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把曹雪芹當人看?

誰把曹雪芹當人看?

誰把曹雪芹當人看?

紅學研究

誰把曹雪芹當人看?——從周汝昌《紅樓奪目紅》和張愛玲《紅樓夢魘》談起

周汝昌先生以紅學家著名於世,晚年新作《紅樓奪目紅》頗多新見解;張愛玲乃著名作家,《紅樓夢魘》是其晚年潛心紅樓夢研究所得。周先生積數十年紅學研究功底,130篇文章,隨意揮灑,偶然盪開一筆,也能回到紅樓研究上來;張愛鈴先生長於寫作,研究論文非其所長,縱有卓見,卻說得絮絮叨叨,五詳紅樓,雖無《尚書》中詰屈聱牙的怪字,讀起來卻不比讀《尚書》輕鬆多少。兩書角度不同,體裁不同,觀點不同,似無太多可比之處,令人感興趣的是兩位先生對曹雪芹的態度,卻成一個鮮明的對比。

兩位先生對曹雪芹都極崇拜,周汝昌先生差不多是比為天人;張先生開筆便說三大恨之三是紅樓夢未完,說起自己研究紅樓,則很自豪地說,「我 唯 一 的 資 格 是 實 在 熟 讀 《 紅 樓 夢 》 , 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 ,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意思是背得下整部紅樓夢,這倒與張恨水有一拚——張恨水也是學紅樓寫作風格的作家,據說能背下整部紅樓夢。不是崇拜極了焉能如此?

但崇拜與崇拜有不同,周汝昌先生說起曹雪芹,稱為「大仁大勇,大智大慧,大慈大悲的中華文化的代表人物」(《驚人的主奴關係》)談到其文字,則是「雪芹字字皆有匠心巧設」(《樓榜天香》)乾脆說吧,將曹雪芹比為天人,將紅樓夢擬作神喻。以至從秦可卿命盡天香樓的一個「天」字設想出秦可卿來自天家——皇家,內含皇家機密絕大冤案;(《樓榜天香》)如甄寶玉在書中,只類一句遊戲文字,周先生卻說他才是神瑛侍者,與絳株(黛玉)有情債的,黛玉誤愛了賈(假)寶玉,以至注定了悲劇結局(《甄賈寶玉》)——考證成這樣,就說通了,也只是文字遊戲而已。

而張先生卻老實不客氣地把曹雪芹當常人看,她在自序中就寫到:「《紅樓夢》的一個特點是改寫時間之長——何止十年間「增刪五次」?直到去世為止,大概占作者成年時代的全部。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一樣,從她父王天神宙斯的眉宇間跳出來的,一下地就是全副武裝。從改寫的過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長,有時候我覺得是天才的橫剖面。」在分析紅樓各版本改動情況時她甚至得出這麼個驚人的結論:「改寫二十多年之久,為了省抄工,不見得每次大改幾處就從頭重抄一份。當然是盡量利用手頭現有的抄本。而不同時期的抄本已經傳了出去,書主跟著改,也不見得每次又都從頭重抄一份。所以各本內容新舊不一,不能因某回某處年代早晚判斷各本的早晚。這不過是常識,但是我認為是我這本書的一個要點。此外也有些地方看似荒唐,令人難以置信,例如改寫常在回首或回末,因為一回本的線裝書,一頭一尾換一頁較便。寫作態度這樣輕率?但是縫釘稿本該是麝月名下的工作——襲人麝月都實有其人,後來作者身邊只剩下一個麝月——也可見他體恤人。」不是荒唐不是寫作態度輕率啊,這位偉大的作家有時連寫作的紙張都不能保證供給!——無紙,將舊皇歷拆了翻轉書葉子,在紙背起草。。。(《我們能瞭解曹雪芹嗎?》)他不能輕易下決心全改重抄一份。以至一些高妙的想法,已經成型,並寫了下來,但因不敢大改,以至前後呼應不了。如根據張愛玲先生考證 「第三十三回顯然賈環的戀人原名彩雲,至X本改名彩霞,從此彩雲不過是一個名字,沒有特點或個性。

    全抄本第二十五回彩霞初出場的一段如下:

    那賈環……一時又叫彩雲倒茶,一時又叫金釧兒剪蠟花。眾丫鬟素日原厭惡他,只有彩雲(他本作「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杯茶遞與他……悄悄向賈環說:「你安分些罷,……」賈環道:「……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大理論,我也看出來了。」彩雲(他本作「霞」)道:「沒良心的……」(以下統作「彩霞」)

    此外還有歧異,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彩霞頭兩次作「彩雲」,此後方改彩霞。原先寶玉燙傷一回寫賈環支使不動別人,至少叫彩雲倒茶倒了給他,因為彩雲跟他還合得來。今本強調眾婢的鄙薄,叫彩雲倒茶也不倒,還是彩霞倒了杯給他──也許彩雲改名彩霞自此始。──這一點刪並時已改,全抄本這兩個「彩雲」是漏網之魚。——這樣的改動立刻使人物有了層次,這樣的考證則幫助我們瞭解了創作過程,也幫助我們更多的瞭解了作者狀況。

而周先生由於過分相信曹雪芹字字皆有匠心,不免對有些字眼挖掘過深了。林黛玉開的一句冷香暖香的玩笑竟與惜春住的暖香塢有關,而暖香塢的穿道刻有「穿雲」「度月」的字跡,所以暗示惜春出家後湘雲會住進暖香塢。(《冷香丸疑案》).如此研究,使紅學漸漸具有脫離《紅樓夢》而成為獨立學科的偉大潛力,但也使通過研究,學習紅樓的寫作技巧成為奢望,當然周先生也曾批評過其他人過分的穿鑿附會:如有人根據賈雨村窮居葫蘆廟時吟的「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猜測寶釵後來嫁了賈雨村——賈雨村字時飛,周先生大呼:「望文生義,胡拉亂扯,自作聰明。」(《賈雨村之聯於釵黛何涉》)。可要是別人以此評語反唇相譏,周先生怕也要大費口舌呢。

周汝昌先生對曹雪芹的過度神話還表現在對他政治態度上 ,如曹雪芹一段頌聖文字:凡作皇帝的,必仁必聖。周先生解說成:這是罵語巧說,正是痛斥雍正不仁不聖!為何單標仁聖二義?不是別的,曹家懷念的老皇帝康熙廟號正是聖祖仁皇帝。「雪芹是在向讀者宣言——好一個不仁不聖的假冒皇帝——天命會歸於他嗎?絕無此理」(《雪芹婉筆刺雍正》)。老實說,這樣的分析,倒可稱絕無此理。對劉姥姥行的牙牌令,周汝昌先生的分析也極見特色:「別的不說,但看姥姥那四句牙牌之酒令,真是字字妙不可言。

鴛鴦說:左邊是張「人」。

姥姥對:是個莊稼人吧。

——全是本色,樸素之極,得體之至。人,什麼樣的人才是真正的人?在姥姥看來,莊稼人才夠人格,才居「人首」一句大白話,老實話,絕大一個命題。。。。。。

鴛鴦說:中間「三四」綠配紅。

姥姥對:大火燒了毛毛蟲。

有專家認為:毛毛蟲是姥姥對富貴人的評價,是一群害蟲。。。。。」

這樣的分析在玄而又玄的考據中真能調節氣氛。

而張愛玲先生的考證卻使她得出這樣的結論:

我們對早本知道得多了點,就發現作者規避文網不遺餘力,起先不但不寫抄沒,甚至於避免寫獲罪。。。。。

一旦決定寫抄沒了,就添寫該抄沒的理由:

「庚辰本「石頭記」特有的回前附葉,有三張格式與眾不同,缺第一行例有的書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但是看得出之部位仍舊留這空白。這三葉在第十七、十八合回、第四十八、第七十五回前面。

第十七、十八合回元妃,第一出「豪宴」,批:「『一捧雪』中。副賈家之敗。」第四十八回賈雨村代賈赦構陷石呆子,沒收傳家古扇獻給賈赦。「一捧雪」玉杯象徵石家珍藏的扇子,同是「懷璧其罪」。第七十五回甄家抄家,賈政代為隱匿財物,是極嚴重的罪名。伏線都在這三回,是這三回間的一個連鎖。」

第七十五回開始,尤氏要到王夫人處去。

    跟從的老嫫嫫們因悄悄的回道:「奶奶且別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幾個人來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作什麼機密事,奶奶這一去,恐不便。」尤氏聽了道:「昨日聽見的,說爺說看邸報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家事(私),調取進京治罪,怎麼又有人來。」老嫫嫫道:「正是呢,才來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麼瞞人的事,也是有的。」尤氏聽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這邊來了。

    這一節暗寫甄家自南京遣人來寄存財物在賈政處。為抄家有理埋下伏筆。

書中寫到皇上總是小心翼翼歌功頌德的,哪裡有故意婉筆罵皇帝的意思?「曹雪芹是個正常的人,沒有心理學上所謂「死亡的願望」。天才在現實生活中像白癡一樣的也許有。這樣的人卻寫不出來紅樓夢來。」為了避免文字獄,甚至要延遲元妃之死:「因為如果元妃先死了,然後賈家犯了事,依例治罪,顯得皇帝不念舊情。元妃尚在,就是大公無私。元妃不死,等到母家獲罪,受刺激而死,那才深刻動人。」

把曹雪芹當凡人看,也使她能不為尊者諱,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紅玉第二十六回才看見賈芸拿著的手帕像她丟了的那塊,第二十四回已經夢見她遺失的手帕是他拾去了。這夢能前知?與第五十三回賈蓉已經知道第七十二回鴛鴦借當的事,同是改寫中誤將次序顛倒。」

有些考證雖與脂批有矛盾,但仍有振聾發聵之力:

「寶黛最劇烈的一次爭吵在第二十九回,此後好容易和解了又給黛玉吃閉門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三十二回寶玉激動得神志不清起來,以至於「肺腑言」被襲人聽了去,才能夠義正辭言向王夫人進言,防範寶黛。第三十四回寶玉打傷了之後黛玉來探視,加金釧時這一場曾經添寫夢中向金釧兒蔣玉菡說「為你們死也情願」,最後這次改寫又改為向黛玉說「為這些人死也情願」(見「三祥」),感情於分散中集中,顯示他們倆之間的一種奇異的瞭解。第三十五回回末又預備添寫一個寶黛場面——養傷時再度來探——所以回末「只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是新改的,與下一回回首不銜接。下一回還沒改寫就逝世了。寫寶黛的場面正得心應手時被斬斷了,令人痛惜。

這七回是二人情感上的高潮,此後幾乎只是原地踏步,等候悲劇發生——除了紫鵑試寶玉的一回(第五十七回),但是此回感情雖然強烈,也不是寶黛面對面,而是通過紫鵑。。。。。。。」

由此得出寶黛愛情是《紅樓》中最晚成熟的部分,也因此得出:《紅樓夢》是創作,不是自傳性小說。

這與我們讀《紅樓夢》的經驗頗有暗和之處:少讀《紅樓》,總盯著寶黛愛情一條線,可總覺得一過三十幾回,感情的發展就停頓了。「張看紅樓」中這類能解惑之處還很多,可惜張愛玲先生雖有卓見,卻缺少寫論文的訓練,絮絮道來,常使讀者抓不住要領。唯有將曹雪芹當常人看,當常人理解,是貫穿此書的主線。

要讀懂《紅樓》,也要先將曹雪芹當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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