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死而後寶釵嫁的真相
一部紅樓,「滿紙荒唐」,竟被無數人讀穿;全書文稿,劫後餘生,而今只剩八十餘回;寶玉之命運,是黛死釵嫁,還是奮而出家,轉眼乞丐,與湘雲重逢,竟都成如花泡影。人鬼殊途,傷心不已,漠漠寒煙,蕭蕭落葉,君不見「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本文試論黛玉死而後寶釵嫁的歷史真相,還紅樓以真夢,得曹雪芹原書之真昧,以此或能暗合曹雪芹原書之千里伏線。
俞平伯先生曾在其論紅樓夢的著作中,揣想黛玉先死而後釵玉結合的論斷,但接著又說於文獻無征;筆者細讀紅樓,遍觀紅顏,從中斬獲蛛絲馬跡,黛玉死而後寶釵嫁——必然合原旨。且先不說此論,惟黛玉之死,寶釵之嫁,在《紅樓夢》八十回後的情節發展中,已是必然之事。
一、黛玉之死
《紅樓夢》第一回便說明,女媧當年煉石補天之時曾鍛煉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留下一塊未用,落在那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誰知這塊石頭自鍛煉通靈之後,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見一棵絳珠仙草,婀娜多姿,遂日日以雨露灌溉,那絳珠仙草始得久延歲月,……但心中常凝結著一股纏綿不盡之意,說如果他(石頭)下世為人,就將這一生的眼淚還他也罷了。因此上,就引出還淚之說,乃至十二支曲演紅樓。
書中清楚寫道,絳珠仙子下世是為還淚,那麼,淚盡之後呢?淚已盡,必定重返離恨天,了結情緣。所以絳珠仙子既為黛玉的前身,黛玉注定要淚盡而逝,正如《紅樓夢》第五回判語所云:「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此其一。
書中第三回便說黛玉有不足之症,病、藥伴其一生,無從擺脫,然而她又天生愛哭——照應第一回前身事,黛玉三歲時碰到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她出家,父母固是不從,癩頭和尚又說「若要捨不得她,她一生的病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不許見哭聲,除父母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黛玉天生愛哭,癩頭和尚卻偏要她不哭才能免卻一生病痛;又要她一生不見外姓人,這亦是徒勞,且看書中寫,她幼失親母,復喪其父,身如飄萍,不寄身祖母家,不見外姓人,怎麼可能?如若癩頭和尚的話代表了作者在冥冥之中為書中人物的前世今生所安排的宿命的話,那麼,黛玉這一生的苦難在所難免。更何況癩頭和尚的話在全書本已成了人物命運的讖語呢,所以才女如黛玉,必然短命。此其二。
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作《葬花吟》:「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脂硯齋(甲戌側)評曰:
「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淒楚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又曰:
「埋香塚葬花乃諸艷歸源,《葬花吟》又系諸艷一偈也。」
詩中流露出人生短暫,紅顏易逝,花開匆匆,復漸零落的宿命消逝之感和不堪風雨淒涼的傷悼之情,令人肝腸寸斷,是紅樓少女「萬艷同杯(悲)」,「千紅一窟(哭)」 真實寫照的末世輓詞。同時,它也是林黛玉命運自結的讖語,要知曹雪芹所寫詩文,均不作泛泛空言,其多與後文情節密切相關,其友人明義有詩《題紅樓夢》道出黛玉之死,曰: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痾續紅絲?
從「似讖成真」四字看,不知悉紅樓始末、全書結構之人,安得道出此等話來?是必曹雪芹在言談闊論或其抄本流傳於友人之際,已道出紅顏之死,透出後文玄關,才有這樣詩作流傳。周汝昌先生在其論著中提及,明義是見過抄本紅樓夢最早題詠這部小說的人,其二十首絕句的末四五首,都是詠及八十回以後的情節的,這就為人物研究提供了佐證。此其三。
另外,書中諸處,也多有暗示之筆,第七十八、七十九回,晴雯被逐慘死,寶玉作了一篇《芙蓉誄》,改至「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便不免有暗影黛玉之嫌了,「黛玉聽了,忡然變色,無限狐疑亂擬。」脂評(庚辰夾)曰:
一篇文總因此二句而有,又當知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奇幻至此。
寶玉誄晴雯,而黛玉恰在此時飄然而至,作者筆墨,其有用心耶?無心耶?
分析至此,讀者已可知,黛玉於青春紅顏之際提前芳謝的命運原本易知;只不過對於黛玉如何死法,卻頗有爭議,早在《文史哲》一九七九年第二期籐蘿苑就有文《冷月葬花魂》,對黛玉之死提出質疑,宋淇著《紅樓夢識要》中也有評論,周汝昌更是對黛、湘二人在凹晶館聯詩中二句大為關注,視之為黛、湘結局的讖兆:
(湘)寒塘渡鶴影,
(黛)冷月葬花魂。
杜甫《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詩有:「蟬意集古詩,鳥影度寒塘。」是為上句取意所在;又有蘇軾《後赤壁賦》「適有孤鶴,橫江而來」一段,以「鶴影」隱喻湘雲將來孤居形景恰好,因為作者曾描寫她長得「鶴勢螂形」。下句「葬花魂」,系黛玉事,「花魂」與「鶴影」已自然成對,庚辰本作「葬死魂」,是形訛,甲辰、程乙本以為音訛而改為「葬詩魂」,均不通。周汝昌在其著作中已加以論證,並以此推斷,黛玉極可能是在一個中秋月圓之夜,離開了人間,所謂「冷月葬花魂」是也。「葬花魂」,用明代葉紹袁《午夢堂集‧續窈聞記》中事,葉之幼女小鸞(短命的才女)鬼魂受戒,答其師問:「『曾犯癡否?』女云:『犯。——免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師大讚……」關於此二句詳注,諸君請參看蔡義江著《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
作為一個悲劇人物,林黛玉淚盡消逝的命運勢成定局,無論是對她魂牽夢縈的寶玉,還是為之蕭然灑一把辛酸淚的曹雪芹,或是同情她的讀者們,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
二、寶釵之嫁
關於書中曹雪芹對林黛玉和薛寶釵的描寫,俞平伯意指玄關,提出「雙峰並峙,二水分流」的論斷。既然如此,黛玉死,湘雲流落——俞平伯先生以「為官的,家業凋零」句便是獨指湘雲(俞平伯後來又自我推翻),蔡義江指出「飛鳥各投林」並非專指,但無論如何,湘雲家業凋零,流落人間總是事實,——釵玉結合勢要鑒證「金玉良緣」的夙緣,這最有力的證據便是第二十回的脂評:
「妙極。凡寶玉寶釵正閒相遇時,非黛玉來,即湘雲來,是恐洩露文章之精華也。若不如此,則寶玉久坐忘情,必被寶卿見棄,杜絕後文成其夫婦時無可談舊之情,有何趣味哉。」
釵玉二人之有「金玉良緣」,證據鑿鑿,書中原不止一處,第8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中,寶釵道,成日家說你的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鑒,我今兒倒要瞧瞧;遂托之於掌中,細看有字,口內念道:
莫失莫忘,仙壽恆昌。
然後寶玉在嬌俏的鶯兒提醒下,一睹了寶釵金鎖的廬山真面目,金鎖上合著也有八個字:
不離不棄,芳齡永繼。
這金鎖與寶玉,恰是一對了。
紅樓是書,雖寫「金玉良緣」,冥冥注定的要使「木石前盟」成如花泡影,但作者並不是在毫無現實與人生經歷的根據下漫筆而成的,其中千番變故,今日讀者雖不能看到,但只從人物性格上分析,書中人物命運的發展也有跡可尋,從中大致也可窺其後貌了。況且,寶釵未嘗不對人物、心底、家世、才情均為上品的寶玉心生愛慕,寶釵的少女情懷,在「撲蝶」和「送藥」一節中早已展露無遺,我們把目光收回到這一回書中,看是如何寫寶釵的:「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髻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錦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對寶釵的白描,借助寶玉之眼,效果自是不同凡響,作者心思,現於你我眼中。接著,「寶釵抬頭,只見寶玉進來」,此句後又脂評(甲戌夾):
此則神情盡在煙飛水逝之間,一展眼便失於千里矣。
脂評可謂妙到極處,且看後又有側評:
『一面』二,口中眼中,神情俱到。
跛足道人送了寶釵一個金鎖,說是遇著有玉的方能配,少女情懷如寶釵,豈有不放在心上之理?寶釵一見寶玉,便要賞鑒賞鑒這塊通靈玉,這似與寶釵一向穩重矜持的性格大不相符;但細細思來,卻又絲毫不乖常情,這怕正是應了脂硯齋在寶釵「撲蝶」一節後下的評語:
「可是一味知書識禮女夫子行止?」
又曰:
池邊戲蝶,偶而適興;亭外金蟬,急智脫殼。明寫寶釵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
更何況,寶釵又怎會將自己珍重的姻緣鎖輕易示人?況且示的又是一位年輕的公子?只看「寶釵一邊說,一面解了排扣……」我們看一下,端莊如寶釵,怎也會如此脫落形跡,不拘禮法?筆者一語道來,惟「愛慕」二字而已。
再看寶玉,寶玉終日不能或忘的,是天下間鍾靈毓秀集於一身的女兒們,第五回甲戌本有脂夾批:
「按黛玉寶釵二人,一如嬌花,一如纖柳,各極其妙者……」
寶釵和黛玉「雙峰並峙」,寶玉鍾情於黛玉,又怎會對寶釵熟視無睹?第二十八回寶玉又一次看到,「只見(寶釵)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脂評曰:
「寶玉忘情,露於寶釵,是後回纍纍忘情之引。」
要知道,作者是絕不作絲毫泛泛之言的,寶玉的婚姻注定要受政治上的阻礙,家族利益的結合是豪門婚姻首選之要,王夫人、元妃她們又怎麼會在寶玉的婚姻上不露絲毫聲色便匆匆退場?湘雲家勢敗落,黛玉隨著父母雙亡,家產殆盡,沒入賈府囊中,政治鬥爭、利益結合的最終,穩坐寶二奶奶地位的也必是家世人品均無可挑剔的賢淑女子寶釵,這才符合歷史發展的鐵的規律。寶釵之嫁寶玉,也正如黛玉之紅顏消逝,也是各人情份注定。
三、黛玉先死而寶釵後嫁
後四十回,續作者一筆兩用,一邊寫「薛寶釵出閨成大禮」,另一邊寫「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這是和曹雪芹原旨絕不相符的。因為,王熙鳳從她自身利益出發也不可能促成此事,賈母疼愛戴玉,也斷不會有移心寶釵之嫌,周汝昌先生對此已有明論,他在《紅樓十二層‧一部「冤」書》一文中已說明王熙鳳實不為此等事,不是不屑,亦是不肯。我們推斷一下,情勢必是在賈母已逝,王熙鳳失勢,黛玉已經魂返離恨的前提下釵玉才能結合;不然,釵玉結合的阻力不可能一下之間勢成空藩,只有在這樣一個前提下,賈府尚未敗亡,王夫人借助元妃之力才得以促成此一「金玉良緣」。只有黛玉先死,才能按書中第五回伏線繼續去演繹「悲(懷)金悼玉」的紅樓夢,也才能寫出「金玉良緣」的悲劇來。至於黛玉的死,是周汝昌先生等考證的「冷月葬花魂」,因被謗而死於月圓之夜,還是蔡義江先生從《葬花吟》中「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洞察到黛玉死在春殘花落之時,無論如何,黛玉確實提早的消亡了,「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林黛玉孤苦伶仃地慘死在秋風吹落葉的一別秋風又一年裡,這是不爭的悲劇,我們且不去管它了。
黛玉死,與之雙峰並峙的寶釵才能順其自然地成為寶玉的妻子。世事變合無常,峰迴路轉,情勢急轉而下,寶釵一旦「好風憑借力」,便「送我上青雲」了。但是寶釵是不是惡人呢?根據俞平伯先生「雙峰並峙,二水分流」的說法,我們可以否定這種觀點了,所謂貶釵,也就是貶黛了;另外,我們也可以重溫一下若干年前魯迅先生的話:
甚或謂作者本以為書中無一好人,因而鑽刺吹求,大加筆伐。但據本書自說,則僅乃如實抒寫,絕無高彈,獨於自身,深所懺悔。此固常情所嘉,故《紅樓夢》至今為人愛重,然亦又常情所怪,故復有人不滿,奮起而補仃圓滿之。此足見人之度量相支之遠,亦曹雪芹之所以不可及也。
讀到這裡,筆者又發現寶釵嫁給寶玉還有最重要的一條鐵證,那是第五十八回「假鳳泣虛凰」一段文字,因為太重要了,所以不妨全段摘抄下來:
芳官笑道:「那裡是友誼,他(藕官)竟是瘋傻的念頭。說他自己是小生,藥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演那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藥官一死,他哭得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逢過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他說:『這又有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絃者,也必要續絃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丟過去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困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說可是又瘋又呆,說來可是好笑。」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歎,又稱奇道艷,說:「天既生這樣的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
藕官得新棄舊,雖不對舊人忘情,但也並非忠貞不貳,寶玉聽了竟然獨合了他的呆性,又稱奇道艷;作者寫這一段文字,絕不是無的放矢,這難道不是引起後文的千里伏線嗎?脂評所謂「草蛇灰線,伏線千里」,正是此等文字,暗合黛玉夭折後,寶玉終娶寶釵,但仍不時或忘黛玉,也正應了「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判語;此情此理,才與石頭一世傳奇照應,才與寶玉一生經歷成對,才與曹雪芹原旨契合。俞平伯先生在《紅樓夢研究‧紅樓夢中關於十二釵的描寫》一文中曾論及藕官,而對此一關節並未細探究竟,是言不及此,以至於失之交臂;筆者有妄續之功,終不敢有絲毫懈怠。
黛玉死後,寶釵終嫁,是否白首,我們看明義另有一首詩云:
莫問金姻與玉緣,聚如春夢散如煙。
石歸山下無靈氣,縱使能言也枉然。
從中可道出個中情事。無論何如,此事乃後話,更至於寶玉湘雲事,只因脂硯齋有評語云:「玉兄生平素重者惟顰、雲」,便也牽扯出無數後話,那又另當別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