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莉·丁和傻大姐兒

耐莉·丁和傻大姐兒

耐莉·丁和傻大姐兒

紅學研究

19世紀中期,英國的艾米莉·勃朗特寫作了一部令後人爭論不已的長篇小說《呼嘯山莊》。在這部著名的作品中,有個不起眼的人物耐莉·丁,正是她向主人公希斯克利夫的房客洛克烏德先生講述了發生在呼嘯山莊的故事。作為跟隨兩代女主人公的貼身女僕,耐莉親眼目睹了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的興衰,從而擔任了旁觀者及敘述者的角色。

作品中最能震撼讀者的部分,莫過於希斯克利夫的出走,凱瑟琳之死,以及希斯克利夫報復的極端——逼小凱瑟琳嫁給小希斯克利夫。細心的讀者會發現,作為耐莉,而被黑格爾稱「陷入衝突」〔 1〕 的局外人.在故事發生轉折的每個緊要關頭,都有一些耐人尋味的表現:「她做出了最奸詐、殘忍、無法辯解的事情。她成了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之間的牽線人… … 由於她背棄了對她的信任,才造成凱瑟琳臨死時同希斯克利夫吵嘴的場面,由於她不順從,不忠實,才真正使得凱瑟琳的孩子落到她的仇人手裡」〔 2 〕 ,從而不再忽視這個次要人物。

在我國古典名著《紅樓夢》中,最令人扼腕而歎的莫過於兩個情節:「我本偷然樂也,乃讀晴雯出大觀園,黛玉死瀟湘館,何以忽然淚流?」[3]而這兩個情節,又都和一個很次要的人物,做粗活兒的丫頭傻大姐兒有關。和貫穿於《 呼嘯山莊》 始末的耐莉· 丁不同的是,傻大姐在《紅樓夢》中只出現過兩次,即七十三回[4 ]的《癡丫頭誤拾繡春囊,懦小姐不向累金鳳》結果引起「抄檢大觀園」,無辜的晴雯被逐出大觀園,含恨損命。九十六回《瞞消息鳳姐設奇謀,洩機關坪兒迷本性》中她懵懵懂懂中向黛玉說出「調包計」的秘密,致使黛玉在寶玉完婚的吉辰婚樂聲中「魂歸離恨天」,淒涼地死去。從而這個不起眼的人物也進入了評論家們的視線。

問題在於,這兩個小人物本來是和主幹情節沒有多大聯繫的局外人,但兩個不同國度裡的文學巨匠何以對她們偏愛有加、以致非讓她們參與到情節之中並對情節的發展推波助瀾不可呢?這引起了評論家們的疑惑。

不同的作家寫出了相似的人物,這本身是有趣的,更有趣的是評論家們在評價這相似的人物時表現出的驚人相似。

對於耐莉· 丁 :

錫德尼· 多貝爾是第一個賞識《呼嘯山莊》的評論家,在他看來「埃倫·丁是那個家族的理想的農民玩伴和女僕」[5] ;瑪麗· 沃德高度評價了艾未莉的才華,卻把耐莉的行為看成是人物「性格的某些荒謬與矛盾之處」[6] 並因此認為作者在「這些地方的笨拙和粗心大意是無法否定的」、戴維· 塞西爾「老約瑟夫和耐莉……他們頭在的日常生活的份量幫助把情節與現實世界聯繫起來… … 他們構成了一種正常性的標準,把故事主角們動人心魄的奇特性鮮明生動地襯托出來」。「故事部分是主人公林頓家的僕人耐莉· 丁,部分是由洛克烏德光生講述的,這個方法達到了兩個目的。首先,它保證我們看到的戲劇和當時旁觀者所著到的一樣是新鮮的現實。第三,因為這些旁觀者是超然和正常的,我們所看到的是沒有經過那些置身事件之中的人物的情感歪曲的真實情況」〔 7〕 ;阿諾德· 凱特爾「洛克烏德和耐莉· 丁這兩個講故事人的角色不是隨意構想出來的,他們的作用是一方面使這個故事更帶有人間氣味,另一方面是要讓他們從常人見識的角度對故事加以評論。」〔 8〕格拉日丹斯卡婭「一切洋溢著民主主義精神和溫情的人性的評價和結論,基本上都是借這位老農奴之口說出的。」〔 9 〕 。

對於傻大姐:

脂硯齋《 紅樓夢》就繡春囊事評曰「此正為大官世族告誡」, 「先罵賈母… … 又罵邢夫人」〔10〕王希廉《 紅樓夢迴評》 「傻大姐真是招災惹禍的種子,前拾繡春囊,以致搜檢諸牌、司棋、晴雯因之頂命、芳官等被逐出家;今漏風聲,又令黛玉氣迷,遂至夭折:傻之為禍不淺。」〔 11〕 姚燮《 紅樓夢總評》「傻大姐一笑死晴雯,一哭死黛王,其關係不小」《 紅樓夢迴評》 「薛事甚秘 ,何由黛玉知之,是棘手題也… … 傻大姐不被巴掌,何致向黛玉哭訴乎?」〔 12〕 哈斯寶《 新評紅樓夢讀法》 「是傻大姐近是『殺』大姐?我說不,不得這般評論- 在習而相遠的一群奸詐之人中,有一個本性相近的正直人,便得了一個『傻』名。」〔 13〕

綜觀上述評論,對這兩個人物評論都是見仁見智,褒貶不同且大異其趣,而且都涉及到了人物在情節中的作用又都停了下來,沒有再深入一步,指出作者為何非安排她們「陷入衝突」不可。

無論是說耐莉是作者的「疏忽」「漏洞」〔 14〕 還是抨擊傻大姐「傻文為禍不淺」,都是從一已印象出發。沒有注意到這兩個人物出現的必要性。在作品中,作為僕人,她們有了接觸主人公的機會,於不自覺或身不由已中參與並推動了情節的發展。但仔細品味,人們會發覺,儘管她們引發了矛盾,但並不是矛盾本身。她們真實的作用,不過是引起對立力量大衝突的導火索罷了。

為什麼這樣說呢?

在《 呼嘯山莊》中,主人公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在共同的成長過程中,發展了以愛、自由、平等為中心的生活理想。這一對彼此都把對方看待與自己的生命同樣重要的戀人,卻遭受著愛情不幸的命運。表面上看,這不幸的原因在於凱瑟琳背叛了愛情,實際上,是代表著資產階級文明的林頓家的生活方式的誘引,以及對於地位,經濟等顧慮迫使凱瑟琳選擇了林頓,以免她和希斯克利夫都淪為乞丐。她選擇林頓還在於她天真地認為可以借此讓希斯克利夫從辛德利- 她哥哥的統治下解放出來。聽到了凱瑟琳向耐莉表白的心聲,希斯克利夫出於愛的絕望離家出走,三年後,儘管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愛的是希斯克利夫,凱瑟琳還是嫁給了林頓,希斯克利夫的歸來,拉開了兩種道德標準衝突的大幕,而凱瑟琳卻幻想著在中間調和,結果她夾在兩種對立的社會價值的激烈衝突之中,心靈上倍受折磨,最終痛苦難堪,香消玉殞。通過她的死,作者寫了愛情理想在當時難以實現的悲劇。凱瑟琳之死,無疑是希斯克利夫的最大不幸,如果說凱瑟琳生前他生活在絕望的愛情中,希望以復仇來向凱瑟琳證明自己能力上的優越的話,此時的希斯克利夫就失去了生活的附麗,像沖決了堤壩的洪水一樣,他的復仇也因此變得盲目而近於瘋狂。在他想盡一切辦法取得了呼嘯山莊與畫眉田莊的財產,控制了仇人的後代時,「以惡抗惡」也使他背離了自己的本質。〔 15〕

希斯克利夫的異化,是社會副迫造成的,也就是說,他和凱瑟琳的愛情悲劇以及他的瘋狂復仇都是必然的,即便沒有耐莉· 丁無意間對事件的參與,他也一定會採取這樣那樣的方式向著壓制著他的社會進行反抗與復仇的。

而在《 紅樓夢》中,追求愛情幸福在當時無疑是一種進步的生活理想。但作為統治階級的賈母們,為了其統治地位的穩固,是不會允許這種美好的生活理想成長為現實而衝擊其道統的。抄檢大觀園,實際上是對日益覺醒的下層人民的一次反攻。對於自身的偷雞摸狗,爬灰養漢,統治者的代表賈母一笑置之「哪有貓兒不饞腥的」,而見到一隻繡春囊為何就嚇得王夫人「淚如雨下」,素日潑辣的鳳姐更是「更了顏色」, 「跪下」為自己辯白一番呢?反差如此巨大,原因不外乎怕「帶壞了』招哥兒們、姐兒們」使得他們名聲受損,道統遭動搖。這才有抄檢之舉。由此可見,晴雯和司棋的不幸,根源在於沒落中的封建統治階級對進步力量所進行的必然有的鎮壓。換言之,即便沒有繡春囊一事,下人們受迫害的命運也是不會改變的,頂多是換個方式而已,繡春囊不過是個「由頭」。通過繡囊一事,寫出了大觀園的統治者們對進步力量的打擊與防範,也為寶黛愛情悲劇預埋伏筆。

至於寶玉完婚,更在必然之中。在釵、黛比較之中,且不論「金玉良緣」,家族的強援、寶釵的八面玲瓏較之黛玉的鋒芒畢露更討歡心,更重要的,可能還在於黛玉體弱多病,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正統倫理觀下,愛情是可有可無的,賈府的「命根子」的香火卻是萬萬斷不得的,否則那些旁出的環兒們得了勢,正統豈不要動搖?為維護這將要呼喇喇傾倒的封建大廈,賈母們扼殺愛情是再自然不過的了。黛玉唯一的精神支柱被攔腰斬斷,在風刀霜劍的戕害下,她的死是早晚之事,只不過設若沒有傻大姐洩露「掉包計」的天機,她會被蒙蔽的時間長一些,痛苦再延長些時日罷了。

這樣一來,希斯克利夫的愛情悲劇和瘋狂復仇自有其必然性,晴雯、黛玉之死自在情理這中,作品要表現的是進步力量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不具備必然勝利的條件這種悲劇性衝突的,耐莉· 丁和傻大姐只不過是被捲入了鬥爭的漩渦之中且碰巧引發了激烈的矛盾衝突。設若沒有他們,矛盾也總歸要爆發的。那麼,她們在作品中是否可有可無呢?果真在兩可之間的話,作者為何一再地啟用她們參與到情節的關鍵之處呢?如果她們所起的作用,僅僅是引發矛盾的導火索的話,為什麼只有耐莉聽凱瑟琳雨夜訴衷曲、傳遞希斯克利夫歸來消息,促成希、凱最後訣別、目睹小希斯克利夫與小凱瑟琳被迫成婚而不是別的什麼人替代其中哪怕是一次事件?為什麼只有傻大姐誤拾繡春囊、一語洩天機而不是別的引出這兩件對文題干係重大的事件?既然都是起導火索的作用,為什麼耐莉· 丁與呼嘯山莊故事相始終而傻大姐在全書中僅出現兩次?

這些是以往評論者們沒有回答的。

現實主義文學的任務不僅在於表現了什麼內容,還在於如何去表現這個內容。同樣的漢姆雷特、同樣的浮士德,在天師與文匠之間優劣自判、自不待言,紅樓續夢、復夢、後夢、補夢之類的湮沒無聞,更顯出了這一點。

那麼艾米莉和曹雪芹是如何去表現作品內容的呢?

應綿襄在《 中西比較文學教程》中論及中西小說的表現手段,指出「中國古典小說結構佈局的目的,是把生活中複雜錯綜地發生著的事件整理為頭緒分明的線素,以期明確而飽滿地表現主題… … 西方小說通過結構佈局將生活中普通的事加以組合,突出情節的吸引力,滿足讀者的好奇心,吸引讀者對主題的思考與想像… … [16 〕 這雖然是談論中西小說在鴦異勾上的不同,但對回答上述向題卻不無幫助。

在《 呼嘯山莊》中,耐莉作為和少主人一起長大的女僕,是個忠心不二,富於良知與同情心,但也受維多利亞時代道德影響較大的人。在和希斯克利夫夜探畫眉田莊後,凱瑟琳內心矛盾不已,動搖在愛情與地位之間。此時,生活在辛德雷粗暴壓制之下的她,唯一能對之一訴衷腸的也只有耐莉· 丁了,儘管耐莉不盡贊同她。希斯克利夫發財歸來後,渴望與凱瑟琳謀面。而充當通報人的也只有耐莉:希斯克利夫既不認識也不信任林頓家的其他外人。這同樣是當凱瑟琳將段而兩人被分離時希斯克利夫半強迫地讓耐莉安排和凱瑟琳見面的原因。男女主人公對耐莉的依賴,顯出了在當時他們是如何地孤立無援,從而為愛情悲劇的必然性作了陪襯。而作為關心、同情少主人辛德利,男主人林頓與下一代哈里頓,小凱瑟琳的耐莉不可能處處聽命於希斯克利夫,所以她不得不幫助希斯克利夫時的猶豫同樣也是自然的了。她對事件的參與出於不得已,而按她的本意,是要幫助林頓的。所以後來當希斯克利夫利用小凱瑟琳孩子氣的愛情謀奪畫眉田莊時,出於對希斯克利夫的瞭解和對小凱瑟琳的愛護,她盡全力去阻止這荒唐的婚姻,只是考慮到林頓的身體,她才不得不隱瞞了一些事情。通過耐莉對事件的被迫參與以及她的努力無法阻擋希斯克利夫實現他報仇的陰謀,作者寫出了希斯克利夫是怎樣遭受了社會的壓制、愛情的不幸、對社會怎樣展開他的報復及在報復的過程中怎樣一步步背離自己的本質的。作為情節參與者的耐莉,故事映人她的眼中,敘事出自她的口中,從而帶上了她的感情色彩,使得詭奇多變的故事取得了強烈的現實感與可信性,而這作用是其他任何人都起不到的。所以耐莉必須始終目睹、參與呼嘯山莊的劇烈演變。一旦缺少了這個人物,作品的內涵無疑會受到極大的影響。

傻大姐就不同了。繡春囊事件只不過是統治者鎮壓進步力量的一個借口罷了,否則王夫人也不會勾起心中舊事,想起那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象林妹妹的俏丫頭晴雯了。但是繡春囊這樣的事若換別個丫頭也許不會聲張,七十一回「鴛鴦女無意遇鴛鴦」,反而自己「立身發誓」不告訴別人正說明了這一點。矛盾既然必須爆發,那就必須有個「頭緒分明的線索」,傻大姐正是應這種籍要在七十三回姍姍來遲地出現了。她的嘻笑,為鎮壓活動提供了契機,王夫人也就借題發揮,大做抄檢文章了。正是領會了這種意圖,高鶚在續中再次啟用傻大姐,把洩天機的任務交給了她,讓她哭訴出「掉包計」的秘密來。只不過投有象七十一回鴛鴦女那樣的鋪墊,畢竟給人「畫虎類龍」的感覺。正是通過懵懵懂懂的傻大姐被捲入鬥爭漩渦,曹雪芹寫出了統治階級是如何壓制進步力量的,在進行這種壓制時是如何狠毒而不擇手段的。由於僅僅充任了點明線索的作用,傻大姐只出現了兩次也就消聲匿跡了。

耐莉· 丁和傻大姐的驚人相似,顯出了文學創作的一種「文.乙」。儘管曹雪芹不知有現實主義一詞,沒聽說過勃郎特姊妹,但在處理人物與事件的關係時,他和艾米莉一樣啟用了局外人參與到關鍵事件中來,為「必然」的出現與發展提供一個契機,使文章波瀾更迭。又由於借助於偶然的人和事,所以使綿密之筆,力求天衣無縫。故艾米莉有意地讓耐莉,丁自敘她和男女主人公一起成長於呼嘯山莊,她對辛德雷有兄弟般的儲感,隨女主人公嫁到畫眉田莊1802 年小林頓死後又回到呼嘯山莊來照顧小凱瑟琳。曹雪芹更是在七十三回傻大姐出現時刻意交待她,「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拒之外」為讓她進入大觀園中又加上了「只因賈母喜歡,眾人才不苛責」讓她得以到園中玩耍,以減弱文筆的突兀,增加文章的真實感。

黑格爾在其《美學》 的藝術理想部分論及矛盾衝突的三種形式,指出由心靈性的差異而產生的分裂才是真正的矛盾,井且舉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說明:愛倩本身並沒有破壞什麼,但他們的家庭是相互仇恨的。由於這種原已假定存在的分裂,他們說「陷入衝突」了。在這兩部世界名著中,耐莉· 丁和傻大姐只不過是照當時人們能做到的那樣去做了,不料她們不經意的介入卻成為主要人物遭逢不幸的直接誘因,從而使主人公命運的悲劇氣氛更加凝重,進而突出了這悲劇的必然性。「一種行動單就它本身來看,並不一定就是一個引起衝突的行動,但是由於它所由發生的那些跟它對立矛盾的而且是意識到的關係與情境,它就變成了屍種引起衝突的行動」〔 17〕 這句話用來解釋耐莉· 丁和傻大姐的行為,再恰當不過了。

夏洛蒂在評價《呼嘯山莊》 時曾附合當時的評論說它結構笨拙,並歎曰若假作者以天年相信她會寫得更好些。但若非英年早逝的話,對耐莉這個人物,相信艾米莉是初衷不改的。而曹雪芹若真的寫完了《紅樓夢》 全書的話,對於傻大姐我想他也不會輕易放棄的。從這個意義上講,高鶚的續還算是成功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兩部著作聲譽日隆,「紅學」與「呼學」的研究盛況,證明了作者在人物創造上的成功。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