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之死辨

秦可卿之死辨

秦可卿之死辨

紅學研究

從《紅樓夢》的整體藝術構思來看,「秦可卿之死」在小說中佔有較為突出的地位,它不僅關係著小說的思想內容、藝術結構,而且還為《紅樓夢》的悲劇定下了基調。雖然如此,秦可卿的形象及「秦可卿之死」的真相在作品中卻顯得很隱約朦朧,有如霧中之花,水中之月,讓人捉摸不透。也許是出於好奇,也許是刨根問底的思維習慣在起作用,紅學界對於秦可卿的死因提出疑問、探賾索隱者不乏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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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清道光年間,《紅樓夢》著名的評點家王雪香就說:「秦氏死後,不寫賈蓉悼亡。單寫賈珍痛媳,又必覓好棺,必欲封誥,僧道薦懺,開喪送柩,盛無以加,皆是作者深文。」〔(1)〕由於王雪香的評點十分通行,既有單行本,又有附刻本,因此,他對秦可卿死因的推測極大地影響了一般讀者。同樣,同治年間的青山山農在《紅樓夢廣義》中也說:「秦可卿本死於縊,而書則言其病,必當時深諱其事而以疾告於者。觀其經理喪殯,賈珍如此哀痛,如此慎重,而賈蓉反漠不相關,父子之間,嫌隙久生。」〔(2)〕這也只是停留在猜測的階段,對於秦可卿之死的種種疑竇提出了自己的解釋,到了1921年,臞蝯在《紅樓佚話》一文中對秦可卿之死作了較為明晰的描述:「又有人謂秦可卿之死,實以與賈珍私通,為二婢窺破,故羞憤自縊。書中言可卿死後,一婢殉之,一婢披麻作孝女,即此二婢也。」〔(3)〕臞蝯的這種描述雖較具體,但它只是記錄傳聞,並無可以服人的真憑實據,因此,在讀者中反響不大。首次對秦可卿死亡真相作了周詳考證的是新紅學派的代表人物俞平伯先生。他在1923年出版的《紅樓夢辯》一書中特列《論秦可卿之死》這一專篇,詳細地論證了秦可卿是自縊而死,自縊的原因是因為她與賈珍的淫行被婢女撞見。主要證據有以下幾點:

第一,第五回「金陵十二釵」正冊中關於秦可卿的畫上「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4)〕

第二,第十三回說「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納罕」、「疑心」皆是線索。

第三,「寫賈珍之哀毀逾恆,如喪考妣,又寫賈珍備辦喪禮之隆重奢畢,皆是冷筆峭筆側筆,非同他小說喜鋪排熱鬧比也。」

第四,秦氏死時,「尤氏正犯胃痛舊症睡在床上,是一線索。似可卿未死之前或方死之後,賈珍與尤氏必有口角勃谿之事。且前數回寫尤氏甚愛可卿,而此回可卿死後獨無一筆寫尤氏之悲傷,專描摹賈珍一人,則其間必有秘事焉,特故意隱而不發,使吾人納悶耳。」

第五,秦氏死後,二婢一個觸柱而亡,一個甘作義女,這說明此二婢與秦氏之死關係密切,正是她們撞破了賈珍與秦氏的私通,秦氏才羞憤自縊。

最後,俞平伯先生斷言:「秦可卿的結局是自縊而死,卻斷斷乎無可懷疑了!」

自此以後,秦可卿之死乃是與賈珍有染而懸樑自盡之說遂成定論。隨著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被發現,此定論更是似乎無可動搖了,原因是甲戌本《石頭記》第十三回回末有這樣一段脂硯齋的總評:「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

在秦可卿之死已有定案的情況下,稍持異議的是洛地的《關於秦可卿之死》一文〔(5)〕。此文也認為秦可卿之死是「淫喪」,但「淫喪」的主凶不是賈珍,而是賈敬。從事探佚學研究的梁歸智同志在《紅樓夢佚話》一書中亦持此說。實際上,洛地和梁歸智同志的觀點與俞平伯先生之說同出一轍,是同一前提下的兩種性質相同的結論,其區別只有枝節問題上。

客觀地看,以上兩種說法看似有理,能解釋書中的某些疑竇,但如果仔細推敲的話,它們都是站不住腳的。下面本文先對第一種說法之證據一一予以辯駁。

第一,「秦可卿之死」之所以引起人們的爭論,根源還是在於第五回暗示秦可卿命運的那幅畫,「一美人懸樑自縊」的畫面直接使人們產生秦可卿是自縊而死的思維定勢,至於她為什麼自縊,原因當然是有著見不得人的事了。其實,這種理解是不符合《紅樓夢》的藝術實際的。因為,作者所描述的畫及所寫的判詞是用象徵等手法來暗示「十二釵」的命運結局的。有的畫與判詞具有一種深層的象徵義或隱寓義,如「玉帶林中掛」的畫與判詞不是指林黛玉最後吊死,「金簪雪裡埋」的畫與判詞不是指薛寶釵最後埋在雪中一樣,秦氏的畫所指也並不是「懸樑自縊」這樣一覽無餘的表層義,而應是指小說所實際描寫的她因「思慮太過」而憂鬱成疾致死,亦即「自死」。

第二,甲戌本《石頭記》第十三回的那段脂批被普遍認為是支撐「淫喪」說的鐵證,但認真推敲這段脂批,其可信性是大違作者明確提出的「真事隱」、「假語存」的寫法。其二,秦氏「淫喪」的描述明顯不合作者「為閨閣昭傳」的本意。其三,「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一語大不通,這句話把秦氏說成是「安富尊榮坐享人」,顯然不合小說的實際描述,因為小說曾多次強調秦氏的「用心太過」和「要強」,她臨死托夢給鳳姐時,還說出了一大段眼光遠大、深謀遠慮的話。也許正由於這句話難於理解,所以有人懷疑這裡的「是」字應為「非」字〔(6)〕,而晚出的靖本《石頭記》脂批則把這裡的「嫡」字作「豈」字;有人在標點時把這句話標為句號,有人則標為問號〔(7)〕,但不管標為句號也好,標為問號也好,都是不合文意的。其四,「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一語更不通,「其事未漏」與「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之間根本談不上轉折關係或假設關係,而且「其事未漏」與「為二婢撞破」也自相矛盾。其五,既然刪去了「淫喪天香樓」的描述,而且文字上少卻了「四五頁」(脂批),那麼要插進秦氏得病與「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等文字,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前後幾回的文字都要作相應的更改,而這段脂批卻只言「刪」,未涉及到增與改。其六,批者之所以「姑赦之」,命作者刪去「淫喪」的文字,原因不外是「大發慈悲」(脂批),以純潔秦氏的形象,但他在作者既刪之後,於「重評」中仍重提此事,使秦氏「淫喪」之事欲蓋彌彰,這就極不合情理。由此可以斷定,這段脂批系抄者偽托無疑。

第三,秦可卿死訊傳出時,「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這裡的「納罕」、「疑心」並非指秦氏淫行敗露自縊而令人「納罕」、「疑心」,而是指秦氏本應過春分才會死(張太醫論病時推斷),但這時仍是冬底(從鳳姐與平兒「燈下擁爐倦繡」可知),離春分至少還有一個月,所以眾人「納罕」、「疑心」。太平閒人張新之在讀到張太醫推論秦氏「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時批上「記清」,在讀到秦氏臨死時批上「仍是這年冬底耶?」〔(8)〕就說明了這一問題。戚序本《石頭記》與程高本《紅樓夢》把此處的「納罕」改為「納悶」,「疑心」改為「傷心」正是為了避免歧義。

第四,秦氏兩個丫環一個觸柱殉身,一個甘為義女,這種描寫並無深意,只是印證了秦氏平日待奴婢慈愛寬厚,印證了眾人對秦氏的評價。因為,在封建社會,奴才忠於主子是理所當然的,別的不說,單是《紅樓夢》中,此類事情就並不少見,例如焦大之對於賈府老太爺,紫鵑之對於林黛玉,鴛鴦之對於賈母等。因此,二丫環「撞破」之說顯然純係猜測。

第五,秦氏死後賈珍的種種言行並非「怪事」,不能說明二人之間有不軌行為。從小說的客觀描寫來看,賈府眾親友、眾長輩幼輩、眾僕從老小等,均未對賈珍辦理秦氏喪事時的言行感到奇怪,感到不合情理,這說明他的言行是符合他的身份的,具有生活與藝術的真實性。

第六,尤氏稱疾是服從於藝術構思的需要,不然,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弄權鐵檻寺便無從寫起。此處的脂批也點出了作者的這一匠心:「妙,非此何以出阿鳳。」(甲戌、己卯、有正本皆有此批)。

第七,認為秦氏是「淫喪」的人還有一條證據,即焦大醉罵時所說的「爬灰的爬灰」,他們認為這「爬灰」指的就是賈珍與秦可卿苟且之事。其實,這種聯繫是沒有絲毫根據的。原因之一,秦氏死訊傳出時,小說描寫道:「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焦大顯然包括在這「家中僕從老小」之中,因此,他不可能去侮辱秦可卿。原因之二,如果連焦大都已知曉賈珍與秦氏間的淫事,那就說明此事賈府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樣,秦氏「淫喪」為二丫環撞破而羞憤自縊之說則不攻自破。因此,焦大所罵的話正如王熙鳳所說,是「醉漢嘴裡混唚」,並無所指。

由上可知,所謂秦可卿之死是與賈珍私通,為二丫環窺破,羞憤自縊,這一說法是站不住腳的。

再看第二種觀點。同第一種觀點相比,第二種觀點把秦氏「淫喪」的主凶說成是賈敬,就更屬捕風捉影、無稽之談了。賈敬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早在小說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作者就借冷子興之口對賈敬作了一個全面的介紹:「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此後,小說是緊扣這個介紹來描寫賈敬的,典型的例子是第十一回別人給他做壽時,他也懶得回來,並說了「我是清淨慣了的,我不願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去鬧去」等話。事實上,直到服丹致死,他都一直沒有回過寧府。因此,後一種說法是不符合賈敬的整體形象特徵的,因而也是經不起推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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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之死既非與賈珍(或賈敬)淫行敗露而羞憤自縊,那麼其死因究竟是什麼呢?考察小說的客觀描寫及作者寫作《石頭記》的本旨,筆者認為,秦可卿之死實乃與賈寶玉暗戀而相思成疾所致。這有以下十證:

第一,太虛幻境冊子上的秦可卿判詞「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暗指了寶玉與秦氏不尋常的關係。上句點明秦可卿是幻變的情的化身,下句「情既相逢」即點明了寶玉與秦可卿之相戀。因為,按照警幻仙姑的說法,「知情更淫」,而寶玉正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秦氏也「擅風情,稟月貌」,是「幻情身」。

第二,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曾與秦可卿的天上化身成姻,這個秦可卿「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乳名兼美」,這實際上隱喻了秦可卿是薛寶釵和林黛玉的完美統一。而《石頭記》敘事的主線之一正是賈寶玉同林黛玉、薛寶釵三人間的戀愛婚姻故事。

第三,秦氏聽見寶玉在夢中喚她的小名而納悶時,作者有這樣兩句回後題詩:「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這說明秦氏對寶玉的癡情正由寶玉夢中的一聲呼喚而引起。太平閒人張新之在第五回結尾處夾批曰:「全書起於此回,一情出於此事,所事生於此人,不可道,不可詳。」〔(9)〕這說的也是同一意思。

第四,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與可卿成姻時,小說寫寶玉「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這暗示了他們二人後來的魂牽夢縈,相思相戀。

第五,第七回尤氏秦氏專請鳳姐時,尤氏要寶玉出城去逛逛,秦氏忙打貧叫寶玉去見秦鐘,後來又對寶玉說了「寶叔,你侄兒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的話。

第六,第十回尤氏說秦氏「心細,心又重,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這顯然照應了秦氏聽見寶玉喚她小名的「納悶」與苦思冥想。

第七,張太醫論病窮源時,說秦氏「聰明忒過」,「思慮太過」,也暗示了她相思成疾。

第八,第十一回寶玉隨鳳姐探病,正在追摹往事時,忽然聽到秦氏說她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於是「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對此,太平閒人批曰「不諱言之」,護花主人王雪香更說:「寶玉看見畫聯,觸起前夢,一聞秦氏絮語,不覺淚下。迴環照應,妙手深筆。單寫寶玉淚下,秦氏默無一言,在賈蓉、鳳姐在坐也。讀者思之。」〔(10)〕可能正由於秦氏見寶玉的癡情後更加「思慮」,因而加速了她的死亡。

第九,寶玉聽見秦氏死訊時,「只覺心目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並「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對此,護花主人評曰:「寶玉一聞秦氏凶信,便心如刀戳,吐出血來,夢中雲雨,如此迷人,其然豈其然乎?」〔(11)〕

第十,秦氏與賈蓉雖然「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但賈蓉既然與鳳姐關係暖昧,以秦氏之心細,不可能沒有察覺,這可能是促使她移情於寶玉的原因之一。

綜上觀之,秦可卿其實是賈寶玉夢中情人的形象,賈寶玉也是秦可卿的「情」之所繫,二人明為叔叔與侄媳的關係,暗為情人如戀人的關係,這一矛盾直接導致了秦可卿的相思成疾。俗話說,「心病還需心藥治」,秦可卿的心病在當時是無藥可治的,她最後必然走向死亡。

曹雪芹如此塑造秦可卿的形象大有深意。我們知道,《紅樓夢》是一部帶有「自傳」性質和「懺悔錄」性質的小說,魯迅先生說過:「但據本書自說,則反乃如實抒寫,絕無譏彈,獨於自身,深所懺悔。」〔(12)〕秦可卿作為賈寶玉(曹雪芹的化身)情竇初開時第一個有著朦朧愛意的女性,必然對她愛恨交織。之所以愛,是因為她實際上是自己朦朧的初戀,美麗聖潔,故名之曰:「兼美」;之所以恨,是因為她是引自己陷入「迷津」的「造釁開端」,故名之曰「秦可卿(情可輕)」,以示「深所懺悔」之意。這是秦可卿形象的淺層意蘊,也是作者塑造這一形象的主觀意旨。

秦可卿形象及秦可卿之死的客觀意蘊是什麼呢?據小說所寫,賈寶玉與秦可卿雖然年齡相差不大,寶玉甚至小於秦氏,但他們卻是叔叔與侄媳的關係。賈寶玉神遊太虛境時與秦可卿的成姻可以說是亂倫,他與秦氏的朦朧之情,他在秦氏生病與死亡時的特殊表現也是不合封建的倫理道德的。因此,寶玉與秦氏二人雖然「心有靈犀」,但卻不可能被「點通」,更何況秦氏在眾人中的印象是一個恪守封建禮法家規、行事「溫柔和平」的「安穩」人。這樣,寶玉與秦氏的關係就面臨著一個「情」與「禮」及「理」的不可調和的矛盾,秦氏之死正是「理」與「禮」不容「情」的結果。可見,寶玉與秦可卿的故事實際上暗示、濃縮了寶玉與林、薛三人的戀愛婚姻故事,與寶黛的愛情悲劇相映生輝。這正是秦可卿之死的深層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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