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五行結構
讀《紅樓夢》,準確地把握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這三個人物,是至關重要的。我們可以清楚地發現,這三個人物的設計,是受了五行生剋學說的影響的。這一點如果能夠肯定的話,那末「金玉良緣」的被視為正宗、「木石前盟」的被否定、賈寶玉的叛逆精神的最終玉碎便都成為了既定的、無法逆轉的大悲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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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說《紅樓夢》中的三個主要人物是按照五行生剋規律來設計的,不妨先找一些旁證。
曹雪芹先生頗通醫理,而這醫理與五行又是相互滲透的。
在第十回「金寡婦貪利權受辱,張太醫論病細窮源」中,張太醫給秦可卿診脈時有如是說:
右關虛而無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此病是憂慮傷脾,肝
木忒旺……這如今明顯出一個水虧火旺的症候來。
第四十五回,寶釵論病時也說:
依我說,先以平肝養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
,飲食就可以養人了。
第六十九回太醫胡君榮為尤二姐診病時說:
若論胎氣,肝脈自然洪大,然木盛則生火,經水不調,亦皆因
肝木所致。
第八十三回寫太醫為黛玉診病時說:
肝陰虧損,心氣衰耗……木氣不能疏達,勢必侵脾土,飲食無
味,甚至勝所不勝,肺金定受其殃。氣不統精,凝而為痰,血隨氣
湧,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養心脾。雖有補劑,未可驟施。姑
以「黑逍遙」以開其先,後用「歸肺固金」以繼其後。
……
中醫以五行與五臟相比附,即肝木、心火、脾土、肺金、腎水。五臟和五行一樣,是按照生剋的法則,互相制約、互相涵養的。生剋規律一旦紊亂,那麼外化出來的即是五臟制約的失調,百病因此而生。如果木氣過盛,肝火自然上升,那麼肝脾的關係便從相互制約、相互涵養變為一頭倒,使得脾土過弱,飲食自然不好,顯現出來的,便是脾胃消化的失調。按照木生火的五行法則,肝木太旺,心火自然過盛;水本當克火,而火旺則水虧,腎氣衰弱,顯現出來的,便是經水不調。反過來說,肝木如果虧損,木生火便出現問題,導致心火衰耗;而火本當克金,因心氣衰耗,肺金便失去制約,外化出來的,便是痰湧咳吐。這本是醫理中五行與五臟的制約關係,而《紅樓夢》的作者也是準確、嫻熟地將其再現出來了。
八卦、五行、干支也是相互配合的,這在《紅樓夢》中也有體現。
第一百零二回(「大觀園符水驅妖孽」)寫毛半仙為尤氏占卦說:
這個卦乃是「未濟」之卦,世爻是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財,晦
氣是一定該有的。還好,如今子亥之水休囚,寅木動而生火,世爻
上動出一個子孫來,倒是克鬼的。況且日月生身,再隔兩日,子水
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父母爻上變鬼,恐怕令尊大人也
有些關礙,就是本身世爻,比劫過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
好……據這卦上,世爻午火變水相剋,必是寒火凝結……除非用大
六壬才斷得准。
五行與干支配合規律為:甲乙、寅卯為木,丙丁、巳午為火,戊己、丑辰未戌為土,庚辛、申酉為金,壬癸、亥子為水。水本為克火者,因為午火旺盛,反侵侮水,所以說子亥之水休囚、子水官鬼落空。所謂水旺土衰,便是指戌土過後的亥子之日。毛半仙占卦的結果,便是設立驅妖壇以鎮鬼,這驅妖壇上所插的便是五方五色旗號,這個自然仍是五行的產物。
驅妖、鎮妖,是離不開五行的。《紅樓夢》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中,描寫了因海棠失令冬月開花,此後便惹得賈府禍祟不斷,而首當其衝的,便是賈寶玉丟失玉珮。接下去,在九十七回中,寫賈母等主張在寶玉瘋癲之時成親沖喜,王熙鳳便利用五行生剋法則順乎天意地敲了一傢伙邊鼓:
頭一件,叫老爺看著寶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則也給寶兄弟沖
沖喜,借大妹妹的金鎖壓壓邪氣,只怕就好了。用金鎖鎮鎮海棠木妖的邪氣,恰恰是五行中金克木的老調。
在以干支為代表的方位上也有沖克之說。
《紅樓夢》第四十二回寫鳳姐為巧姐查看祟書說:
鳳姐兒叫平兒拿出《玉匣記》,叫彩明來念:八月二十五日病
者,東南方得之,有縊死家親女鬼作祟,又遇花神,用色紙四十張
,向東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這裡講的也是一種沖克的說法。在五行書中有所謂「六沖」之說,其中便有卯酉、辰戌二沖。古代十二支與十二辰相配,而八月二十五日即是西北酉戌的位置,這裡所說的東南方即是指卯辰的位置。所以說八月二十五日病者,要向相沖的方向送之。
五行、方位、顏色也是相比附的,即東方木蒼色、南方火紅色、中央土黃色、西方金白色、北方水黑色。
《紅樓夢》第三十九回劉姥姥杜撰冬天雪地裡有個小姑娘抽取柴火的故事,有這樣一段描寫:
賈母道:「必定是過路的客人們冷了,見現成的柴火,抽些烤
火。」劉姥姥道:「原來是一個十七八歲極標緻的小姑娘兒,穿著
大紅襖兒——。」剛說到這裡,忽聽外面人吵嚷起來……丫環說:
「南院子馬棚裡走了水(即失火)」……只見那東南角上火光猶亮
……賈母道:「都是才說抽柴火,惹出事來了。」這紅色襖兒、南院子、東南方都顯然是與五行中的火相聯繫的。
人的命相自然也與五行分不開。
《紅樓夢》第四十二回談到巧姐的命相時,鳳姐說:「正是養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劉姥姥說:「這個正好,就叫做巧姐兒好,這個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仍然是五行沖克的意思。第六十九回有這樣一段:
賈璉和秋桐在一處,鳳姐又做湯做水的著人送與二姐,又叫人
出去算命打卦,偏算命的回來又說:系屬兔的陰人沖犯了。大家算
將起來,只有秋桐一人屬兔,說他沖的。其意思也是一樣的。
五行生剋規律完全是既定的、命定的,而《紅樓夢》的整個故事也恰恰是在預設的大劫中演繹著。
《紅樓夢》第四回賈雨村在斷案時便一口咬定:「死者馮淵與薛蟠原系夙孽。」第五回金陵十二釵副冊中說:「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這是對香菱(後改名秋菱)命運的預測。「兩地生孤木」是指夏金桂。那麼這段預測是說薛蟠將香菱收為偏房後,最初處境尚好,而自從娶了「桂花夏家」的姑娘後,香菱的命運便悲慘起來。桂花夏家姑娘將香菱改名為秋菱,恐怕也有在五行佔上風的意味。因為一個夏姓,屬火,一個秋氏,屬金,五行中火克金。「致使香魂返故鄉」應該是早夭的意思,而高鶚後四十回所續,怕是有違雪芹先生初衷的(因為早夭的不是秋菱,而是夏姑娘;不是火克金,倒成了金克火了)。
以上所述,可以作為寶、黛、釵為土、木、金相生相剋界說的旁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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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小節中,我們討論寶玉、黛玉、寶釵三人的五行屬性。
先說寶玉。
寶玉的前生在第一回裡介紹得很清楚,說女禍曾用五色土煉五色石以補天,只剩得一塊石頭未用,這塊石頭經過修煉,已通靈性,後來他來到警幻仙子處,在赤霞宮做了神瑛侍者,再後來被一僧一道攜入人間,便幻化成了賈寶玉。當然他是銜玉而生,身邊總要佩帶著這塊玉。這個石、瑛、玉皆由土煉成,自然寶玉在五行中應該是屬土的。土為黃色,中央屬土,賈寶玉於五行中屬土,也在暗示著他在賈府中的正宗位置。
再說黛玉。
林黛玉的前生也是在第一回中披露的。說她本是一棵「絳珠仙草」,經過神瑛侍者的甘露澆灌,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成人形,來到人間。這樣看來,林黛玉的五行屬性應該歸入木類。而她本又姓林,林即二木組合而成,也與木相關。「黛」為蒼色,也是東方木色。在第五回《紅樓十二支曲子》中有一首叫作《枉凝眉》,道是「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暇」,這個「仙葩」即指林黛玉,當然也是木屬。書中反覆提到「木石前盟」,這個「木」也是指林黛玉。第二十八回中林黛玉自報家門說:「我們不過是個草木人罷了」,也是認定自己是屬木的。五行書《神相全篇》說到木形人的相貌是:「稜稜形瘦骨,凜凜更修長。秀氣生眉眼,便知晚景光」,還說「木不嫌瘦」,並說木形主長主直,要得其「五長」,即頭、面、身、手、足,眼目細長,鬚髮皆青,色清氣秀,動止溫柔。林黛玉的相貌很像是按此刻畫的。第三回說:「眾人見黛玉年紀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貌雖弱不勝衣,卻有一段風光態度」。又形容她「態生兩靨之悉,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這與上面所說木形人相貌特點是大致相吻合的。
我們最後看一看薛寶釵的五行歸屬。
薛寶釵的五行屬性是最明顯不過的了。她身上所佩帶的,便是一個金鎖,書中反覆提到「金玉良緣」,這個「金」便是指薛寶釵。第五回金陵十二釵正冊中,也說她是「金簪雪裡埋」,況且雪又是白色,恰是五行中金的顏色。第九十六回中賈母也明確地說薛寶釵是「金命」之人。總之,書中凡是在提到金、金玉、金鎖等都是在暗示薛寶釵是屬金的。五行中金為白色,因此在第七回中,寶釵說到和尚為治她的熱毒而給她的「冷香丸」時也是句句不離「白」字,說這「冷香丸」的研製要用「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夏天開的白荷花蕊,秋天開的白芙蓉蕊,冬天的白梅花蕊,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一天曬乾……雨水這日的天露水……白露這日的露水,霜降這日的霜,小雪這日的雪」。五行書《神相全編》中說真金形人的相貌是「部位要中正,三停又帶方。金形人入格,自是有名揚」。並說「金不嫌方」,相貌要得其「五方」,即頭、面、身、手、足,氣質要端方,神清氣正。而薛寶釵的相貌、氣質與此也恰恰相吻合。第五回中說她「品格端方」,二十八回中說她「肌膚豐澤」,第一百二十回說她「雖是痛哭,那端莊樣兒,一點不走」。金形人主素,那麼第四十回中說賈母進了寶釵房中,「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花」(菊花亦屬金性)。
總之,三人的五行屬性,在第二十八回中,黛玉所說的兩句話便可以概括了:「什麼『金』哪『玉』的,我們不過是個草木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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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接下來要說的,便是寶、黛、釵即、土木、金的相生相剋關係。它決定了三人的婚姻成敗,也奠定了《紅樓夢》這一愛情大悲劇。
五行的生剋規律是:土生金、木克土、金克木,也就是說寶釵與寶玉是相生的關係,黛玉與寶玉及寶釵與黛玉是相剋的關係。而古代合婚的原則恰恰是五行相生則成,相剋則否。
在第三回中,便可以見出木土相剋的端倪來。黛玉說一個癩頭僧曾對她母親說:「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然而矛盾的是,在第一回中,絳珠仙草曾對神瑛侍者許過願:「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既然事先就有還淚之說,既然有不許見哭聲之說,那麼她不能見屬土的賈寶玉也就順理成章地成這宿命了。第三回中,木、土第一次相見,便有摔玉、哭鬧之事。這種冤家相聚的風波一直鬧到終局,在第二十九回中,賈母也歎息說:「偏偏遇見了這麼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家兒,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了」。
木、土相剋到了九十四回以後,似乎便到了終極,那便是海棠花妖的出現,寶玉因之失玉,此後便瘋癲呆癡,重恙纏身。第九十五回,海棠木妖出現,寶玉亡失玉珮,黛玉心下暗喜,書中這樣寫道:
黛玉想起金、石的舊話來,反自歡喜。心裡也道:和尚的話真
個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緣,寶玉如何能把這玉丟了呢? 或者因
我的事,拆散了他們的金玉,也未可知。到了第九十六回,賈母便做主為寶玉成親,斷了黛玉之想。九十七回中,鳳姐爽性直言不諱,說是要用寶釵的金鎖,壓壓海棠木妖的邪氣。這自然說的是金克木的道理,但同時也暗有所指,因為「木石前盟」之事誰那曉得,那麼所要壓鎮的這個木妖究指何人何物也是不言而喻的(九十四回海棠樹失令開花,九十八回黛玉歸天,這明顯是作者有意安排的。在古籍記載中,樹木失令開花,大抵是預兆著禍事;而民俗傳說中,竹子開花,便是枯死的前兆)。
「木石前盟」僅僅是寶黛二人的一廂情願,在賈府中是不會被承認的。「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的海誓作者稱之為「終身誤」;「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暇。若說是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的癡想作者稱之為「枉凝眉」。這一「誤」一「枉」,便是相剋的結果。
「金玉良緣」幾乎在最初就被確立為正宗了。在第八回中,對寶玉的玉珮和寶釵的金鎖做了特寫鏡頭的處理:玉珮的篆文是「莫失莫忘,仙壽恆昌」;金鎖的篆文是「不離不棄,芳齡永繼」。這兩句是相儷偶的,正像寶玉說的:「姐姐,這八個字倒和我的是對兒。」鶯兒在一旁道出了這八字的來歷:「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鶯兒的話雖被寶釵截住,但後面要說的顯然是「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第二十八回)。兩個人的佩飾儼然就是個庚帖或曰八字帖,明確無誤地宣佈著兩人的婚姻關係是「天造地設」的。
「金玉良緣」便是土生金的道理,這在九十六回中有精闢的闡釋:
賈母道:我昨日叫賴升媳婦出去,叫人給寶玉算算命。這先生
算得好靈,說要娶了金命的人幫扶他,必要衝沖喜才好,不然只怕
保不住……我們兩家願意,孩子們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
了,即挑了好日子,接著咱們家分兒過了禮……再者,姨太太曾說
:寶丫頭的金鎖也有個和尚說過,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寶丫
頭過來,不因金鎖倒招出他那塊玉來,也定不得。
土、金相生的道理,幾乎賈府所有人都明白,這當然也包括寶、黛、釵本人。第三十四回中,薛蟠曾對寶釵說:「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媽和我說:『你這金鎖要揀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第八十四回,鳳姐也說:「現放著天配的姻緣,一個寶玉,一個金鎖。」在第二十八回中是這樣描寫寶釵的心態的: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
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元春所賜的
東西,獨他和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這也可以叫做「樂知天命」罷。
對於「金玉良緣」的鼓吹,有了和尚、道士所代表的「天命」和賈母、王熙鳳所代表的封建勢力尚且不夠,還有貴妃娘娘的御敕呢:
貴妃打發人送來禮物,襲人對寶玉道:「你的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和數珠兒,別的卻沒有。」寶玉道:「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第二十八回)
對「金玉」之說最為敏感的當然要算是林黛玉了,書中對此多次皴染:
黛玉道:「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第十九回)
黛玉道:「我沒這麼大福氣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
哪『玉』的,我們不過是個草木人兒罷了。」寶玉聽他提出「金玉」
二字來,不覺心裡疑猜,便說道:「除了別人說什麼『金』什麼『
玉』,我心裡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黛玉道:
「誰管你什麼『金』什麼『玉』的。」(第二十八回)
那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
你笆是重這邪說不重人呢?我就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了然無
聞的,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髮私心了。怎麼我只一提「金玉」的
事,你就著急呢?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這個「金玉」的念頭。我一提,
你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第二十九回)
……
在這裡,值得一提的是,《紅樓夢》中尚有一個是金命的,那就是史湘雲。
史湘雲除了家境、性格有別於寶釵,其他則無異,活脫一個寶釵第二。她身上也佩有金飾——金麒麟,仕途經濟思想與寶釵如出一輒,因此也同樣遭到黛玉的嫉恨和寶玉的冷落。小說反覆渲染「金麒麟」,其用力不在「金鎖」之下,第二十九回中,寫賈母、寶玉等到清虛觀打醮,首次提到「金麒麟」之事:
張道士捧著盤子走到跟前笑道:「眾人托小道的福,見了哥兒
的玉,實在稀罕。都沒什麼敬賀的,這是他們各人傳道的法器,都
願意為敬賀之禮。雖不稀罕,哥兒只留著玩耍賞人罷。」賈母聽說
,向盤內看時,只見也有金璜,也有玉塊……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
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是我看見誰
家的孩子也帶著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
小些。」寶玉道:「他這麼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
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他都記得。」黛玉冷笑道:「他在
別的上頭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頭,他才是留心呢。」
……寶玉聽見史湘雲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將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
懷裡。忽又想到怕人看見他聽是史湘雲有了,他就留著這件,因此
手裡揣著,卻拿眼去瞟人。
五行與陰陽常常是相互配合的。第三十一回中有如下描寫:
翠縷猛低頭看見湘雲宮絛上的金麒麟,便提起來,笑道:「姑
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雲道:「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
,牝為陰,牡為陽。」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人家說
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正說著,只見薔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東
西,湘雲指著問道:「你看那是什麼?」翠縷聽了,忙趕去拾起來
,看著笑道:「可分出陰陽來了。」湘雲舉目一看,卻是文彩輝煌
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雲伸手敬在掌上,心
裡不知怎麼一動,但有所感。
黛玉對「金麒麟」的提防和嫉恨與「金鎖」幾乎是等量的。在第三十一回中,黛玉譏諷湘雲道:「他(史湘雲)不會說話,就配帶『金麒麟』了?」在第三十二回中,描寫黛玉心理道:
原來黛玉不知道史湘雲在這裡,寶玉一定又趕來說麒麟的原故
,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
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絛
: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之願。今忽見寶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
同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
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好呢?」
湘雲與寶釵一樣,與黛玉屢有交鋒,而同為金命的湘雲、寶釵倒是融洽得很。在第三十二回中,湘雲就曾經吐露衷腸說:「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麼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的。」
寶玉、金鎖、金麒麟三件佩飾都與道士有關,就從這一點上,也可以看出五行觀念的痕跡。另外,書中對金麒麟的多次渲染,似乎也可以與史料中有關史湘雲的許多揣測相互印證發揮的。
按照五行生剋法則,金是克木的。因此,寶釵一入賈府,黛玉的處境便每況愈下。在第五回中是這樣披露的:
就是寶玉黛玉二人的親密友愛,也較別人不同:日則同行同坐
,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
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人都說黛玉
不及。那寶釵卻又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
下塵,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寶釵親近。因此黛
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寶釵卻是渾然不覺。
「木石前盟」於此便受到直接的威脅。第三十二回中,黛玉也情不自禁地歎息道:「既然你我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又何必來一寶釵呢?」萬般無奈、自傷自悼之情躍然紙上。
釵、黛在情場較量中,誰勝誰負,這在賈府自上而下都是很清楚的。在第二十回中,湘雲對黛玉說:「我指出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個好的。」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可哪裡敢挑他呢?」第三十五回,賈母也說:「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到不如不說的好……從我們家裡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這抑黛揚釵的傾向是很明顯的。黛玉從入府時的光彩照人,到寶釵來後的光景慘淡,也有相剋的跡象。金克木的終結,在九十八回中極為醒目地寫著:
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九十七回的回目也赫然對仗地寫著:「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閣成大禮」。從此拉上了土、木、金相生相剋的全幕。
其實所謂木、土相剋或土、金相生都不過是作者的煙雲障目之法。表面上看,「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消長成敗是五行生剋法則在起作用,而深藏在後面的還是封建的門第、利益等社會關係在作祟,是這些東西在那裡頤指氣使。也正因此才有了一大批人的推波助瀾、上下奔走,才有了癩頭和尚、跛腳道士、鳳姐、賈母、元春等等的極為攛掇促成,使得「金玉良緣」確立了正統地位,並最終成為了事實。
「木石前盟」最初便被視為叛逆的,儘管賈寶玉、林黛玉二人極力抗爭,至使寶玉在夢中還喊罵著「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良緣』,我偏說『木石姻緣』。」黛玉也為之嘔心瀝血,乃至捐軀。但這對與命運抗爭的情侶到底成了「枉凝眉」,這叛逆的「木石」理想最終還是玉碎了,破滅得何其悲壯!
……
利用五行法則來設計人物,這在中國古典小說中是屢見不鮮的,諸如《西遊記》、《水滸》、《三國演義》等都是如此。這種小說創作模式,有它形成的歷史淵源和特定的文化背景,其優劣得失應該說是兼而有之的。而值得注意的是,它往往可以起到一種煙雲障目的作用,有利於表現作者更為隱蔽、更為深刻的主題思想。在這一點上,可以說《紅樓夢》的作者是運用得最為嫻熟、最為出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