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在《風月寶鑒》「反面」中的特殊用意
花襲人以「諫」形成了她的獨特形質,「文」即「溫柔」是她的特色;晴雯呢,她以好「戰」而出名,「武」即「勇」和剛烈自然是晴雯的特色了。
在談論晴雯時,我不準備涉及她的藝術造型部分,即不把晴雯當作一個現實人物進行討論。因為對於晴雯的評價夠多的了。她確實是曹雪芹筆下一個成功的女性藝術造型,連我們認為頗為封建的脂硯齋也不得不讚曰「嬌憨滿紙」(見第二十回447頁眉批),讀花人論贊中也稱為晴雯「人品心術都無可議」,只是「有過人之節而不能自藏」和「惟性情卞急語言犀利」,這些當然是「此自禍之媒也」(見「合評本」30)。
我在這裡想著重討論一下晴雯在《風月寶鑒》「反面」中的特殊用意。
晴雯的身世並不像李紈、劉姥姥、林黛玉、寶釵等人那樣開始便交待清楚的,而她的身世是在第七十七回「俏丫環抱屈夭風流」中才透露的。其文寫道:
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緻,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後來所以到了寶玉房裡?U馇璉┘詞保膊患塹眉蟻綹改福恢懈齬鎂爍綹紓莛逶祝猜俾湓諭猓視智罅死導業氖章蚪闖怨場@導業募璉┤淶郊幟父埃姘裸旒廡源螅吹夠共煌桑視紙鎂爍綹縭章蚪矗鴨依鏌桓讎⒆優淞慫3閃朔亢螅鎂爍綹繅懷戇蔡屯吹蹦炅髀涫保我獬運讕疲倚∫膊還恕F秩⒘爍齠嗲槊郎蓿還松礱恢繚攏晃端萊躍疲悴幻庥休箏繅杏裰荊鍛占拍S旨靠硨輳十藜掉藍收碇猓庀備舅祉樽縈謀閶永坑⑿郟漳剎目。仙舷孿戮褂幸話朧撬際怨摹H粑仕蚱丈趺閌巧匣、晝鏊蛹畝嗷氤嫻乒媚鋃謀閌橇恕D拷袂璉┬揮姓庖幻徘灼藎猿隼淳馱謁搖*?
(見庚辰本1881~1882頁)
「庚辰本」這一回文字與「程本」出入甚大,195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以程本為底本出版的《紅樓夢》,在七十七回中是這樣的:
卻說這晴雯當日系賴大買的。還有個姑舅哥哥,叫做吳貴,人都叫他貴兒。那時晴雯才得十歲,時常賴嬤嬤帶進來,賈母見了喜歡,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過了幾年,賴大又給他姑舅哥哥娶了一房媳婦。誰知貴兒一味膽小老實,那媳婦卻倒伶俐,又兼有幾分姿色,看著貴兒無能為,便每日家打扮的妖妖調調,兩隻眼兒水汪汪的,招惹的賴大家人如蠅逐臭,漸漸做出些風流勾當來。那時晴雯已在寶玉屋裡,他便央及了晴雯,轉求鳳姐,合賴大家的要過來。目今兩口兒就在園子後角門外居住,伺候園中買辦雜差。這晴雯一時被攆出來,住在她家。……
這裡不說文字差異,就文字所表現的內容來說,顯然更改了幾處重大的內容。
第一是晴雯在「庚辰本」中,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這一重大問題在程本中沒有了。第二個是「庚辰本」中的「姑舅哥哥專能皰宰」這一事在程本中不見了。第三是「庚辰本」中多渾蟲燈姑娘在賈府中「滿宅院內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在程本中改為僅僅「招惹得賴大家人如蠅逐臭,漸漸地做出些風流勾當來」。
程本的更改是「成功」了,矛盾沒有了(比如說,「庚辰本」中,晴雯既連家鄉父母也不知道,怎麼知道有一個姑舅哥哥),但實際上也就消除了《紅樓夢》「以矛盾見長」這一獨特的性能。
我們不管程本如何,我們還是以「庚辰本」來研究問題。
就「庚辰本」此節文字而論,有一個很明顯的問題,是不知晴雯出身何地,其父母何人,也即誄文中的「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另一個問題,就是伴隨著晴雯出身的是一個姑舅表兄以屠宰為職業的屠戶,為晴雯的出身上披上了一個磨刀霍霍殺氣騰騰的氣氛。這些恐怕不是曹雪芹的無意之筆。還有多渾蟲在賈府「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一詞也恐非簡單的是詼諧嘲謔之語。
在這裡,倒使我們不能不聯想到「十二釵又副冊」第一頁晴雯的圖畫來,其畫是「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這一圖畫意味深遠。當然不僅圖畫,還有判詞中的前兩句「霽月難逢,彩雲易散」也有這個意思。至於判詞中其它「風流伶巧招人怨」等句子,不過皆預言一個《紅樓夢》中現實女性的生平,並沒有多大的內在含義。
對於「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和「霽月難逢彩雲易散」一語,普遍都認為是指晴雯周圍的陰暗污濁的社會環境。我認為這樣解釋是不妥的。因為有一個根本的問題,就是這「烏雲濁霧」是形容晴雯本身。如果我們偏見地認為這「烏雲濁霧」是形容周圍環境,那形容晴雯的原質又是什麼?
在這裡,我倒覺得晴雯的圖畫有些戰雲密佈,殺氣騰騰之感。當然這裡並不是說晴雯有多兇惡,而是說這裡同樣牽涉到一個武夫戰功這一方面的內在含義。
在此第七十七回描寫晴雯出身一節中,還出現了一條夾批。「庚辰本」在最後的幾個章回的抄錄文字是相當拙劣的,這當然給我們的研究帶來難題。比如說夾批中的「口此一句」(見庚辰本1881頁)中的「口」字,我真不敢相信批者連「只」和「口」字也分不清楚。這「口」字顯然為「只」字之誤。但是還有一個重要的字,是「可知無晴雯為聰明風流可害也」中的「無」字,俞平伯在輯錄時將「無」字刪卻。俞平伯這一更正句子是通順了,但含義卻大相逕庭了。脂批的「只此一句,便是晴雯正傳」,顯然是指「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特別是指「千伶百俐,嘴尖性大」的,若沒有「千伶百俐嘴尖性大」還有什麼晴雯「正傳」可言?難道「正傳」是指「不忘舊」一詞嗎?我們只要看看書中的晴雯各處筆墨便知曉了,它始終圍繞著晴雯的聰明伶俐和出口刻薄來刻畫晴雯。這是晴雯的「正傳」部分。既然「正傳」如此,那麼作為批語後半句的「可知無晴雯為聰明風流可害也」和俞平伯改後的「可知晴雯為聰明風流所害也」的結局就大不一樣了。對於此一脂批,我不敢冒然下結論。要下結論的話,還是原批中的文字,而不是俞平伯修改後的文字。
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一節王善保家的「進讒言」中有「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見1775頁)。王夫人有「上次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她「正在那裡罵小丫頭」(同頁)。還有當晴雯被王夫人叫去之後,晴雯回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子裡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裡上夜,不過看屋子」(見庚辰本1778頁)。這一連串的問題,當然我們不能不承認王善保家的在陷害晴雯,王夫人對晴雯也有偏見,晴雯對王夫人的回話也屬謊言,但在這裡卻無法掩蓋一個事實:王善保家的和王夫人的話也非無中生有,它與曹雪芹寫晴雯「正傳」中的「嘴尖性大」還是基本相吻合的;晴雯「上夜」固屬空話,但在此透露了「勇」晴雯在「怡紅院」中的「鎮守」職能。
在第五十一回「胡庸醫亂用虎狼藥」中寫到晴雯治病一節。
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那大夫見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
(見庚辰本1200頁)
在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中寫晴雯驅逐墜兒一節:
這裡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只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都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這樣靈藥!你只靜養幾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著手。」晴又罵小丫頭子們:「那裡鑽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唬的小丫頭子篆兒忙進來問:「姑娘作什麼。」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只見墜兒也蹭了進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裡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裡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兒只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兒,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這會子鬧什麼?」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背後罵他。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
(見庚辰本1223~1225頁)
此後自然是墜兒母女「嗐聲歎氣,不敢多言,抱恨而去」(見1227頁)。
我們在這裡不論墜兒和晴雯的是非問題,但在這裡,除了回目給晴雯冠以「勇」字外,在晴雯與墜兒的問題上,又明顯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武夫」的形象,而且還帶著一定的「武夫跋扈」味。
在「怡紅院」裡,襲人總是以「溫柔」出現著,她的職業是「諫」;晴雯總是以「勇武」出現著,她的身份是「戰」。當然這僅僅還是形象的一個方面,還有更重要的一處,就是晴雯死後寶玉寫的《誄文》,不,確切的說,應該是寶玉作的《(女+危)(女+畫)詞》,《(女+危)(女+畫)詞》才是披露晴雯身份的關鍵筆墨。
第七十七回「俏丫環抱屈夭風流」一節,曹雪芹寫晴雯被逐;寶玉看望了晴雯;當夜寶玉「五更方睡去時」,「夢見晴雯來告別」;天亮後,晴雯死去。
本來當第二天早上寶玉一起來,便叫遣人去到晴雯處問訊,曹雪芹卻用「乃至天亮時,就有王夫人房裡小丫頭立等叫開角門,傳王夫人的話」,說是「有人請老爺尋秋賞桂花」(見1890頁),於是寶玉、賈環、賈蘭陪同前往,晴雯一事被岔開了。
曹雪芹把筆墨又延伸到第七十八回,接上回寶玉在陪其父尋秋賞桂之時,晴雯死了並被「抬往城外化人場上去了」(見1908頁)。
第七十八回為「老學究閒征姽嫿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曹雪芹在此節的晴雯死並火化和寶玉「杜撰」誄文之間安插了一段文字。其文字用「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們談論尋秋之盛」賈政說的「快散時,忽然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雋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倒是個好題目,大家要作一首輓詞」(見1910頁)作引,寫出了當日有一位恆王出鎮青州,這位恆王既好色,又好武;每於公餘宴日,令諸美女習戰攻拔之事;因其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最好,武藝又精,皆呼為林四娘;恆王令其統轄諸姬,又呼「姽嫿將軍」;不想到「次年」,「黃巾」「赤眉」「一干流賊餘黨復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恆王輕敵而亡;林四娘帶領眾女將報恩復仇,亦皆陣亡一段,並由此引出了寶玉的《姽嫿詞》一節。
對於《紅樓夢》裡的晴雯死和其被火化,我覺得到沒有什麼奇怪的,奇怪的是曹雪芹為什麼要在晴雯死和「誄文」中間夾雜著此一段文字呢?我認為是畫蛇添足。作為「老婆舌頭」的《紅樓夢》和閨閣一事來說,插此一段未免亦屬「敗筆」一類,儘管林四娘亦屬女流之輩。但曹雪芹為什麼硬要插此一槓子呢?我們不妨直言快語地提出一個問題——《姽嫿詞》到底寫的是「挽林四娘」呢?還是借林四娘來「挽晴雯」呢?
「林四娘」,一些紅學家考證,確有其人,清代陳維崧《婦人集》、王士楨《池北偶談》、蒲松齡《聊齋誌異》均有記載。她本是明代青州衡王府宮人。但《紅樓夢》中林四娘一事,周汝昌認為林四娘死於抗清,「非與義軍為敵者」(見《紅樓夢新證》230頁)。徐恭時亦認為此詩實「與義軍無關」「對立面為侵擾青州之清軍」,這樣寫是為了「避清爪牙之耳目」。並肯定地認為「指崇楨十五年十二月清軍在未入關前,一次入侵明境山東青州之事」(以上周汝昌和徐恭時的論點均轉抄蔡義江的《詩詞評注》一文)。我認為不論林四娘確有其人否,周汝昌和徐恭時的看法都是不能成立的——其原因就是《姽嫿詞》中的「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一語。從來還沒有人用「流寇」一詞來形容外敵的。「流寇」一詞相當明顯,它是指組織紀律比較鬆散又無固定地盤,歷來被稱為「烏合之眾」的農民起義軍。我不知道周汝昌和徐恭時怎麼會將「流寇」一詞與強大的滿清王朝正規軍能夠牽扯到一塊。
《姽嫿詞》是寫封建王朝與農民起義軍的殊死搏鬥的。「恆王」一詞有「萬歲千秋」永恆不變的意思,它代表著封建王朝;「流寇」就指流動的農民起義軍。
在這個問題上,一直忽真忽假、半真半假的脂批中還是洩露了一點真情的。
脂硯齋在賈政的「誰知此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干流賊餘黨復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下批曰「妙。『赤眉』『黃巾』兩時之賊,今合而為一,雲不過此等眾類,非特歷歷指名某赤某黃,若雲不合兩用便呆矣。此書全是如此,為混人矣」(見1911頁)。
脂批此語很明白,什麼「赤眉」,什麼「黃巾」,此二語不過泛指歷來農民起義軍罷了。
一場血戰,《姽嫿詞》中的「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這便是每次農民起義之後的洗劫場面。
有人會問,好吧,就算你說對了,這寫的是封建王朝與農民起義軍的一次大衝突,那這與你說的《姽嫿詞》與晴雯有什麼關係呢?
第一,就是回到我剛才提出的問題,曹雪芹為什麼要在晴雯之死和「誄文」之間斜插這一槓子畫蛇添足呢?這是我首先懷疑曹雪芹明挽「林四娘」,實在挽晴雯的第一個原因。
第二,曹雪芹在《紅樓夢》裡雖只寫兒女之情,閨閣細語,但曹雪芹卻在「大觀園」裡伏下了許多「奸盜叢生」「一處不了又一處」的「作起反來」,它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家庭中的小事,但卻實無異於一個國家社會處於同樣的飄搖動盪局面。這個問題在自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的墜兒為盜之後的其它篇章都甚為明顯。特別是第五十八至第六十一回,真是奸盜相連,反叛四起,「平兒行權」,「召將飛符」。而在「大觀園」貴族主子們與下屬奴隸僕人們(指大觀園內的老僕們、小丫環們,不包括襲人、晴雯、平兒、司棋這些「副小姐」們)發生了激烈矛盾的時候,在這裡,晴雯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呢?晴雯在第五十二回與墜兒的一事上,顯然是站在「坐鎮」「怡紅院」這一特殊位置上。我真不知道晴雯與墜兒的一場搏鬥與《姽嫿詞》裡的恆王「出鎮青州」和林四娘與「流寇」的搏鬥有什麼區別。所不同的是林四娘是「不系明珠系寶刀」,而晴雯是用了一個「一丈青」的釵子作武器罷了。這一搏鬥是被「打抽豐」的劉姥姥以「母蝗蟲」的身份在第二次對「大觀園」特別是對「怡紅院」一次罕見的「浩劫」之後又發生的一次「流寇」事件。當然,在此有人必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在你看來一直被人們理解的一個正面人物晴雯倒反成了一個極壞的反面人物,而偷東西的墜兒反倒成了英雄!我說,不是的。我們在研究《紅樓夢》這個《風月寶鑒》問題時,必須既要看到它的正面,同時也要看到它的反面。晴雯與墜兒在《風月寶鑒》正反兩面上,她們都分別扮演著兩種不同類型的角色。晴雯在《風月寶鑒》的正面,她扮演著一個坦率正直聰明伶俐的一個少女;但在反面她卻扮演著令人不敢相信的職能——「武夫」。這個問題,在《紅樓夢》《風月寶鑒》的正面的另外兩個反面人物,即每個讀者都承認在《紅樓夢》裡最壞的兩個人,卻變成了正面人物。他們是誰呢?就是「中山狼」「孫紹祖」和「河東獅」「夏金桂」,提起這兩個人,可能每個人都要咬牙切齒了。
曹雪芹的《紅樓夢》是寫「末世」的,說確切一點,是寫賈府(假府)的「末世」的,也是寫薛家(雪家)「末世』的。但有一個根本的問題被我們忽視了,真正能亡賈府的,並置迎春於死地的卻是「孫紹祖」,「四春」作為時間概念來說,孫紹祖亡迎春拉開了亡賈府的序幕。亡賈者是孫紹祖,亡薛者是夏金桂。
脂硯齋在桂花夏家的批語不外乎「亡雪者夏也」,也即就是說能亡薛(雪)家的只有夏天;那麼話又說回來,真正亡賈府的不是孫紹祖這個貪色狼本身,而是「孫紹祖」三個字,孫紹祖的名字有如「賈珠」「李守中」的內在含義一樣。對於夏金桂,脂硯齋下了批語,對於孫紹祖三個字,脂硯齋繞道而行了。
對於如此邪惡的夏金桂和孫紹祖,卻在《風月寶鑒》的反面扮演了一個令人想不到的成功角色,但我們能說他們因為在《風月寶鑒》反面扮演了一個敗薛亡賈的英雄而否認他們在《風月寶鑒》正面也是一個正面人物嗎?那自然錯了。同樣的道理,我們也不能因為晴雯在《風月寶鑒》的反面起著一個「屠戶」出身的「武夫」的作用而否認她在《風月寶鑒》正面作為一個受人們喜愛的坦直少女,這樣看問題也自然錯了。正像一個演員在戲裡演另一個角色一樣。《紅樓夢》不只是一部小說,畢竟還是一部遊戲筆墨。
作為晴雯的「誄文」來說,它和《姽嫿詞》本身就有相同處,比如說「誄文」中的「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這用語和《姽嫿詞》裡的「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用語相一致。還有「誄文」中晴雯死於「諑謠(+奚)詬」「詖奴」「悍婦」之口,也和《姽嫿詞》裡的林四娘死於「流寇」的真槍實劍之下一樣,不過在「誄文」裡,晴雯死於「詖奴」「悍婦」的「唇槍舌劍」的讒言之下罷了。
曹雪芹在《姽嫿詞》裡為我們展現了一個「美人英雄」,她就是「怡紅院」裡的晴雯,不過在「假語村言」裡,晴雯被曹雪芹的筆墨大大的「變態」罷了。
我們不僅從曹雪芹筆下看出晴雯是一個「千伶百俐,嘴尖性大」,有一個「屠夫」出身的家庭,其圖冊中的形質亦「滿紙烏雲濁霧」,戰雲密佈,殺氣騰騰,以及在諸人口中說出的「動不動就罵人」和「看院上夜」,「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還有用一支「一丈青」曾使「怡紅院」「盜賊」墜兒「聞風喪膽」和曹雪芹為晴雯題名曰「勇晴雯」能夠看出晴雯在「十二釵又副冊」中扮演著一個「武夫」的職能,而且從曹雪芹蓄意安插的一段《姽嫿詞》一節文字中也看到了曹雪芹在借筆挽晴雯,並非挽什麼林四娘,這更進一步展現了一個血戰沙場的「美人英雄」「姽嫿將軍」的晴雯的原質。這就是晴雯的特殊職能。她不僅是一個「武夫」,她並以她的「好戰」貫穿了她在「怡紅院」的始末,並以「武死戰」而結束了她的生涯。當然像我們前邊說的那樣,她不是死於真刀實劍之下,而是死於「唇槍舌劍」之下罷了。
到此我們將看到《姽嫿詞》這一不協調的插曲並非多餘,它也和「十二釵又副冊」只有二個人一樣,這裡不存在什麼「多餘」與「缺少」的問題,它是一種必然。「十二釵又副冊」只有二個人在表明襲人與晴雯「一文一武」在左右政權;晴雯死後的《姽嫿詞》更進一步證明了這個問題。到此處我們也看出「十二釵又副冊」中的襲人與晴雯是作為寶玉形質的組成部分,這種組成與十首懷古詩中的第二、第三、第四這三首謎底組成的「怡紅院」的「集團」也相一致。
在晴雯的形象並《姽嫿詞》粗略地討論完之後,我隨便說一句,在我們不要簡單地認為林四娘是抗清英雄、並以此來認為曹雪芹在挽抗清英雄外,也不要簡單地認為曹雪芹在《姽嫿詞》中的「流寇」「流賊」等詞,「是曹雪芹把封建王朝在農民風暴的猛烈掃蕩下的土崩瓦解看成是一種災難,把向革命勢力作拚死頑抗的林四娘當作巾幗英雄而大加讚美,這又說明曹雪芹並沒有完全背叛自己的階級」(見蔡義江《詩詞評注》311頁)的什麼地主階級思想的反映。曹雪芹在對待歷史事件、對待農民運動還是客觀的,即就是他既看到農民起義貢獻的一面;同時也看到其失敗的一面。正因為如此,曹雪芹才創造了劉姥姥和李紈這兩個不同類型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