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賈母、王熙鳳在賈府中的地位

論賈母、王熙鳳在賈府中的地位

論賈母、王熙鳳在賈府中的地位

紅學研究

 古羅馬雄辯家卡圖(公元前234-前149)曾經說過:「到處都是男人統治婦女,而統治所有的人的我們,卻受著我們妻子的統治」[1],也就是說,公眾的、社會的權力始終屬於男性,而在社會的細胞——家庭這一微觀層次,女性反而成了統治她們的男性的統治者。這的確是一個有趣的值得探討的問題。

    有大量證據顯示,中國早在夏商時期已經存在明顯的男尊女卑的觀念和現象[2],先秦以來的禮法一直保證男性的絕對權威,傳統中國無疑是典型的男權社會。可是,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女權主義的理論經典《第二性》中指出的那樣,「在整個歷史過程中都會碰到的一個很重要的事實:抽像的權利不足以限定女人的現實具體處境;這種處境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她的經濟作用;而且,抽像的自由和具體的權利往往呈反比例變化」[3]。也就是說,男尊女卑的觀念所提供給男性的抽像權力並不足以保證他們在現實生活中處於絕對的尊位;作為個體的男人和女人的實際處境取決於包括經濟在內的許多因素。本文無意也不可能為傳統社會的男性霸權性質翻案,只是想從《紅樓夢》提供的材料出發,對賈母、王熙鳳在賈府中的地位進行實事求是的分析,然後進一步探討「女正位乎內」的原因和意義。

    賈府先祖賈源、賈演(書中亦作賈法)兄弟九死一生,以軍功掙下兩個世職,並敕造榮、寧兩府,赫赫揚揚將近百載;傳至第四代,元春選妃省親,再次給這個漸次蕭索的家族帶來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金瓶梅》中西門慶是家庭中至高無上的權威,賈府尤其是榮府中的男性卻一個個灰頭灰臉地退到家庭權力結構的邊緣,穩居家族權力中心的是賈母和鳳姐這一老一少兩位婦人。如果說生齒日繁事務日盛的賈府是一個微型的王國,那麼,賈母是權柄在握無為而無不為的君主,鳳姐則是殺伐決斷談笑定乾坤的權臣。

    賈府中的一切都在賈母的掌握之中。大至寶玉的親事,小至客人如劉姥姥的去留,事無鉅細,都得請老太太示下,從太太起,沒有一個人敢駁老太太的回。賈母不但客觀上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主觀上亦具有強烈的權利意識,她與兩個兒子的正面衝突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在對待寶玉的問題上,賈母和賈政之間一直存在著矛盾,至第三十三回寶玉挨打而達到正面衝突的高潮。在賈府的男性後裔中寶玉是榮寧兩公選定的「唯一」「略可望成」(第5回)的人,在他身上寄托著家族的希望和未來。可是,從「抓周」那天起,賈政就對他大失所望,賈母則一直愛如珍寶命根一般。賈政平日在管教寶玉的時候總要顧忌到賈母,當他得知寶玉「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逼母婢」時,氣急之下欲置寶玉於死地,並發狠說:「今日再有人來勸我,我把這冠帶家事一應就交與他與寶玉過去」。王夫人勸阻不住,情急之中搬出賈母:「且炎暑天氣,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聽了,不但沒有罷手,反而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結果了他的狗命,以絕將來之患」,說著竟要拿繩子來勒死。試想,政老爺要教訓兒子,真正「護持」得住的除了賈母還能有誰?正所謂「眾人者,不敢斥言賈母,其實則專謂賈母也」(洪秋蕃回末評語)。不提賈母則罷,提起賈母反而火上澆油要將寶玉勒死,這豈不是公開與賈母過不去?這裡面未嘗沒有奪回「教子權」的意圖。我們且看賈母如何應對: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句話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豈不乾淨了!」賈政見他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搖頭喘氣地走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熱氣,母親有何生氣的自己走來?有話只叫兒子進去吩咐便了。」賈母聽了,便止住喘息,一面厲聲道:「你原來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為兒的教訓兒子,也為的是光宗耀祖。母親這話,我做兒的如何當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了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日你父親是怎麼教訓你來?」賈政又陪笑道:「母親也不必傷感,皆是做兒子的一時性急,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幾聲道:「你也不必和我賭氣。你的兒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命人:「去看轎!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應著。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為官做宦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說道:「母親如此說,兒子無立足之地了。」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不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命:「快打點行李車輛轎馬回去。」賈政直挺挺跪著,叩頭認罪。(第33回)

     這一場母子「對話」表面上是為寶玉挨打一事,實際上牽涉到家庭權力的問題。賈政明知寶玉是賈母掌上珠心頭肉,現在竟毫無顧忌地橫施笞撻,並要置之死地,這對老祖宗權威是一種公然的冒犯。賈母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一出場即以「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八個字鎮住賈政,使他只有躬身陪笑的份;接著又以「我一生沒養一個好兒子」,使賈政無地自容,並連同賈赦一筆抹倒;然後又從對面勘入,對王夫人說:「他將來長大,為官做宦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使賈政惶恐不已;最後直逼出「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的決絕之語,使賈政只得叩頭認罪。這些話無異於在說:「你打寶玉就等於是打我」;「我的兩個兒子都不是好兒子」;「你長大了,為官做宦了,就不把母親放在眼裡了」;「你讓我在這個家裡沒有權力,沒有地位,總之,沒有立足之地」。試想,在標榜孝道的社會裡,一個正統的兒子,面對暴怒的母親諸如此類的問題,除了陪笑下跪、叩頭認罪,還能怎麼樣呢?這場忽如其來的衝突最後以賈政當著閤家老少和門人奴僕的面直挺挺地跪著叩頭認罪告終,賈母不僅從死神手裡救回了她心愛的孫子,而且在眾人面前有力地維護了她不可侵犯的權威和地位。

    如果說,賈母與次子賈政的衝突主要在於「權」,那麼,與長子賈赦的衝突則主要在於「利」。賈政雖然平庸,卻為人正派;賈赦則一味好貨好色,再加上邢夫人懦愚貪苛,因此,賈母明顯偏愛賈政一房而厭惡賈赦夫婦。賈赦夫婦卻不識時務,將主意打到賈母最貼心最中意的丫鬟鴛鴦身上,欲納為妾。賈母得知此事後,「氣的渾身打戰,口內只說:『我統共只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第46回);然後又對邢夫人說:「我有了這麼個人,便是媳婦、孫子媳婦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這會子他去了,你們又弄了什麼人來我使?你們就弄他那麼一個真珠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去,就是要這個丫頭不能」(第47回)。洪秋蕃在第四十六回回末評語中分析說,鴛鴦既無落雁驚鴻之美,更無偕鸞附鳳之思,賈赦之意大概在於賈母的財物,因為「賈母藏物,鴛鴦主之,鴛鴦來而藏物可探囊而取矣」,這不禁讓我們聯想到賈璉和鴛鴦商議拿賈母的東西去當銀子等情節內容(第72回)。鴛鴦對於賈母,除了體貼周到之外,的確還有「總鑰匙」的作用,一如平兒之於鳳姐。因此,她在賈母心目中的價值遠勝過「一個真珠的人」,遠勝過「一萬八千」;因此,賈母說的「算計」、「盤算」、「弄開了他,好擺弄我」,並非空穴來風;因此,這場母子之間的丫環之爭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場尖銳的利益之爭。這場尷尬的母子之戰以賈赦「含愧」「告病」結束,賈母毫不含糊,果斷地捍衛了自己的利益,當然還包括權威。事後,她不無自豪地借題發揮:「我進了這門子做重孫媳婦起,到如今我也有個重孫子媳婦了,連頭帶尾五十四年,憑著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了些」(第47回)。至於賈赦,則一直心存不滿和怨恨,在一次家宴上,賈赦先是借笑話說賈母偏心,接著又當眾稱讚賈環的詩並且對賈環說:「以後就這樣做去,這世襲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襲了」(第75回)。賈赦的官職按理應該由賈璉之子承襲,如果賈璉無子,則應由寶玉或賈蘭承襲,怎麼也輪不到賈環。因此,賈赦這麼說,是有意反抗賈母[4]。

    《儀禮‧喪服子夏傳》云:「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裡所說的「三從」,本義是為喪服規定的種類,女性的喪服隨她所處的具體情況隨男性親屬而定,後來卻被誤讀曲解為「服從」,認為女子未嫁服從父親,已嫁服從丈夫,夫死服從兒子。因此,在家庭權力結構中,賈母們的威脅主要來自兒子,鳳姐們的威脅則主要來自丈夫。所以,夫妻關係是理解鳳姐權力意識的最佳切入點。

    在榮府,好機變而且言談去得的賈璉本來是當家理事的人,可自從娶了鳳姐之後,「倒退了一捨之地」(第2回)。聰明美麗、言談爽利、心機深細、男人萬不及一的鳳姐不僅當仁不讓地成為榮府的當家奶奶,並且通過協理秦氏喪事,一度成為寧府威重令行的「管家」。在這個錯綜複雜的大家庭中,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第65回);在夫妻之間,她事無鉅細,處處都要佔先,這裡只看兩件「小事」。

    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要為自己的兩個兒子討事做,與賈璉說了幾遍都無著落,於是當著賈璉的面求鳳姐:「倒是來和奶奶說是正經,靠著我們爺,只怕我還餓死了呢!」鳳姐聽了這話笑著回答:「媽媽,你的兩個奶哥哥都就交給我。你從小兒奶的兒子,還有什麼不知道他那脾氣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可是現放著奶奶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的白便宜了外人。」(第16回)她非但不謙讓,反而趁機貶損賈璉,趙嬤嬤果然知趣:「從此我們奶奶做了主,我就沒的愁了。」賈璉則只能不好意思地訕笑。當即賈蓉、賈薔來匯報去姑蘇採買女樂之事,賈璉尚在遲疑,賈蓉悄拉鳳姐衣襟,鳳姐即會意幫襯,代為斷定:「依我說很好」,然後順水推舟,把兩個奶哥哥推薦給了賈薔。與奶娘一起嬉笑挖苦,與蓉、薔一起暗中聯盟,鳳姐玩弄璉爺有如傀儡;而賈璉奶娘的兩個兒子謀事,尚且要仰息鳳姐,可見「一切事權,鳳姐實握之,賈璉不及也」(第16回洪秋蕃回末評語)。

    同樣還是派差的「小事」。元妃省親之後,賈政本想將大觀園中的十二個小沙彌和十二個小道士發到各廟分住,鳳姐為了給賈芹一件事做,即通過王夫人說服賈政,將這班人一起送到家廟鐵檻寺,專派一人管理。賈璉得知鳳姐要派賈芹後說:「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芸兒來求了我兩三遭,要件事管管。我應了,叫他等著。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第32回)。當下鳳姐承諾日後讓賈芸負責園子裡種植樹木花草的工程。賈芸再次向賈璉打探消息時,賈璉回答:「前兒到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娘再三求了我,給了賈芹了。他許我說,明兒園裡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第24回)。賈芸乖覺,馬上借錢買了冰片麝香送給鳳姐,第二天即如願以償。鳳姐賈芸之間的一段對話耐人尋味:

     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賈芸來了,便命人喚住,隔窗子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日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嬸娘休提,我這裡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一起頭就求嬸娘,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笑道:「怪道你那裡沒成兒,昨日又來尋我。」賈芸道:「嬸娘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若有這意,昨兒還不求嬸娘?如今嬸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娘好歹疼我一點兒。」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撿遠路兒走,叫我也難。早告訴我一聲兒,什麼不成了?多大點兒事,就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裡還要種樹種花,我只想不出個人來。早說不早完了?」(第24回)

     賈芹的母親求了鳳姐,鳳姐沒事「找」事,給賈芹弄了一個肥缺,甚至連賈政夫婦都落了圈套;賈芸「撿遠路兒走」,求了賈璉兩三遭,終於明白「叔叔竟不能的」,轉而「把叔叔丟下」來「求嬸娘」,一求即中。賈芸既已從賈璉口中得知鳳姐允派花木工程事,卻處心積慮復求於鳳姐,可見「賈璉之許尚未足恃」(第24回洪秋蕃回末評語)。

    從賈芹、賈芸謀差這樣的小事已「足見鳳姐之權勝於賈璉」( 第23回護花主人回末評語),至於鳳姐「早告訴我一聲兒,什麼不成了」諸語,則無異於恩由己出的公開宣言。賈氏子侄尚知權在鳳姐而千方百計前來巴結奉承,丫環奴才更只能惟鳳姐之命是從,久而久之自然就形成了興兒所說的局面:「我們……有幾個是奶奶(鳳姐)的心腹,有幾個是爺(賈璉)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爺的心腹奶奶卻敢惹」(第65回)。鳳姐在丈夫賈璉面前佔盡上風,再加上賈母的寵愛,王夫人的支持,她在賈府呼風喚雨左右逢源。

    指出賈母和鳳姐在賈府中的統治地位並不難,問題是,這種家庭中「女性統治」現象的原因和意義何在?

     在巴金等絕大多數現代作家筆下,封建大家族的結構與權力佈局幾乎都以男性為中心,像張愛玲《金鎖記》、《創世紀》等作品中那種陰盛陽衰、女性佔據絕對中心的家族結構屬於少見的異態格局[5]。可是,在明清家庭題材小說中,女性佔據家族(庭)權力中心的情形卻並不少見,如《醒世姻緣傳》中寄姐之母童奶奶、《野叟曝言》中文素臣之母水夫人以及《林蘭香》中耿、林、宣、花諸位夫人等。

    傳統家族(庭)中的女性占統治地位的現象至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獲得解釋:一、男主外女主內的分工原則;二、孝道觀念;三、女子自身的能力。

    中國自古有「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易經‧家人卦》),「男不主內,女不主外」、「男子居外,女子居內」(《禮記‧內則》),「男不言內,女不言外。內言不出,外言不入」(《孔子家語‧本命解》),「卿之妃曰內子,在閨門之內治家也」(《釋名‧釋長幼》)等等說法,一句話,外事由男主之,內事由女主之。這種觀念將女性的活動範圍嚴格限制在家庭之內,於女性的社會地位十分不利;但是,於她們的家庭地位卻十分有利,薩孟武先生甚至認為:「此乃分工合作之意,本來沒有平等不平等的意思」[6]。

    在父權制的封建時代,純粹的社會權力始終屬於男人;而且,所有的禮法幾乎都規定男人在家庭中處於絕對支配地位。可是,在實際的運作之中,家庭主婦根據「主內」的分工原則反而成了權力的執行者,就像鳳姐,公堂之上包攬詞訟,必須「假托賈璉所囑」(第15回);賈府之內,她卻說一不二,在很多事情上連賈璉都要仰其鼻息,這時,男人擁有抽像的權力,而女人卻在具體事務中掌握著實際的權柄。

    「女子居內」這一歷史處境的形成有著生理和生物學上的原因。在原始的棍棒與野獸的時代,男人由於體力的優勢,成為主要的勞動者,他們在製造和完善生產工具的過程中,不斷樹立和實現了新的目標,逐漸超越本能實現自我、征服自然掌握世界;女性卻由於懷孕、分娩等生殖束縛而不得不留在家中,日復一日地重複千篇一律的家務勞動和母性事務。當男性為了提高本部落、本氏族的威望而將生命置之度外的時候,生命有了超越性價值;女性同樣有著超越的衝動,但卻由於程度遠遠高於男性的物種的奴役,而被排除在戰爭之類的襲擊行動之外,她只能渴望和崇拜男性的成功與勝利。經過漫長的歷史歲月,男人在征服自然的過程中,也征服了女人,取得了絕對的主宰世界的特權[7]。由此可見,「男主外女主內」的分工原則是兩性衝突的歷史結果,具有強烈的男權色彩,而追根溯源,卻又有著生理學和生物學上的「合理性」,的確不能簡單地以平等不平等論之。在法律早已承認兩性平等的今天,仍有人甚至包括社會地位很高的女人呼籲「讓女人回家」,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這一問題的複雜性。

    除了「主外」「主內」的性別分工有利於女性在家庭中操持權柄之外,「百善孝為先」的傳統觀念對提高母親在家庭中的地位也極為有利。《白虎通》有言:「妻者齊也,與夫一體,自天子至庶人,其義一也」,強調夫妻同榮共辱[8]。在強調孝道的場合,更是父母一體,母親與父親一樣,在子女面前具有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威。氣急敗壞的賈政可以將兒子往死裡打,一見到母親卻馬上陪笑下跪;強梁霸道的賈赦為了幾把古扇可以弄得人家傾家蕩產(第48回),討娶鴛鴦的事卻只能含愧告終。不管真心還是假意,他們都不敢違拗母親,承擔忤逆的罪名。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中的賈家以及《野叟曝言》中的文家、《林蘭香》中的耿家、《歧路燈》中的譚家等,都是老爺早逝老太太當家,這是偶然的巧合,還是作家群體在潛意識中對遠古母權社會的一種遙遠的記憶和呼應?

    無論是「女主內」的分工原則,還是子女出自孝道的順從,都只能給女性在家庭中掌權提供一種可能性,而非充分條件。作為個體的女性在家庭中的實際地位還牽涉到諸多複雜的因素,這裡,主要看看當事人的能力問題。

    賈母是賈源長子賈代善之妻,丈夫「早已去世」(第2回),長子賈赦襲了世職,次子賈政亦升了員外郎。在賈氏家族中,與賈母同為「代」字輩的,還有代儒、代修(第13回)以及「兩三個妯娌」(第53回),應該也是榮寧兩公的後代。這樣看來,賈母並不是唯一的老祖宗。

    賈代善去世畢竟有多「早」?賈代善去世之時和之後,族人是否有爭奪財產的行為?如果有,賈母又是如何應對?凡此種種,書中都沒有明確的交代。不過,賈母處變不驚的大將風度在抄家之後卻有充分表現。在最初的驚嚇混亂過後,賈政還在一籌莫展、抱怨歎息,賈母卻迅速恢復了理智與常態,先是禱告天地,懇求皇天菩薩饒恕兒孫,寧願獨自承擔罪孽(第106回);接著開箱倒籠,將做媳婦以來積蓄的銀兩衣物全部拿出接濟眾人,又囑咐送回黛玉靈柩、送還甄家寄存的銀兩、減省男女僕從、清理房地田產等等,並乘機訓誡子孫:「若說外頭好看,裡頭空虛,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氣,養移體』,一時下不得台來。如今借此正好收斂,守住這個門頭,不然叫人笑話」(第107回)。這裡,賈母不僅表現出了老祖宗的慈愛,更有亂中定乾坤的氣魄和才幹。有人據此推斷,「賈母年少理家,寬嚴得體,出入有經;較之鳳姐苛刻作威,相去天壤」(護花主人回末評語)。滿堂兒孫,包括鳳姐在內,自然只有慚愧敬佩的份,賈政即在內心感歎:「老太太實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們這些不長進的弄壞了。」(第107回)

    享得富貴耐得貧賤的賈母,在家敗的時候,可以盡其所有,獨撐大廈,成為家族的首腦、靈魂和支柱[9];在家族興旺的時候,也決非只知道一味享福的「老廢物」(第39回),如前所述,當權威和利益遇到來自兒子們的挑戰和威脅時,她會像憤怒的獅子一樣咆哮。而且,在鴛鴦事件中,她曾遷怒於王夫人,旋即又笑著讓寶玉代自己下跪賠不是,並向薛姨媽稱讚王夫人而批評邢夫人(第46回)。諸如此類喜怒無常、當眾褒貶的作法未嘗不是一種權術,讓人又懼又敬。

    所以,賈母的威望來自老祖宗的特殊身份,也與她自身的手腕和能力相關。

    賈母溺愛寶玉主要因其「異」(銜玉而生),溺愛鳳姐則主要因其「才」。這一老一少兩位女性在一起的時候,有著數不勝數的暢懷歡笑,論者多以為是鳳姐刻意討好老祖宗以固寵,其實,未嘗不是一種心有靈犀的默契和愉悅。賈母臨終無限深情地勸勉鳳姐:「我的兒,你是太聰明了,將來修修福罷。」(第110回)可見她對鳳姐的狡猾和心機明瞭於心,平日裡卻因為愛、因為欣賞而包容甚至縱容,所謂「鳳兒嘴乖,怎麼怨得人疼他」(第35回)?

    鳳姐的管理才能在協理寧國府時表現得十二分暢滿。面對亂哄哄的寧國府,鳳姐迅即將其積弊概括為五條:「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件,事無專管,臨期推委;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第13回)。針對這種局面,首先,她大刀闊斧地進行人員調配,拿著花名冊一一分派,某人管某處,某人領某物,全部登記在冊。於是,眾人都有了投奔,有了責任心,「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乘亂迷失東西。便是人來客往,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紊亂無頭緒。一切偷安竊取等弊,一概都免了」;接著,她又殺雞敬猴,嚴懲遲到者,使寧府中人知道她的厲害,「自此各兢兢業業,不敢偷安」。「協理」期間,剛到寧府,榮府的人跟著;一回到榮府,寧府的人又跟著,鳳姐雖然忙得茶飯無心坐臥不寧,卻籌劃得十分整齊,合族上下,無不稱歎。與鳳姐的精明能幹形成鮮明對比,合族中其他許多妯娌,「也有羞口羞腳的,也有不慣見人的,也有懼貴怯官的,種種之類,俱不及鳳姐舉止大雅,言語典則」,因此她根本不把眾人放在眼裡,揮霍指示,任其所為,旁若無人」(第14回)。秦氏臨終夢中託言給鳳姐:「你是個脂粉堆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第13回),而協理秦氏喪事一節,恰是這一斷語的最好註腳。  

    鳳姐的能力還突出地表現在經濟方面。第十一回、十六回和七十二回等多處寫到鳳姐放債取息,錦衣衛從鳳姐房中抄出許多借券,有違禁重利的,也有按例生息的。這些都是鳳姐所為,賈璉毫不知情。據平兒說,鳳姐放債的本利有兩種,一是公家的月錢,她提前支取放出去,等別處的利錢受齊了再發給眾人,幾年之間,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了幾百利錢;二是自己的體己錢,一年不到,有上千的利錢(第39回)。貪圖錢財重利盤剝當然是一種罪惡,但是,比起賈府那些安富尊榮不知籌劃的老少爺們,鳳姐這種「打細算盤,分金掰兩」(第45回)的經濟頭腦的確是難能可貴的。她自己曾說到放債的動機:「我真個還等錢做什麼?不過為的是日用出的多,進的少。……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過到什麼破窯裡去了」(第72回)。她「千湊萬挪」,抄家時僅體己就「不下七八萬金」(第106回),賈璉則連給愛妾尤二姐治辦喪禮的銀子都沒有(第69回)。這其實是「鳳姐之權勝於賈璉」的一個重要原因。鳳姐曾極端傲慢自負地對賈璉說:「我們看著你家什麼石崇、鄧通,把我王家的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一輩子過的了」(第72回),賈璉只有陪笑的份。鳳姐的經濟實力是她在家族中傲視群雄的一個重要本錢。

    鳳姐的能耐當然不止於這些,毒設相思局、弄權鐵檻寺、大鬧寧國府、賺取尤二姐、避讓賈探春,凡此種種,無不表現出了把握各種人事機微的超人的奸猾和才智;鳳姐不放在眼裡的又豈止那些羞口羞腳的妯娌,丈夫賈璉、婆婆邢夫人、寧府當家奶奶尤氏等正經主子哪一個不被她玩弄於股掌?這樣智慧而邪辟的女子在夫妻之間家庭之中又豈能由於抽像的禮法而處於卑位?

     薩孟武先生認為,在中國歷史上「凡婦女掌握大權的,往往發生問題」,而婦女握權發生禍亂的原因是,古代婦女多不讀書,「縱曾讀書,也是一知半解,不識大體。且深居閨房之內,不知外間情形,一旦有權在手,便為所欲為,重者禍國,輕者害家,鳳姐就是一個例子。」[10]婦女掌權是否一定會發生問題?深居閨房的女子是否一定不讀書?是否一定要讀書才能識大體?讀了書而且識大體的男人掌權是否一定不會發生問題?——薩先生的這一論斷顯然存在邏輯漏洞,不贅,這裡僅只簡單討論家庭中女權的意義。

    與薩先生的論斷構成鮮明對比,哥倫比亞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馬爾克斯對兩性的歷史作用的看法是:「婦女以鐵的手腕維持著人類的秩序,而男子們則一味地以種種狂熱魯莽的行動來闖蕩世界,推動歷史」,所以,在其享譽全球的《百年孤獨》中,「婦女總是在男子搞亂了的地方建立秩序」 [11]。在《紅樓夢》中,賈源、賈演兄弟在金戈鐵馬中出生入死闖蕩天下成就家業的英雄傳奇已成為遠去的背景[12],在「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第2回)的末世的賈府,賈敬讀了書中了進士卻不識大體,一味好道,除了燒丹煉汞之外,一概不放在心上;賈政讀了書而且識大體,卻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公暇之餘只知看書下棋;賈赦、賈珍、賈璉、賈蓉等,既不喜讀書又不事騎射,只知道一味追逐聲色犬馬;祖先選定的「唯一略可望成」的寶玉,又整天瘋瘋傻傻地在內幃廝混,既不關心家族衰亡,也不準備盡輔國安民的責任,這一群白白衣租食稅的老少爺們,不用說創世的豪情,連治家的責任心都消失殆盡。他們沒有「闖蕩世界推動歷史」的豪情,卻有能力搞亂家庭的秩序。如果說,賈寶玉對儒家修齊治平的人生理想主要是一種積極意義上的背離的話,賈赦、賈璉、賈珍、賈蓉等則是一種徹底的消極意義上的背離,他們已喪盡禮儀廉恥,一味高樂,鬧得天翻地覆,逐漸將整個家族推向衰敗的深淵。

    男性在不斷毀壞,女性卻在竭力重建。被賈珍鬧得亂哄哄的寧國府一經鳳姐協理,立刻秩序井然;賈府年輕一輩中有才有識興利除弊的是女孩兒探春和未來的寶二奶奶寶釵;錦衣衛抄家之後,最先鎮靜下來理智地面對混亂局面的是白髮蒼蒼的賈母,等等,諸如此類的情節有著相同的內在語義模式:男性只會製造混亂並在混亂中措手無策,女性則以鐵的手腕在維持著大家庭的秩序,撐起傾頹的大廈。

    鳳姐是一位貪得無厭、心狠手辣的惡人,卻很難說是賈府的罪人,賈府被抄的直接原因是賈赦賈珍等在外恃強凌弱、聚眾賭博招致訴訟,鳳姐包攬詞訟、重利盤剝只是「案中案」。正如王蒙先生所說,「王熙鳳其人雖然沒有高水平的戰略眼光,個人品德上也頗可非議,但她的精明強悍機變卻使她成為能夠勝任賈府的日常管理的唯一的、無可替換的人物」[13]。這一點可以從探春的觀察中進一步得到證明。探春是賈府年輕一輩中最有責任心的人,當賈母因寶玉受驚嚇而過問大觀園的管理情況時,她回答說:「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裡的人比先放肆許多」(第73回)。鳳姐只不過病了幾日,管理上略為鬆懈,下人們就聚賭抽頭、爭鬥相打。鳳姐苦心經營的管理體制雖然問題重重,但是,這一體制一旦鬆弛或停擺,整個賈府就陷入了混亂甚至徹底癱瘓。鳳姐的權威先後受到三次打擊,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第一次是邢夫人利用下人之間的矛盾向鳳姐求情使其當眾受辱(第71回);第二次是邢、王二位夫人心血來潮小題大做,發起並主持抄撿大觀園,使平日裡威風乾練、游刃有餘的鳳姐成為被動的、違心的「跟班」和「催撥兒」(第74回);第三次是賈母逝世。鳳姐當日辦秦可卿喪事,大權在握,欲行便行,事無不舉;今日辦賈母喪事,原以為仗著自己才幹,必有一番大作用,殊不知,賈政唯知悲慼,邢夫人一片私心一味省儉死拿住銀兩不放,王夫人偏聽不明只知埋怨,下人們乘機作踐、偷懶,在這種內外掣肘的情況之下,鳳姐事事呼喚不靈,威令不行於奴婢,直至嚷破喉嚨、吐血暈倒(第110回),「家下人等見鳳姐不在,也有偷閒竭力的,亂亂吵吵,已鬧的七顛八倒,不成事體了」(第111回)——這是賈母、鳳姐所代表的管理體制癱瘓之後賈府樹倒猢猻散的形象寓言。萬曆朝權臣張居正受到攻擊時,曾面奏皇上說,任何人替陛下做事都免不了作威作福,因為誤事的官員必須降黜,盡職的官員必須提升,所以不是威就是福[14]。在過度膨脹、浮腫的超級大家庭之中又何嘗不是如此,任何人要真正當家都會作威作福。所以,我們沒有理由過分責備鳳姐的專權,更沒有理由說是鳳姐專權才導致賈府的衰敗,事實上,「從全書來看,王熙鳳越失勢賈府越混亂敗落,賈府越混亂敗落王熙鳳越失勢」[15]。

    鳳姐的才幹和智慧將賈府中所有的男子都比下去了,可是這並不意味著對傳統男性世界及其價值的否定。鳳姐剛出場,敘述者就鄭重其事地點明她「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第3回)的經歷,而賈府小姐中第一能人探春則曾公開宣稱:「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個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第55回)。由此可見,無論是敘述者,還是書中人物賈探春等,都沒有揚棄男性的價值,不僅如此,就連奉女兒為神明的第一男角賈寶玉對以宗法觀念為根基、具有典型的男性霸權色彩的儒家思想體系也沒有徹底否定和背叛,對儒家聖賢經典、對君主、對親權都有相當程度的尊崇[16]。探春渴望像男兒一樣走出家庭幹一番雄飛飄舉的事業,明顯有男性優越的意味,畢竟,家庭中的天地太過狹小;而鳳姐以男兒式的殺伐決斷在家庭之內縱橫捭闔,則又在一定意義上模糊了性別的差異,與其說是褒男貶女或者褒女貶男,毋寧說是對男外女內觀念的認同。

    像《金瓶梅》那樣描寫男權中心家庭的作品,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揭露父權夫權對女性的壓迫,而像《紅樓夢》這樣主要描寫女權中心家庭的作品,除了這方面的內容之外,還為揭露封建家庭的弊端和罪惡提供了新的角度。世家貴族仰仗天恩祖德,一個個醉生夢死,毫無責任心和使命感可言,或像賈母一樣安享清福,或像寶玉黛玉一樣清談遐思,或像賈珍賈璉一樣無限制地追求感官刺激,所謂「安福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第2回);鳳姐等當權派弄權受賄、任用私人;邢夫人與鳳姐婆媳之間、邢夫人與王夫人妯娌之間的明爭暗鬥;家族內部翁媳叔嬸兄弟之間的淫亂;下人之間無所不在的「窩裡鬥」,等等,這些均與男權女權沒有多大關係,卻能從更廣更深的層面全方位地暴露人性中無法避免更無法根除的種種弱點。長幼尊卑的禮教觀念和倫理準則不足以規範複雜的人性、維持大家庭和諧的秩序,建立在宗法血緣觀念之上的人治體制也永遠不可能完善和恆定,也許,這才是精緻爛熟的貴族生活的本質?這才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榮辱自古週而復始的根本原因?從這個意義上說,家庭中「女權」比「男權」具有了更深刻的內涵。如前所述,在現代作家中張愛玲似乎特別偏愛描寫女權中心的家庭,從而「使她的家族題材小說顯示出獨特的思想深度與藝術風韻」[17],這也許與她的紅樓情結不無關係。

綜上所述,通過對賈母和王熙鳳在賈府地位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由於「男主外女主內」的分工原則、「百善孝為先」的孝道觀念,更由於一些女性自身所具有的為男人所不及的綜合能力,一些女性尤其是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在家庭中往往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和權勢。這種「女正位乎內」的「女權」現象為暴露封建舊家庭的弊端和罪惡提供了新的視角,從男權之外的新角度揭示了封建貴族家庭生活的本質:在由血緣維繫著的封建大家庭中,除了通常所說的男權性別壓迫之外,還滋生和蔓延著懶惰淫樂、嫉妒報復、貪婪自私、欺瞞訛詐等種種與性別與等級無關的惡,它們既是人性深處無法根除的弱點,更是世襲貴族家庭制度的產物。因此,封建大家庭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即已注定斬衰的命運。二知道人說:「雪芹紀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紅樓夢說夢》),誠哉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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