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窺《紅樓夢》第五回

管窺《紅樓夢》第五回

管窺《紅樓夢》第五回

紅學研究

《紅樓夢》是曹雪芹用筆飽蘸血淚而精心創作出的一部現實主義的鴻篇巨著。然而,無論就作者的世界觀來說,還是就作品的思想內容或藝術表現來說,都是極其複雜多端的。僅以作品的思想內容而言,它筆觸所及,幾乎全面涉及了十八世紀下半葉,封建末世清王朝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而作品所反映的思想內容,比諸真實的社會生活,還要更為集中概括,更加豐富深刻,而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性。所以,我們又很難用幾句話,準確簡要地揭示出其主題思想來。在表達作品主題思想時,作者又是運用「假語村言」,而將「真事隱去」,常常出現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筆墨和迷惑費解的現象。我們這裡所要討論的第五回書中關於「太虛幻境」和「警幻仙姑」的描寫,便是一例。這是作者經過「十載披閱,五次增刪」,而沒有刪去,特為保留的文字,可見事出有因,並非閒筆。然而,它好在那裡?妙在何處?對全部作品來說,它是「錦上添花」?還是「畫蛇添足」?再從創作方法上看,它是積極浪漫主義?還是消極浪漫主義?它和現實主義是否結合或者游離?對此,紅學家中,肯定者有之,如說第五回書乃是「通部大綱」,「夢中之夢」和「以假隱真」,或者說是表現了美好的理想境界,如此等等;否定者亦有之,如說第五回書表現了「色空』觀念,宣揚了宗教思想,「太虛幻境」實乃「敗筆」,「警幻仙姑」則是「反面形象』,如此云云,往往各持一端,很難盡如人意。問題的複雜性便如此產生了。也正因為這種複雜性,《紅樓夢》究竟是一部怎樣的小說?其主線和主題都是什麼?這等重大研究的課題,自《紅樓夢》問世以來,至今還是眾說紛紜,尚待進一步深入探討。所以,對這部傑作,必須給以全面的科學的實事求是的分析和評價。

    針對《紅樓夢》思想藝術的複雜現象,本文僅就第五回「太虛幻境」和「警幻仙姑」在全書當中的作用和意義等問題,講些管窺之見,希望大家指正。

(一)

  這裡先談「太虛幻境」。

  《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其基本內容,正如回目所示,著重描寫了「太虛幻境」和它的主宰者「警幻仙姑」這樣的「環境」和「人物」,以及書中主人公賈寶玉神遊其境的過程中,由「警幻仙姑」的引導,看到了「金陵十二釵」冊子,聽到了《紅樓夢》十二支曲子,最後終於墮入了「迷津」,這些耳聞目睹和親身經歷的種種情景。曹雪芹為何不惜花費筆墨,幻想虛構出此等故事,這裡究竟蘊含著那些深意?在全書中它又有什麼作用?這些問題,確實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可是,在「四人幫」別有用心,大搞影射紅學的時期,其流毒和影響,曾經給評《紅》造成了極大的混亂。不少的人,只從人為製造的「階級鬥爭」的「模式」出發,採取『對號入座」的簡單方式,無視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的主要內容,以及對賈府這個貴族之家由盛至衰過程的描寫,大談其所謂「政治歷史小說」或什麼「階級鬥爭的形象歷史」。許多文章連篇累牘只講《紅樓夢》的現實主義,片面肯定第四回書「四大家族」的「榮」「損」,為統率全書的總綱作用;不講《紅樓夢》還有積極浪漫主義的因素與現實主義的結合,粗暴否定第五回書「太虛幻境」及其仙「冊」神「曲」等,有總括全書提攝內容的構思妙處。往往抓住一張「護官符」,找出一紙「賬目單」,取其一點,不及其餘,竭力誇大,無限上綱,便匆忙作出「階級壓迫」或「階級剝削」的結論,並把它拔高到「階級鬥爭」嚇人的高度。甚至因此而使第五回書成了無人敢講的紅學「禁區」。如此片面化和簡單化,背離全書用形象表達出來的實際內容和主旨,也就愈來愈遠了。

    黑格爾老人曾說:「人們總是容易把我們所熟悉的東西加到古人身上去,改變了古人。」(《哲學史講演錄》)曹雪芹及其小說本來的思想和藝術面貌,也不該任人強加以「改變」的。我們決不能因為經歷過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階級鬥爭」的今人歲月,便把非常「熟悉」了的「階級鬥爭」,不作具體分析地硬加到「古人」身上去,並把不許講,很少講,本該講的東西,(例如這《紅樓夢》第五回書)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紅樓夢》第五回,早就引起過研究家們的注目,不要說知情者和權威人士如脂硯齋批書時,曾就這回書指出「警幻仙姑」和賈寶玉二人是「通部大綱」,就連不著名的如護花主人,在《石頭記》總評裡也說:這回書「是一部《石頭記》之綱領」。究竟《紅樓夢》裡那一回書堪稱全書的綱領,是第一回?是第四回?抑或是第五回?乃至於是前五回?至今評論家的見解頗不一致。見仁見智,各抒己見。這可以繼續討論,本文不擬就此立論多談。這裡引用脂硯齋和護花主人的話,旨在說明第五回書所佔地位的重要性,在過去就已為研究家們所評論重視。

    「太虛幻境」這個名稱,就很引人入勝,非同一般。正像司馬相如賦篇裡「子虛」「烏有」的稱謂那樣,明明告訴讀者,是個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的幻想境界。但如同《紅樓夢》中許多人名、地名、官名那樣,作者每一命名,大都很有講究,都是頗費匠心的。脂硯齋在第二回裡曾就林如海為「蘭台寺大夫」的官名,寫過一條眉批:「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之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之處。」此處「太虛幻境」的地名,也應當作如是觀。包括書中的「大荒山」、「無稽崖」在內,「太虛幻境」的名稱,顯然有所遵循,本和宗教神學有關。「太虛」一詞,源於道家術語,最早出自《莊子·知北遊》:「不游乎太虛。」孫綽《游天台山賦》:「太虛遼廓而無閡。」李善註:「太虛,謂天也。」又《莊子·天地》:「主之以太一」,這「太一」也是道家術語。成玄英疏:「太者,廣大之名」,「言大道曠蕩,無不制圍,囊括萬有,通而為一。」參照「太一」,可見,所謂「太虛」,是指囊括宇宙,包羅萬象,廣闊無垠而又虛無縹緲的天堂境界。「幻境」一詞,出自佛家概念。它如同「幻化」、「幻滅」、「幻形」、「幻心」等等,都是佛家所謂「一切諸法,空無實性」的意思。因此,「幻境」亦即「虛空之境」。唐人李嶠《宣州大雲寺碑》:「蒙埃塵於夢幻之境,隔視聽於神明之域。」元人程鉅夫《家園見梅有懷同僚詩》:「羅浮(宇按:相傳抱朴子葛洪得仙術於此)本幻境,前夢覺已諼。」凡此所用「幻境」,皆指「虛空之境」或神明之域。這對我們理解賈寶玉神遊「幻境」,都不無啟發意義和聯想作用。佛道加在一起,「太虛幻境」便成為宗教裡的天堂境界,而帶有濃厚的神秘色彩。《紅樓夢》論者,也便由此而窺見出了小說作者表現了「色空」觀念,宣揚了宗教思想。

    然而,問題卻並不如此簡單,我們如果透過表面現象,作些實際分析,便會看到曹雪芹精心虛構出來的這個富於神秘色彩的宗教天堂,更是一個充滿幻想、令人嚮往的神話王國。對於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來說,積極浪漫主義的神話傳說可與之結合,相輔相成;消極浪漫主義的宗教故事,卻與之無緣,背道而馳。因此,這個神話王國,對於表現作品的主題思想,寄托作者的理想願望,乃至全書的藝術構思,都有著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和積極意義。

    首先,「太虛幻境」可以說是《紅樓夢》主要故事的發源地。第一回書就已約略交待出主要故事的端倪,發生在「警幻仙姑」的處地「太虛幻境」裡面。當年「媧皇未用」的那塊「石頭」,亦即「神瑛侍者」。後來就落腳到了「太虛幻境」的「赤霞宮」中,並從此地「下世為人」。而那株「靈河岸」上的「繹珠仙草」,為了以眼淚還他的「雨露之惠」。便也跟他一同下凡,「造歷幻緣」。這便是全書的兩位主角,寶玉和黛玉在現實世界所演出的愛情婚姻的悲劇故事。這一悲劇故事,也就成為《紅樓夢》全部故事情節中的主要線索。(參見拙作《論寶黛愛情悲劇的社會意義一一兼論<紅樓夢>的主線》載《北方論叢》1979年第 l期)本來,曹雪芹撰寫《紅樓夢》的目的,乃在於真實地再現社會生活,通過寶黛釵愛情婚姻的悲劇故事,以及對賈府由盛到衰過程的描寫,揭露並批判封建制度的不合理性和封建末世貴族之家不可避免的衰敗趨勢,以體現作者初步民主主義的思想。然而,他卻把這樣一部現實主義巨著的故事開端,上溯到厥初生民的女媧時代,讓他筆底故事的發展結局和主要人物的悲劇命運,開始便注定在虛無縹緲的神話王國裡的仙「冊」和神「曲」之中,彷彿一切都是鬼使神差,不可違背。這就在社會人生的真實圖畫上面,塗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整個故事一開始,就是既虛幻又真實的矛盾統一體。使人真假莫辨,迷惑不解。如此這般的情節安排,人物設計和藝術構思,無疑是曹雪芹的「神奇」之筆,也是「狡猾」之筆。他之所以這樣運筆,是有歷史緣由,乃由當時的社會條件造成的。

    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時代,正是清王朝文網森嚴,統治嚴酷的時代。最高統治階級為了維護其封建制度的罪惡統治,在文化思想領域內,大興慘絕人寰的文字獄,不知殺害了多少知識分子。因為文字違礙而釀成的慘禍,令人怵目驚心。這不能不使作家文人「心有餘悸」,一方面要著書傳世,另一方面又要設防避禍。《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對此尤其敏感。因為其祖上就曾捲入過統治階級內部政爭的激烈漩渦,由於與朝廷有忤,幾經遭到抄家之禍,使得原來聲威顯赫的權貴之家,迅速跌落到衰敗的境地。他怎敢明目張膽再去冒犯朝廷?為此,他曾一再宣稱:「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並且聲明,「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然而,《紅樓夢》畢竟是為揭露和批判封建制度和黑暗現實而著的。儘管作了上述那種表白,猶恐自已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反而招致欲蓋彌彰的罪責。所以,他又不得不採用「假語村言」而將「真事隱去」以假隱真、以虛掩實的寫法,巧妙機智地把故事的發源地搬到虛幻的神話王國裡去,讓整個故事的展開,插進一些時隱時現的虛幻情節,並給它塗上一層宗教宿命論的神秘色彩,從而起到掩入耳目的煙幕作用。這樣表面看來,它會給人一種錯覺,好像《紅樓夢》中所描寫的人物和事件及其命運和結局,早在「太虛幻境」中就已注進仙「冊」和譜進神「曲」,都是命中注定,神的旨意和安排。因此,人間一切的不合理和社會造成的大不幸,封建統治階級及其統治制度是不負罪責的。然而,透過現象,看其實質,作品中的人物命運和事件結局,都是作家運用逼真而細膩的筆觸,形象而具體的描繪表現出來的。具有感染力和說服力的,乃是那些具體真實的現實存在的寫照,而非抽像虛假的並不存在的注定。結果是虛不掩實,假不隱真。所以,「太虛幻境」的神秘色彩,終究遮掩不住《紅樓夢》批判封建制度的藝術鋒芒和這部傑作現實主義的藝術光輝。

    其次,「太虛幻境」的描寫,又決不僅僅是為了逃避文網而採取的保護性措施,不只是以假隱真,以虛掩實,大施煙幕而已。我認為,正像所有神話故事都只是在「幻想的同一性」上,虛幻曲折地反映社會生活和思想認識一樣,「太虛幻境」的神話故事也是既虛幻又真實的矛盾統一體,是借幻想的境界反映了真實的社會生活,寄托了作者的美好理想。「神一一這只是人所『虛構』出來的東西。」是想「把生活弄得更豐富、更輕快、更公平、更美麗的人類蒙然的願望所產生出來的東西。」(高爾基《我怎樣學習寫作的》)曹雪芹置身於腐敗齷齪的現實世界,生活並不豐富、輕快,更不公平、美麗。他心嚮往之的卻是另一種美好的理想境界。現實世界是真的,卻是黑暗的罪惡淵藪;理想世界是假的,卻是光明的神聖王國。兩相鮮明對比,後者便成了否定和批判前者的思想武器。    

    《紅樓夢》前八十回中,作者不避筆墨復復,曾一再正面描寫了「太虛幻境」。第一回寫甄士隱在夢中隨一僧一道前行,其中寫道:

那僧便說:「已到幻境」,就強從(士隱)手中奪去了(美玉),和那道人竟過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書四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第五回又寫寶玉隨「警幻仙姑」來到「太虛幻境」:

         寶玉……竟隨著這仙姑到了一個所在。忽見前面有一座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紅樓夢》裡有意重複的筆墨,並不多見。總觀全書雖長,翰墨卻相當潔淨洗煉,凡所剩重複之筆,均屬有意保留。例如第十八回,元春省親看到「大觀園」如此大興土木,無比奢華,曾經三次重複內容相同的話。開始「歎道:『太奢華過費了!』」繼而「又勸:『以後不可太奢了!』」最後又「再四叮嚀:『……不可如此奢華糜費了。」元春一而再,再而三重複相同的話語,顯然是有意強調賈府的奢華糜費,作者對「太虛幻境」的一再重複滃染,目的是在於提醒讀者注目,切莫將此處輕易放過。

    應當說,許多讀者和紅學家們,都已經注目到了「太虛幻境」。但如何認識和闡述它的用意,卻未必全部正確。有的人把「太虛幻境」說成是作者佛教思想的產物,是宣揚了佛教的「色空」觀念,就是一種未「解其中味」的錯誤觀點。

    索解「太虛幻境」的真正寓意,必須首先揭開作者借用來的這種富於宗教色彩的神秘外衣,窺其內裡的奧蘊,方知不是宣揚了「色空」觀念,而是寄托了美好理想。曹雪芹並不皈依佛教,他非但不是宗教的虔誠信徒,他筆下的主人公賈寶玉就是一個「謗僧毀道」的人物。第十九回裡寶玉曾說過這樣幾句話:「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一一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這看似寶玉真正徹底心領神會了一切人事「空無實性」,「多雲幻化」的禪機和徹悟。但襲人卻看透了他的不夠正經和言不由衷,並警告他說;「再不許謗僧毀道的了。」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可寶玉並沒有悔「改」,他曾叫苦地說:「只教神天菩薩坑死我了。」並且說過:「我素日很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蓋廟。這都是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們,聽見有個神,就蓋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便信真了。」這就是說,蓋廟供神,信以為真,不過是那些有錢的封建階級自欺欺人的愚蠢舉動。無數事實證明,曹雪芹非但不是佛道神學的虔誠信徒,反而對宗教迷信的虛偽和罪惡,作過多次深刻的揭露與抨擊。誠然,他並不是一位自覺的無神論者,可卻是一位具有樸素唯物主義和初步民主主義思想的偉大作家。總觀《紅樓夢》全書,作者描寫寺廟、庵院、尼姑、道婆之類的筆墨很多。各種宗教迷信活動,也不勝枚舉,諸如吃齋念佛,修善積德;煉丹服藥,參禪禮經;扶乩求籤,測字打卦;祛祓不祥,買雀放生等等。這一切,在作者筆下全都成了荒誕不經,鬼騙欺人,荼毒生靈,貽害無窮的把戲和揭發批判的對象。例如饅頭庵的老尼靜虛,為圖謀銀錢,勾結王熙鳳害死了張金哥和守備公子一對未婚夫妻的生命;水月庵尼姑智通夥同地藏庵尼姑圓信,竟然拐騙良家「兩個女孩子去做活使喚」;出家人馬道婆,為了從趙姨娘那裡討幾雙鞋面,幾件舊衣和幾兩暫時還不能兌付的銀錢,便昧著良心幫助趙姨娘用「魘魔法」去暗害賈寶玉和王熙鳳;那個素日不忘吃齋念佛,「菩薩心腸」的王夫人,一巴掌便把個清白無辜的金釧兒置於死地。而晴雯之死,四兒、芳官的被逐出賈府,她也難逃罪責。如此之類的情節描寫,已足以揭露宗教在「慈善」的偽裝下,隱藏著的種種血腥罪惡了。除此之外,《紅樓夢》裡賈府的大老爺賈敬,由於一心想成仙得道,服食仙丹靈藥,最後竟中毒一命嗚呼;寄居賈府帶髮修行的妙玉,依舊凡心未斷,在寶玉乞折紅梅後暗自「銷魂」。如此等等的人物描寫,豈不也是對宗教迷信莫大的辛辣嘲諷嗎?

    無可諱言,「太虛幻境」確實渲染上了一層宗教的神秘色彩。單是那副醒目的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便把「太虛幻境」裝點成了虛無縹緲,撲朔迷離,令人捉摸不定,真假莫辨的佛國仙境。但這要作具體分析。上聯中的「真」和「假」,是佛家的概念。佛教不論大乘小乘以及各個宗派,都認為佛法基本不外乎「虛」和「實」兩個方面。華嚴宗就明確說過「事虛而理實」。所謂「虛」,即是「假」。在他們看來,現實世界的有形之物,原本都是「虛」的「假」的,而徹悟超脫之後所達到的純精神境界,即所謂「真如福地」或「彼岸世界」才是「真」的「實」的.下聯中的「無」和「有」,乃是道家的概念。道家鼻祖老子曾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老子·四十章》)這句話是下聯最好的註腳。道家講求「天道無為」,「道法自然」。因此,「太虛幻境」從這副對聯和它的名稱來看,乃是個佛道雜揉混合一體的宗教境界。從來往於「太虛幻境」的「人物」來看,也是確有佛家的「僧」和道家的「道」。但這一切都只是表面現象,本意並不在宣揚它們,決不能據此得出結論,說「太虛幻境」純屬宗教王國。事實上,曹雪芹並沒有把佛教道教的教義,全部擺到「太虛幻境」的石牌坊門前向人們宣傳叫賣,如同「廉價地售給他們享受天國幸福的門票。」(列寧《社會主義與宗教》)他不過是在談佛論道的煙幕下,不滿現實,別有寓托而已。

    從哲學的基本觀點來看,佛道兩家的共同點,都是把現實物質世界,歸結到無形的精神世界中去。由此出發,他們認為要從現實苦難中求得解脫的辦法是,佛家鼓吹人們放下屠刀,逆來順受,以求頓悟成佛;道家宣傳人們清心寡慾,安於現狀,以便得道成仙。一切宗教都是麻醉人們精神的鴉片煙,佛道都是從精神上來解除人們反抗鬥爭的武裝和意志。馬克思說:「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歎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正像它是沒有精神的制度的精神一樣。」又說。「宗教是那些還沒有獲得自己或是再度喪失了自己的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曹雪芹怎麼樣呢?他對一切都有著清醒理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他還沒有到完全「喪失了自己」的程度.他並不逆來順受,而有叛逆精神,他也並不安於現狀,而要有所作為。宗教天國的「幸福」,他並不認為存在,現實人間的「幸福」,他更是不得「享受」。「幸福」就在他所虛構的理想境界裡面。所以,與其說「太虛幻境」是主觀唯心主義的宗教天國』勿寧說是積極浪漫主義的神話境界。正如高爾基所說:「因為這是一種純粹藝術的創作」,是現實生活一種曲折的反映,是把現實加以理想化的結果。也正因為如此,「神話的創作在自己的基礎上乃是現實主義的。」(《蘇聯的文學》)因此,它和現實主義並不相違背,不能稱它是「敗筆」。請看作者筆下的「太虛幻境」,那裡是什麼宗教的「真如福地」和「彼岸世界」呢?恰恰相反,這裡不但是「畫棟雕簷,珠簾繡幕,仙花馥郁,異草芬芳」;「朱欄玉砌,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的美妙境界。而且沒有「被壓迫生靈的歎息」,更不是「無情世界」。乃是充滿了人的感情和精神的幸福樂園。請看:「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面橫書著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也有一幅對聯,大書云:『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真是感情纏綿不盡,難酬風情月債的兒女天地。這裡的天是「離恨天」;海是「灌愁海」;山是「放春山」;洞是「遣香洞」;總之是一片感情洋溢的世界。再看那裡的「人物」,也不是參禪悟道,緇衣素袍的尼姑道婆,而是一群「嬌若春花,媚如秋月」,姿色絕艷,柔情繾綣的天真少女。連她們的名號,也都滿含著不盡的纏綿情意,什麼「癡夢仙姑」、「鍾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哪一個不是有情人呢?絲毫也沒有超脫紅塵的意味。難怪神遊的寶玉一到她們中間,便「喜躍非常」,「自是羨慕」,感到無比「銷魂」,在「警幻仙姑」的誘導啟發之下,竟在這裡放縱情慾,「作起兒女的事來」。這一切,那一點符合佛道的教義呢?簡直是對神聖宗教的肆意褻瀆!

    如此說來,「太虛幻境」那副對聯的宗教含義,和對那裡有悖宗

教教義的具體描寫不是相互矛盾的嗎?這是既矛盾又統一可以理解的。曹雪芹並沒有把佛道的全部教義和主張,都移植到「太虛幻境」裡來。他只是借用了宗教當中的一些概念,巧妙地把它作為批判現實社會的思想武器;同時又築起了「烏托幫」式理想王國的大廈。首先,曹雪芹只是借用了佛家的超脫、虛無等思想,而擯棄了佛家由此而得出的看破紅塵,修行來世,否定客觀世界存在的真實性等等的結論。並用超脫、虛無等思想作為叛逆封建社會種種桎梏和批判封建禮教偽善坑人的理論工具。包括賈寶玉最後「懸崖撒手」,遁入空門,實際上也不是皈依宗教,而是對封建制度的一種叛逆的表現。其次,曹雪芹又只是借用了道家的「天道無為」、「道法自然」的觀點,而拋開了道家清心寡慾、成仙得道的主張。他是把道家的「無為」「自然」,當成了打破封建束縛,否定封建秩序,要求個性發展,促進人的覺醒的思想武器。

    那麼,曹雪芹何以能從佛道的哲學思想中尋覓到批判封建社會現實的思想武器呢?這要從儒佛道三家宗教思想既統一又矛盾的關係中去尋求答案。原來儒佛道三家,有時是同台合唱,有時又是互唱反調。例如佛道兩家,都鼓吹人們逆來順受,聽憑命運的安排,在這一點上,又與儒家杜絕反抗意識,不許犯上作亂的思想有相通之處,都是可為封建統治階級接受和利用的。所以,我國自漢魏以後,歷史上就曾出現過三教合流的現象。然而,從哲學思想體系來看,佛道畢竟與儒家思想存在著很大分歧。封建制度的確立,封建禮教的實施,都是靠儒家教義作為指導思想的。儒家思想是封建社會賴以存在的精神支柱,一向作為正統思想而被封建統治階級所崇奉遵行。因此,既然曹雪芹要抨擊現實社會、叛逆封建制度,便很自然並得心應手地利用這種矛盾分歧,而到佛道那裡尋找到了反儒亦即反封建的思想武器。所以,《紅樓夢》中的談佛論道,實乃出於表達主題的需要。

    《紅樓夢》中談佛的問題,近年來已有不少的論著,加以闡釋發揮。然而其中論道的問題,似乎尚未得到應有的重視。「太虛幻境」裡有著道家濃重的投影。本來,作品借浪漫虛幻的方式以批判現實社會,是我國古典文學的優良傳統之一。恰恰是道家的前輩大師莊子,在這一優良傳統之中,起著開創性作用。《莊子·天下篇》曾說:「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姿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莊子》一書之所以寫得鋒芒畢露,汪洋姿肆,神采豐滿,感人至深,就在於其最基本的藝術特徵,是善用浪漫主義的方法,通過主觀幻想虛構出來的怪誕奇異的故事情節,以發洩積怨,批判現實。曹雪芹筆下的「太虛幻境」不也正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嗎?其書中的「大荒山」、「無稽崖」,不又正是從「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那裡繼承借鑒來的嗎?由此可見,他不但從佛道那裡借用了哲學的思想武器以批判現實,他還直接從道家《莊子》那裡借鑒了文學的創作方法以反映現實。《紅樓夢》二十一回賈寶玉《續膚篋文》所受莊子的影響,也應看作是他借道反儒,表現了他對社會生活煩擾的厭惡,和企圖逃避現實塵世矛盾鬥爭的漩渦。也正因為借佛道思想反儒,批判封建,寄托理想。所以「太虛幻境」中的景象,同現實存在的真實生活,形成鮮明對照。這裡沒有窒息人的污濁空氣,而是天高地厚,環境宜人。也沒有束縛人的封建枷鎖,可以自由自在,談「情」說「淫」.賈寶玉平等地活動在一群天真無邪,美妙多姿的少女群中。真摯的感情,熱烈的慾望,無拘無束,自由發展.這裡既沒有賈政、王夫人等那種道貌岸然,封建禮教的衛道者,寶玉可以不必擔心「挨打」受罵,也沒有賈珍、賈璉等那種「鬚眉濁物」,下流淫穢的無恥之徒,令他厭惡噁心。眼中見不到王熙鳳之類的機謀權詐,耳中聽不到薛寶釵之類的勸戒糾纏。他可以免除了「家庭中晨昏定省」式的令人頭痛的封建家規,也不必曲意應酬「峨冠禮服賀吊往還之事」令人生厭的虛偽客套。怪不得寶玉一踏進「太虛幻境」就喜歡異常,想到「這個地方有趣,我若能在這裡過一生,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管束呢!」這不明明是個令人嚮往的自由幸福的理想王國嗎?是在和「存天理,滅人欲」等等的封建理學的說教大唱反調嗎?曹雪芹及其《紅樓夢》反封建的叛逆思想和批判精神,以及初步的民主主義思想,就是如此通過「太虛幻境」的描寫,曲折地表達了出來。

(二)

   這裡再談「警幻仙姑」。

  「太虛幻境」並非抽像的真空地帶,那裡有著具體的人事景物存在,「警幻仙姑」就是主宰這具體存在的神話王國裡的女神形象。

    「警幻仙姑」的名稱,同「太虛幻境」的名稱一樣,雖系作者杜撰,但也頗耐尋味。二者可謂銖兩悉稱,妙在同工。「警幻」二字,似佛家用語,所以她是佛教「大士」所服從的主事;「仙姑」二字,乃道家稱呼,因此她又是道家「真人」所崇奉的至尊。亦佛亦道,「合二而一」,看來這名稱同「太虛幻境」一樣,乃湊泊而成。作者描寫周圍與她有關的「人物」,也是非『佛」即「仙」,或名「茫茫」,或名「渺渺」。她的名字最初不也是在第一回書裡通過一僧一道的對話,使讀者聞名的嗎?可見,這都是順理成章,精心為之的。塑造這一神女形象,仍然是作者借助談佛論道,而達到批判現實,寄托理想的目的。

    在第五回書裡,「警幻仙姑」還未見其人,就先聞其聲;「寶玉聽了,是個女孩兒的聲氣。歌音未息,早見那邊走出一個美人來,蹁躚裊娜,與凡人大不相同。」乍一出場,作者就特用一篇小賦,鋪張揚歷,淋漓盡致地描繪了她的肖像。她完全可以和屈原《九歌》裡或曹植《洛神賦》中的神女形象媲美。其音容笑貌,素潔文雅,服飾神態,言淡舉止,無不令人欽羨愛慕。真可謂躍然紙上,呼之欲出。她不但與世上「凡人大不相同」,世上最美的美女也要相形見絀一一「遠慚西子,近愧王嬙」。就是在天上,也是「瑤池不二」,「紫府無雙」。一言以蔽之曰:完美至善,無與倫比。在這飽含感情極盡美化的筆墨當中,不難看出,有著作者心目中光明的映射。「警幻仙姑」這個天上難找,世上難尋的女「神」形象,其實就是她所理想的披著神裝的女「人」形象。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裡面,評述《紅樓夢》時曾就悲劇最大的主角賈寶玉說過這樣一段話:「……歸則周旋於姊妹中表以及侍兒如襲人晴雯紫鵑輩之間,暱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又說:「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廣…。。.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寶玉原本就是個「多情公子」,博愛那些年輕、貌美、才智、聰慧的女子,一向是「暱而敬之」。(當然,這決不包括那類「沾了男人氣,就比男子還可惡了」的「混帳」婦女。)他所身居的「大觀園」,可謂仙境在人間的再現,是「真如福地」的了。《紅樓夢》第十六回,在「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一句下,有幾句脂批:「大觀園系玉兄與十二釵太虛玄境,豈不草索。」(俞平伯:疑當作「豈可草率」)是的,「大觀園」就是寶玉在世上的「太虛玄(幻)境」。探春就曾謳歌:「神仙可幸下瑤台」,「未許凡人到此來」。黛玉不是也有過「仙境別紅塵」的詩句嗎?按說寶玉這位「富貴閒人」,在「大觀園」中整天和他所「暱而敬之」的一群年輕女性,耳鬢廝磨,親密往來,過的該是神仙般的幸福生活。可是寶玉卻沒有真正享受到人間「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的幸福。他所感受到的卻是「遍被華林」的「悲涼之霧」。使他「憂患日甚」的,是那群被他「暱而敬之」的美麗少女,一個一個的被摧殘,被蹂躪和被扼殺。現實社會裡不容許美的存在,一切都要讓位於醜惡。作為黑暗王國裡一線光明的黛玉,最終不是也終於被毀滅了嗎?所以,他感到「虛無」,竟至傚法莊子而要「焚花散麝」、「戕寶釵之仙姿」、「厭黛玉之靈穹」,如此便可「喪滅情意」,「無戀愛之心矣!」這當然不是「徹悟」,而是他苦惱失望之後違心說出的反話。本來寶玉對現實世界還沒有完全絕望,繼續「參禪」,和淚口占:「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但經黛玉續出「無立足境,方是乾淨」之後,他主觀存在的「立足境」地,也就被根本否定徹底幻滅了。寶黛明明互有「戀愛之心」而偏要大談宗教哲理.「喪滅情意」,這豈不是相互矛盾,令人深思,最可悲的人間悲劇嗎!世上「無立足境」,天堂卻有「太虛幻境」;人間美不存在,天堂卻有美的化身「警幻仙姑」。在這裡寶玉已不再呼吸「悲涼之霧」,而是在「警幻仙姑」引導之下,「遍歷那飲饌聲色之幻」,「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這豈不是光明、理想、美好、情愛之所在。恰如《好了歌解》所說:「反認他鄉是故鄉」借用來作反面的理解,對寶玉來說是恰當不過的。總之,在現實社會裡失掉的一切,都可以在主宰「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姑」那裡得到補償。

    正因為「警幻仙姑」是理想中的美的化身,所以在作者筆下,她又是一個平易近人,可親可愛的「人」的形象。寶玉對她是「暱而敬之」,而非「敬鬼神而遠之」。值得注意的是,這位美人的形象,是通過寶玉的眼睛看出來的。《警幻仙姑賦》中那幾句排比的寫照:「羨美人之良質」、「慕美人之華服」、「愛美人之容貌」、「比美人之態度」,應該說就是寶玉真摯情感的傾瀉,或者說是他感情專注的一種表現。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一書中曾經說過:「一切宗教,不是別的,正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支配著人們的那種外界力量在人們頭腦中的幻想的反映,在這種反映中,人間力量採取了非人間力量的形式。」所有宗教神衹大都是人間統治階級力量的反映,支配、麻醉著成千上萬的信徒。他們神聖不可侵犯,那些凶神惡煞,不是三頭六臂,就是牛頭馬面,只能令人驚恐,固不必說了。就是披著偽善外衣,帶著慈悲假面的神衹,也都依靠特殊的權勢,降服世人,統治世人。使人們在他們面前俯首貼耳,頂禮膜拜,屈從他們的特權,聽憑他們的擺佈。可是,「警幻仙姑」卻決沒有作為宗教迷信中的「玉皇」望而生畏的威嚴,「閻羅」不寒而慄的兇惡和「菩薩」沖天四射的金光,而是有著絕代佳人那種美麗超人的形態,熱烈真摯的感情和親切動人的語言。所以,我們才說「警幻仙姑」不是超現實的宗教裡的「神」的形象,而是現實理想中的「人」的形象。

    「警幻仙姑」就是這樣作為一位花容月貌,通情達理的「美人」,深深吸引並打動了寶玉。請看: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的忙來作揖,笑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那裡來,如今要往那裡去?我也不知這裡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

脂硯齋於此曾下評語說:「千古未聞之奇稱,寫來竟成千古未聞之奇語,故是千古未有之奇文。」真是慧眼識珠,絕好佳評。亙古以來,確實未嘗見過任何一個高高在上,脫離塵俗,主宰天堂的女神,可以以「姐姐」相稱呼的。更妙的是「警幻仙姑」果然「攜帶」寶玉,滿足了他的要求。作者描寫「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時,脂批又說:「妙,警幻自是個多情種子」,神和人都很「多情」,拉拉扯扯,彼此毫不避忌,親密接觸,這在封建正統的「男女授受不親」的教條看來,豈不是有失體統?在孔孟經典之中,不是連「嫂溺,援之以手」<《孟子·離婁篇》)這樣的事,還要討論一番是否合乎「禮」嗎?一般來說,宗教裡的女神,人們不是以「娘娘」相稱,便是以「奶奶」相稱,決不能以「姐姐」相稱。因為「神」和「人」要有嚴格界限。宗教裡的神祇,往往是人間統治者的化身。一而人間嚴格的等級制度,明確地規定了長幼尊卑的界限,任何人不可冒犯逾越。統治者總是居於至高無上的地位,反映到宗教裡,神祇也必定凌駕於世人之上。何況就是神與神之間,也有高低尊卑之分。因此,世人之於天神,永遠是卑微小民,豈有平輩之理!然而「警幻仙姑」卻是個例外,不僅「太虛幻境」裡那群仙姬,和她是平等關係,稱呼她做「姐姐」;就連塵世上的寶玉,也居然呼她為「姐姐」,這真是「千古未聞」之奇事了。「警幻仙姑」若果不是平易近人,可親可愛,通情達理,平等待人,引得寶玉無限傾心,「暱而敬之」;他怎敢喜笑作揖,冒犯尊嚴,居然打破了入神界限,不稱「仙姑」而稱「姐姐」呢!由此也可以看出,「警幻仙姑」決不是宗教迷信中的神衹,而是屬於神話故事中的神入。因為這種「神是某種手藝的能手,人們的教師和同事。」(高爾基《蘇聯的文學》從「警幻仙姑」的身份、職能,以及同別人的關係看來,她恰恰就是如此的。

    脂硯齋還曾在「警幻仙姑賦』下有段眉批:「前有寶玉二詞,今復見此一賦,何也?蓋此二人乃通部大綱,不得不用此套。前詞卻是作者別有深意,故見其妙。此賦則不見長,然亦不可無者也。」批者從曹雪芹全書的藝術構思和內容安排著眼,看出與「警幻仙姑」和寶玉有關的故事情節,形成一條虛線和一條主線。自始至終,發展完結(「警幻仙姑」最終歸結「情榜」)。因而說「二人乃通部大綱」,這可以理解,此處暫且不論。但批者正確指出前面有關寶玉的二首《西江月》詞是「別有深意,故見其妙」之後,而說此賦「則不見長」,之所以「亦不可無」,只起個「大綱」作用而已,這就未必是中肯之論。我以為,此賦「亦不可無」的妙處,恰恰也就在於它「別有深意」。如上所說:「警幻仙姑」乃是寶玉心目當中理想的美人形象,一見之下,他便自慚形穢,油然而生「暱而敬之」的愛慕之情。寶玉在人世間的「姐姐」可謂多矣,但有那一位可比天堂裡的這位「姐姐」富於人性美和人情美呢?世上那種出自人性,富於人情的本該存在的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係,全部被封建禮教,等級制度給扭歪了,破壞了。以賈元春這位「姐姐」來說吧,和寶玉乃是同胞姐弟,但…。。。旦成為鳳冠霞披的皇妃,便凌駕於庶民乃至至親骨肉之上。好不容易盼到她省親歸來,不要說寶玉輩只能迴避門外,敬而遠之,不敢上前,親親熱熱呼她一聲「姐姐」。就連賈府的老祖宗賈母也不敢以「家禮」相見,而要以國禮「跪」見。她的生身之父賈政還要誠惶誠恐,畢恭畢敬,口口稱「臣」,唸唸有詞,說出一套:「草芥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徵鳳鸞之瑞」等等阿諛逢迎的陳腔濫調。從這可悲而又可笑的一幕鬧劇中,那裡能見到所謂「天倫之樂」,「骨肉之情」的一點影子呢?全是一套虛偽透頂的東西。由此看來,作者為「警幻仙姑」所譜寫的情調優美的一曲讚歌,無疑是寄托了作者厭惡世俗社會,追求理想境界的思想感情。有憎才能有愛,對照相比之下,既有熱情的讚頌,與之俱來的也就必有辛辣的諷嘲!

   「警幻仙姑」形象的「別有深意」還不僅如此。作為「太虛幻境」的主宰者,她的職權,是專門「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那些「風流冤家」下凡時,都要到她的案前去「掛號」,歷經三劫之後,再回到她的案前去「銷號」。由此可見,她是一位「愛神」。一位天國仙境的女神,卻主管人間塵世之男女之事,這完全是不見諸佛道經典和神話傳說的大膽想像和虛構的故事。眾所周知,人間塵世的男女愛情婚姻之事,傳說中本來是由「月下老人」主管的。何以作者把這主管之權從「月下老人」那裡剝奪過來,而賦予了「警幻仙姑」呢?無非認為「月下老人」不配或不稱職;只有「多情」的「警幻仙姑」才配充當「愛神」。用寶玉的話說,因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女神要比男神為好,讓她主宰人世上愛情婚姻大事,無疑又是尊重女性,批判了「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固然,「男尊女卑」不平等的根由,不在於人的性別,而在於封建制度。但是,中國幾千年的大男子主義和「夫權」,一直是由所謂「三綱五常」等封建禮教確定的。「階級壓迫是同男性對女性的奴役同時發生的。」(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所以,批判「男尊女卑」,故作「女尊男卑」,這乃是希冀婦女解放,實現男女平等,具有反儒傾向的憤世之詞和翻案文章。同樣富有深刻的反封建的歷史進步意義。

    或問:「警幻仙姑」不是還接受了賈府榮寧二公之靈的囑托,要使「寶玉跳出迷人圈子,入於正路」,她還規勸過寶玉「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這不是和上面所論相矛盾的嗎?對這種矛盾複雜的現象,仍要作具體分析。是的,賈寶玉叛逆思想性格的重要表現,就在於他一向反對科舉仕進,功名利祿等封建之道,他痛恨那些讀書做官的人為「祿蠹」,或「國賊祿鬼」。誰要勸他步入仕途,他都會斥之為『混帳話」。正因為林黛玉從不勸他,他才沒有和她「生分」。現在「警幻仙姑」也用那類「混帳話」來勸他「入於正路」。寶玉卻未斥罵和她「生分」,反而任她「攜帶」,暢遊仙境。這是何故?連批書之人脂硯齋也看出了其中的矛盾複雜性。「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說出此二句,警幻亦腐矣。然亦不得不然耳!」真是一語破的,「警幻仙姑」的腐儒氣味,乃是作者「不得不」用的曲筆,又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宣揚「孔孟之道」是假,談「情」說「淫」才是真的,所以寶玉才不和她「生分」。「警幻仙姑」對他則是「醉以美酒,沁以仙茗」,使他盡情「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以警寶玉的「癡頑」。她曾大膽露骨地對寶玉說;「吾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因為寶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又據她說:「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雖可為良友,卻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誕,百口嘲謗,萬目睚眥。」所謂「淫人」「癡情」云云,都是指寶玉對那些美好女性的「愛博」「多情」而言。因此,所謂「意淫」也並不奧妙神秘,正是賈寶玉叛逆思想性格的核心。我們可以把它解釋為對於女性的一種純潔高尚的感情意識,是一種和世道相違背的道德情操。寶玉和黛玉那種「木石前盟」的純真愛情,就是「意淫」的具體表現。說得明白一些,「意淫」很有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的味道。這種性愛行動的本身,就是對封建世俗的倫理說教的一大背叛。從封建正統思想看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男女結合只是傳宗接代的一種手段,無須以男女雙方純真的愛情做為基礎。寶玉和寶釵的所謂「金玉良緣」就是如此。寶玉在精神上(「意淫」)屬於黛玉,而在肉體上卻與寶釵結合。也正因此,那些紈褲子弟,流蕩女子,更只能屬於「皮膚濫淫的蠢物」而已。「意淫」的含意,還應當包括對所有美好女性愛慕尊重的意思在內,不能純粹以愛情視之。寶玉最喜歡在內闈與女兒廝混,對她們「暱而敬之」。用脂評的話說就是「俱有一段癡情去體貼」,「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所以,無論姐姐妹妹,還是奴隸丫頭,他都一視同仁,尊重她們的人格,欽羨她們的才智,分擔她們的憂愁,同情她們的遭際。寶玉的「體貼」「多情」,無不是純真無邪的感情。這種感情,乃是經過淨化,昇華為純潔高尚的一種精神境界。所以,寶玉才可為「閨閣良友」,而為世道「百口嘲謗,萬目睚眥」。如此說來,具有叛逆思想精神,一向「多情」的寶玉,聽到「警幻仙姑」對他談「情」說「淫」,豈不正中下懷。什麼「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他也只當做耳邊風了。具體的引誘啟發,早已勝過了抽像的迂腐說教。在「警幻仙姑」的引導下,寶玉最後終於墮入了「迷津」。他並沒有被「攜帶」到他祖宗所希冀的「存天理,滅人欲」的讀書做官的封建正路上去。相反地卻是被引導褻瀆了神聖不可侵犯的「孔孟之道」,走上了反封建正統的「滅天理,存人欲」的叛逆道路。所以,有人註釋《紅樓夢》說「警幻仙姑」「是封建貴族階級的代言人:她傳達了榮寧二公的鬼話,要賈寶玉做封建貴族的繼承人,妄圖挽救快要絕世的豪門大貴族的命運」,或者有人說她是「反面形象」。這都是以假當真,皮相之見,未解「其中味」的緣故。

    這裡還要附帶說明一下,賈寶玉在「警幻仙姑」的引導下,所見「薄命司」金陵十二釵冊子和所聽「紅樓夢」十二支曲子的作用問題。這仙「冊」和神「曲」是第五回書裡被作者大肆描繪和渲染的重要內容。那是一冊冊登記眾多婦女不幸命運的檔案底簿和一曲曲預演封建貴族衰敗結局的淒涼悲歌。納入整個「太虛幻境」和「警幻仙姑」的描寫,它們當然也是作者在文網森嚴的險惡環境中,不得不運用的以假隱真的「狡猾」之筆,而有批判現實,寄托理想的意義和作用。但已如我們在前面略微說及的那樣,它們對全書的藝術構思都又別有提綱挈領的巧妙作用。而這綱領作用,早就有人提出過了。如果說《紅樓夢》一書,所寫真正含有「人生如夢」意味的話,那第五回所寫便是「夢中之夢」,這「夢」需要一一圓說,得到驗證。如果說《紅樓夢》是一部啞謎,那這個「謎」需要一一猜透,最終要揭曉謎底。《紅樓夢》作者常用所謂「千里伏線」的藝術方法,或用詩詞歌賦,或用燈謎酒令,或用偈言讖語,把將要發生的事件,預先有所暗示。第五回「警幻仙姑」彷彿導演一般,引導寶玉所觀的「冊」和所聽的「曲」,就更都是起著暗示作用的伏筆。從仙「冊」神「曲」這裡出發,我們可以按圖索驥似地一一尋得出未來故事情節和人物命運的發展線索和蛛絲馬跡來。可以看出這是作者用心良苦,獨具特色的藝術經營。曹雪芹大抵就是按照這裡的創作提綱,人物設計和情節安排來完成全書原稿的。前面暗示,後面驗證,如常山蛇,擊尾首應。不會改變或者超出這裡總括全書的創作提綱的範圍。至於高鶚所續的後四十回書,許多處有背曹雪芹的創作意圖和藝術構思,那就另當別論了。總而言之,作者通過仙「冊」神「曲」這種虛構的形式,實際上是預先暗示或者點明了處於封建末世的貴族之家,不可挽回的衰敗結局,處於封建禮教桎梏之下一大群年輕女性種種的不幸命運,以及寶玉終於無視家世利益而走上了叛逆道路,從而表現了反封建的主題思想。

    當然,第五回關於「太虛幻境」和「警幻仙姑」的描寫,也並非盡善盡美,無可指責之處。儘管作者主旨不在於宣揚宗教的「色空」觀念,而是借談佛論道,仙「冊」神「曲」,掩蓋批判現實,寄托理想的目的,並有藝術構思的妙用。但那種看來把一切事情都預先歸之於「運終數盡」和「命中注定」,而且是虛無縹緲,迷離朦朧的描寫,畢竟會給人造成錯覺,令人費猜犯疑。而和作者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相矛盾,也和作品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有距離。這給作品籠罩上了一層陰雲迷霧,流露出了虛無悲觀的消極情調,從而一定程度上減弱了作品批判現實的藝術鋒芒和反對封建的叛逆精神。但話又說回來,這是文網森嚴的封建時代和封建末世的貴族階級,給作者世界觀造成的局限。曹雪芹不愧為現實主義的藝術大師,我們是不可苛求於古人的。

                                一九八O年六月初稿於哈爾濱

                                     一九八O年八月修改於全國《紅樓夢》討論會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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