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主題與史湘雲
引言
擺在我們面前的《紅樓夢》就是這個樣子了,本應該沒有人能夠再去動它,因為它已經定格在1763年2月12日(農曆癸未除夕)這一天——百代風流鉅子曹雪芹溘然辭世。可是,大行其道一百五十多年之久的程高刻本及其他版本,都不是雪芹原著的真面目!直到上世紀30年代以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80回未完成稿(以下從通稱《紅樓夢》,專指《石頭記》80回本)的十餘種抄本,才陸續地被發現(1927年,胡適在上海發現了第一個抄本甲戌本,新紅學由此而發端,這乃是激動人心的偉大的文化事件)。雖然雪芹留下的是一尊斷臂維納斯,然而,它是見證作者20年心血的真品,它不會再淹沒了——真是不幸中之萬幸!而經程偉元、高鶚篡改、續完的所謂120回「全本」(一說高鶚只是編輯、校訂者,後40回乃曹家某人所續寫),在它的面前頓時黯然失色。
《紅樓夢》是一座藝術寶庫,又是一座藝術迷宮。它的魅力,激發了人們續接維納斯斷臂的空前熱情和無盡想像力。不過,人們只能從80回存稿的文本和脂硯齋留下的萬餘言批注出發,開始自己的探佚之旅;因為歷史太無情了,幾乎沒有給世人留下關於這位天才作家的任何史料。
程高本後40回,至今還有人對它的「鳳姐掉包、黛玉焚稿」等續寫情節讚譽有加(如林語堂),姑不論其藝術水準先自矮了一大截,根本就不符雪芹原意。史湘雲,這個與黛玉、寶釵、寶玉「四人一齊籠住」、「皆為書中正眼」(脂硯)、地位與黛玉並列的女主人公,後40回中幾乎消失無影。重要原因之一,是程高本沒有看準作品的主題,或者有意迴避有意曲解了(也有可能是出於不得已的原因)這一主題。
張愛玲說,假如來個《紅樓夢》少女選美,「內中要數史湘雲呼聲最高」。當然,可愛的還有黛玉,寶釵,晴雯,妙玉,探春……,但「其實自有《紅樓夢》以來,大概就是史湘雲最孚眾望」。那好,我們就從史大姑娘來發抉《紅樓夢》的真主題。
一 「懷金悼玉」金者誰
如果說《紅樓夢》第二回是全書的思想大綱,透露了曹雪芹的哲學思想,他的「正邪兩賦」的人性觀,寫作動機,以及作者所追求的思想藝術目標這些重大信息,是解讀這部小說的總鑰匙;第五回則是全書的藝術大綱,《金陵十二釵》正副冊的判詞、曲子,用近乎謎語的隱喻性韻文,透露了主要人物的性格、命運史。這是解讀小說主題(即主要人物和他們的糾葛,情節結構的骨架或主線)的總鑰匙。
周汝昌說,《紅樓夢》不好讀。不好讀的原因之一,是我們對曹雪芹獨創的藝術手法、豐富的技巧、隨處可見的隱喻暗喻象徵,有待研究、習慣。這也是一把有關藝術方法的重要的鑰匙。幾把鑰匙同時啟用,才有可能打開迷宮。
先看總曲:
紅樓夢引子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可見《紅樓夢》主題十分明確:懷金悼玉。懷悼者,賈寶玉也;玉,林黛玉也;金者誰呢,一個是有金鎖的薛寶釵,一個是有金麒麟的史湘雲。眾說公認是寶釵,卻是未必。
脂批透露,將有寶玉寶釵成婚(當然不是王夫人、鳳姐施計,而是賈母去世,由賈母定奪的「木石前盟」落空,一向不喜歡黛玉的賈妃元春為寶玉寶釵賜婚)。姑且不論寶釵、寶玉並不相愛(這是另一篇大文章),夫妻整日廝守,何「懷」之有?既然懷想的是寶釵,紅樓夢曲子裡怎麼會有「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薛)」?賈寶玉又何必「懸崖撒手」去做了和尚?
總曲子的下面有脂批:懷金悼玉,大有深意。有正本作「懷金悼玉,四字有深意」。如果明明白白擺著,一看就知道是懷念寶釵,如何稱得上「深意」?
《紅樓夢》的筆法,魯迅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脂評說,「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致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敷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不復少。」戚蓼生序雲,「一歌也兩聲,一手也二櫝」;周汝昌說,「一筆多用」;《紅樓夢》正文有風月寶鑒兩面皆可照人的情節,脂硯特意挑明了說,作正反兩面看,方是會看。這些慧眼,都觸及到了雪芹的獨創技法,表達起來仍有力不從心之憾;不過貴在心領神會,癡情方許說紅樓,慧眼方許看紅樓,誠可信也。懷金之金本是「兩山對峙」,卻寫得「雲龍霧雨」,並不說破,正是「一擊兩鳴」「一聲兩歌」之法。
以上及下文主要是補周汝昌先生之證(參見《紅樓夢新證》);關於史湘雲的命運結局,我將給出與諸位前賢有所不同的新的解讀,
二 「 舊時真本」並非子虛烏有
趙之謙《章安雜說》記載:
世所傳《紅樓夢》,小說家第一品也。余昔聞滌甫師言,本尚有四十回,至寶玉作看街兵,史湘雲再醮與寶玉,方完卷。想為人刪去。
蔣瑞藻《小說考證》(卷七)也有記載:
《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吾輩尤喜閱之。然自百回以後,脫枝失節,終非一人手筆。戴君誠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不與今同。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於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俟再踏軟紅,定當借而閱之,以擴所未見也。
類似記載清人筆記中還有許多,所據各不相同,恐怕不都是捕風捉影、假托「真本」。退一步說,即使盡皆「妄言」,至少也可以看成是這些早期紅迷《紅樓夢》探佚的一種結論的表述。據張愛玲考證,舊時真本約十餘種,二三種可能是雪芹早期稿本的遺稿,其餘為據早期流失的遺稿所續寫(《紅樓夢魘》)。只因俱已失傳,未可辨識,不足徵信。但不管怎麼說,《紅樓夢》至甲戌年(1754年)已經有了78回定稿,經過了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而此時距雪芹辭世尚有近十年,他還在不斷修改,脂硯齋也還在不斷批注,直到芹脂二人相繼去世,第三十一回回目「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直赫然屹立在那裡!史湘雲經歷重重磨難,終於與賈寶玉「遇合」,結為夫婦,相諧白頭,應該看成是雪芹的原意。試比較甲戌本與庚辰本第五回回目,作者做了修改,由「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立新場情傳幻境情」改為「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內容並無實質變化,僅文字作了調整;假如關乎全書內容重大改變的「白首雙星」情節在後半部將不復存在,作者和批者竟會對這條回目視若無睹?
現實生活中,曹雪芹曾與續娶之妻,相濡以沫,於貧寒中廝守白頭。雪芹的好友敦敏有《贈芹圃》詩云:「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周汝昌先生推測,此燕市遇合者,即史湘雲原型,也就是與雪芹相扶相伴、共同創作了《紅樓夢》的脂硯齋。這些考證不在本文旨意之內,茲不贅。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被認為是「伏」湘雲嫁給了一位叫衛若蘭的男子,是由於對兩條脂批有誤讀(下文專述)。先看正文:
第二十九回,賈寶玉從張道士那裡得到一件佩物金麒麟,「寶玉聽見史湘雲有這個東西,自己便將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裡」(請注意一連串的動詞),打算送給湘雲。
第三十一回,恰恰是湘雲拾到了寶玉丟失的金麒麟!湘雲拿它與自己的那一隻做比較,並和丫環翠縷進行了一大段關於「雌雄陰陽」的饒有趣味的討論。對於熟悉雪芹筆法的人來說,決不會視為閒筆。關於湘雲的描寫,自第二十回湘雲出場,雪芹不惜濃墨重彩,花了數十回的篇幅,難道就為了讓這位200多年來最受讀者歡迎的女主人公,最後嫁給一個在前80回僅有一次姓名出現的人(經電腦檢索全文,衛若蘭三字,僅在第14回秦可卿喪葬時,列舉了出殯的來賓六公、二王、五侯之後,忝列隊伍的末尾:「餘者錦鄉侯公子韓奇,神威將軍公子馮紫英,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這豈不是說,雪芹造了精準導彈,卻是為了打一隻蚊子?以雪芹的緊針密線,無一字虛下,無一字輕下(脂硯),這也未免太荒唐了吧。
當湘雲將金麒麟還給寶玉時,寶玉說,「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這個我就該死了!」雪芹這一筆下得如此之重,定有用心,當是隱伏日後的大段故事,此物將決定兩人今後能否遇合、結合,非同尋常。戲劇創作中有個常識,為了情節的「突轉」,必得做好鋪墊,而衛若蘭無非是為「突轉」準備的一樣小道具——一個穿針引線的小角色。正因為如此,前80回才吝嗇到只給了他一個姓名、一次既沒有任何作為又沒有張口說話的露臉機會。
三 兩條脂批的正讀
先看另一條脂批,看看脂硯齋是不是比我們其它任何人更懂雪芹筆法和文章奧妙,就在史湘雲第一次出場的第二十回:
庚辰雙行夾批:妙極!凡寶玉、寶釵正閒相遇時,非黛玉來,即湘雲來,是恐洩漏文章之精華也。若不如此,則寶玉久坐忘情,必被寶卿見棄,杜絕後文成其夫婦時無可談舊之情,有何趣味哉?
這一批注包含這些信息:湘雲、黛玉並提並論,「對立面」卻是寶釵;寶釵並不愛寶玉,即使寶玉久坐忘情,也必被寶釵見棄(她瞧不起這個在她看來不務正業的浪蕩公子);寶釵嫁寶玉後,兩人竟無可談舊之情——如果沒有「非黛玉來,即湘雲來」的那些故事;後面這一點,不正是「懷金悼玉」懷的是湘雲、悼的是黛玉的最好的註腳麼?
又,文章精華何在?如何防止洩漏(不讓人輕易瞧見「風月寶鑒」背後的那最真實的一面)?雪芹的辦法是,讓兩位真正的女主角及時出場「救火」,以免情種寶玉一時忘情,引起寶釵看不起、不愉快——露出馬腳,洩漏文章精華。
文章精華,原來就是主題所在——在寶玉心目中,三位女性的位次,不辨自明,此其一;寶玉寶釵無愛情可言,即便寶玉忘情(出於性意識、意淫之類),寶卿也是不會接受的,此其二;寶玉所懷者,湘雲,後湘雲流落無蹤,故懷之;黛玉在曹家蒙難後,深為寶玉牽掛,淚盡而亡(一說保不住清白之潔質,後溺池身亡),故悼之,此其三。
比看《三家評本紅樓夢》裡那些評家,多系皮相的、看走眼的、不著邊際的、理學氣息濃厚的文字,與脂評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即如金聖歎之流也遜色三分。這自然與脂硯齋過人的才情、她同作者的不尋常關係密不可分。
再看要辨正的兩條脂批:
一條是第三十一回回目前的脂批:「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姣嗔不知情時之人一笑,所謂情不情。 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何顰兒為其所惑(感)?故顰兒謂情情。」
另一條是三十一回後的批語:「後數十回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這兩條脂批的誤讀,導致了對《紅樓夢》主題的誤解;今予正之。頭一條:
前面一節針對寶玉讓晴雯撕扇子撕了個痛快,認為這個故事,是對情榜中賈寶玉榜名「情不情」的形象地印證。寶玉居然鍾情於無情(或不解情)之人,還不足以說明他是個情種麼?情不情,是謂博愛,泛愛,憐香惜玉也。
問題出在後面一節:人們正是拿了它作反證,反對周先生,說,脂硯明明說顰兒(黛玉)何必為湘雲也插了進來而感到煩惱呢,雪芹寫金麒麟,不過「間色法」呢。也就是說,「金玉姻緣」才是書中正眼,不存在寶玉與金麒麟有什麼瓜葛。
我認為,這就是誤讀,大謬不然(蔡義江先生的《樂中悲——史湘雲》一文,集中了我認為是誤讀一派的觀點,不妨對照參看)。
後一節,前三句為完整的一句,應斷句。間色法,借用繪畫術語,是說在已有的色彩上面,再鋪染上另一層色彩,混合成一種復合色或中間色。寫了「金玉姻緣」這一種色彩,又寫「金麒麟(姻緣)」這另一種色彩,即為「金玉」與「金麒麟」之間色(類似現代復調小說,相互交織、相互交錯描繪的意思)。這不正是將兩者相提並論、等量齊觀麼?事實上,從20回湘雲出場,間色便開始鋪染了,一直延續到80回,而且「金麒麟」的顏色越來越濃重,到80回以後的後半部書,寶釵早逝,就只剩下金麒麟一種顏色了——這樣,就形成了全書結構上的平衡,具有了對稱性,均衡性。這也就是為什麼雪芹讓湘雲推遲到20回才出場的奧秘!照張愛玲的說法,早期稿本,湘雲是出場很早的,更證實作者是有意而為之。不然的話,湘雲早早出場,後來黛玉、寶釵故去,又只寫湘雲,便會頭重腳輕,不僅結構失去平衡,黛玉——湘雲——寶釵三個女主角的「份量」也會失衡,間色法亦不復存在,《紅樓夢》也就會失去「雲龍霧雨」、色彩豐富、頗具懸疑性的魅力。
後面一整句,我與梁歸智先生的見解總體一致(參見《史湘雲嫁賈寶玉補證》一文),只在細節上有分歧,梁先生是過於拘泥了。與梁先生不同,我倒是覺得,黛玉看到金麒麟插了進來,當然會不高興!黛玉專情,要求寶玉也專情;她是個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的少女,金鎖也好,金麒麟也罷,凡有可能與她分享寶玉感情的物事,都會認為是對她和寶玉的愛情的威脅、破壞,要不就是寶玉對愛情的游移、背叛。情榜賦予她「情情」(專情對專情),這才恰如其分。不如此反倒不是可愛的黛玉了呢。
所以黛玉「為其所惑」的這個「其」字,對應的是間色法所交織描繪的整個故事——寶玉寶釵的故事、寶玉湘雲的故事——此不待證,書中黛玉早就對這兩個「金」的故事反反覆覆的「忖度」過了,她擔心明寫的「金玉姻緣」,也擔心用間色寫的寶玉湘云「做出風流佳事」!梁先生怎麼說著說著又說回去了呢?這怎麼叫黛玉的「胡亂猜疑」呢,有根有據呢;又怎麼就會貶低了「情情」的顰卿呢,保持住了她的形象呢。
至於庚辰本中的「感」字,己卯本、有正本作「惑」字。與梁先生看法不同,庚辰本系據己卯本的姊妹本過錄,我懷疑是庚辰本抄手的誤抄。惑,為其迷惑,疑惑,困惑,不是為創作方法的間色法,而是為間色中的人物故事所惑;黛玉為此而困惑,為此而苦惱,有何說不通?我倒覺得惑字比感字通暢,更好些——生動具體而耐人賞味。
第二條批語,說衛若蘭佩戴過金麒麟,但也就是僅僅佩戴過,並未明言湘雲就一定會嫁給他;提綱伏於此回,說明衛若蘭將與「白首雙星」有關係——這樣解讀,與批語原意更近,更為直接明瞭,沒有添加任何主觀臆測的成分。反過來說,如果據此猜測湘雲嫁若蘭,主觀色彩太重。假如猜測成立,前80回中的衛若蘭,就不會只是一個影子,完全沒戲;更不會為湘雲和寶玉的關係,花費如此多的濃墨重彩,寫得如此曲折有致,精彩紛呈,除非雪芹真的腦子出了問題,變成了一個「大笨伯」(周汝昌語)。
這倒是十分有趣的問題:兩種不同的解讀和結論,一個有如此之多的內證,認同者絕少;一個卻僅憑一條並未明確指迷的批語,就「說服」了200多年來的絕大多數讀紅人,原因何在?我想,除了《紅樓夢》不好讀,程高本後40回的的誤導,才是錯誤的淵藪!
四 寶玉湘雲特殊關係的暗示,舉不勝舉
第五回史湘雲判詞: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其中,末句典出張華《博物誌》和宋玉《高唐賦》,用了娥皇、女英二妃哭舜,淚化斑竹和楚襄王夢會巫山神女的故事。這一句有兩個字藏著湘雲的名字,湘雲當是「二妃」之一,或堪配神女之比。還有一個人堪配此比,那就是黛玉。37回,探春送給黛玉「瀟湘妃子」別號,又特意講了這個典故。經用電腦全文檢索,除此二人之外,全書中再沒有用在其它人身上。寶釵並不愛寶玉,她更不會為了寶玉「以淚還債」(情債)。以雪芹的慣用筆法,用這樣的一個典故將黛玉湘云「蘢住」在一起,決不會沒有深意。如果這種「草蛇灰線」的暗示,還不足以讓讀者明白,那麼,到76回,間色法不久即將結束的時候,雪芹給我們描繪了一幅詩意盎然的畫面:
黛玉湘雲見息了燈,湘雲笑道:「倒是他們睡了好。咱們就在這卷棚底下近水賞月如何?」二人遂在兩個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淨。
請看,「二人」,「兩個湘妃竹墩」,兩輪月亮「上下爭輝」,象徵意義還不夠明確麼?
第二十一回,即湘雲出場的下一回,寫寶玉正同湘、黛二人打鬧,寶釵插話相勸,脂批云:
庚辰雙行夾批:好極,妙極!玉、顰、雲三人已難解難分,插入寶釵云「我勸你兩個看寶玉兄弟分上」,話只一句,便將四人一齊籠住,不知孰遠孰近,孰親孰疏,真好文字!
雖說是「遠近親疏」難分,四人「一齊籠住」,畢竟有了兩個層次:顰、雲同為第一層,寶釵為第二層。緊接著,脂硯又將這寓意進一步揭示了出來:
庚辰雙行夾批:好!前三人,今忽四人,俱是書中正眼,不可少矣。
請注意,「俱是書中正眼」,指明了湘雲在《紅樓夢》主題中的地位。
第三十二回,更從第一女主角黛玉的心理活動中,將底牌和盤托出: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珮,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皆由小物而遂終身」——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雙星究竟是誰,終於在這兒作了註腳。有了這一筆,雪芹沒有寫完後面的故事,也可以放心地走了!難怪他並不擔心前一回的回目不為人理解,他在此處已經重下一筆,做好了交待。最後面的兩句,竟讓我疑心有點兒失去了顰卿的聲口、舉止,似乎是雪芹仍嫌不夠明朗,顧不得許多,順勢添加上去的呢。
想不到,第四十九回,作者對這一「主旋律」,又作了「重複變奏」:
一時大家散後,進園齊往蘆雪廣(他本作庵、作庭、作亭,皆誤)來,聽李紈出題限韻,獨不見湘雲寶玉二人。黛玉道:「他兩個再到不了一處,若到一處,生出多少故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去了。」正說著,只見李嬸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紈道:「怎麼一個帶玉的哥兒和那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那樣乾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裡商議著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眾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
有意思的是,這裡借李嬸之口,再次點明了「金玉」:一個帶玉的哥兒,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而借黛玉之口的主題變奏與「懷金悼玉」的「金玉」同時出現在同一段落,給人的印象尤為深刻。
類似的暗示,不勝枚舉。再說一處,76回,我認為是全書意境最幽深最空靈美妙的場面:
湘雲方欲聯時,黛玉指池中黑影與湘雲看道:「你看那河裡怎麼像個人在黑影裡去了,敢是個鬼罷?」湘雲笑道:「可是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聽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復聚者幾次。只聽那黑影裡嘎然一聲,卻飛起一個大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來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嚇了一跳。」湘雲笑道:「這個鶴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聯道:
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
林黛玉聽了,又叫好,又跺足,說:「了不得,這鶴真是助他的了!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對什麼才好?『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湘雲笑道:「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說嘴,我也有了,你聽聽。」因對道:
冷月葬花魂。
偌大一個大觀園,空闊,寂靜,中秋月圓之夜,人盡散去,只留下兩位才情少女,聯詩得句,鬼斧神工。性格的對比,才氣的較量。詩情畫意中,又藏著某種神秘的玄機,命運的讖語……古今中外的鴻篇巨製,幾曾見過這樣美極靜極淒極冷極幽極深極的意境?
就在這個時候,這個場景,曹雪芹將他的壓卷之作「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給與了他的女主人公——湘雲黛玉。
這難道還不叫獨運匠心、「大有深意」?
最後,怡紅公子賈寶玉為怡紅院提名,「紅香綠玉」,試看17回:
一入門,兩邊都是遊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綠垂碧縷,葩吐丹砂。
「蕉棠兩植」,一紅一綠,紅者湘雲,綠者黛玉。怡紅院竟沒有寶釵的一席之地!
這才是《紅樓夢》的大文章,「核心的核心」(周汝昌先生語)。自從湘雲出場,間色法始用,紅色愈來愈濃,漸漸的已是「紅肥綠瘦」了。
結論:黛、雲兩立,「蕉棠兩植」,是正反兩面看,是會看;兩金並寫,是雲龍霧雨,是間色法。這兩點,構成了《紅樓夢》主題(人物和結構)的最顯著特色。
五 試破譯一段大有深意的文字
這段文字,在17回,緊接上面提到的「絲垂翠縷,葩吐丹砂」:
眾人讚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裡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作『女兒棠』,【庚辰雙行夾批:妙名。】乃是外國之種。俗傳系出『女兒國』中,【庚辰旁批: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雲彼 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庚辰側批:政老應如此語。】眾人笑道:「然雖不經,如何此名傳久了?」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庚辰雙行夾批:體貼的切,故形容的妙。】【庚辰眉批:十字若海棠有知,必深深謝之。】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命名。想因被世間俗惡聽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為證,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真了。」眾人都搖身讚妙。
……賈政因問:「想幾個什麼新鮮字來題此?」一客道:「『蕉鶴』二字最妙。」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賈政與眾人都道:「好個『崇光泛彩』!」寶玉也道:「妙極。」又歎:「只是可惜了。」眾人問:「如何可惜?」寶玉道:「此處 短 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只說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賈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妙。」
這一段看似閒得厲害的文字,其實大有深意,不可等閒視之。
1. 出自寶玉之口,點明「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綠喻黛玉,紅喻海棠,即湘雲。一部紅樓夢之紅,落在此處,也就落在了湘雲身上。
2. 用看起來簡直有些囉嗦的一詠三歎的筆法,反覆強調「蕉棠兩植」:「若只說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則蕉無著落。因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且著一「更」字,明確區分出湘黛二人在寶玉心中的位次!這一筆,用的極是地方。
3. 先借一客人之口,道出「蕉鶴」之題,鶴字用在這裡,十分奇特突兀,須知,鶴,在全書中,處處與湘雲關涉,從湘雲的形象(鶴勢螂形)到湘雲的命運(寒塘渡鶴影)。再次印證紅樓夢的主題:鶴即棠,棠即紅,紅即湘雲;蕉鶴,也就是黛湘兩立。
4. 周汝昌先生曾說過,紅樓女子的形象描寫,要數史湘雲著墨最周全最豐富。從體態到性格,她有一種「現代美」,俗稱「洋氣」。而此處怡紅院的「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脂批特別指出,妙名;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又經寶玉矯正,乃是訛傳。好生別緻!今人之發見,竟與200多年前的作者之見,如此驚人的契合,嚼之頗有意味。
5. 周先生推測,脂硯齋就是史湘雲的原型。這裡似有一證:寶玉說,「以此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兒』命名。」這裡,用施脂比喻海棠之色,是否有某種暗示?經用電腦檢索全文,脂字,排除作名詞之用、局部比喻之用等不相干的,喻花之色,還有兩處——桃花、梅花;而直接喻花色兼喻人物的,僅此一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裡的兩條脂批:「體貼的切,故形容的妙。」「十字若海棠有知,必深深謝之。」細細品味,脂硯以海棠自喻以湘雲自居的神色、情態、聲口,不是宛然如在眼前麼?特為周先生補證此一條,或許周先生的推測還真沒錯呢。
我的這番破譯,並非深文周納,原文實在是一目瞭然,直白得很。
六 史湘雲、黛玉、寶釵判詞、曲子新解
回到解讀《紅樓夢》主題的總鑰匙第五回。先錄史湘雲、黛玉寶釵的判詞和曲子:
史湘雲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樂中悲〕襁褓中,父母歎雙亡。【甲戌側批:意真辭切,過來人見之不免失聲。】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甲戌眉批:悲壯之極,北曲中不能多得。】
黛玉 寶釵 湘雲 寶玉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須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傳統的看法,《終身誤》是寫黛玉寶釵,《枉凝眉》是寫黛玉寶玉的,不對。我認為是將「書中正眼」「一齊籠住」來寫的。這三位女主角命運相互關聯牽扯,又都與寶玉有糾葛,放在一起最合適,也最合情理。
在主張「史湘雲嫁賈寶玉」的紅學家當中,周汝昌、梁歸智、高陽、張愛玲幾位最有代表性。但又存在這樣那樣的分歧。周、梁主「新自敘傳說」,高、張主「創作說」;高陽認為後40回中,寶釵拒絕嫁給寶玉,二人並未成婚,因為她根本就不愛寶玉,這才是對「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的解讀;張愛玲認為,寶釵嫁寶玉的故事,是早期版本留下的印跡,就連前80回也還沒有完全定稿。但是,他們有一點共識:湘雲的結局很悲慘,或早寡,或早亡;梁歸智甚至說,她嫁給寶玉後又很快分手。理由似乎很簡單:有判詞「湘江水逝楚雲飛」、曲子「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可證。
恰恰是諸先生這一共識,我不敢苟同。
這不僅關係《紅樓夢》主題的辨識,更關係《紅樓夢》主題思想的哲學高度,有必要一辨。
先說我的幾點看法:1.《紅樓夢》前80回基本定稿,不僅如此,後面的也基本上構思成熟,寫出了大部分草稿(迷失不傳),脂硯齋沒有必要就此問題編造一套假話哄騙世人;假若現存《紅樓夢》只是未定稿,一切研究就會失去意義。2.史湘雲突發家門大禍,幾經流離坎坷,終於在衛若蘭等的救助下,與寶玉「燕市哭歌悲遇合」,結為夫妻,過著貧寒但卻甚為恩愛的平民生活,雙雙白頭;3.寶玉因元妃賜婚,曾娶寶釵,因無感情,寶玉出走,出家,但六根未盡,遂又還俗;後遇湘雲,成為患難夫妻;4.賈寶玉的生活原型主要是曹雪芹自己,但不僅是他自己一個人;作品帶有自傳性質,但不完全是紀實性的;政治主題不是第一主題,僅僅蘊含在第一主題即人情主題之中;5.曹雪芹在20年的創作過程中,不斷提升著《紅樓夢》的藝術水準和思想高度,從試遣愚衷,提升到寫人情、寫人性、寫人生,生命的感悟得到了極高的昇華。同時,以作品傳世的自信也不斷增強,成為他與貧窮、疾病抗爭,與個人命運抗爭的強大精神動力。
以上所述,囊括了紅學曹學的許多重大課題,不是以我的淺陋所能論及的,我不過自詡「半生紅迷」,說說總體印象和感受而已。惟有第二點,我或敢說沒有看走眼——
1. 曹雪芹用筆十分「狡獪」,曲筆,險筆,詭筆,暗筆,玄筆,反筆,意筆,趣筆……,變幻莫測,稍不留神或有先入之見(受程高續書影響),便會「被作者狡獪瞞過」(脂硯)。《紅樓夢》曲共14首,引子後面,《終身誤》。一般人認為是寫寶釵的,於是寶釵也便成了十二釵之首;粗略瞟眼一看,這似乎大體上不錯;細細品味,怎麼都讀不通。既然已經「舉案齊眉」,怎麼又「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與寶釵成婚怎麼叫「美中不足」,美中不足畢竟是八、九分美嘛;而美中不足與「到底意難平」,也相差太大了。總之一切都顯得亂套,發生了意義和邏輯的錯亂。當注意到曲中著有一「俺」字——曲子是從寶玉嘴裡唱出來的,又注意到將此一曲與其它的曲子,尤其是黛玉、湘雲的曲子(非常奇怪,說著說著,一黛一雲如影隨形,又粘在一起了。)視為「互文」,再注意到第二第三首,是將黛、雲、釵和寶玉「四人一齊籠住」來寫的,一切都通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了。試看我的拙譯:我賈寶玉,經歷了黛玉、寶釵的相繼早逝,好不容易才又遇到日夜思念、離散多年的湘雲,終於結成夫妻,舉案齊眉。都道這金玉配是良緣,我卻忘不了與林妹妹的前世之盟。如今,清高孤傲的寶釵已經去世,再也見不到了;更叫我悼念的是天仙般聖潔的孤獨寂寞的林妹妹!我這才知道,人世間真的並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雖然我與湘雲恩愛相守,想起往事,心裡又怎麼能平靜呢!
2. 下面的《枉凝眉》,吟唱的角度,仍然是賈寶玉。解讀的難度在於:辨明撰主;釋讀典故;甄別隱喻。撰主是兩個人,這沒錯,誰呢?傳統的看法,是寫寶玉、黛玉。不對,應該是寶玉在吟唱他一生最愛的兩位女性。周汝昌證得,閬苑仙葩是指湘雲,美玉無暇指黛玉。以下數句,一人各佔一句。最後兩句,又合成、歸結到娥皇、女英哭舜的典故。關鍵是「仙葩」,如果說「仙葩」是謎面,謎底何在呢?「葩」字,除了這裡出現一次,經用電腦全文檢索發現,全書僅在第十七回出現過第二次,恰好是在寫「焦棠兩植」的怡紅院的景致之處——「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其勢若傘,葩吐丹砂,絲垂翠縷」。既然是用在形容海棠,必是暗喻湘雲。雪芹似乎還怕這暗示不夠明確,給湘雲的貼身丫環取名「翠縷」,這樣,紅花與綠葉相扶,小姐與丫環相伴,謎底確切指向湘雲無疑!這乃是內證中的一條硬證。結合「湘江水逝楚雲飛」的用典(僅用於黛湘二女),更是榫合精準。唯一留下的問題,是「空勞牽掛」和「鏡中花」兩句。在湘雲流離無蹤,尚未與寶玉「遇合」之時,講得通;若要求曲子完整概括包括「遇合」在內的全部情節,就明顯講不通了。可以推測,這首曲子,寫在現實生活中、曹雪芹與他的舅爺爺蘇州織造李煦的孫女(即李鼐之女,李鼎侄女,史湘雲的原型——《紅樓夢》中李鼐、李鼎化名史鼐、史鼎,這是重要內證)「燕市遇合」之前。因為有史湘雲的判詞、曲子的重新寫過,意思已經足夠明確(下文論及),這一首似不改更妙,故仍之。
3. 史湘雲的曲子,現在應該可以順利解讀了。先寫湘雲的童年家世,甲戌脂批說明,這是有生活依據的;次寫她的性格,並且著力讚美(這倒是組曲中很少見的、很重的筆法:既賦又興。)「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嫁給了賈寶玉,並且與「白首雙星」相吻合——「地久天長」(周汝昌先生說,雙星是衛若蘭或什麼人的雙親,是不是扯得太遠了?)婚後的生活情狀如何呢?很貧苦,很艱辛,只不過比幼年時的坎坷稍好一點,有人相伴相扶(這也是曹雪芹自己晚景的寫照)。好了,問題來了,後面兩句怎麼理解?所有分歧均由此發生——有說她早逝的,有說她與寶玉再次分手的,我都不能同意。這樣處理情節和結局,有什麼意義呢?有什麼邏輯依據呢?如果非這樣處理才顯出悲劇性,也未免太「小兒科」了,未免太圖解化了;再次分手,又橫生一枝節,對結局作如此重大的變動,前面既沒有「草蛇灰線」的鋪墊,後面又怎麼來得及補寫?須知,雪芹從來講究緊針密線的,決不會幹這種倉促收煞的傻事!我認為後面的兩句,第一句是對夕陽雖好,已近黃昏的慨歎,古人年過四十,即有黃泉路近的危機感,感到死亡的威脅——再好的日子也不多了,再恩愛的夫妻,終有一散。這層意思,恰恰與判詞中「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的意思最吻合的,不差一絲一毫。不僅如此,與接下來的「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一句,也榫合得最自然最貼切:生離死別是有定數的,是無可抗拒的規律,兩人再恩愛,終要分手,不必時時感歎,過分悲傷。這正是在預寫全書的結局,一個平凡而美麗的夫妻生活故事,兩人的相互寬慰、自尋解脫。這種平平淡淡的生活自況,非常寫實,也非常深刻,非常令人感動。甲戌脂批云:「悲壯之極」,人,只有在與大自然的終極關係這一哲學層面上,才堪稱悲壯;早夭、離異之類,或有悲,何言壯?對清貧而充實的生活的依戀,對即將來臨的死亡別離的坦然,這才是人生的大徹大悟,大境界!我說雪芹的精神昇華,說《紅樓夢》寫人情、寫人生、寫人性,寫生命之悟,在很大程度上是對《紅樓夢》大結局的預測——《紅樓夢》將在一個很高思想境界上結局,那將是既充滿人生的艱澀與苦難,又充滿抗爭與奮鬥的平平常常的人們的平平常常的生活寫照;生命的感悟將化為詩意和哲理——如同作家苦難而又燦爛輝煌的晚景一樣——滿目青山夕照明。當然,結尾的「情榜」也一定會無比奇詭,無比瑰麗,就像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那樣。作者曹雪芹從開筆之初,就立下宏願,要跳出一切舊小說的窠臼,他絕對不會最後又掉進一切舊小說的俗套。
余言
有記者問周汝昌大師,您窮畢生精力研究《紅樓夢》,最感得意的成果是什麼?周先生說,「考證出脂硯齋就是史湘雲!」作出這個結論,要比論證史湘雲是《紅樓夢》主題的一個核心人物,不知困難多少倍。在邏輯上,這需要要證明3條結論:1.曹雪芹是賈寶玉的原型;2.脂硯齋是史湘雲的原型;3.脂硯齋是女性,並且嫁給了曹雪芹。由此可見,這簡直就像數學王冠上的寶石——哥德巴赫猜想那樣可望而不可即。
然而,周先生畢竟站在當今紅學研究的前端,他的代表作《紅樓夢新證》,本身就是一個學術奇觀。新紅學有今天,周先生當記大功。所以我要說明,我是由周先生的大作引進紅門的;本文也深受周先生的啟發和引領。拙文有與先生「犯沖」之處,不過本著「自由之思想」,小心探佚而已,無損於我對先生的尊重和景仰。
《紅樓夢》是中國的驕傲,也是世界的驕傲。「曹雪芹萬壽,紅樓夢無疆」非戲言,乃心聲。我不想深究《紅樓夢》如今為何研究者、迷愛者趨之若鶩,但可以肯定,這是件大好事。魯迅先生早就寄希望於中國人人心的改造,讀紅研紅,不失為一條好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