,都只有這麼無奈的一聲長歎。
黛玉是在女孩裡最寂寞的一個,煢煢孑立,和人靠太近了刺傷別人,也刺傷自己。她和許多人慪氣,更和寶玉慪氣,從年少直到如今,黛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喜歡和寶玉慪氣。黛玉每天若是沒有見著寶玉總會流淚,但若是真看見了寶玉,每次也免不了為了些小事傷心。她敏感而脆弱,一片落葉,一陣風,甚至一個眼神和話語,在她看來都比別人多出許多體會。
而秋日是悲涼,眼淚也比別時多。
平日裡,只是寶玉和寶釵說個笑話,或是他為寶釵撲個蝴蝶,黛玉就是一陣心酸,現在黛玉不再心酸了。淚呢,快流乾了嗎?她問自己,她開始發呆,她開始懷疑這過去的不真與虛幻,她能清晰的將幕幕往事記起,又懷疑這只是個想像,幻念。
兩人坐在石頭上看著〈西廂〉,耳鬢廝磨,有嗎?寶玉嬉笑著對紫鵑說,若與你小姐同鴛帳,又怎捨得你鋪被疊床,讓自己羞急的哭起來,有嗎?若是妹妹不理我了,我就去做和尚,寶玉這樣信誓旦旦的說,有嗎?黛玉想不清,心越發亂。
連吵架都很多天沒有了,黛玉還想。那個人臉清晰的浮現起來,揮之不去。寶玉不來了,其他人也不來了,除了身邊陪著的雪雁、紫鵑,她想,這個角落是不是被世界遺忘了,終究是別人的家啊。
黛玉推開門,她清楚的知道往哪個方向去,能走到寶玉的怡紅院。但她無法邁出腳步,路不是很長,但卻是無法走完,甚至連門都無法邁出。黛玉第一次覺得自己再無法再感覺到寶玉的心跳和溫度。再沒有更遠的距離,伸手也搖不可及。黛玉心裡一陣洶湧,巨大悲涼如潮水湧出,湧上喉間。黛玉不知到自己口裡噴出什麼液體,腥熱微甜,黛玉只覺得周圍旋轉的壓下來,那是她昏倒前最後一刻的感覺。
快去叫大夫呀!恍惚間,黛玉依稀還最後聽見這麼一句話。
4、
曹雪芹睡著,又醒來,醒來,再睡去,黑夜白晝,顛倒而模糊。書稿越來越厚,曹雪芹飢餓,曹雪芹知道,米缸裡並無存粒,曹雪芹極困時抽上一口旱煙,又小心的把它熄滅。曹雪芹在白天醒著,兩腮凹陷,鬍鬚胡亂伸展。曹雪芹在夜晚醒來,兩眼幽藍的閃著光彩。
曹雪芹的夢境一再展開,和現實再沒有分界。曹雪芹做一個紅樓的夢,夢見的是寶玉,看見的是自己。
曹先生啊,病了嗎,要保重身體,不要太操勞,書慢慢來,常來替他抄書的姓高的年輕人總是這樣勸說,他是個秀才。這個年輕人時常帶著些飯菜食物過來。
曹雪芹想,自己還活著啊。
黛玉病了的那時候,曹雪芹也如宿命的病了。曹雪芹知道林黛玉是再也無法起來的,他想,這是最後了吧,終究連自己也會無法起來。
曹雪芹一次又一次的想起表妹的臉,清秀,哀怨。曹雪芹希望有機會再看一眼表妹,夢境又湧上來,紅樓高高的在巨大的園裡,飄渺不真,山水林亭,曹雪芹怎樣都無法進去,沒有門,沒有路徑。
已經離開的地方,卻無法歸去;已經過去的事情,卻無法轉身。
曹雪芹心中有一種熱烈的火焰升騰起來,一種神秘的活力,透支著身體,永不疲憊。曹雪芹抓起筆來,筆越寫越快,紙一頁頁翻過,從空白,到寫滿。
5、
林黛玉躺在床上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氣若游絲,感覺模糊不清。她恍惚的這樣不知過了多少天,人走馬燈的在眼前晃過,鳳姐,迎春,湘雲,賈夫人,一個個的來了又離開,甚至老祖宗。惟獨沒有寶玉,也同樣沒有寶釵。黛玉想說話,但是沒有聲音,黛玉沒有聲音卻能聽見他人的話語。
可憐啊,林妹妹,她們說,且輕聲細語,怕真是不行了。
黛玉聽著這些話,連掙扎的最後一絲力氣都沒有,她想,此刻你又在哪個地方,你是再也見不到我了。黛玉又一次想起葬花時的情景,花瓣落下來,歌聲蔓延散開。黛玉不知道自己葬花還是花葬自己。黛玉從一朵花的飄零就看見自己的悲哀,花朵如今要枯萎了,因為,秋天來了,季節誰也躲不開。
賈寶玉沉浸在巨大的喜悅裡,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手足無措。大觀園燈火通明,喜氣洋洋,人群上上下下,賓客雲集。公子大喜大喜,襲人笑盈盈的說,給寶玉穿上綢衣,扎上紅花。
老祖宗看著,一時是喜,一時是悲。幸虧你說不能是顰兒那孩子,她只怕撐不過多久了,老祖宗輕聲對鳳姐說,眼圈又紅了起來。這多年的人事變遷,喜怒哀樂,老祖宗看過太多,她也有了一種無力感,年歲悠長裡的感悟,見證月色如水的陰晴圓缺。鳳姐忙接過話說,是啊,是啊,言下附和,卻大有得意。
林妹妹今晚是怎樣明艷呢,寶玉想的癡了,他彷彿看見黛玉暈生雙頰,眼角含春,風情萬種,寶玉恨不得屋裡西洋鐘的鐘擺再快上幾倍。而等待,漫長且不安,期待且懼怕,心顫動而無法停歇。
寶釵知道這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夜晚,她是謊言裡最大的一塊,幸福在此又帶著危險。坡腿道人將一個金項圈交給她的時候,就看到了這天。這就是金玉良緣嗎,寶釵知道想要得到的東西如果在眼前,就要伸手抓穩,不去抓穩或許就在一不留神被別人抓去。對不起了,顰兒,無論多麼憐惜,終究還是無法放手,還是對不起。
曹雪芹寫到這裡的時候,心裡有一種同樣被騙的憤怒。無論是繁華還是虛榮,誓言還是約定,愛或者恨。曹雪芹難以忍受傷悲,他知道自己如被嘲諷的人,他看見坡了腿的空空道人指著他笑,癡,癡呀。他看見一個和尚和一個道人在一塊大石頭前,搖頭晃腦,他們在說,一塊石頭的癡念,一夢還不醒來。曹雪芹憤怒這冷血的旁觀者,又刻意的抑制自己的情緒,空,他告訴自己,但是他依舊無法對往事忘懷。有過的事情誰能忘懷,能夠忘懷又怎麼會將一個殘念寫出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寶玉傻傻的站著,聽著口令,拜倒又起身,他思緒空白了,只看見眼前蒙著頭巾的新娘,只聽見嗩吶和鑼鼓。老祖宗想,寶釵這孩子也實屬不錯。而賈政想,有了這賢淑的兒媳,這個不肖子將來總不至於太出軌。
黛玉躺在床上,有一絲樂聲極遠處漏進來。黛玉打了個寒顫,她覺的自己身體冰涼的,心也冰涼的。她有了一絲力氣,掙扎著坐起來。窗外是各色燈火,從巨大的大觀園。遠望喧鬧傳來的方向,路徑婉轉,黛玉清晰記得,那應該是怡紅院。
雪雁和紫鵑攙扶著她,黛玉一步步往窗邊走去,府裡又辦什麼喜事呢,這麼熱鬧,黛玉問。黛玉在人生的最後一刻的身體冰涼,臉頰緋紅,帶著病態裡異樣驚人的美。是寶哥哥嗎?他是在等我嗎?黛玉側過頭問兩個丫鬟。雪雁和紫鵑,眼圈頓時紅了起來。快,快帶我去。雪雁和紫鵑沒有動彈,眼淚流了下來。
傻丫頭,是喜事啊,哭什麼,黛玉輕輕笑了。她又一用力推開雪雁和紫鵑,往前踉踉蹌蹌的走了兩步,頹然不支的坐倒在地上。
小姐!雪雁和紫鵑衝過去抱住黛玉。黛玉忽然想起坡腿道人來,彷彿又記起他還說過的一句話,木石奇緣終成空,金玉良緣亦是幻。黛玉在這一刻還想,如果這麼多年只是個夢的話,那麼閉上眼睛是醒過來還是又進入另一個夢呢,如果我做著另一個夢這個夢裡的人又會不會夢見。
雪雁和紫鵑看見黛玉兩行淚從臉頰流了下來,這真是她最後一次流淚了,黛玉嘴角微微的動,輕輕念著詩句,雪雁和紫鵑把耳湊近,只聽見是,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聲音漸漸小去,再不響起,兩人大聲哭了起來。遠處的燈火依舊紛繁,鼓樂依舊喧喧。
6、
啊!寶玉洞房挑開頭巾,喉嚨裡卻喉出歇廝抵裡的大喊。房間裡兩根長長的牛油蠟燭火焰升騰閃爍,照著碩大的紅喜字透著猙擰。
寶玉轉身拉開門,往外瘋狂的奔跑出去,寶玉無法相信眼裡看見的一切,他沒有聽見寶釵在後面追著喊,寶玉你去哪。寶玉覺得這世界極其不真實,他不知道踩著的路是不是路,不知道眼前的石是不是石,不知道這一座座的紅樓住著誰,不知道園子的邊界。彷彿一個一個的岔道,彷彿無法到達任何地方。
寶玉更不知道後面一群人在向他喊什麼,他不知道這些喊出話是不是真實,甚至不能確定存不存在。林妹妹呢,他抱著頭喊,分明頭巾下不是林妹妹,但不是林妹妹又是誰,不是說了是林妹妹嗎。林妹妹又是誰,多麼熟悉的名字啊。一切只是個謊言嗎,一切只是個幻覺嗎。寶玉跑著跑著,他再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停下來,不知道該在哪裡停下來。人群在後面追來,越來越近,寶玉越來越惶然。
曹雪芹在黛玉死的一刻,手中的筆再也抓不穩,掉了下來,沾滿了塵土。曹雪芹已經病入膏肓。曹雪芹再記起往日的榮華,而黛玉在他眼前在他筆下的死,又一次如重錘重重的擊打在胸口,在心裡破出無法癒合的創傷。曹雪芹甚至無力為黛玉做出一點什麼,他什麼都無法給予黛玉,他連自己都無法拯救,何況黛玉。
他看見寶玉在奔跑,並不知道該讓寶玉跑去哪裡。夢應該從什麼地方醒來?曹雪芹再一次陷入困惑。他撫著胸口,這一次不只是飢餓,還有疼痛。
他想起高秀才抄著那些手稿還不停的問,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他想起自己說的抄家、流放、寧容二府敗落。他能看見,寶玉終於離開,剃了頭,穿著僧衣,開始流浪。他還想起高秀才問,先生是在寫自己嗎?還是在寫自己的夢?
不是不是,曹雪芹抓緊了書稿騰的站起來。不是,不是,他拚命搖頭。他長歎了一口氣,跌坐在椅子上。書從手上滑下,掉落地上。
許多天後,高秀才依舊過來,帶著一籃子的飯菜,拍打著曹雪芹的門。曹先生,曹先生,他來的時候聽見茶寥的小二說起上次曹先生來喝過茶後再沒有來。而秋天,冰涼的秋天,風吹的高秀才緊了緊衣服,身子蜷縮。
門裡,狹小透風的房間,簡陋而無太多擺設,書桌前,一本書稿掉落在地上,風零亂的翻開,卻是第一頁,最下是曹雪芹清俊的小楷:
滿紙荒唐言
一把興酸淚
都雲作者癡
誰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