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稱呼
讀《紅樓夢》的同志往往發覺,這裡面關於人物之間的互相稱呼很複雜,有時竟不大好懂。一旦弄懂之後,又會覺得人物互相間的稱呼還大有文章,包含著很多的內容。我們這裡所提出的「稱呼」並不是指稱薛播為薛大傻子,稱鳳姐為鳳辣子之類的外號。我們這裡說的稱呼是指正式的稱謂,即倫理上的稱呼,如姑娘、奶奶之類。
《紅樓夢》寫的是貴族日常生活。森嚴的階級界限和溫情脈脈的倫理觀念,在封建階級的家族裡,極其複雜地表現出來。人的階級地位和倫常地位,常常在互相間的稱呼中表現出來。因此,讀《紅樓夢》時,弄清這些稱呼,仔細地品味一下這種種複雜的稱呼,有助於瞭解作品的內容,更有助於領會這部作品的這位偉大作者的藝術手腕。一個稱呼常常是如此傳神地表現出人物的感情,這種現象也許在新時代的生活中是不可多見的。
「媽媽」和「奶子」
《紅樓夢》裡幾次寫到公子小姐們的奶母。公子小姐都要稱之為「媽媽」。像寶玉的奶母李嬤嬤,寶玉那樣討厭她,也只在醉中罵過她幾句,清醒時是不敢,或不便的。甚至李嬤嬤借題發揮將襲人大罵一頓,寶玉也無可奈何,還是鳳姐連說帶勸,叫了多少聲「媽媽」,才把她請走。賈璉的奶母趙嬤嬤到了賈璉房中,賈璉、王熙鳳都熱情接待,王熙鳳還說:「嘗嘗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兒子者,指賈璉。小丫頭、大「(頭都要叫這些嬤嬤為「奶奶」。公子小姐同奶母們好像一家人一樣親熱。她們也真有點體面,老太太、太太、姨太太都對她們很客氣。李嬤嬤甚至叫利、黛玉「林姐兒」,這可以說是全書中在林黛玉面前最放肆的一次稱呼了,而林黛玉並沒有因此氣惱,可見這此奶母們真能倚老賣老,確有點「資本」。
第七十三回的情節才把這溫情脈脈的面紗揭去,顯出所謂「媽媽」者,也畢竟是奴婢一流的人。賈母盛怒之下處置了迎春的奶母,在那場合下就呼之為「這些奶子們」。原來是迎春的奶母欺迎春怯懦,居然偷她的首飾進當鋪,弄得錢來下賭場。迎春這人太老實,她就認定「媽媽」這個稱呼,說「我說過她兩次她不聽,也無法。況且她是媽媽,只有她說我的,沒有我說她的。」邢夫人尖銳地道破真正的關係:「如今她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份來,她敢不從,你就回我去才是。」吃了她的奶,叫她「媽媽」。好像真成了母子、母女。但實際上『兒子」「女兒』,們是「爺」,是「奶奶」,是「小姐」,而「媽媽」不過是奴才。這才是真正的身份。賈璉的趙嬤嬤聰明,她不倚老賣老,雖然受到禮迂,但卻很明白自己的身份,知趣又會湊趣;見賈璉稱「爺」或「我們爺」,見鳳姐稱「奶奶」。所以她的結局挺好,兩個兒子都找到好差使。寶玉的李嬤嬤吃不開,而迎春的嬤嬤竟因聚賭挨了四十大板,攆了出去。
封建統治階級講究「正名」,以不同的「名」來維護森嚴的階級界限。但有時又故意把「名」弄得含混一些,以便欺騙「小人」目的還是進行統治。「正名」是他們的大道理,即「綱常名教」,而含混其名,則是緩和的策略,屬於小道理。第五十八回裡,芳官的乾娘到了怡紅院裡打芳官兩下,引起了許多丫頭的不滿。這位婆子就是死咬住了一條小道理,叫做:
「一日叫娘,終身是母」。她老人家到怡紅院裡、主子庭前講這番小道理,麝月就用大道理來教訓她,說道:「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地方,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罵得,……誰許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閒事了?」老婆子晦氣而回。就是這個老婆子,又要在大觀園裡管教她的親女兒,她覺得這是名正言順,天經地義了。她同別人爭辯說:「沒有娘管女兒,大家管著娘的。」而結果呢,就是有人要來管一管她這位「娘」,而且管得厲害,說:「且攆她出去,告訴了林大娘在角門外打她四十板子就是了。」她苦苦哀求,才免於處罰。她之所以觸霉頭,就是因為她太看重那「娘」、「乾娘」的稱呼。不錯,在一般情況下,在封建社會裡,「娘」是受尊重的。但是,這是小道理;而階級的界限是大道理。不管什麼乾娘、親娘,在主子府裡,統統是奴才。而且從公子小姐們看來,不管如何,丫頭們,尤其是眼前使喚的丫頭們,總比一個幹粗活的老婆子高一等,誰管你是「娘」是「媽」呢。
"兒子」和「侄兒」
賈芸,在賈府草字頭一輩人裡,也還不算怎麼很壞。不過人窮志短,要到榮府裡討個差使,就不免要低三下四。十八歲的賈芸遇到十三歲的賈寶玉,按輩分來說,倒是小叔大侄子。寶玉說,「你倒比先越發出條了,倒像我的兒子」。賈璉當時嘲笑寶玉:「好不害躁,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而賈芸卻說:「如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這話就說得令人噁心。果然,後來賈芸給寶玉送來白海棠時,寫下的察帖裡自稱「不肖男芸」,而稱寶玉為「父親大人」。
這樣的稱呼,使人覺得荒唐,又使人覺得心酸。
在另一種情況下,賈蓉向鳳姐也稱過"兒子」,而且比賈芸叫得更起勁。原因是賈蓉同他父親賈珍一起,幫賈璉偷娶尤二姐以後,被鳳姐發覺。王熙鳳大鬧寧國府,賈珍逃去,尤氏束手,直嚇得賈蓉叩頭如搗蒜,左右開弓打自己嘴巴,真是醜態畢露。這時賈蓉哀告鳳姐,叫「姑娘」,叫「嬸子」,這都是正經稱呼,系倫常之禮。後來就莫名其妙地自稱「兒子」,什麼「都是兒子一時吃了屎,調唆叔叔作的」,什麼「只求嬸子責罰兒子」,「原是嬸子有這個不肖的兒子」,等等。賈蓉這時的聲音神態,就比賈芸更顯得下賤卑劣。
從賈蓉這時的樣子,令人想起劉姥姥初進榮國府時,在鳳姐房裡遇到的賈蓉。那是賈蓉第一次出場,「輕裘寶帶,美服華冠」。鳳姐向劉姥姥介紹說:「這是我侄兒。」賈蓉那時向鳳姐涎臉求借屏風使用,說:「只當可憐侄兒吧。」在這裡,都是稱「侄兒」。到十一回裡鳳姐探望秦可卿,秦可卿提到自己的丈夫賈蓉,也稱之為「嬸娘的侄兒」。這些稱呼都無可非議。但是劉姥姥這個窮婆子來見鳳姐,說明來意時,指著自己的外孫板兒說「今日我帶了你侄兒來」,如何等等。她原是為了攀親戚、套近乎,所以親切地說「你侄兒」。下來以後,周瑞家的抱怨她道:「開口就是你侄兒。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便是親侄兒,也要說和軟些。那蓉大爺才是她的正經侄兒呢,她怎麼又跑出這麼個侄兒來了!」周瑞家的是一個典型奴才,她要藉著主子的威風,抬高自己的身價,顯示自己的能耐,故意挑剔窮老婆子的說話。其實,鳳姐、賈蓉等人以上的稱呼,有什麼「和軟」的地方呢?根本的問題在於貧富貴賤之間的懸殊,在於階級地位的不同。說得清楚些,就是劉姥姥的板兒不配給鳳姐作侄兒而已,話說得多「和軟」也不行。稱呼,無論如何變化,也終究只有那麼幾種,而人與人的關係卻要複雜得多。周瑞家的說不明白這個問題,但是她的情緒、她的口氣,卻把問題的本質表現得很清楚。
賈雨村是飽讀孔孟之書的人,他很明白這些事。所以,他同冷子興談論榮府時,說他家與榮府「同譜」,又自標清高,說「不便去攀扯」。可是後來入都求官拜見賈政時,畢竟是「拿著宗侄的名帖」。不管「同譜」不「同譜」,既然有幸姓賈,當一個「宗侄」是沒有壞處的。
順便再說一點。周瑞家的埋怨劉姥姥說話不和軟,王熙風「怎麼又跑出這麼個侄兒來了!」這口氣使人想到探春說到自己的舅舅趙國基。趙姨娘向她說,「如今你舅舅死了」,想多要三二十兩銀子發落死人。探春卻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去了,那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了!」探春「揀高枝飛」的心理,表現得多麼驚人!溫情的倫理概念全讓位給冰冷的階級界限了!
「姑娘」和「奶奶」
《紅樓夢》裡對年輕的女主子,稱姑娘、奶奶。
「姑娘」,表示真正身份的意義,是指女主子之年輕未嫁者。林姑娘、寶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這都是常見的稱呼。還有並不表示真正的身份,只是一種客氣的稱呼的,那是老婆子、小廝、小丫頭們叫那些大丫頭時的稱呼,或者說,是奴才們之間的尊稱。如五十二回,晴雯病中叫人,小丫頭篆兒進來問「姑娘作什麼」,就是。篆兒的母親進來對那些大丫頭們也稱姑娘。臨走時宋媽告訴她,「你女兒在這屋裡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類似的例子很多。這大概是對奴婢們的一種安慰吧,她們算什麼姑娘呢?
第三十一回晴雯同襲人發生衝突,寶玉插話,晴雯也頂起寶玉來;襲人向晴雯質問:「姑娘倒是和我辯嘴呢,是和二爺辯嘴呢?」這裡稱姑娘,就有點外交詞令的味道了,表示鄭重的、冷淡的、威脅的口氣。二十七回,林黛玉同寶玉談到怡紅院裡的丫頭們,頗為不滿地說:「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這裡的「姑娘」,又是帶著譏諷和嘲弄了。既嘲弄寶玉寵愛丫頭,又嘲弄那些丫頭太放縱。
「姑娘」還另有一種特殊的意思,是指所謂「通房丫頭」,即被男主子霸佔,又沒取得姨娘稱呼的那種丫頭。賈璉房中的平兒就是這樣的,所謂「平姑娘」,是有身份的意義的。三十七回裡晴雯同襲人爭吵,襲人以姨娘的口氣同寶玉聯稱「我們」,說「原是我們的不對」。晴雯就立即揭露:「我倒不知你們是誰!……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晴雯所指的「姑娘」,就是「平姑娘」的那種姑娘。在這些地方,我們只有弄清這些稱呼的真實含義,才能深切瞭解人物的感情和語言的意味。
奶奶是對已婚女主子的稱呼的一種。不過它也同姑娘的稱呼一樣,有時標誌著人物的身份,有時不過是一種客氣的稱呼。
尤氏被稱為大奶奶,鳳姐被稱為二奶奶或璉二奶奶,寶釵嫁給寶玉以後,自然就成為寶二奶奶。這都是正式的身份。也有丫頭們稱有頭臉的老婆子們為奶奶的,那不過是按年齡輩分的尊稱而已。第八回寶玉吃醉酒,要喝好茶,茜雪說:「我原是留若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嘗嘗,就給她吃了。」此處的「奶奶」是小奴才稱老奴才而已,其實並無錯誤。只是寶玉討厭自己的奶母,所以大怒,摔了碗,質問茜雪:「她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她!」那意思是不許稱她「奶奶」。不過不稱奶奶又稱什麼呢?她是寶二爺的奶母呀!
同樣的情況還見於第六十七回,王熙鳳審問旺兒、興兒關於賈璉偷娶尤二姐的經過。奴才們只能說「蓉哥兒哄著二爺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等語。鳳姐罵道:「沒臉的王八蛋,她是你那一門子的姨奶奶!」嚇得興兒直叩頭。鳳姐也是不願意奴才們在尤二姐身上使用這尊貴的稱呼。後來興兒在對答中說溜了嘴,把尤二姐叫成「二奶奶」,就急忙自打嘴巴,並立即改口稱之為「珍大奶奶的妹子」,這才是比較妥當的稱呼。
有時,除了以稱呼揭示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的人與人的關係外,《紅樓夢》則借助於稱呼在特定語言環境中的巧妙運用把人物的神態表現得活靈活現。比如,紫鵑試探寶玉對黛玉的感情,說黛玉將要離開賈府回到林家去。寶玉受到刺激,神色大變。這時襲人跑到瀟湘館裡訴說:「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麼話,那個呆子眼睛也直了,手腳也冷了……」一個「姑奶奶」,一個「那個呆子」,把種種埋怨、不滿、擔心、氣憤,都表現出來。在這裡,稱呼確實顯示出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