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一僧一道的智慧與悖論
《紅樓夢》中的一僧一道以其時隱時現、外丑內慧的非凡魔力,既為小說本身增添了不少神奇的光彩,同時也為讀者留下了費解的困惑。正是一僧一道最先來到原始神界大荒山,將靈性已通、凡心已熾的石頭攜入紅塵,變形為通靈寶玉,經十九個春秋的紅塵歷劫之後,最後又將其攜回神界本源。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剛好是一個循環圓圈。可以說整部《紅樓夢》即是以此為故事框架而逐步展開的,則一僧一道之於《紅樓夢》結構模式的重要性至為明瞭。隱含於其中的深層內涵,實際上從一個側面映照出紅樓世界的整體意義。
一
從符號表層來看,一僧一道所側重的是宗教意義,是佛、道僧侶--和尚、道士的簡稱,是和尚、道士神化的產物。他們在上稟承了太虛幻境仙主警幻仙子之命,在下俯視紅塵俗世的芸芸眾生,不僅具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而且具有幻形變化、未卜先知、超世度人之能。實際上即是體現神界意志點化紅塵迷者、拯救人生苦難的神界使者。通觀整部《紅樓夢》,一僧一道依次親自現身點化紅塵迷者的主要有:
1.對賈寶玉的親自點化。首見於第一回一僧一道的大荒山之行,因石頭凡心已熾要求下凡紅塵,一僧一道徑直警誡道:「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又說「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這是一僧一道代表神界意志對石頭命運的一個總預言,也是對石頭日後下凡紅塵回歸神界的警示與點化的開始。爾後,一僧一道倏忽而來,倏忽而去,一直關注著石頭幻像賈寶玉在紅塵中的歷劫命運與了悟進程。第二十五回當趙姨娘請馬道婆作法,賈寶玉處於病危之際,一僧一道便神秘現身前來救護,由其中的「僧」面對上面刻有「能除凶邪」的通靈寶玉持誦了一番,使之從聲色貨利迷途中醒悟過來,救護與點化同時並施。當然,最為重要的還是二游太虛幻境前後,一僧一道對將醒未醒的賈寶玉的一頓禪機點化。自此之後,由石頭變形而來的賈寶玉才頓然悟出了人生的本相與自身的本源。到了第一二○回,便終於由一僧一道帶著塵緣已畢的賈寶玉在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中回歸於神界本源,與首回遙相呼應。
2.對甄士隱的親自點化。亦首見於第一回。甄士隱稟性恬淡,是為神仙一流的人品,所以能最先以俗人的身份通過神奇的「白日夢」見到了神界使者一僧一道,繼而從「白日夢」醒來之後又真的在真實世界中得到了一僧一道的點化,最後經過失女、失火等一系列人生磨難,看破紅塵,解出了一僧一道勸化世人之歌--《好了歌》,結果連唱《好了歌》的跛足道人也連連稱讚:「解得切,解得切!」於是甄士隱便說了聲「走罷!」將道人肩上搭褳抱了過來背上,與道人飄然而去。
3.對林黛玉的親自點化。據第二回林黛玉初進賈府時複述,一僧一道中的「僧」曾來到林府要化她出家,因父母堅決不從,只得作罷。臨走時那「僧」留下贈言:「既捨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黛玉「不許見哭聲」與還淚報恩的先驗矛盾及「淚盡而逝」的先驗結局喻示了「木石前盟」悲劇命運的不可避免性,既是預言,也是點化。
4.對薛寶釵的親自點化。第七回由薛寶釵複述,可知一僧一道中的「僧」也曾來到薛府,贈以「冷香丸」以治其熱毒:既治體病,更治心病,其警示與點化之意甚為明顯。接著在第八回,寶玉與寶釵比通靈,由寶釵的丫環鶯兒點出寶釵與通靈寶玉相配的「金鎖」,也是一僧一道中的「僧」送的,這是對上回僧送冷香丸的補充交代。僧的送以「金鎖」,表面看來是促成與神界姻緣--木石前盟相剋相生的俗界姻緣--金玉良緣的會合,但實際上也同樣喻示著「金玉良緣」悲劇的不可避免性,因為「金」只能配到石頭的俗界幻像「玉」,而不能配到其本真「石」。換言之,「金」只能配到賈寶玉之形,而最終卻不能配到其心。
5.對賈瑞的親自點化。見第十二回,賈瑞因王熙鳳毒設相思而病入膏肓,結果一僧一道中的「道」前來予以救治。看過病後,此「道」贈以「風月寶鑒」,並嚴正告誡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單與那聰明俊傑、風雅王孫等看照。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可是賈瑞不聽此言,看了正面的王熙鳳而不願看背面的骷髏,結果一命嗚呼。
6.對柳湘蓮的親自點化。見第六十六回,柳湘蓮夢見尤三姐後驚覺,似夢非夢,睜眼看時,那裡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跏腿道士捕虱--這便是一僧一道中的「道」。湘蓮即起身稽首相問:「此系何方?仙師仙名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柳湘蓮聽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飄然出世,不知所之。
由上可知,由一僧一道親自現身點化的紅塵迷者共有六人,重心是圍繞石頭--賈寶玉而展開的。因甄士隱是賈寶玉出世精神的先導,因而一僧一道之於甄士隱的點化實質上也就是對賈寶玉的間接點化。清人姚燮《紅樓夢迴評》云:「卷首士隱出家,卷末寶玉出家,都是全部書底面蓋,前後對照。」確是很有見地的。用俞平伯先生的話來說,甄士隱也就是賈寶玉的影子。我認為倒不如稱之為「對立幻影」更為妥帖,即彼此互為影子,相反相成。同樣,賈瑞與柳湘蓮,一熱之至,一冷之極,一為情(反淫)而悟,一為淫(反情)而亡,這本身就是代表神、俗不同指向的「對立幻影」,同時又是與賈寶玉身上固有的「石--神性」、「玉--俗性」的二重精神相呼應的。至於林黛玉與薛寶釵,分別以「木」與「金」與合石、玉於一體的賈寶玉結有「木石前盟」之神緣與「金玉良緣」之俗緣,本身也是一個「對立幻影」,同時又是賈寶玉固有的「石--神性」、「玉--俗性」二重精神從「富貴場」向「溫柔鄉」的延伸,彼此同樣也是互相呼應的。
二
一僧一道本來自神界,而奉命奔走於俗界,以點化紅塵迷者。然而十分奇怪的是,一僧一道在神俗之間的形象是會變形的,剛好形成美與醜的強烈反差。第一回,一僧一道奉警幻仙子之命的首次大荒山之行,石頭初見之一僧一道是:「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闊論。」繼之石頭又被一僧一道為「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可見這裡的一僧一道都算得上風流瀟灑的美男子。接下去到了甄士隱從「白日夢」中醒來,真的在街上見到了夢中的一僧一道時,他們的形象頃刻間發生了嚴重的變形,即從原來的「骨格不凡,丰神迥異」一變為癩頭和尚、跛足道人。第二十五回有二詩予以生動傳神的描寫,其一為詠「僧」:「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破袖芒鞋無住跡,腌臢更有滿頭瘡。」其二為詠「道」:「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只要從神界走向俗界,一僧一道都毫不例外地以此形象現身,與其在神界的「骨格不凡,丰神迥異」,剛好形成鮮明的反差。
追本溯源,此類僧道形象也並非為《紅樓夢》所首創,在中國古代宗教經典、小說傳奇以及民間傳說中皆可尋見。他們不僅外表奇醜,而且言行怪誕,但又內心聰慧。廣為人知的濟公就是這樣一種典型代表。曾被美國西皮士奉為楷模的唐代天台寺詩僧寒山,在《五燈會元》等佛教經典中的記載也大出於世俗行為規範之外。毫無疑問,《紅樓夢》中一僧一道同樣也是由這一源遠流長的僧道形象系列中脫胎演化而來的,是這一源遠流長的僧道形象系列的繼承與變形,這是共性。但《紅樓夢》畢竟又有自己的獨特之處,主要表現在:
(一)在表象上,系由莊子所推崇的真人、畸人兩類超人形象復合而成。在《莊子》中即有大量的真人(或稱神人、聖人)形象出現,他們吸風飲露,不入哀樂,飄飄欲仙,逍遙於塵世之外。比如《逍遙游》中姑射山上「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於四海之外」的「神人」即是如此,正與《紅樓夢》中一僧一道「骨格不凡,丰神迥異」的神界形象相當,是《莊子》中「真人」(或稱神人、聖人)形象系列的繼承與變形。此外,《莊子》中還出現了一類奇醜無比、性格怪誕的「畸人」形象,比如《人間世》中的「支離疏」: 「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讓王》中的「曾子」:「縵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履而踵決,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是為一僧一道俗界形象的範本。對於這些「畸人」形象,《莊子·大宗師》有個解釋,謂「畸人者,畸於人而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也就是說,天道與世道有著截然相反的雙重標準,畸人合乎天道標準,是天道的君子,但卻是世道的小人,因其不合世道標準,故而為世道目為「畸人」。反之,合乎世道標準的君子,卻不合乎天道標準,是天道的小人。一僧一道即是據此雙重標準復合真人、畸人兩重形象炮製出來的。當其在神界時,是以天道標準觀之,是為「侔於天」的「天之君子」,因而是「骨格不凡,丰神迥異」。反之,一進入現實俗世,改以世道標準觀之,即一變為「畸於人」的「人之小人」,所以俗人只能見到其俗界的「畸人」形象: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
(二)在內蘊上,為真與假的哲理觀念的形象體現。在神界,一僧一道的「骨格不凡,丰神迥異」是從本然狀態出現的,而一到了俗界,由真變成了假,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正如石頭一到俗界即變成通靈寶玉而不能再現身為石頭真相一樣。第一一七回寫到,寶玉二游太虛幻境醒來後,再次見到了前來討「玉」的一僧一道中的「僧」,看到滿頭癩瘡,混身腌臢破爛,心裡想道:「自古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當面而錯過,……」接下去便是一頓禪機點化,正好為此作註腳。則此一僧一道在俗界的幻像只是俗人以俗眼所觀察到的「假」。同理,賈雨村在智通寺看到的另一老僧為「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也是一種俗人俗眼觀察的結果。要之,一僧一道形象的二重性正蘊含著真與假的哲理的深刻性。
三
然而,若再進一步從神話--原型批評理論觀之,那麼,一僧一道又只不過是借了《莊子》真人、畸人兩類形象的外殼,顯然還有更豐富、更原始、更深刻的文化意義。這就是先知原型,智慧老人原型,或者說是啟蒙者原型。這類原型有時也由教師、醫生、長輩及其他角色乃至動物神等扮演,但更普遍的則是由繼承原始巫師而來的宗教僧侶,因為從原始巫師到後來的宗教僧侶,儘管其名稱、形態時有不同,但其「通神」即讓神靈降於世俗凡間,又使凡人重登於天神之國,溝通神人、傳達天旨人情的中介作用是一以貫之的。因而他們正適合用來改裝為這類原型。就此而論,一僧一道既不僅僅是宗教僧侶:和尚與道士--對於和尚和道士,作者基本上是持否定態度的;又不同於《莊子》中的真人、畸人形象--因為《莊子》中的真人、畸人沒有肩負溝通神人、傳達天旨人情的中介功能,而是復合以上多重形象、多重含義而成的先知原型,智慧老人原型,或者說啟蒙者原型。當人類既無法擺脫又無法掌握冥冥天國中主宰自己命運的神秘力量,而又渴望獲得對這神秘力量的認知與啟示時,便產生了創造先知原型即智慧老人原型的衝動。這是一個帶有世界普遍性的文化現象。容格指出:神話、民間文學與夢中的精神因素,通常是由一個智慧老人(the wise Old Man)代表,「夢中的他,可能扮成巫師、醫生、僧侶、老師、祖父、或其他任何有權威的人。每當主角面臨絕境,除非靠睿智與機運無法脫困時,這位老人便出現。主角往往由於內在或外在的原因,力有未逮,智慧老人便會以人的化身來幫助他。」1 「文學作品中有無數這樣的例子,尤其當主角游地獄時,指點他的都是這位老人。奧德賽下降地獄,求教於先知泰瑞西亞斯(Tiresias);他的兒子尋父遭困難,智慧女神雅典娜化身為老師,指點其迷津;伊尼亞斯(Aeneas)受教先知赫倫納(Helenus),赴陰間尋賢女西碧兒(Sibgl);但丁迷失在人生的中道,他的老師維吉爾出現,引導他游地獄。」2 有時也變形為鬼魂或動物,如指點哈姆雷特迷津的便是他父親的靈魂,《格林童話》中的是青蛙,《艾麗思夢遊仙境》中的是兔子,等等。
《紅樓夢》中的一僧一道顯然也是這樣一種原型,他們將大荒山青埂峰下靈性已通、凡心已熾的石頭攜入紅塵,銜玉降生於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的賈府,使其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兒,經過一番追求、幻滅與醒悟,認識了人生的本相,也認識了自己的本源,最後又由一僧一道的接應復歸於原處。與此同時,一僧一道還先後通過對甄士隱、林黛玉、薛寶釵、賈瑞、柳湘蓮等人的親自點化以間接點化小說主角賈寶玉。一僧一道在此所扮演的亦恰恰正是先知原型,智慧老人原型,或者說啟蒙者原型。
四
從攜石頭進入紅塵世界,經過人生啟蒙最後獲得人生解脫而回歸於神界的生命循環歷程而言,一僧一道的確已出色地完成了其作為神界使者與智慧老人原型的神聖使命。然而令讀者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人們最終不僅沒有從在一僧一道點化下的賈寶玉的離家出世中獲得人生解脫後的輕鬆與愉悅,而且相反地,倒是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無可奈何的沉重慨歎。究其原因,即在於一僧一道本身存在著永遠無法化解、無法消除的文化悖論。作為神界使者及智慧老人原型,一僧一道的神聖使命即是傳達天界意旨,解救人類悲劇,然而實際情形是:他們一方面在解救人類悲劇,另一方面又在不斷地製造悲劇。
不是嗎?恰恰正是一僧一道最先來到了大荒山青埂峰,高談闊論紅塵樂事,結果打動了己演化為生命形態的石頭的凡心,雖為勸善,實為誘惡。也恰恰正是一僧一道贈予淫思妄動的賈瑞以「風月寶鑒」,雖誡之以只看背面骷髏,而不能看正面美人,但卻給他提供了正反都看的機會,而終於使他一命嗚呼。當然這應該首先歸咎於賈瑞自己的不聽勸誡,但一僧一道又何能推卸先預設圈套讓人去鑽,而終使災難降臨之責?再如對於分別與賈寶玉結有相剋相生的神、俗姻緣的「木」和「金」而言,「木」本即是由一僧一道向太虛幻境之警幻仙子「掛號」與「石」一同下凡演繹人生悲劇的,可見悲劇誘因之一仍是一僧一道本身。而待「木」下凡紅塵為林黛玉之後,一僧一道又想避免悲劇,由其中的「僧」來到林府,勸她出家,卻因其父母堅決不肯而只得留下贈言:「總不許見哭聲」,「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木」下凡為林黛玉,目的就是為了還淚報恩,而向「石」還淚報恩,又必然與「石」的俗界幻像賈寶玉會合,而且必然最後以淚盡而逝完成還淚報恩之夙願,然而一僧一道卻命定她一概不能見外姓親友,總不許見哭聲,這不就是一個悖論?與此同時,一僧一道中的「僧」又曾來到薛府,以金鎖贈予寶釵,是命定與「玉」相配的。既已先有木石之神緣,又何必再製造此金玉之俗緣?這一俗緣的配成本身不正必然導致對神緣的毀滅和摧殘嗎?而且,既配成此「金玉良緣」之俗緣,則二寶之結合勢在必然,寶釵的追求也勢在必然,然而那「僧」又贈予寶釵:「冷香丸」之藥,以冷治熱,正預示了她最終的悲劇結局。這是因為寶釵之「金」所配到的只能是一塊由「石」幻形而必然復歸於「石」的「假玉」(賈寶玉者,真石假玉也),她只能配到其名,而不能配到其實;只能配到其身,而不能配到其心。而且更可悲的是最後連身心與名實也一同離開了她。「通靈寶玉」與「金鎖」早有讖言在先,金鎖之讖為「不離不棄,芳齡永繼。」不離者,不離通靈寶玉也;不棄者,不被通靈寶玉所棄也。然因賈寶玉是真「石」假「玉」,最終必然要離棄於「玉」而回歸於「石」的,因而他必然要離棄於「金」以及「金玉良緣」之俗緣,而回歸於「木」以及「木石前盟」之神緣。再看通靈寶玉之讖:「不失不忘,仙壽恆昌。」不失者,即不失石頭之本相也;不忘者,即不忘神界之「木」及「木石前盟」之神像也。可見一僧一道的角色功能本身就是一個悖論:他們既擔當著化解人類悲劇的使命,卻又處處、時時在製造新的人類悲劇。
作為佛道宗教精神化身的神界使者,一僧一道的文化悖論首先即是宗教本身所固有的悖論;作為解救人類苦難的智慧老人原型,一僧一道的文化悖論同時也是人類自身所固有的悖論。人類求生存,生命求完善,這是一個合目的、合規律的必然趨求,然而宗教因已深刻地認識到這一必然趨求往往會引發人類生存與生命的危機,甚至會導致以慾望或智慧之矛刺殺自身,所以總是不斷教導人們窒慾棄智,以至釜底抽薪,完全否定人類生存與生命本身。這就決定了宗教的思維方式只能從負面警世,因而宗教的解脫本身也是無力的,而且幾乎都是充滿矛盾的。《紅樓夢》中一僧一道所代表的佛、道宗教當然也不例外。作者之所以選擇佛道宗教作為解脫之路,賈寶玉之所以最終出家離世,這既是石頭從神界出發到紅塵歷劫最後回歸於神界的生存循環歷程的必然演繹,同時也是小說作者無可奈何的痛苦選擇。所以小說一方面具體展示了賈寶玉一步步走出紅塵人生迷途而歸於生命本源的具體歷程,另一方面則又深切地抒發了對於紅塵人生的無限留戀與對於生命毀滅的悲慟之情,由此便造成了對於紅塵人生否定與哀挽的兩相悖裂,然後一同歸結於如夢如煙的虛幻慰藉之中。由此可見,正與我們切不可無視一僧一道之於《紅樓夢》的十分重要的角色功能一樣,我們也同樣不能無視《紅樓夢》中一僧一道所代表的至為明顯的出世意義。但《紅樓夢》又不僅僅停留於此,更重要的還在於通過一僧一道角色符號與意義所表現出來的文化悖論,實際上即是作者之於人類二律背反命運的一種哲學洞見與藝術昇華。《紅樓夢》之所以不同於其他小說的哲理深刻性正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