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論

司棋論

司棋論

紅學研究

在《紅樓夢》刻劃的數百個有名有姓的人物當中,司棋不屬於重要的人物;

在眾多的個性鮮明的丫環群裡,司棋亦不是作者所著意描寫的人物。然而,在出

場不多,活動很稀的司棋身上,卻有著不同尋常的人格價值。仔細品味那些寥寥

的有關她的文字,就會看到,這個並不重要,或者竟可說極次要的人物,卻閃耀

著生命的輝煌,給人們刻骨銘心的影響。

            一、「二層主子」、「副小姐」,「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

    賈府乃「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大觀園是理想的「花柳繁花

地,溫柔富貴鄉」。如果說寧榮二府是等級森嚴的封建大家庭,奴隸們喪失了自

己的尊嚴,淪為豬狗不如的供驅使的東西,那麼,大觀園這塊淨土樂土,應該是

別一種模樣。聚居於這裡的少女們,都是賈寶玉讚美的「水做的骨肉」,冰清玉

潔,讓人見了便清爽。其實,這裡雖被譽為「世外仙源」,卻不能遺世獨立成為

事實上的桃花源,而只能是皇帝的餘蔭、皇妃的恩寵,同時又是大官僚大貴族賈

家的榮耀。繁華中透露著血腥,溫柔中隱括著罪孽。由於主子賈寶玉和少女們尚

屬少年,而賈寶玉又具有相當強烈的平等意識,尤其他對女子的特殊好感,大觀

園形成了一種非同尋常的精神氛圍,一時間主子和奴才的等級淡化了,男尊女卑

的可怕現實距離遙遠了,少女們有了穩定的平安感,也產生了相對的自由感。這

樣,在她們的心裡便幻化出一片樂土式的世外仙源,作為主子們的小姐有,作為

奴婢的丫環們也有。雖然,大觀園以外的現實世界裡,不斷傳來足以使少女們心

靈顫慄的信息,而且一些無情的事實一次又一次撕破她們幻想的薄幕,但是她們

卻不願走出這多少有些存在依據的幻化世界。

    在丫環群裡,在此種生活和精神氛圍裡(所謂「花柳繁花地、溫柔富貴鄉」

),逐漸地生長了一種過去未曾有過的意識:主子意識。她們的處境為那些婆婆

嬤嬤羨慕,也被園外的女人們妒忌。她們受主子小姐愛寵,可以役使小丫頭和婆

婆們。她們生活比較優裕,不必為吃穿擔憂。她們貌美心靈,又天真爛漫。她們

雖不敢超越主子,但常常有意無意地倣傚主子,希望能有朝一日同主子平起平坐

,成為別人的主子。晴雯是丫環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從較少奴性,力爭改變自

己命運的角度審視,這無異是一種極可寶貴的意識。司棋不如晴雯強烈鮮明,此

種意識也是深植於心的。她向廚房要雞蛋時蓮花傳話道:「司棋姐姐說了,要碗

雞蛋,燉的嫩嫩的」。這不是主了的口氣,但也不是奴才的口氣。柳家的說:「

就是這樣尊貴。」要說,在大觀園這樣的環境裡,小姐的貼身丫頭,向廚房要一

碗雞蛋,也不算什麼拿大。但是從其言語的潛內容看,司棋的感覺是主人一樣的

,是自然的無絲毫造作的,是一種半主半奴、非主非奴混合意識支配下的行為,

是忘了奴隸身份主人化了的人格覺醒。

    然而,大觀園以外的現實世界,卻不認這個賬。不惟主子們、男人們不這樣

看,奴才們、女人們亦不高看她們。在柳家的等人們眼裡,司棋還是一個下賤的

丫頭:

    我倒別伺候頭層主子,只預備你們二層主子了。

    你說給他,改日吃罷。

    柳家的雖尊司棋們為「二層主子」,他心裡仍把她們當作奴才,這樣的稱呼,不

過是調侃而已,是蓄積著強烈憤懣的噴發。她不僅不給作雞蛋,反發了一通牢騷

,「說了兩車子話」。我們還從蓮花口裡得知,「前兒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餿的

,叫他說了我一頓」。這說明柳家的不是這一次不給司棋臉面,而是一而再地這

樣幹。也難怪蓮花和司棋的發作了。

    賈府不僅存在森嚴的等級,而且勢利看人也有深厚的積澱。賈母對此看得很

透徹,她一針見血地揭出了賈府上下的勢利:「一個富貴心,兩隻體面眼」。在

司棋所處的特殊環境裡,要碗雞蛋此類生活上的要求,應屬小事一樁,本不應有

什麼波瀾的。而柳家的之勢利卻導致了一場不小的糾紛。司棋的倚勢,反不及柳

氏的勢利。當司棋又打發人來催蓮花,說她:「死在這裡了,怎麼就不回去?」

蓮花賭氣回來,便添了一篇話,告訴了司棋。司棋帶了小丫頭們走來,喝命小丫

頭們動手,「凡箱櫃所有的菜蔬,只管丟出來餵狗,大家賺不成。」一陣亂翻亂

擲亂摔之後,司棋被勸回,柳家的只好摔碗丟盤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

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這場風波方才平息。

    可悲的是司棋這些大丫環卻無法認識她們所處的環境,更沒有超越的可能,

她們只能在幻化的世界裡生活。在主子們眼裡,她們還是奴才。尊貴有臉面,深

為賈母愛憐,為很多人羨慕的鴛鴦,也改變不了奴才的身份。大丫環的出路只有

兩條:一條是作姨娘當半個主子,一條是配上個小子繼續作奴才。前者在世俗眼

光看來,頗具誘惑力,是向上爬的一種階梯。

    司棋被逐出大觀園,她才從幻化的「世化仙源」裡走出回到現實世界中來。

抄檢大觀園發現潘又安的信和其他物件,她求迎春、求寶玉都無用,但仍幻想請

寶玉求太太。當寶玉說了兩句體恤的話,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

    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姑娘護著,任你

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走。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成個什麼體統!

    「副小姐」本是一句調侃語,實質是姑娘們護著才有了一種虛幻的尊貴。離開了

這層保護,奴才婆就打得。周瑞家的代行主子旨意的威勢,寶玉亦有退避三舍之

意,何況司棋這樣孤弱無助的丫頭。司棋跳不出賈府的網羅,她雖然在大觀園裡

呼吸到一些新鮮的空氣,但終究還是要被窒息在那無際無涯的暗夜之中。可貴的

是,司棋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她竭力追求自己生命所具有的真實的價值。

            二、「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緊!」

    「身為下賤」的女奴們本不該有好的命運,大觀園中的晴雯、司棋等卻幻想

著脫離苦海掙脫枷鎖作和主人一樣的人,這已經屬於大逆不道為世難容之舉措了

。然而,司棋卻偏偏有更不為世所容之舉措:熱烈地追求婚姻的自由!她的悲劇

命運就是鐵定的了。

    出於維護封建秩序的需要,封建禮教規定了一整套男女之間的行為規範,把

社會政治的紊亂和道德的淪喪,都歸到婦女身上,美麗的女人總是被稱為「禍水

」,大者禍國,小者傷身。這樣的社會根本沒有愛情合法存在的權利,而且被視

為異端,當作盜賊加以防範。如果越出其防線,就被認為是最沒廉恥的「私情苟

合」。所以,在愛情被禁絕的情況下,女子所遭受的摧殘戕害較男子要嚴重得多

。所謂「男女大防」,主要是防女子,男子如果犯了此條,尚有被寬恕的可能,

女子則絕不為世所容。

    生活在大觀園裡的司棋,自然不可能對她所處的環境和時代作出理性的概括

與認識,但是那個時代對婦女的深重壓迫,尤其是對愛情自由的殘酷打擊,她是

深切地感受到了。這種荒謬的不正常的道德標準與行為規範製造了種種慘劇,同

時也逼著癡情的男女青年不斷地奮起反抗,湧現出許許多多令人讚歎不已的愛情

故事。

    弱女子司棋,卻居然敢於在大觀園裡扯旗造反,逆禮教之規範而動,公然要

愛我之所愛,司棋對她和潘又安私約幽會所擔的干係是非常明白的。司棋的這種

反抗是面對整個封建社會的反抗。而她那稚嫩的肩膀是無法承受的。所以,當鴛

鴦無意發現她們幽會時,那潘又安是「磕頭如搗蒜」,司棋則把鴛鴦拉住苦求,

哭道:

    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緊!

    一次幽會,竟與生命攸關。兩個戀人驚嚇得到這等地步,說明愛情的絕對不能自

由,誰觸到這種「傷風敗俗」之事都逃脫不了嚴厲的懲罰。少女鴛鴦面對這突如

其來的意外之事,羞、驚、怕,同時襲來,「出了角門,臉上猶紅,心內突突的

亂跳。」她亦認為:

    這事非常,若說出來,奸盜相連,關係人命,還保不住帶累旁人。橫豎與自

己無干,且藏在心內,不說與一人知道。

    她雖然當即表示:「你放心,我橫豎不告訴一個人就是了。」而司棋的心仍然高

懸著,「茶飯無心,起坐恍惚」,以至「一頭躺倒,懨懨的成了病了」。鴛鴦得

知一個小廝逃走,司棋病重,料定是二人懼罪,因此反自己立身發誓,與司棋說:

    我若告訴一個人,立刻現死現報!你只管放心養病,別白糟踏了小命兒。

    鴛鴦再次的寬宏和善意,使司棋十分感動,生要立長生位,死要變驢變狗報答,

讓我們看看這位無助少女的血淚泣訴:

    如今我雖一著走錯,你若果然不告訴一個人,你就是我的親娘一樣。從此後

我活一日是你給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後,把你立個長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禮拜,

保佑你一生福壽雙全。我若死了時,變驢變狗報答你。

    在那令人窒息的精神環境裡,一個完全無靠的孤弱少女,怎麼能不膽戰心驚。鴛

鴦肯替她遮蓋,能保全她的名聲,又怎能不感激涕零,並視之為再生父母呢?這

不能簡單地看作軟弱,或者是對堅貞愛情的後退,甚至將其視為一種懺悔。不是

,當然不是。司棋要生存,要享有愛情,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必須保護自己,不作

無謂的犧牲。她其時心中還懷著深重的期望,希望能與潘又安重新相聚,白頭偕

老。儘管這個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的夢很難圓上,但卻是司棋屈辱求生的力量來

源。

    為了愛情司棋有過哭訴求告,也尋求過可能的庇護,而這一切都是虛幻的靠

不住的。

    抄檢大觀園,司棋和潘又安的信件和信物被抄出,司棋被看管起來,過了兩

日司棋便被逐出大觀園。周瑞家是這樣傳達命令的:

    太太們說了,司棋大了,連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賞了他娘配人,今日叫

他出去,另挑好的與姑娘使。

    她說著,便命司棋打點走路,沒有絲毫緩和餘地。迎春能有什麼辦法,雖然亦「

含淚似有不捨之意」,「數年之情難捨,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事關

風化」四字,有萬鈞壓力,同十惡不赦萬劫不復的罪名是一樣的。

    司棋本抱著幻想,如「實指望迎春能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言語遲慢,耳軟心

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希望迎春保赦是幻想,以為迎春不能作主也是誤斷。

事實上不惟迎春無此能力,得寵如寶玉亦無此能力。事關「男女大防」,統治者

不會仁慈的。至此,司棋始真正知道被斥逐是不可免的,她只能哭著說:

    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麼連一句話也沒有?

    這卻逼得迎春說出更令人寒心的話:

    我知道你幹了什麼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

    迎春不能替司棋講情,除了懦弱苟安因素之外,還有一個重要方面是保自己的名

聲。「事關風化」,「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都充分說明她所

承受的壓力之巨大。無論怎麼說,司棋是她的丫頭,而且是在她閨房附近抄撿出

了那些愛情的「髒證」,她能辭其咎麼?司棋雖對迎春不抱什麼希望了,但是仍

幻想迎春能在她離開大觀園後庇護她,臨別前又向迎春耳邊說:「好歹打聽我要

受罪,替我說個情兒,就是主僕一場!」迎春答曰:「放心」。其實,連自己都

保護不了的迎春,對司棋又何來什麼庇護呢。司棋能放得下懸著的心麼?賈府的

寵兒賈寶玉雖於女兒們無限同情,但當惡勢力向她們張開無情的黑網時,他也是

莫可奈何。

    司棋的泣訴求告,是為了愛情的掙扎奮鬥,面對整個禮教的壓迫,她的努力

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活下去,艱難地活下去,屈辱地

活下去,愛情才有實現的可能。這裡我們看到司棋的一個重要方面:韌。她忍辱

負重,不屈不撓,執著地追求愛情,力求將難以圓的夢圓起來。她承受的壓力太

大了,但她卻奮力承受了一般女子難以承受的重壓,她的韌性是令人欽敬的。

            三、「那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

    「大旨談情」的《紅樓夢》正是以寶黛愛情悲劇的描寫而成為不朽的現實主

義巨著。在中國愛情文學的發展過程中,《紅樓夢》寶黛愛情的構想和結局處理

,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紅樓夢》有關愛情的內容佔據著很大篇幅,除寶黛釵的木石前盟和金玉良

緣之外,尚有柳湘蓮與尤三姐、秦鍾與智能、賈薔與齡官、賈芸與小紅、彩雲與

賈環,以及圍繞著賈寶玉展開的各種愛情糾葛,諸如與晴雯、與妙玉、與湘雲、

與襲人等等,歷來為評家所注目。然而,對司棋和潘又安的愛情,不僅注目者少

,而且未嘗沒有貶抑或忽略者。這應當說是很不公道的。事實上,在那樣的時代

,司棋、潘又安的愛情具有震撼人們心靈的巨大意義。

    司棋同潘又安的愛情是純真而深摯的。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相愛是感

情的契合、並未受到外部諸種條件的侵蝕和制約,也可以說他們的愛情是一種真

純的無污染的愛情。

    《紅樓夢》寫寶黛愛情雖然力圖擺脫郎才女貌的舊套子,把愛情的基礎放在

共同思想志趣上,作者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但是還不能說已徹底滌蕩了舊的

加在婚戀問題上的種種污泥濁水。才子佳人的霧靄仍然籠罩著寶黛愛情,而柳湘

蓮和尤三姐的愛情更深陷在此類泥淖之中。司棋和潘又安卻徹底摒棄了這種傳統

的擇婚條件。他們的愛情散發出來的是醇厚質樸的自然芳香。沒有條件,沒有造

作,完全是心靈間的撞擊和回應。小說第七十二回寫道:

    原來那司棋因小兒和他姑表兄弟在一處頑笑起住時,小兒戲言便都訂下將來

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風流,常時司棋回家時,二人眉來眼去

,舊情不忘,只不能入手。

    這雖系小說家的交待筆墨,倒也將司棋與潘又安二人愛情緣起和發展說得很透徹

。從小兒私訂終身,長大來舊情不忘。他們的愛彼此沒有提出什麼條件;亦不從

屬或附屬於什麼。獨立,自主,真純,是他們愛情的主旋律。司棋他們的愛是以

情為基礎的,兩情所鍾,自訂終身,久而彌篤,所謂「舊情不忘」,實為新情況

下情感迸發熾烈之意。然而,他們的愛卻受到禮法的強烈的阻遏,無法暢其意,

不能自由表達,而他們卻於心底裡加意培植,使原來萌發的並不強烈的愛情發展

成為難以割捨的情愛。在家裡短暫的相逢,愛情的河流渲洩不暢,「又彼此生怕

父母不從,二人便設法彼此裡外買囑老婆子們留門看道,今日趁亂方初次入港。

雖未成雙,卻也山盟海誓,私情表記,已有無限風情了。」

    在榮府和大觀園裡,像司棋這樣私約幽會表現深摯愛情,應該是尚屬首例。

寶黛之間那種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欲言又止,說此指彼的纏綿愛情,固然引起

人們無限的同情,而司棋、潘又安這樣赤裸的熾熱的愛戀,所表現對愛情的自主

意識和果敢行為,似乎更應引起人們的同情。作為一對奴隸,這樣熱烈的追求愛

情是尤為值得稱讚的。他們的幽會偷情同公子小姐們是不同的,不僅風險大,而

且無人庇護。

    抄檢大觀園的策劃者之一是深受封建禮教毒害的王善保家的,她是一個極可

憎的女奴頭兒。她當然想不到,被她的謀劃打擊最重的(就抄檢本身來說)竟是

她的外孫女,掌嘴打臉都洗不掉奇恥大辱,她更想不到極度重壓下的司棋卻那樣

的剛強。司棋與王善保家的,頗有點類似於探春和趙姨娘,一個極美,一個極醜

。所以,對司棋的評斷決不應受王善保家的干擾。

    從司棋的箱子中查出一雙男子綿襪、一雙緞鞋,一個小包袱,裡面是一個同

心如意,一個字帖。那帖兒上寫道:

    上月你來家後,父母已察覺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你我之心願

。若園內可以相見,你可托張媽給一信息。若得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家得說話。

千萬,千萬。再所賜香袋兩個,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萬收

好。表弟潘又安拜見。

    我們彷彿看到兩顆熱戀著的心,他們需要彼此的撫慰和交流。這是天然合理的要

求,卻沒有一個能讓他們傾吐的機會和場合。他們只好自己去尋找,所謂「不待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都是封建

禮都禁絕愛情逼出來的。

    司棋在為鴛鴦驚散後,並未採取轉移措施反而珍藏著潘又安送給她的東西,

看出她愛情的堅貞,被抄出後,鳳姐眼裡的司棋是:

    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

    本來是正當的,有什麼可畏懼慚愧的,鳳姐反覺可異;如果畏懼慚愧了,反而是

不正常的,鳳姐倒會認為不可異。這就是那個社會荒唐的邏輯。

    我們已說過女子在婚戀問題上承受的壓力遠比男子為重,從司棋愛情遭際中

也證明了這一點。潘又安的出走,給她的打擊也是非常沉重的。她把全部情愛都

給了潘又安,對他寄於極大的希望,但是「你兄弟竟逃走了,三四天沒歸家。如

今打發人四處找他呢。」充滿希望的司棋聽了「氣個倒仰」,心裡展開了巨大的

波瀾:

    縱是鬧了出來,也該死在一處。他自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見是個無情意

的。

    這是司棋第一次說到死情,她之所以不懼不慚同這種決絕態度是一致的。她

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對情忠貞專一。她因為驚嚇,又添了這一層氣,就患了一場

大病。接踵而來的便是被逐出大觀園,一切幻想都破滅了,但對愛情的忠貞卻矢

志不渝,沒有絲毫的動搖。「自從司棋出去,終日啼哭。」這信息說明,司棋一

直在等潘又安,「終日啼哭」既是二人情深,又含有對潘又安的怨恨,一語未留

,便夭夭外逃,司棋的心裡痛苦難訴,只能以哭發洩。而她自己情有所專,委屈

、怨憤,也只有訴之於哭。這段日子用這樣四字概括是簡略了,未能將其悲苦充

分揭示出來,令人遺憾。當她得知潘又安回來時,鬱積胸中的愛情之火猛烈地噴

發出來了:

    誰知司棋聽見了,急忙出來老著臉和他母親道:「我是為他出來的,我也恨

他沒良心。如今他來了,媽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親罵他:「不害臊的

東西,你心裡要怎麼樣?」司棋說道:「一個女人配一個男人。我一時失腳上了

他的當,我就是他的人了,決不肯再失身別人的。我恨他為什麼這樣膽小,一身

作事一身當,為什麼要逃。就是他一輩子不來了,我也一輩子不嫁人的。媽要給

我配人,我原拼著一死的。今兒他來了,好問他怎麼樣。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媽

前磕個頭,只當是我死了,他到那裡,我跟到那裡,就是討飯也是願意的。」

    這是一段極平實的話,沒有士大夫掉書袋的斯文,也沒有才子佳人卿卿我我的詩

意,然而卻是錚錚作響的愛的綱領,是一個奴隸敢愛敢恨的宣言。司棋一連講了

三個「死」字,表明她在長期屈辱之後,決心以死殉情的。這種表白愛情的方式

,以士大夫眼光審視,一定會感到淺露不含蓄,甚至會以為缺乏愛情的韻味,不

能列入到真正的愛情行列中去。那當然是一種偏見,是對奴隸們愛情的貶抑。司

棋這種火辣辣的熱烈深摯的愛情,灼燒著自己的心靈,同時也激發著將愛情深埋

心底的少女少男們追求的勇氣。司棋敢愛,愛得專一,愛得真純,愛得永恆。她

的愛,不為權勢所屈,不為金錢奴役,她愛潘又安,這便是一切。

    愚鈍的媽媽不能理解女兒這顆高遠的心,尋常看待女兒的願望,「你是我的

女兒,我偏不給他,你敢怎麼著。」這就成了司棋愛情悲劇的直接原因。

    那知道那司棋這東西糊塗,便一頭撞在牆上,把腦袋撞破,鮮血直流竟死了。

    一個剛烈的女奴走到了愛情的盡頭,用自己生命唱出了一曲嘹亮的愛情之歌。她

看到了自己作為人的價值,她要成為主宰自己命運的人,她不想依附隨順誰,不

想讓他人任意擺佈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比她的主子賈府二小姐迎春要高得

多,活得也更有價值,她是自己生命的主人。救過她的鴛鴦,終究不敢表達她的

愛,雖在眾人前很有臉面,卻擺脫不了殉主的悲劇,她缺少的是司棋的人格主體

意識。被人們特別高看的晴雯,自我主體意識是強烈的,但是卻讓人感到她身上

那種對男主人寶玉的依附性,以及過多的嬌小姐之類的脾性,太類似林黛玉而屬

於才子佳人型了,反不如司棋質樸剛烈無有脂粉氣。那位尤三姐亦夠剛烈的,她

的愛情選擇雖有自主的一面,究竟還未脫才子佳人的樊籬,冷郎君的對她的回報

亦不過遁入空門而已,遠不能和潘又安相比並。

    潘又安亦是一位淳厚多情的真男子,當司棋觸牆而死,其母要他償命時,他

卻說出一番令人震驚的話:

    你們不用著急。我在外頭原發了財,因想著她才回來的,心也算是真了。你

們若不信,只管瞧。

    說著,打懷裡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飾來。同司棋一樣,他是為人而來,為情而來。

司棋是有眼力的,她情繫於這個鐘情男子是值得的。他在回答「你既有心,為什

麼總不言語」時,說道:

    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楊花,我若說有錢,他便是貪圖銀錢了。如今他只為人,

就是難得的。我把金珠給你們,我去買棺盛殮她。

    潘又安重的是情,為的是人;司棋也只為人為情,他們都是難得的。他們的愛情

才稱得上是純真無邪,美好高尚,沒有絲毫的偽飾矯情。從這一點看,可以讓大

觀園裡所有的愛情都黯然失色,而這恰恰是被人們忽視貶抑的奴隸們之間的愛情。

    潘又安對司棋的忠貞也是出人意料的。為盛殮司棋他叫抬了兩口棺材來。司

棋母親詫異,問他「怎麼棺材要兩口?」他只笑道:「一口裝不下,得兩口才好

。」司棋母親看他「又不哭,只當他是心疼的傻了。豈知他忙著把司棋收拾了,

也不啼哭,眼錯不見,把帶的小刀子往脖子裡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的母

親懊悔起來,倒哭得了不得。」司棋死後,潘又安就決心以死相報,他不動聲色

地安排好一切,特別是盛殮了司棋,了無牽掛,便殉情而死。司棋死而有知,當

額手相慶,有潘又安這樣一位值得為其死的男子而死是死得其所的了。

    司棋和潘又安的愛情在大觀園內外孕育成長,成為一枝獨秀當其應當怒放結

果的時候卻無可挽回地凋逝了。不錯,他們的愛情是世俗的,惟其為世俗才具有

真純的聖潔。然而,在世俗眼裡卻又是那樣的不可理解,連聰明絕頂的王熙鳳也

詫異地說:

    那有這樣傻丫頭,偏偏的就碰見這個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東西來

,他心裡沒事人似的,敢只是這麼個烈性孩子。

    如果不懷偏見,把奴隸也當作人來看,司棋與潘又安愛情的價值是應當充分肯定

的。但是,司棋的愛情,作為寶黛愛情陪襯之陪襯,也並沒有給予應當有的位置

,更不必說大力張揚了。縱觀中國文學藝術發展的歷史,如此大膽、真純、聖潔

、熾烈、醇厚的奴隸間的愛情有過麼,據我看即使有也不多,更無有他們光焰如

長虹接天觸地之偉大氣勢。但是從全書看只不過是陪襯而已,就後四十回言也是

歸結故事交待人物結局而已。然而,卻居然產生了深刻的藝術魅力,使人過目難

忘。

    必須提到一點,貶後四十回者總是說其語言文字比不上前八十回,人物性格

也常常走了樣,讀過歸結司棋這段文字的都會得出否定的結論。雖然僅是一個婆

子轉述故事,但是人物的性格情態神韻,無不立體的雕塑一樣的聳立在人們面前

,司棋、潘又安重情重人以死殉情的真純聖潔使人可以感覺觸摸,司棋媽的勢利

、心中無人、眼裡有錢的卑微虛假可悲可憐也讓人有靈魂出竅的感受。這種一擊

兩響、一聲兩歌的妙筆,創造出的藝術境界,給予讀者的審美享受是豐富的多樣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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