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對林黛玉讀書的看法
1990年編輯出版並啟用的高中語文課本第五冊中,有一篇從《紅樓夢》第三回節選的課文《林黛玉進賈府》。課文中寫林黛玉初見賈母時,「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接下來寫賈寶玉從外回來見了林妹妹,「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了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
黛玉回答賈母的「念何書」時,是「只剛念了《四書》」;回答寶玉「可曾讀書」時,是「不曾讀」,前後回答看來是很不同的。何以有此不同?這冊語文課本單元知識短文《小說的鑒賞》中說:
經過一番仔細琢磨,就會發現,原來賈母這封建老太太的價值觀是「女子無才便是德」,她對林黛玉的回答頗不滿意,這使剛到賈府的林黛玉很不安。當寶玉再問這一問題時,她便乖巧地作了另一個回答。恰好正是這看似前後矛盾的回答,反映出黛玉初到賈府時「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的心態。
對這一分析,用不著「經過一番仔細琢磨」就會發現,是南其轅而北其轍,大錯而特錯的。由此錯誤分析,又可聯想到多少年來「紅學」界產生的許多偏頗和問題。
( 一 )
首先讓我們看一看,賈母對林黛玉的回答是不是「頗不滿意」。
課本編者有此結論的依據大約有二:一是賈母說的「讀的什麼書」那幾句話,二是賈母頭上戴著一頂「封建老太太」的帽子。
先說依據一。
但凡能讀懂《紅樓夢》的都不難明白,賈母這幾句話可以有多層意思,卻獨獨沒有對黛玉不滿之意,而且,還恰恰相反。
一層意思是表示在「遠客」面前應有的謙虛。
黛玉雖是賈母的親外孫女,但在黛玉剛進賈府這短暫的時間內,她有種特殊的身份:客人。賈母剛見黛玉時吩咐「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了」。一會兒,王熙鳳來了,也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兩人在「客」前都加了一個「遠」字。這一方面是實指,黛玉從揚州來,的確是遠,另一方面這「遠」字也含有來得不容易、客人特別尊貴的意思。
在客人面前應該有如何態度?生活在「詩禮簪纓之家」的賈母,不會不知道應該表示謙虛,即便客人是個孩子、是晚輩,也是不能例外的。
有客人就有主人,在這短暫時間內,賈母就有了主人身份,迎、探、惜姊妹們就是主人家的孩子。當客人問自家孩子唸書如何時,賈母這幾句話,還不就是在嘴邊上順口就來的謙虛話?即便是現代人,當客人問你孩子唸書情況時,如果你的孩子沒有受過很多正規教育,你不也得說賈母這套話?這與對什麼人不滿是絕然無涉的。而且,識幾個字,不是睜眼瞎云云,原本就不是正式場合的答話,如果是調查文化程度關乎升學、就工、提干、參軍,你能這樣說?這只是「姑妄言之姑聽之」的客套話,誰也不會拿來當真的。
第二層意思是,賈母說出「姊妹們」與黛玉的明顯差距,含有讚揚黛玉的意味。
曹雪芹雖然沒讓賈母有什麼學問,但她肯定知道《四書》已超出了啟蒙讀物的範圍,黛玉小小年紀(第二回寫賈雨村到林家當西賓時黛玉「年方五歲」,第二年入賈府,此時黛玉僅有六歲)就已讀了《四書》,一定是出乎她之所料,覺得很了不起。而賈母雖知道迎、探、惜姊妹們在「上學」,卻並不知道她們在學舍裡讀什麼書。照一般讀書進度,剛上學的學童(由黛玉「只上了一年學」可知)應該讀「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這些開蒙讀物,賈母心目中姊妹們也不過如此。而年齡與她們相仿的黛玉已是「跳級」讀過《四書》,與黛玉比起來,她們簡直算不上是讀書,所以賈母才那麼說。如果黛玉說她「只剛念了三百千」,賈母肯定就不會說這番話了。賈母這話既是表示謙虛,也是實情,還帶有讚揚黛玉之意,未始沒有因自己的外孫女比「姊妹們」強而帶來的一種自豪感,哪裡是對黛玉的「頗不滿意」?
再說依據二,賈母頭上那頂帽子。
賈母是否是封建老太太,是否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姑且不論,單就賈母是否反對女孩子讀書而論,就可知課本編者是只從概念出發,不顧客觀事實的。憑什麼說賈母一聽女孩子讀書就不滿意而且還達到了「頗」的程度?如果撇開對賈母的偏見,不從概念出發,是絕然得不出如此結論的。
自從上世紀中,賈母被強行戴上了「封建老太太」這頂帽子之後,在一些「紅學家」看來,她就鐵定地具有了與其帽子相適應的一切封建階級價值觀。而明朝人陳眉公所總結出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就是這種價值觀之一種,那麼,賈母就必然持此看法了。在這裡,有一連串的形式邏輯「三段論」推理,推出的結果是賈母反對女子有才,主張女子無才。而課本編者(下簡稱「編者」)又把「讀書」與「有才」劃上了等號,進而推出賈母反對女子讀書的結論。因此,賈母聽到黛玉讀過《四書》,就必然的「頗不滿意」起來了。這完全是從概念推出的結論,如果不從概念出發,講究點實事求是,就可知道,恰恰相反,賈母是支持、重視女孩子讀書的。
翻開《紅樓夢》就會看到,賈母多次參加寶玉和姊妹們的宴飲、聚會,對女孩子們因讀書而具有的作詩、聯句、制謎、打對能力,不但不「不滿」,而且還饒有興趣,抱著欣賞的態度。探春提議要結「海棠詩社」,寶玉想請史湘雲來參加,要賈母派人去接湘雲,賈母馬上派人去接來了湘雲,可見對女孩子們舉行與讀書有關的活動,態度是積極支持的。與賈母戴著相同帽子的王熙鳳,雖然她自己不懂「干的濕(詩)的」,卻不但從經濟上支持姊妹們辦詩社,而且還親自參加了她們的詩歌創作活動,為五言派律《即景聯句》歪打正著地吟出了頗有水平的開頭一句「一夜北風緊」。
不用遠處舉例,單就編作課文的這《林黛玉進賈府》,你就會從中看到在賈府裡以賈母為首的「封建人物」對女孩子們讀書不但不「頗不滿意」,反而是「頗為重視」的。
從前面引過的賈母令「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可見,只有在諸如「遠客才來」這樣的特殊情況下,賈母才放姑娘們的假,沒有特殊事,是必須上學不能曠課的。王熙鳳剛見黛玉,就攜了黛玉的手,問了三個問題:「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上學讀書是問題之一,而歲數、吃藥是尋常之問,屬寒暄性質,「可也上過學」才是有實際內容的問題,而且用了「可也」二字,說明在賈府裡女孩子都是上學讀書的。王夫人是賈府裡實際上的當權派,是「封建人物」的代表,她在黛玉去她住處拜見時,語重心長地囑咐黛玉:「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唸書識字學針線……」她也把唸書當成了要囑咐的重要內容,放在了學針線的前面。
林黛玉初進賈府,下車伊始,賈府的三個「封建人物」就不約而同地關心她的讀書問題(賈寶玉剛見黛玉也是問的讀書,寶玉不是「封建人物」,此處不談論他),這怎麼能說她們秉承封建主義價值觀「女子無才便是德」對黛玉讀過《四書》「頗不滿意」呢?如果說讓女孩子們只讀讀「三百千」,識兩個字不作睜眼瞎子賈母她們滿意,而如黛玉一樣讀過《四書》就「頗不滿意」,那賈母肯定得作出學制方面的規定:凡女生讀完開蒙讀物,通過了「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的考試,即發畢業證書,結束學生生活。誰要是賴在學校升級讀了《四書》,那就是膽敢違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價值觀,就成為「有才」而「無德」之人,人人皆可對其「頗不滿意」了。
林黛玉是賈母的獨生女賈敏的女兒,是親外孫女,賈母把一腔因女兒早逝的悲情全部傾注在了對這個外孫女的疼愛上。在黛玉例行了必要的會見、拜訪之後,賈母把王夫人她們打發走了,「讓我們自在說話兒」了。這時,這位外祖母一不問遠路風程,是否顛簸勞頓,二不問健康狀況,何以如此單弱,問的唯一問題是「念何書」,這是為什麼?難道是剛見面就要偵察一下外孫女是否違背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價值觀不成?曹雪芹筆下這位慈愛可親的史氏太君雖被高鶚續書和上世紀一些「紅學家」糟蹋成心腸冷酷、面目可憎的「封建老太太」、賈府裡封建勢力的「寶塔尖」,可這老太太再不強、再不濟,也不至於卑劣下作到對剛來的外孫女採用「引蛇出洞」、「讓毒草長出來」的奸計誘引她自我暴露然後聚而殲之、揮鋤鋤掉吧?
林黛玉惹得賈母「頗不滿意」是因為說讀了《四書》,《四書》是什麼書?賈母不會不知道這是宣揚封建道德之書,是封建社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標準教科書。外孫女讀這樣的書,作為「封建老太太」的賈母,原本應該頗為滿意才對,怎麼會不滿意呢?即便是賈母當時心裡在默念著「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話,因黛玉讀的是《四書》給她帶來的滿意度也會掩蓋過因價值觀問題給她帶來的不滿意。假如黛玉回答說她讀的是以後和寶玉偷讀的《西廂記》、《牡丹亭》,那賈母不滿意是可能的,讀《四書》是絕對不會使她不滿意的。
總之,無論從哪方面說,說賈母對黛玉讀過《四書》「頗不滿意」,只能說這是一種奇談
怪論。
( 二 )
這樣的奇談怪論之所以奇而又怪,是因為廢除「以階級鬥爭為綱」十多年之後,還堂而皇之地編進了給中學生讀的課本中,而且一直沿用了多少年,至今也還有不小影響。區區課本上的一則知識短文中的一個錯誤論點,本來不值得花如此多筆墨來對其批評,這似乎是小題大做。但要看到,讓我們國家吃盡了苦頭的「以階級鬥爭為綱」雖已廢棄,但與其相伴相生的「階級分析法」卻還廣泛地存在於許多領域中,還在起著極為有害的作用。《紅樓夢》研究領域中的階級分析色彩尤為濃重,一部偉大的文學名著還在遭受著曲解,廣大的《紅樓夢》讀者還在接受著誤導。以流毒全國的課本中的謬論為例清算一下這種流毒,似乎並非小題大做。
自上世紀中葉始,進入了「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時代,在那「綱」的提領下,對一切事物都要進行階級分析,甚至連白石老人畫的一枚蝦子的階級屬性都要分析個明白,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更不在話下。於是,一些當時的「紅學家」和「半個紅學家」,像土改工作隊開進村一樣,開進了賈府大觀園,對書中的眾多人物統統劃定階級成份,該戴帽子的一律戴上帽子,有如戲劇舞台上,有紅臉,有白臉,有三花臉。帽子和臉子,把文學人物歸了類,誰個好,誰個歹,涇渭分明,一目瞭然。好的,如寶玉、黛玉、晴雯、鴛鴦、尤三姐等,響噹噹,誰也不能說他們半個歹字;歹的,如賈母、賈政、賈珍、寶釵、襲人等等,一無是處,誰也不能說他們半個好字。常型濫調代替了複雜的人物分析,偉大的古典文學名著成了階級鬥爭史,成了政治的附庸、推行某種政治路線的工具。人們大概不會忘記《紅樓夢》與幾個「樣板戲」聯手獨霸天下的那種「二十年」前的「目睹之怪現狀」吧!
按照這種邏輯,是用不著對賈母進行文學形象分析的,費那個事幹什麼,只用「三段論」一推,就推出她如何如何了。譬如農民鋤地,「嗯嘿」一聲鋤掉了一棵好苗。要是貧下中農,那是不小心,什麼事也沒有;要是地富分子,那就是破壞集體生產,就是階級報復,就是「階級鬥爭新動向」,說不定為此要開上一個批鬥會。——這種文革和文革之前那些年的邏輯,不幸被運用到了九十年代的課本中。
在「紅學」領域裡,這種荒謬至極的邏輯,不光運用在賈母頭上,對賈府中戴著封建帽子的人物,無不照此辦理。薛寶釵,被定為有著「剝削階級的殘酷本質」的「封建主義的忠實信徒」(李希凡《曹雪芹和他的〈紅樓夢〉》),這個有著許多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女孩子的一言一行,就都是體現剝削階級虛偽性格的了。第二十二回寫她與寶玉、黛玉、探春、湘雲四人一起猜元春娘娘從宮裡傳出的燈謎,都故意說難猜,猜不著,其實早猜著了。就這樣一件事,別人都沒有事,只有寶釵,體現了她的「一個封建主義信奉者的極為虛偽的性格」(同上),這是多麼的不公正!而對正面形象林黛玉就不然了。在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接受賈母的熱情宴請,因為吃得多點,村野點,林黛玉先是罵她是一頭牛,後又當著眾人面說「她是哪一門子的姥姥,直叫她是個『母蝗蟲』就是了」。連賈母、王夫人、王熙鳳都承認並尊重的親戚她卻不承認!罵之為「牛」、「母蝗蟲」,無非是嫌她吃得多,吃得不雅致,所有人都沒有嫌的,連「知柴米貴」的當家人王熙鳳都不嫌,獨獨寄居在賈府的林黛玉嫌,這才真真是「剝削階級的殘酷本質」的大暴露了。但「紅學家」們對此關乎階級本質的「立場問題」卻從未置一詞,這要是擱在寶釵身上,那可就不得了了,還不知要把她罵成什麼樣子呢!
說賈母對黛玉「頗不滿意」的編者與這些「紅學家」的分析法如出一轍。這不僅是編者拾「紅學家」牙慧的問題,而是那個時代使然,階級鬥爭為綱使然,一切事物無不打著階級的烙印嘛,對一切都要進行階級分析嘛!
( 三 )
「三段論」之一:
[大前提] 凡封建人物都信奉封建階級的價值觀
[小前提] 「女子無才便是德」是封建階級的價值觀
[結 論] 所以,凡封建人物都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
「三段論」之二:
[大前提] 凡封建人物都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
[小前提] 賈母是封建人物
[結 論] 所以,賈母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
這就是編者在這裡所使用的兩個形式邏輯「三段論」推理。但這兩個「三段論」,都是有問題的。邏輯推理所使用的「概念」,其「內涵」和「外延」必須是確定的。而第一個「三段論」的「大前提」中所使用的兩個「概念」都是含混的。「封建人物」有多種多樣的人,姓別、年齡、身份、地位、修養、志趣等等千差萬別,各不相同,其「內涵」、「外延」都不是確定的。另一個「概念」「封建價值觀」也是如此。由這樣兩個不確定的「概念」形成的這個「判斷」作「大前提」,就是一個不真的「大前提」。「大前提」不真,推出的「結論」就是錯誤的。同樣,第二個「三段論」使用了第一個「三段論」的錯誤結論做「大前提」,「結論」自然也是錯誤的。
事實上,許多封建人物並不持這種價值觀,不反對女子讀書有才,否則,就不會有那麼些才女出現在歷史上了。在封建時代,女子除受社會制度限制不能參加科舉考試「學而優則仕」之外,在讀書成才方面,還是給她們留有相當大的空間的。
《紅樓夢》第五回寶玉在太虛幻境中看到的「金陵十二釵正冊」釵黛的判詞「堪憐詠絮才」一句,是用的晉代女詩人謝道韞幼時「詠絮」的典故。謝道韞是謝安侄女,一次遇雪,安曰:「何所似也?」安侄朗曰:「撒鹽空中差可擬。」道韞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安大悅。世稱謝道韞有「詠絮」才。(見《晉書·列女傳》)謝安是什麼人?是東晉做過宰相的人,指揮「淝水之戰」取得勝利,是當時封建大族的中心人物,夠得上是一個封建人物了吧?可是他對侄女的詠絮才不但不「頗不滿意」,而且還大加讚揚,成為千古佳話。謝安信不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不是很清楚了嗎?宋代的著名詞人李清照,其父李恪非官至禮部員外郎,也算得上是封建人物了吧?若他主張女子無才是德,那還有李清照嗎?還有續成《漢書》的女史學家班昭、被惜才的曹操從匈奴贖回的著名女詩人、史學家蔡文姬、寫出傳世傑作《再生緣》的才女陳端生,等等等等,歷史上這些卓有成就的女才人,她們的父母無不是封建老太爺封建老太太,要是按編者的邏輯,那樣一來,我們燦爛的古代文化豈不會因缺少了女子的貢獻而大為失色嗎?
不用說遠的,就說與《紅樓夢》有關係的一位女子吧。現存早期的幾個《紅樓夢》抄本並不叫「紅樓夢」,而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位「脂硯齋」是什麼人?歷來眾說紛紜,漸漸地基本上定於紅學家周汝昌之說:是曹雪芹祖父妻弟李煦的孫女,即史湘雲的原型。條條「脂批」反映著曹雪芹的寫作意圖,並調度著曹雪芹對書中人物和情節的安排。脂硯齋應該說是參與曹雪芹創作的人,是有大才的女子。她的祖父官至大理寺卿,也是出身於封建大家庭,她如此有才學,哪裡是受過「女子無才便是德」熏陶和限制的女子?
「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話,是明朝文學家、書畫家陳繼儒(字眉公)說的,因反映了輕視婦女的現實並言簡意賅又易於上口而廣為流傳。意思是女子若讀書有才,就會覺悟到女子為男人附屬乃至玩物的荒謬,就不會服服帖帖屈從於夫權之威而謀人格之獨立了。這樣一來,就違背了「既嫁從夫」之「三從四德」了。而無才無識,一切聽從夫權擺佈,這就符合「婦德」要求了。
從理論上是這麼說,可現實中的人,不管是哪個時代哪個階層的人,都還是喜歡有才有識的婦女的。如果把女子的才與讀書聯繫起來的話,在封建時代更希望女子讀聖賢書懂得倫理道德,大概沒有誰會喜歡那些不讀書不知禮、不明理以致成為糊塗庸碌或粗蠻鄙陋的愚婦、陋婦、悍婦、潑婦的吧!即便從相夫教子的需要出發,也是希望婦女讀書有才的。所以說,陳眉公概括出的這七個字,雖然廣為流傳,在男人有特殊需要時也會拿來框范一下女子,但在一般情況下,是無人信以為真的。也就是說,這是一種激憤誇張之語,甚或可以說是因憤慨於當時岐視婦女的社會現實而說的一句「反語」,並無普遍意義上的準確性。陳眉公本來與同時代的董其昌齊名,但他厭棄科舉道路,29歲就把儒衣儒冠當眾燒掉進山隱居,這樣一個憤世嫉俗的人說出這樣的反語,是可以理解的。
不管什麼時代,只要條件許可,都是要女孩子讀書有才的。所謂條件,主要是經濟條件,勞苦大眾即便想叫女孩子讀書,也無可能。男孩子都要成為文盲,遑論女孩子?其次是女子讀了書,不能參加科考,「學而優」也不能「仕」,沒有了讀書的動力和迫切性,所以貧苦人家的女孩子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文盲。如大觀園裡眾多的丫環、僕婦、使妾、戲子,都不識字。連襲人、晴雯這些極聰明伶俐的大丫頭也是不識字的。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寶玉提議行酒令,襲人說「我們不識字,可不要那些文的」,就是明證。齡官只會一個「薔」字,那是因為她暗戀著賈薔的緣故。香菱識字作詩,那是她進了園子後因為個人愛好且有了薛蟠之妾的身份之後現跟寶釵、黛玉學的。——由此也可以反證:那些讀了書識了字有了才的女子,都是封建家庭裡的女孩子,若說她們違背了什麼封建價值觀,罪責,全是封建老太爺老太太的責任。
事實是,不管是武弁立功發家,還是經商致富,只要成為豪門大戶,一開始哪怕只是附庸風雅,裝潢門面,也要讓子女讀書,以後讀書就漸漸成了家庭傳統。不但要男孩子讀書,女孩子也要讀。在這種家庭氛圍中,如果是個愛讀書的,就能形成一定的文化素養。如賈府裡的元、迎、探、惜、釵、黛、紈加上後來的邢岫煙、李紋、李綺、薛寶琴等,都非貧賤出身,都有很不錯的文化水平。而且,女孩子讀書,不是為了科舉應試,不用讀那枯燥的「制藝文」,讀的內容隨便一點,詩詞鑒賞創作就成了她們的強項。
也正因為女孩子讀書沒有應試壓力,對她們讀不讀、讀多讀少要求不嚴,如果自己沒有讀書興趣,又生長在家長不關注這方面事的家庭裡,儘管具備讀書條件,也會不讀書形不成文化素養的。同是出身賈、史、王、薛四大家的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王熙鳳就沒有多少文化。其實,不喜歡讀書的人,即便是男子,也不會有文化。薛蟠和薛寶釵家庭條件完全一樣,寶釵無論學問還是作詩能力,在大觀園裡數一數二,而薛蟠完了,只能作那「薛蟠體」的詩。
如前所述,賈母、王夫人、王熙鳳都是不拿陳眉公那七個字當回事的,甚至連最正統的封建人物賈政,也沒見他怎麼反對女孩子讀書有才,相反,他還親自參加女孩子們作燈謎詩的活動。在第76回裡,從黛玉口中知道賈政還稱讚過林黛玉給大觀園裡「凸碧堂」、「凹晶館」提名提得好,說「早知這樣,那日該就叫她姊妹一併擬了,豈不有趣」呢。
「才」,應該包含各個方面。至於女子非由讀書而具備的才能,賈母他們更不反對。紅樓一書盡展王熙鳳能言會道的語言才能、管理榮國府協理寧國府的管理才能,賈母等對此都是讚賞有加的。賈探春興利除弊的組織才能和改革精神,賈惜春的繪畫才能,賈母也是很稱賞的。
( 四 )
讀者如果有耐性讀本文讀到了這裡,一定會心存疑問:林黛玉對賈母和寶玉有關讀書問題的詢問回答不同,究竟為什麼?你雲山霧罩地說了半天,文章開頭提出的這問題為何不回答?
別急!回答就放在這裡。
細讀黛玉對兩人詢問的回答,就會發現回答不同是自然而合理的。
首先,因為回答的問題不同。
賈母問的是「念何書」,是已知黛玉在唸書,只是不知念何書的疑問。前文說黛玉「不忍棄父而往,無奈她外祖母致意務去」,就可知黛玉來賈府是賈母親自過問的事。既如此,賈母對黛玉在她自己家的情況,包括讀書的情況是瞭解的。關心黛玉行程的賈母也一定知道是黛玉的老師賈雨村送她來的,所以,黛玉讀未讀過書已不成問題,只是不知「念何書」。而寶玉作為小孩子,是不瞭解這位表妹情況的,見黛玉這麼靈秀年齡這麼小,想起年齡與之相仿的迎、探、惜已經讀書,自然要關心黛玉讀沒讀書的問題,所以才有「可曾讀書」之問。
針對不同的發問,回答能一樣嗎?除非黛玉弱智或精神有病才答非所問。
第二,回答的對象不同。
賈母是黛玉的長輩,又是初次見面,回答問題自然要老老實實,有幾說幾,來不得半點虛假和調皮,所以她姥姥問她「念何書」,她就如實回答「只剛念了《四書》」。「只剛」二字,代表著在長輩面前的謙虛,貼切而得體。
寶玉是平輩之人,回答不必太老實,太一本正經,可以機智、靈活、俏皮一點。這樣,既可表示出對平輩人親切關係的認可,又能展示自己的風采。所以她在回答「可曾讀書」問題時說:「不曾讀,只剛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
這回答很有意思。明明「上了一年學」,卻「不曾讀」書,可又「認得幾個字」,挺矛盾的。這矛盾透出了虛虛實實的意味。「不曾讀」是虛,「只上了一年學」,是實;「些須認得幾個字」是實,用了「些須」「幾個」,又是實中之虛。這很有技巧的回答,正是此情此境中恰如其分的回答。若答「讀過,只剛讀了《四書》」,就完全沒有了答話中那種特有的趣味。而且,回答寶玉問題時,賈母和迎、探、惜三姊妹正在場,剛對賈母說了讀過《四書》,這裡又說「不曾讀」,會叫她們覺得她出爾反爾,自相矛盾,所以又緊跟著說「只上了一年學」,這就和對賈母的回答暗中一致起來;「不曾讀」這撒謊的話就成了同輩人回答問題時常有的那種詭譎、調皮了,這是完全可以被賈母她們理解的,而且還會讚賞她的聰明、機智、說話有趣味。
第三,時間不同。
答賈母問在先,答寶玉問在後。黛玉聽賈母說姊妹們只不過不做睜眼瞎那話,意識到那是謙虛,自然想到自己也要謙虛,所以在回答寶玉問時學賈母的口吻說出那樣的話來。「些須認得幾個字」自然是「不過認得兩個字」的重複。而如果只這樣回答,就與剛才說讀了《四書》相牴牾,所以又加上了「只上了一年學」。而賈母說的「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若也學說在這裡,就有「我現在已經不是睜眼瞎子了」的意味,別看「不是睜眼瞎子」檔次不高,若用在自己身上,就是不謙虛了。所以黛玉拋了這一句。我們可以想到,黛玉這樣的回答,寶玉聽了受用,賈母和三姊妹聽著也覺貼切恰當,可見黛玉的聰慧機敏,語言功夫的精到。
不是林黛玉語言功夫了得,而是曹雪芹的語言功夫了不得。作為語言大師,曹雪芹在這些細微處,也是一筆不苟,力求恰切精當的。讀《紅樓夢》就該仔細地從這些細微處學習語言運用,準確地把握文學形象,而不是憑一種固有的什麼概念胡亂下結論。像編者那樣,用自己信奉的那套形而上學的階級理論去詮釋曹雪芹的書,自以為有了新發現,在那裡沾沾自喜振振有詞地做著說教,其實正是這位先生嚴重地曲解了雪芹書的原意。此公只精通階級鬥爭階級分析那一套,卻未必能讀得懂《紅樓夢》。
課本上的一篇知識短文中曲解《紅樓夢》的一個錯誤,看似無關宏旨,是連掛「紅學」界的號也掛不上的小事一樁,在這裡卻用了這樣多的筆墨對其分析批評,如前所述,這似乎是小題大做,其實不然。亦如前述,這錯誤反映著「以階級鬥爭為綱」的餘毒在文化意識領域裡還在大行其是,還在為非作歹,不可等閒視之,此一。其二,文章雖小,其影響面卻極大。試問,有哪一篇「紅學」文章比得了這篇短文的讀者之眾?全國高中生有多少?是一個比任何一篇「紅學」文章讀者數都大得多的數目字。而且都是一些獨立分析能力還不強,你說什麼他信什麼的年輕學生。讓階級分析的毒素在一代代學生的頭腦裡潛滋暗長,生根發芽,這了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