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熙鳳與薛寶釵看傳統封建的管理與經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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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王熙鳳與薛寶釵看傳統封建的管理與經營(二)

紅學研究

        《紅樓夢》中管理學的思想與實踐

作者: August  

   

——從王熙鳳與薛寶釵看傳統封建的管理與經營(二)

                                 中國管理哲學的大家─薛寶釵

寶釵與鳳姐相較,自是另一種典型。她是才德兼備的理論家。鳳姐的貪歛與種種有虧管理人職責操守的劣行絕不可能見諸於寶釵。但她們兩人也未必就全無雷同之處。三家評本中塗瀛雲寶玉似武陵源百姓、黛玉似賈長沙、寶釵似漢高祖(註五),這個三家評本與前章較多引用的脂評最明顯的不同在於它已發展到以文學批評為主(註六),是考據學之外的另一種紅學研究可用的參考資料。寶釵身為貴族小姐,雖在鳳姐生病時曾有短暫時期代管大觀園的經驗,畢竟理論多而實踐少;類似三家評本中各家的批語就提供了一些讀者對寶釵思想觀感分析的材料。

高祖何許人也?原是搞權術的祖師爺。現代西方書店中有關東亞的管理書籍不外是日本的「z理論」、「全面質量管理」、「參與管理」;還有較早幾年的「零庫存JUST-IN-TIME」及「品管圈QualityCircles」…。至於中國管理典籍,最熱門暢銷的是孫子兵法、法家統馭術。尤其在中東沙漠戰役之後,不少論者將之喻為現代管理科技的戰爭,更加炒紅了這幾本書。有趣的是,書店中這兩本書不放在「政治學科PoliticalScience」,而是於在「企業管理BusinessManagement」的架上。以寶釵之博學,這些書她必定也都曾熟讀(她所排斥的是黛玉看的牡丹亭西廂記,像這種講「經濟」的書,當是她所謂的「正經」東西)。若將寶釵放在這個太平洋新世紀中,她便是個總其大成、兼通各派的理論家;絕不讓MichaelPorter獨領風騷。倘若真能放下身段,效當今知識分子之下海經商,也必然是個成功的創業主、大企業家,鳳姐生病時代管一下算什麼,簡直是大才小用了。

為什麼竟說寶釵在管理學界足以開宗立派自成一家呢?日本過去二、三十年在世界市場得心應手無往不利,其實他們打開市場時積極的作風與諔┐膽B度,近似寶姑娘的熱面冷心與好施小惠。但日本財主這幾年來到處不受歡迎,西方各國「保護主義」不遂又倡「互惠原則」,幾乎所到之處眾矢之的,寶釵終其一生說什麼也不曾這麼狼狽過。他們又沉不住氣,石原慎太郎《可以說不的日本》書(註七)一出來就群情大嘩,若論這個「慎靜安詳」,還該去薛家繳個學費。塗瀛贊薛寶釵「……從容大雅,望之如春,以鳳姐之黠、黛玉之慧、湘雲之豪邁、襲人之柔奸,皆在其所容,其所蓄未可量也(註八)。」

寶釵的管理學是純中國式的。她家世代皇商,到底也還算書香繼世的大家─她自己也說「祖父手裡也愛藏書」,所以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值得注意的是,明清之際的商人已經瞭解知識對商業經營的重要性。余英時在《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一書中指出「明清商人的高度理性化使他們能轉化許多傳統的文化資源為經營企業的手段(註九)」,而寶釵那種大家世族的雍容氣度、理性而實際,唯中國商人富而好禮之後,差可得之。他們並善用知識及傳統德性為其經營之手段,這是鳳姐所萬不能及的。余書中並指出:

明清商人因多「棄儒就賈」,而且為賈後仍多不斷地讀書,他們的文化知識水平並不在一般「士」之下。他們之擅「心計」,並能掌握各地市場變化的規律,是和這一儒學背景分不開的……(註一○)

以清初為時代背景的《紅樓夢》,應能相當正確的反映出這個潮流,而薛寶釵無疑乃書中最佳的代表人物。寶姑娘那建立在傳統儒家倫理與博學多識之基礎上的管理哲學有幾樣特色:

一、不治而治。表面上似清澹無為,骨子裡卻洞見機微。寶釵的頭腦清楚與殺伐決斷並不在鳳姐之下;她的敏慧,前八十回書裡作者與批書人都珍惜讚賞備至。滴翠亭捕蝶一段,似乎有嫁禍黛玉的嫌疑,但庚辰本二十七回此處卻有一句脂批:「閨中弱女機變如此之便」。寶釵處世原則與鳳姐亦大相逕庭,鳳姐到處積怨,寶釵廣結善緣。鳳姐可處順而不可處逆,寶釵卻不輕易改常。甲戌本第八回的批語「渾厚天成,這才是寶釵」。她嫁後賈薛兩家都敗落了,鳳姐早逝,那持家的主婦想必更是難為。「可歎停機德」的「歎」字頗有歉意,寶玉雖不愛她,倒是始終敬服有加。

但有關寶釵管理經營長才的文字,除了五十六回之外,後四十回著墨較多。寶釵成為寶二奶奶那時節的光景,程本寫來其實不堪,眾人扶了昏憒的寶玉,做弄著拜了堂,她也「置若罔聞」,三家評本中的批語直當寶釵是奸雄霸才,甚至出現「宋祖下南唐」之類字眼,想來亦與百廿回本後來的寶釵有關。

然而這其中也有好文字。寫寶釵斬釘截鐵告訴寶玉妹妹已娙上故,獃二爺一時大慟,立刻昏死過去,「那寶釵任人誹謗,並不介意。只窺寶玉心病,暗下針砭(九十八回)」,這是王希廉所謂的「兵家不測奇兵(註一一)」。而早期的寶釵乃「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第八回)」,脂批所謂的「寶卿正傳」。唯其如此,她在危急萬端之時的一著險棋,乃成「奇兵」。

當初怡紅院花天胡地好不熱鬧,寶釵一嫁過來當了主母,馬上家門整肅。寶玉夜裡與五兒閒話幾句,寶釵一聲咳嗽,把個貌似晴雯的五兒嚇得一夜無眠(一○九回)。怡紅院在寶釵治下秩序井然,卻也不曾聽她多說話,想來確是有些不怒而威的豐儀。照這個通行的程高續本的說法,寶釵後來教子成名,「蘭桂齊芳」,如此說來便算個中興之主了。

美式管理以「分層負責(DelegateTheAuthority)」見長,日式管理講究「參與決策(ParticipativeManagement)」,寶釵顯然頗兼二者之長。她有主見卻卸下仁慈;想亦頗察納雅言。雖然這樣的機會不多,張愛玲稱她為「MRS.Know-All(註一二)」,別人等閑不敢進言。她也分權─給麝月那種老實忠心的人。至於胸中自有甲兵如襲人者,終究還是讓她走了。

台灣有些學者曾在一九八七年太平洋學術會議上提了幾篇有關中國管理的論文(註一三),談到「治大國如烹小鮮」、「無為而治」云云。後四十回中寶釵之治榮府,卻也不是什麼「無為」。她平素寬弘練達,「不干己事不張口」,一旦真正管事,必然心中諸事雪亮,又有威德服人。根本不需作威作福,任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不治而治,真有一番大道不言而景物亨的氣象了。這是後四十回「中興說」的基礎,續書人有了這番定見,於是寶玉出家就更順理成章;否則若叫他來承擔這中興大任,書改寫起來就太難了。二、小惠大體。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賢(脂本做「時」)寶釵小惠全大體」,寫寶釵以客卿身份出來整頓大觀園。平兒探春先在研究園子裡各種作物入息時,寶釵一旁嘲笑:「真真是膏梁紈褲之談。你們雖是千金,原不知道這些事……」,又說「學問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可見她是講究理論基礎的。當探春提出一套治理方法之後,寶釵發話了:

……我替你們算出來,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香粉胭脂。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再者各處笤帚簸箕撣子並大小禽鳥鹿免吃的糧食,不過這幾件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帳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但他們既辛苦一年也要叫他們剩些貼補,雖是興利儉用為綱,然亦不可太嗇,總再省上二三百兩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像……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

撇開紅學考證不談,如果從經濟、管理的角度來看,讀者當會心一笑─這裡不就有「承包制」的影子嗎?大陸研讀紅樓之風頗盛,經改前十年農村成效最大,改革者想亦深諳寶釵經營學說之宗旨。她要全大體所以不吝小惠。這「小惠」的出處卻頗耐尋味。她對探春說「善其辭者嗜其利」,原來有些小惠要出在自管營生的眾婆子,寶釵叫他們分潤與園中照管當差之人,否則「……只管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明怨,心裡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幾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朵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呢。他們也沾帶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的,他們就替你們照顧了。」一席話說得眾人歡喜。

所以三家評本此處一句夾批「鳳能馭探,而釵又能馭鳳,強中有強」,也承認寶釵之能力比鳳姐強。之所以如此,乃因寶釵有「全大體」的見識。管花草之事,她寧可薦焙茗的娘,也不肯用自己丫頭鶯兒之母;換了鳳姐就不會這麼做,兩人動機不一樣。己卯本此處有句脂批「此是隨時俯仰,彼則逸才踰蹈也」。

「施小惠」是日本企業所嫻熟的技巧。而日本職工對所屬企業亦有高度的共識,榮辱攸關體戚與共;這種「全大體」的精神,乃追逐短期營利與個人自由的西方企業所難以想像的。寶釵的理論,實則已涵蓋日式管理的精髓;因為這本是儒家倫理的體現。故有正本此回回末總評寶釵「認的真、用的當、責的專、待的厚」,這些都是專業管理技巧的精心咦鰲?br>  然而若論「不治而治」,美國企業日本商社絕難望其項背。因為這是一種領導特質,有其文化淵源。說寶釵懂「權術」,她的不治而治也是一種權術的哂茫袁F代眼光視之,或許這也是管理人的「必要之惡」吧!

而三家評本中諸多類似「熱面冷心(「冷心」其實可以解釋成理性而不情緒化的決策方式,而「熱面」則是富有親和力的人際關係;這句話就成為很正面的現代管理特質了)」,「春行秋令」的批語很顯然是受了後四十回的影響,也相當反映了通俗一般左釵右黛的情緒。其實前八十回書中並沒有任何貶駁寶釵的意思,各脂本中的批語對寶釵反而有很濃的憐惜。

因為大觀園的經濟改革完全失敗了,後又再無一字及之。寶釵搬出園後,上夜的婆子聚賭又遭盜,她身為外戚,最多只能建言;即使代管大觀園之時,真正的決策者可能還是探春及李紈平兒。此所以寶釵終是個理論家,空有她那一套管理哲學,曹雪芹從來也沒有提供她一個真正可以施展其才的空間。她過門不久,賈氏就一敗塗地了。賈家中興、蘭桂齊芳云云可能也只是高鶚一個美麗的謊言。

這樣看起來,寶釵那裡便是漢高祖?她簡直就是另一個才高不遇的賈誼。寶釵的悲劇,恰是榮府的悲劇;而榮府的敗落,鳳姐倒是要負相當責任的。

理論與實踐兩皆不果的悲劇

由於世界經濟環境的急速衍變,企業不斷面臨嶄新挑戰。探討「新時代、新領導」的論文與書籍近年來亦蔚為風潮。這其中有些所謂的新觀點與曹雪芹在兩百多年前藉鳳姐與寶釵的言談或行事所傳達的經營理念,竟有許多出奇的吻合。麥柯比(Mich-aelMaccoby)曾撰書直敘領導特質:一、對人的關心、尊重、負責,二、靈活哂萌肆Y源與組織結構,三、分享權力。強調領導人不會因為權力而犧牲別人(註一四)。而雪芹的書則有正筆有反筆。西方近代管理學者如麥柯比等所欲闡述的理念其實並不在雪芹的描寫之外。這種論點尤其突顯了近年來一些自由派學者對專業經營中層層負責的概念,以及在經濟活動中對人文及及人道精神的關懷。這也是曹雪芹一貫的思想。因為他對自由平等博愛的嚮往、對當時社會家族結構的瞭如指掌,甚至對貴族到小市民經濟活動亦廣有見聞;所以他那有關理想領導與管理人的概念散見於八十回書中,即使在今日看來仍是相當前進的思想。

有一種說法,紅樓夢所以未曾完稿,是因為雪芹跑去為殘障人士搞「Job-Training」,教他們手藝。他興致勃勃的撰寫「廢藝齋集稿」,也顧不得繼續說紅樓故事了。JobTrianing乃是美國總統布希、柯林頓以及一些大企業高級主管整天掛在嘴上的一句話。雪芹之才智足以為帝王師,他有自成一家言的經營理論,也就不足為奇了。

試看五十六回裡寶釵、探春及李紈平兒等人在秋爽齋商議家務,互陳高論;在諮商中達致共識的決策過程,豈不是很有九十年代流行的「團隊智慧TheWisdomOfTeams(註一五)」的味道了?

雪芹本人並不欣賞那種自我營造出某疏離感的領導人。所以翟茲尼(A.Zaleznik註一六)在「管理的奧祕(TheManagerialMystique)」一書中刻意區分「領導人」與「管理者」所強調的英雄氣質在曹氏心目中並沒有太大的份量。鳳姐裝張做致獨在寧府抱廈起坐,這樣疏離的主子,作者其實用的是貶筆。庚辰本對此亦有一句脂評「如此寫得可嘆可笑」。

曹雪芹的經營學說,多少有些「反英雄主義」的傾向;他似乎比較偏愛「團隊管理」的民主精神。

然而雪芹本人在現實生活中是澈底的失敗了。他筆下的寶釵探春等人縱有追求烏托邦理想的浪漫,也肯落實到對園中一草一木資源的善為利用,對府內眾多家人權責的妥為安排;她們這組年輕的管理團隊終究無法根治賈氏一族的沉。五十六回之後是「柳葉渚邊嗔鶯叱燕,絳芸軒裡召將飛符」、「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出茯苓霜」這樣的亂象。難道是因為這幾位姑娘小姐們陳議過高,終難敵封建組織中那波波暗潮與無所不在的腐敗?

真正有魄力與手腕在這個環境裡指揮裕如、得心應手的反而是鳳姐。寶釵在前八十回只是做客的親戚,探春是未出閣的庶出小姐,李紈是孀婦,這幾人都有一定程度的道德感,愛面子。無法在那明知一路衰敗的家族中放手一搏。而那慓悍的雄才鳳姐卻無可避免的隨著她所處的環境一起腐敗下去,與之偕亡。

理論家寶釵只說得幾句話,到底不曾真正有過實踐理論的機會(假如我們把重點放在前八十回書,然則寶釵所能作為的其實有限);這個管理學家的命咚閌鞘〉摹嵺`家鳳姐實踐了雪芹經營理論的反面規則,她的失敗命唚聳潛厝弧H歡詞棺髡邊h掉鳳姐性格上的一些缺失(把她變成另一個秦可卿?),她這個管家人是否就能挽救賈氏一族的敗亡?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這就是作者對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環境最大的一個批判。因為賈府之敗,實在是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的責任。這樣的結論是讀紅樓夢的另一個悲哀。雪芹的管理經營理念基本架構上並沒有太大的時代局限,在技巧上他甚至有某些超文化的優越性。然而在既有封建體制的框架裡,即使一個具有真才實學、人道關懷與高尚品德,又幹練無比的管理人也終將一籌莫展。這樣的悲劇,自是作者本身悲劇命叩腦佻F;也是大觀園中每一個人的悲劇,又豈只是那名補天沒有用上的石兄之終天大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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