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熙鳳與薛寶釵看傳統封建的管理與經營(一)
《紅樓夢》中管理學的思想與實踐
作者： August
——從王熙鳳與薛寶釵看傳統封建的管理與經營(一)
八十年代以來，由於東亞地區經濟的蓬勃成長，有關儒家倫理與資本主義發展之研究在學界蔚然成風。然而相較於美式管理日式管理諸多研究論文之富有理論及實證之評比，談論中國管理每多侷限於少數企業之片面研討或古籍舊典中管理思想的引伸。比較完整的專著如「中國古代管理思想」，從六韜三略、秦漢魏晉隋唐五代宋元明清，直到龔自珍與魏源（註一），涵蓋極廣。不過這裡頭側重的是思想哲學與宏觀政策的規劃。若論實踐經驗，或可印證於當今企業經營管理之個案分析,舊說部裡倒是材料豐富。尤其是《紅樓夢》這樣一本《風月寶鑑》，就另一個角度來看，簡直可以「管理祕笈」視之。
試想以鳳姐如此一個原不識字的女子來掌管數百人口的榮府，豈是等閒？大觀園中更有一名管理學大宗師薛寶釵，她知書達禮，是有理論基礎的；出身豪商，亦深諳經營之道。「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固然彰顯了雪芹有意顛覆傳統男尊女卑的思想，但紅樓一書乃藉那位生長於深宅大院婦人之手的石兄來見證兩府由盛而衰的始末；他眼見所及，自然只是鳳姐寶釵探春之流的幹才。即使如此，從曹雪芹筆下對這寥寥幾人經營手段的細膩描寫，去看中國式管理的思想與實踐，竟也繁花似澹漵⒗_紛；頗有能與當今風行的一些學說相印證之處。
封建管理捷才的樣板─王熙鳳
九十年代的管理學有一種說法，即善用女性資源終極的目標乃為達致企業更大的利益（註二），而不是只為了「平權法案AffirmativeAction」才去起用女性管理人。《哈佛企管評論》這篇論文其實很可以把鳳姐治事也寫進去當佐證。她雖因個人性格與道德上的缺失而種下敗因，秦可卿來託夢，卻認定了整個家族中「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第十三回）」，甲戌本這裡有條夾批「一語貶盡賈家一族空頂冠束帶者」。
秦氏接著又說「嬸娘，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庚辰本夾批「稱得起」。足見鳳姐的治才，不只是雪芹說說而已，批書人也是肯定的。
從十三回協理寧國府治秦氏之喪到十五回弄權鐵檻寺，鳳姐聲威赫赫，大出了一陣風頭。
到寧國府辨事不簡單，是暫時借調，不比日常在榮府管家之駕輕就熟。雪芹偏從此處濃筆重彩來彰其才。賈珍來借將，王夫人原來並不那麼放心，鳳姐卻說：「有什麼不能？已經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裡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問太太就是了。」
「有什麼不能」是真心話。這是具備領袖格的管理人必有的自信。至於下面幾句，把賈珍與王夫人的面子都照顧到了。所以庚辰本這裡有句脂批，說她「已得三昧矣」。年輕的管理人最重要的是來自上頭的完全授權。而這授權的過程，又必需是合法的。賈珍要把寧府的對牌交給她，她卻看著王夫人，還不敢就接牌，王府本在此處有句脂批：「凡有本領者斷不越禮。接牌事小，而必待命於王夫人者，占業樂徽閘通煜輪徽犚病！?br> 規範也者，乃是確定其權力之來的合法性，避免令出不行的風險。
十三回末鳳姐分析寧府弊端的一段，簡直讓人懷疑她修過類似個案分析的課程（現在企管學生分析個案，也是如此這般先瞭解狀況，列舉弊端，指陳問題所在一番）。而她所舉的五事：一、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事無專管，臨期推諉；三、需用過度，濫支冒領；四、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這裡頭幾乎包括了所有人事管理的問題，以及會計理財的弊端。這時候的鳳姐，思路是非常清楚的。論者常將秦氏之喪的井井有條顯赫無比對照於他日賈母出殯之凡事亂套蕭條冷落，以為勢敗之後威令不行，有以致之。事實上，即以鳳姐個人狀況論之，那也是必然的結果。她後來大病幾次小病不斷，健康已大不如前了。本人幾件罪行，如放高利貸、逼死了尤二姐諸事，又一一發作，早已方寸大亂。思路不清、看事不真、說話就沒有份量，那裡還能辨事？
所以說成功的管理人，頭腦必需要清晰敏銳。由鳳姐觀之，確然如此。而早期的鳳姐精明幹練，真不負秦氏所稱之「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她在十四回中分派家人工作，彩明唸了花名冊；鳳姐一一指派誰做什麼誰管什麼，一口氣說了四五百言，調遣一百多人（註三），說得清清楚楚：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內單管人客來往、倒茶，別事不用他們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這四個人專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四人分賠。這四個人單管酒飯……這八個人單管各處燈油蠟燭……這三十個人每日輪流各處上夜………這下剩的按房屋分開……休要徇情。經我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規，以後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說話。……不論大小事，皆有一定時刻……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的，只在午初二刻……（第十四回）
真是權責分明，各有所司，好一篇經濟文章。十二釵中，也只有寶釵堪與她比美。她分派工作之前，先按名一個一個喚進來看視。庚辰本夾批「量才而用之意」，這也見得她的敏銳，看兩眼就能量才而用，一一分派停當。末了說道「說不得偺們大家辛苦這幾日，事完了，你們家大爺自然是賞你們的」這話換了寶釵是不會說的，鳳姐的機靈有時候倒顯了她的小氣。不過這也是眼熟得很，上司對下屬做些虛而不實的陞遷或分紅之類的承諾，所謂的「LipServ-ice光說不練」，乃滑頭主管的故伎。庚辰本夾批「滑佟梗學鬟^了頭，是鳳姐做為一名管理人的人格缺憾。
寫鳳姐許多自我造勢的場面，雪芹寫得很有層次，甲戌本十四回回前總批就點出「寫鳳姐之珍貴，寫鳳姐之英氣，寫鳳姐之聲勢，寫鳳姐之心機，寫鳳姐之驕大」，這是很典型的中國封建氣息的領導樣板，即在當今一些氣氛保守的家族企業CEO（ChiefExe-ccetiveOfficer,即最高主管）身上亦屢見不鮮。今之鳳姐，照樣風光，讀者當可會心一笑。
但十四回中予人印象最深的當是鳳姐處罰下人樹威的過程。那人誤了點卯，她只冷笑卻不馬上發落，且聽他人回話領對牌。聽著無誤，取牌「擲下」；若帖上所寫不符，一聽不對就直指誤差，「將帖子擲下」……連續幾件，她的威怒蓄勢待發。然後她再來慢條斯理的處置，「明兒他也來遲了，後兒他也來遲了……登時放下了臉，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打畢又擲下對牌，革他一月銀米。
這裡雪芹連用三次「擲下」，令人如臨其境，毛骨聳然。「於是寧府中人才知鳳姐利害，自此各兢兢業業，不敢偷安」。
那個意思似乎是在肯定鳳姐這一招是一種有效的管理？其實此三回文字中有許多反面教材。寫鳳姐比起其他妯娌，「舉止大雅，言語典則」，是讚她的才；「因此也不把眾人放在眼裡，揮霍指示，任其所為，旁若無人」，那是在批判她的德性了。也可以說是做為將來令出不行、指揮不動的伏筆。
有正本回末批語「請看鳳姐無私，猶能整齊喪事……」大扺十三、十四兩回對鳳姐在寧府的表現是相當肯定的。她的殺伐決斷，即以現代管理學觀點視之，乃是「危機管理CrisisManagement」中必要的手段。而寧府彼時確是處在相當程度的危機狀態，尤氏本人已是個顢頇無能的主母，又出了這樣一件大事；「改革」勢在必行。西方企業面臨危機，也慣向外頭借將；如IBM在一九九二年重組人事時，就請來了原非電腦界出身的LouisV.Gerstner出任總裁，希望能由此振衰起弊：
可惜鳳姐在寧府的改革只如蜻蜓點水。而一個管理人畢竟還是得才德兼備。這個「德」並非泛道德，而是起碼的職業操守。才說她「無私」，十五回馬上就「弄權鐵檻寺」，這是利用權位去接受關說，收納財賄，屈情枉法；敗壞那賦予她權力的體制中最基礎的法則規章。鳳姐犯了一個管理人最致命的大忌。她坐享三千兩、斷送兩條命。十六回中補一筆「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不消多記」，甲戌本脂批「一段收拾過阿鳳心機膽量，真與雨村是對亂世之奸雄」。
然而紅樓一書只見雨村奸雄形象與行跡，並未曾實寫他的治才。鳳姐則不然。她治家理事、奉承長上、統馭下人；對內總管偌大榮府數百人口、鉅細靡遺，對外應對王公親貴三教九流（包括關說人命官司的尼姑），還經營地下投資放高利貸。她是封建效率管理的最佳樣板，利弊互陳。如第五十五回寫探春管事，僕婦憊懶，「若是鳳姐前他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庚辰本此處有句脂批「可知雖有才幹，亦有羽翼方可」。
己卯本此回中亦有兩處批語稱許她的用人之道。「阿鳳有才處全在擇人，收納膀背（臂）羽翼，並非一味倚才自恃者可知。這方是大才。」，「鳳姐之才又在能買邀人心」。
她的左右手平兒，堪稱良佐之才，更兼忠心耿耿。鳳姐識人用人的本領，即使在當今一些知名的跨國大企業中，她也具備一個傑出C-EO的條件。至於聚歛貪財，何嘗不是這些CEO的特色？每年四、五月間，美國各財經雜誌例有專題報導，夾敘夾議CEO們如何豐富自家薪酬的伎倆（註四）。鳳姐做為一個傳統封建組織的管理人，她的經營之道卻頗有二十世紀末的現代意涵，不由令人莞爾。
她的理財之道，狡兔三窟；也有當今「分散風險DIVERSIFICATION」理論的實踐。而鳳姐是連小處都細心到。四十三回裡湊分子給她做生日，李紈派了十二兩，她卻說「大嫂子這分我替他出了罷」；第二天她將錢交給尤氏時卻少了這一分，口裡還說「那麼些還不夠；便短一分兒也罷了。等不夠了，我再給你」。庚辰本脂批「可見阿鳳處處心機」，三家評本這裡也有一句夾批，說她「又奸又貪」。其實她是面子裡子都要。
然則紅樓書中許多描寫鳳姐任人治事的實例，都可拿來當做研究封建管理的材料。鳳姐這一型的管理人，在家族企業中尤為多見，亦可為探討現代經營之借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