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林黛玉的哭
《 紅樓夢》 的林黛玉與《金瓶梅》的潘金蓮皆犯了「歇斯的裡亞」病(Hysteria:或說大都由於性慾不滿足而起),所不同者,黛玉既受各方面的壓迫又於肉慾上不能得到滿足,遂而發洩為怨憤的情調與詩歌。這是一種「昇華」的最好現象。金蓮比較上稍得性慾的滿足,但因,西門慶多妻的分心,遂使她不能盡量快樂,以致演成為種種下流的行為如:偷漢子,打人,罵人,用心機害人等等,這是「惡化」的最好證例。
因這二婦人的特例最具有討論的價值,故我先將她們論列起來,而今先從林黛玉說起。
(甲)《紅樓夢》的分析
自來研究《紅樓夢》者有「索隱」、「考證」等派。最近胡適先生用了科學方法,證明《紅樓夢》的作者是什麼人,這是第一步的成功,但與實際的工作相差還遠。一本名著如《紅樓夢》 ,不是用科學方法所能得到其精湛之所在的。因為科學方法重在返本探原,而將萬緒變化的神情歸納為簡單無味的邏輯。由是,無怪當胡先生看這部洋洋大觀的書,不過「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在他個人說,可謂「忠於所學」. 但不必去問什麼大學間家,就連普通人讀過《 紅樓夢》 後都能知道此本書,不單「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吧,若以此眼光去看《紅樓夢》,真是淺之乎也者樂。
研究一個名人的心思或一本名著的創造,最重要的不是科學方法,乃是「創造的方法」。例如,我們要善於瞭解《紅樓夢》 時,知道作者是什麼人之後,最要的在考究作者的心靈如何活動。惟從此心靈活動的趨勢上,才能得到它的創造的妙諦。創造法與科學法不同處:創造法乃在討究心靈的創造,它是在這種創造中求出其進化與變遷的法則。這是輕視其陳跡而重視其米來,忽略其因由而注重其結果的。科學方法,則在研究現象的固定.它是在這種固定中.求出其互相關係的法則;重視其原因而忽略其結果,注重其過去而忽視其未來的。
但請胡先生輩勿誤會我意,以為我是反對科學方法而提倡玄學之人。我當然贊同科學方法,不過我視它為治學的初步工夫而已,不是如胡先生輩以科學方法為節善獨一的方法。又我說的「創造的方法」,不是玄學的渺茫,而是有規則與條理的,它與科學方法不同處.它不僅重視客觀,而且兼及主觀。這個「創造的方法」,每為「心理分析家」所取用,因為研究人類的心靈,非用創造的方法不可。
(乙)林黛玉的表情
我們用創造的方法來研究《 紅樓夢》 ,則見此書創造力之大,不是單單描寫「坐吃山空」的。僅就林黛玉一人的心情說,已可見出作者精緻的心靈與偉大的創造力。他描寫林黛玉的難處,不在死寫一個常態的女子,而在處處活描一個超人而將近於變態的性格- 哭的,與有憂鬱病的性格。
作者對於林黛玉的創造的材料,大概是這樣:一個生來柔弱的身材與玲瓏善感的心靈- 後因受各方面與禮教所壓迫而成為優郁病- 她的優郁的發洩有二途:一是哭泣,一為詩歌- 哭到後來淚也干了,心也碎了,仍然不能與所愛之人結婚,於是遂自栽而死。這個大端的結構尚覺平常,至其詳細的組織才見其難能可貴。在這個人格描寫上,作者確能處處應用事實以為憂鬱病理的根據。他起始就認定黛玉憂鬱善哭的病源,乃由於身體的衰弱。「兩彎似整非盛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月;態生簡眉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這樣寫法,不僅看出黛玉的病體比人分外可憐,而且見出她的心靈也比別人玲瓏。據病理說,凡患憂鬱症者,其身體必衰弱,而心靈又較普通人為強。因是,心靈常要向前頭跑,可惜身體終趕不上,遂致生出身心彼此不相諧和,林黛玉便是吃這樣虧。
她本來已有傾向於憂鬱之病,加以寄人籬下,又與寶釵、湘雲等競爭寶玉的愛情,由此刺激更多,遂致成為優郁之病。這個優郁病的特徵不是別的,乃是「善哭」,哭是她獨一的安慰者,故她無處不哭,無時不哭.可說她為善於哭者的代表。
哭的表情,在她,可以分為兒類:她有時是以哭為玩意兒,這好似小兒女鬥嘴時的哭態。雖在當時鬧得怎樣厲害,事過境遷,則亦已耳,並未嘗記念在心懷,這種哭,其中實在含有趣味。所謂嬌嗔薄怒最令人憐是也。不用說,黛玉對寶玉這樣哭法最多,這個乃因二人自少時一同坐起,一個住在碧紗櫥裡,一個住在碧紗櫥外。及長成後,一個住在瀟湘館,一個又住在對過的怡紅院。彼此過從既多,親密之情又是非言可喻,以致每每難免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況兼黛玉要使小性子,而寶玉又是癡於情者、常常有真情而為禮教所壓迫竟致有不能出諸口之苦痛,以是吞吞吐吐,含糊不明,更加引起黛玉的疑心與刺激,遂致她不免垂淚嬌慎,寶玉因此賠罪不迭,以邀美人的回心,這一對小情人最快樂處,想多是這樣的胡鬧過日,例如,黛玉剪荷包怒了,哭起來了。禁不止寶玉「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了。後來.寶玉仍帶上荷包,又逗得「妹妹」嗤的一聲笑也。
又如寶黛二人嘔氣一回,黛玉哭了,寶玉又賠罪了。這次結果竟得黛玉如此溫柔口氣:「你只怨人行動慎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嘔人難受:就拿了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些,怎麼你倒脫了青狐披風呢?」寶玉得意了,終於笑道:「何嘗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暴燥就脫了。」
他們鬧得最凶的算是在第二十九回。鬧得黛玉大哭大吐,鬧得寶玉只管死砸玉.鬧得賈母及王夫人都知道而來勸了。然而結果:「女的在瀟湘館臨風灑淚,男的在怡紅院對月長吁」,居然是「人居兩地,情發一心」呢。到後當然是寶玉先來賠罪,「好妹妹」.叫了幾十聲,黛玉仍然是哭。及到寶玉說:「你死,我做和尚去。」黛玉更加怒了,向他額上戳了一下,哼哼一聲,咬著牙說道:「你這… … 」仍然垂淚不睬。寶玉既說錯了話,又被黛玉這樣奚落,不免也哭起來。幸虧這個女妖精一面哭,一面看了寶玉要用簇新藕色紗衫去拭淚,遂連忙將自己的一方絹帕擲去… … 這是何等可愛的兒女哭泣呵!願天下有情人都來這樣大哭一遭,然後才能領略此中哭的滋味!
黛玉的哭當然不是完全這樣的痛快甜蜜。她的哭也有時實在為真恨而發洩者。不過與寶玉那樣真愛,當然這樣真恨的哭泣不會繼續延長的。論及這些真恨的哭.正是真情愛的發洩呢,所以它的表示尤覺不可少了。可是,以「秉絕代姿容,具希世優美」的黛玉,若為真恨而哭,則其哭的影響之大,誠如《紅樓夢》 作者所說,把那附近柳枝花朵上宿烏棲鴉,聽聞此聲俱式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了(第二十六回)。涼來黛玉的哭已經感到彩禽界了。這與第三十五回所寫的瀟湘館中鵝哥,一似黛玉的長歎聲音,並且念著;「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之句同樣入子神境。及到(在第九十六、七、八三回)黛玉聞得寶玉娶寶釵時,此時的恨,當然是真恨,而且這回的恨是綿綿無盡期了。「寶玉!寶玉!你好好……」, 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此時淚也干了,哭也不成聲了,然而尚是懷念寶玉不置。難得作者在此數回上寫得出黛玉的悲哀。(假定八十回以後的《紅樓夢》是高鶚續的,別的不必說,獨對於黛玉一層,續得真不錯。)
哭之價值又大者,在以淚為真愛情而揮灑。無論黛玉暫時如何恨寶玉與在將死時如何永久地怨恨他,究竟,她終是真愛寶玉的。她的哭與淚,都為真愛而流盡了。《紅樓夢》 一書的價值,也就在這樣淚痕的描寫;故我們可叫《紅樓夢》 為「還淚記」。以黛玉的淚是處處為寶玉的情愛而表示的去看《 紅樓夢》,則可見出黛玉的哭泣的真價值:與《紅樓夢》描寫黛玉的真意義之所在。今舉一淺顯之例,如.(第三十三回)當寶玉受其父答責後,黛玉哭到「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又當她看寶玉時「雖不敢號陶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哭,氣噎喉堵,更覺厲害」。到此,始可見出黛玉哭的偉大的價值。至於寶釵等的鎮靜,愈形出其對寶玉非有真正的愛情。由真愛的哭,而再進一層,就是「哭的昇華」了,這個是節省哭的消費,而使眼淚變成為悲哀的詩文。凡讀過《紅樓夢》之人,誰不讚歎黛玉的《 葬花詩》 呢:「……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存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是何等的血與淚所結成的詩句呵!又她的《桃花行》也是一字一淚,一句一哭的:「… …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字春歸盡,寂寞簾攏空月痕。」這樣悲調,難怪寶玉看後,癡癡呆呆竟要滾下淚來了。徐如黛玉的《五美吟》(六十四回)、《 代別離》 (四十五回)、《菊花詩》 (三十八回)、《柳絮詞》(七十回)皆全是她淚所寫就的。今恕我們不能一一舉出了。
《紅樓夢》的作者雖有憂思,但究竟他是男性,而所以能有這樣女性纏綿的體貼,這個非從創造的方法求出其理由不可。凡創造者,雖不免借用些事實為根據,但其進行與發展.完全靠住他自己創造的天才。今以林黛玉的創作法說:作者的心思優越處,第一,在寫黛玉所受各方面的壓迫,如寄居在外祖母家,不能如自己家庭一樣的隨便;又如她與寶玉是中表兄妹,而又有婚姻的可能性者以致受禮教的壓迫,而對寶玉不能盡情相與。他如鳳姐的刻薄貧嘴,寶釵、湘雲等的爭寵恃嬌,遂使她不得不處處留神,以免受人奚落與失賈母、王夫人及寶玉等的歡心。
其次,作者的心思再進一步而描寫黛玉在此種壓迫之下而生反抗的心理。這個反抗固然是極微弱,因為黛玉是名門閨秀,又在大家庭之中而受禮教之毒最深者.但她終於想反抗,如:她對於寶玉的使氣,對於姊妹間的恃才,對於細故末節,每每觸境而傷情,對子賈家人,有時竟用了尖刻的口舌,凡此之類均可以見出。第三層,《紅樓夢》寫黛玉的妙處,就在一邊寫出許多的壓迫,· 邊又寫她應付的無能,以致她對寶玉雖有萬分的情驚,而終不能盡量發洩,以致彼此吞吞吐吐不肯明說,愈演愈委婉曲折,以是情文雙生,俱人化境。別一方面,正因她受四方八面的攻擊,精神越加刺激,思想越加靈敏,而優郁病也越加沉重,哭的狀態也由此愈演而愈奇。善看《紅樓夢》者,就在這樣瓜迫的增進與憂鬱病同時的增進處,見出黛玉人格的演進與她哭的變態的增進。由此研究,始能見出作者創造的步驟與其描寫的天才。如此看法才是得到創造方法的妙諦,與作者活動的心靈。
若論及「哭的表情」,當然以林黛玉的寫法為最奇妙。此外,《 紅樓夢》 所寫的哭法尚不少。如第六十八回的寫「酸鳳姐哭鬧寧國府」,這是「潑的哭法」。但見「鳳姐兒滾到尤氏懷裡,嚎天袖地,大放悲聲… … 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後來又放聲大哭起『祖宗爺娘』來,又要撞頭尋死.把個尤氏搓揉成了一個麵團兒,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當然;黛玉的哭比乎此,格外斯文高雅了。
又寫晴雯死時的哭,比黛玉死時的哭又較痛快。「『有什麼說的!』晴雯嗚咽道,『不過握一刻是一刻.握一日是一日,……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 … 』說到這裡,氣往上咽,便說不出來,兩手已經冰冷… … 」他如寫(四十四回)平兒被鳳姐打得有冤無處訴,只氣得大哭,哭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後義被賈璉打得氣怯,忙住了手,只管哭罵,要去尋死。這樣寫哭,寫得又甚滑稽。至於寫美香菱受了貪夫棒之後,跪到薛姨媽跟前,痛哭哀求,不願出去,。……又寫得哭來甚是淒涼。
總之,《紅樓夢》 寫哭法,無慮百樣。他寫襲人的假哭,賈母的慈哭,傻大姐的呆哭,薛寶釵的嬌哭,迎春的冤哭,元春的悶哭。此即所謂「千紅一窟(哭)'", 「萬艷同杯(悲)」,原來《紅樓夢》 全書精髓,就在各人上描寫這些悲怨啼哭,而在黛玉一人上則為哭的大歸結,故能寫得格外淋漓,格外齊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