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燈謎解讀
《紅樓夢》第50回「暖香塢雅制春燈謎」一節書,李紈、李紋、李綺三姊妹編了一套燈謎「奇文」,待人相析,謎面和謎底如下:
「觀音未有世家傳」——「雖善無征」。
「一池青草草何名」——「蒲蘆也」。
「水向石邊流出冷」——「山濤」。
「螢」——「草」。
此組燈謎,向未得到應有重視,蓋以為尋常小小遊戲,泛泛閒文,無關宏旨,因渺忽之。或以為作為燈謎,既有謎面又交了謎底,既提出問題又作出了答案,事已圓足,又何求焉?殊不料這整個謎面、謎底及其有序結構,對全書的思想意義而言,又構成了新的謎面。這個浮面的符號體系,經過了匠心獨運的編碼,它這「能指」的「所指」之底,它所攜帶的信息之底,它所隱喻的意蘊之底,才是真正的謎底,有價值有意義揭示的謎底。
一、觀音未有世家傳——雖善無征
對「觀音未有世家傳——雖善無征」,有過幾種解釋。其一,「征」作「納徵」解,「雖善無征」意謂觀音雖善,但無人向她納彩定親,「當然也就不會有什麼後代傳下去了〔1〕。 」「本意無非是說象觀音這樣善良的好人卻沒有後代傳下來」〔2〕。其二,釋「世家」為《史記》體例,「傳」為「傳記」。既然沒有「世家來傳觀音的事跡,當然就無從驗證」〔3〕。孤立地、割裂地看以上的解釋未嘗不可,但若聯繫起來看便發生困難。
無須贅言,作者明明是將這四個燈謎作為配套整體展示出來的。用今天的語言,可叫作符號鏈或曰系統,它是由四個相互關聯、具有因果邏輯、處於運動過程的要素(或成分)構成的具有特定功能的有機整體。它在《紅樓夢》這個大的藝術系統中,只是一個小小的子系統,是一個有機藝術個體。蘇珊·朗格說:「在一件藝術品中,其成分總是和整體形象聯繫在一起組成一種全新的創造物。雖然我們可以把其中每一成分在整體中的貢獻和作用分析出來,但離開了整體就無法單獨賦予每一個成分以意味」〔4〕。整體的意義由要素合成,但要素一經整體編碼,要素的意義便離不開整體了。只有運用整體與部分循環闡釋的方法才能做出正確的釋義。
「觀音未有世家傳一雖善無征」。大乘佛教創造出許多菩薩形象,他們在過去世善行卓著,現世則救苦救難。南海觀世音是菩薩形象之一,以往在中國最有市場,也最深入人心;甚至認為觀世音出生在浙江舟山群島的普陀洛迦山,儼然成了中國的產物。過去有個口頭禪:「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無論僧俗信口而出,故「觀音」在此就是「善」的代詞,取其概念,不取其身。「世家」:《孟子·滕文公下》:「(陳)仲子,齊之世家也」。劉知幾《史通·世家》:「開國承家,世代相續」。世家指門第高世代為顯宦的家族。賈府就是這樣的「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的「開國承家,世代相續」的世家。作為符號系統的世家,必然與文學典型的世家相關,否則孤立的世家符號不轉載典型世家信息便沒有意義。「觀音未有世家傳」意謂:善心、善行、善政並未在世家中流傳,泛而言之亦未在當朝中流傳,作者聲言書中「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雖善無征」:出自《中庸》:「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云:「上焉者,謂時王以前,如夏、商之禮雖善,而皆不可考。」夏、商時代的禮法制度雖然好,但因時代久遠,文獻資料缺乏,找不出證據。孔子也說「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論語·八佾》)當然作者的真正意圖並不在遙遠的夏、商,而在現今的世家賈府。
佛家的慈善精神並未在世家賈府中傳流,或者說雖有善的虛名而無從證實。這個命題是真是假,是對是錯,有必要據實論證,這對瞭解本書命意和藝術特色定有益處。賈府極力要給世人造成一種印象,即「觀音正在世家傳」。賈府與佛道的聯姻關係實在太緊密太廣泛了。「鐵檻寺原是寧榮二公當日修造,現今還是有香火地畝佈施,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秦可卿、賈敬亡故兩次大治喪均在此做佛事,連賈瑞死都「寄靈於鐵檻寺」。水月庵(饅頭庵)的淨虛老尼與賈府勾結大干法紀,智通亦常來往,尼姑智能兒與惜春、秦鍾有不同關係。地藏庵的圓心亦常走動。水仙庵寶玉曾在那裡祭金釧兒。道教清虛觀的張道士,是當日榮國府國公賈代善的替身,曾經先皇御口親呼為「大幻仙人」,如今現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為「終了真人」的人。「他又常往兩個府裡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見的」。那日為元妃打三天平安醮就在此舉行。賈敬老爺在玄真觀裡修道。天齊廟裡的王一貼與寶玉等也很慣熟,故有「王道士胡謅妒婦方」的俳諧。大觀園內也有一處佛寺,元妃題其匾曰「苦海慈航」,「採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可能在這裡。妙玉住的是攏翠庵。賈府第宅內還設著「各處佛堂」。禮佛、做佛事之活動場所既多,活動項目尤繁,治喪時、慶壽時、慶典時、打醮時、年節時、禳災時,無不演大大小小規模不等的佛事。常見活動項目有「焚香拜佛」、「焚香上供」、「跪香拜佛」、「進香」、「跪經」、「寄名」、「放堂捨錢」、「供奉海燈」、「齋戒」、「吃齋」、「還願」、小錢「施捨」、「放生」、「揀佛豆」、「抄《金剛咒》唪誦」、「印《陰騭文》散人」、贈送念珠,等等。這已成為必修的功課,生活的固有內容。
供神蓋廟,禮佛事佛,發放「各廟月例香供銀子」等,這是現象,行善與否才是實質。賈府打著善的招牌,掛著善的幌子,標榜善,卻不做善事,不結善緣,有名無實,「雖善無征」。有的卻是大量的嚴重的甚至是令人髮指的惡行。尤氏說:「你們家下大小的人只會講外面假禮假體面,究竟作出來的事都夠使的了!」巧的是,這些惡行往往是在「佛」的面前,在「善」的相伴下表現出來的。這不能不說是作者的蓄意安排,扣緊「觀音未有世家傳」。
要說賈府名善實惡的典型代表,那是非王夫人莫屬了。「王夫人本是好清淨的」,「吃齋」;叫賈環抄《金剛咒》唪誦;劉姥姥信口開河講了個觀音送子故事,「合了王夫人的心事」,「都聽住了」。(39回)帶髮修行的妙玉,「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王夫人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因將妙玉接進大觀園,這裡果有「觀音遺跡」嗎?王夫人贏得的善名最多:「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原是個好善的」,「太太好善」,「是慈善人」,「那麼佛爺似的」,「我們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好善喜捨,最愛修廟塑神的」。善名一大堆,彷彿這個世家裡真的有這麼一位觀音了,可她的善心何在?善行何在?善政何在?不妨從頭檢閱全書,有的卻是纍纍罪惡,種種暴行。寶玉道:「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可以認為作者借寶玉之口說,王夫人一身受兩種東西支配:「菩薩低眉」是其表面現象,「金剛怒目」方是本質真實,但她不是「降伏四魔」,而是迫害無辜。時而「那麼佛爺似的」,時而「雷嗔電怒的來了」,正是這樣的對立統一。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本來是寶玉調戲金釧兒,其母不責其子,反嫁禍奴婢:「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雖金釧兒苦求,亦不肯收留」,被逐出去。「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投井死了」!這樣一起在賈政都感到震驚說這是「暴殄輕生的禍患」,卻正是同時被譽為「寬仁慈厚的人」,「姨娘是慈善人」下此毒手的。
第74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第77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王夫人在這次暴行中,驅逐了十一人,害死無辜者三人(晴雯、司棋、潘又安),三人當了尼姑,還有更多人受到精神人格凌辱和打擊。王夫人是這場大迫害、大慘案的主犯。她帶領一群人殺氣騰騰撲向怡紅院,「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晴雯死於暴行,王夫人卻謊稱死於女兒癆,且強令「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做得如此滅絕人性!惡與丑憑借其權勢與制度殘滅了無辜無恃的美與善,「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王夫人悍然製造這樣的悲劇,其惡其醜的份量之大,適與被她毀滅的美與善的價值成正比。
王夫人這個妄人自有其妄斷:「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下令逐出大觀園,芳官等「就瘋了似的」,「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鉸了頭髮作尼姑去。」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是王夫人留下的客,「聽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做活使喚」,王夫人允諾,成交了一樁罪惡,且看她們的對話:
因都向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
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說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佛法
平等。我佛立願,原是一切眾生無論雞犬皆要度他。……所以苦海
回頭,出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
王夫人原是個好善的……既聽此言,便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說,
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如何?」兩個姑子聽了,唸一聲佛道:「善哉,
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陰德不小。」
智通與圓心也是豪門官府的幫閒與幫兇,是帶著念珠的拐子,她們十分盡職地替王夫人的暴行作辯護。所謂收徒弟,就是拐騙人口的代詞;所謂「世法平等」,就是徒弟當奴隸、師父當奴隸主的同義語;所謂「普度眾生」、「苦海回頭」,就是從大觀園拖向佛門「牢坑」(智能兒說水月庵是牢坑)的哄人話。作者讓智通、圓心「說嘴打嘴」,當場現形,從而有力批判假奉教人物。智通、圓心這樣的「觀音」,與「世家」主子們確實是如影隨形地存在著,活動著,但並非傳善,而是傳惡,故曰「觀音未有世家傳」。而王夫人那樣的統治者,越是逞兇肆虐,就越與佛門攀親;越是作惡造孽,就越需要依附者替他安魂稱頌他「好善」;越是將少女們美妙青春埋葬於「牢坑」,越喜歡聽人說他積了「陰德」;越是沾滿被害者的血淚,越是需要立刻罩上袈裟!雖然罩上袈裟,那是觀音麼?故曰雖善無征!
第71回表賈母八十大壽,排八日慶壽宴。這種場合,為了延壽的目的,更須表現其善念,這通常又以佛事活動形式體現。「幾處廟裡念『保安延壽經』」,還要叫寶玉等人去「跪經」;「又抬了許多雀籠來,在當院中放了生」;壽禮中必有「伽南珠一串」;還有「揀佛豆」活動:賈母叫兩個姑子替她揀佛豆,藉以積壽,連日來還叫尤氏、鳳姐、寶玉等幫著揀。做法是:「洗了手點上香,捧過一升豆子來,兩個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後一個一個地揀在一個簸籮內,每揀一個唸一聲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結壽緣。賈母歪著聽兩個姑子又說些佛家的因果善事。」總之,善的包裝確實很妥當了,但是包裝裡面所做的事呢?就在同一個時空之內,當著佛門兩個姑子,鳳姐處治了兩個(因失職且得罪了尤氏的)當班的老婆子,「傳人立刻捆起這兩個婆子來,交到馬圈裡派人看守。」賈母支持鳳姐道:「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賈母之「菩薩低眉」,鳳姐之「金剛怒目」,以及二者間的默契,雙簧實地扮演得頗為成功。
清虛觀打醮,是後宮、賈府、道觀聯合舉行的盛大活動。「貴妃打發夏太監出來,送了一百二剩伯兩銀子,叫在清虛觀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戲獻供,叫珍大爺領著眾位爺們跪香拜佛」。這一天更升格為賈母親去拈香,賈府上下傾巢出動,車轎人馬烏壓壓的佔了一條街。剛到觀門口,鳳姐和賈珍帶頭,分別對小道士、管家等發作起下馬威風來:「可巧有個十二、三歲的小擔怖士兒,拿著剪筒,照管剪各處蠟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頭撞在鳳姐兒懷裡。鳳姐兒便一揚手,照臉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觔斗,罵道:『野牛肏的,胡朝那裡跑!』那小道士也不顧拾燭剪,爬起來往外還要跑。正值寶釵等下車,眾婆娘媳婦正圍隨的風雨不透,但見一個小道士滾了出來,都喝聲叫『拿,拿,拿!打,打,打!』」賈府眾人本是到清虛觀為元妃打平安醮、祈福、「作好事」的,縱然做不到香客們那種一路頂禮膜拜的誠篤,起碼不該以佛道為對像進行打罵凌辱吧?但賈府行徑適成反照,他們這支浩蕩隊伍,名曰到佛道門前求安祈福,實則是到佛道門前施暴發威來了。令人深思是的,此事發生在「各位泥胎聖像」前,那麼,「千里眼」你可看到麼?「順風耳」你可聽到麼?「當方土地,本境城隍」你可管得麼?「世家」之「善」能得驗證麼?
有一回王夫人命賈環「抄個《金剛咒》唪誦」,賈環「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斯鬧,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今見相離甚近,便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一推。……」《金剛咒》是附在《金剛經》後邊的咒語,唪誦它,佛家認為可以消災祈福。賈環此番使黑心、動殺機、下毒手報復加害寶玉,妙就妙在黑心萌於佛心照耀之中,毒手不外抄錄佛經之手。名曰消災祈福,實則生災祈禍;向善誠假,作惡是真!
以鬼神妖術的職業詐騙錢財的馬道婆來賈府走動,見寶玉被燙傷,便危言聳聽地說如不用佛法解釋就難脫災難,鼓動賈母捐香油、點海燈、供奉大光明普照菩薩,賈母答應了,馬道婆有油可賺了,遂念道:「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馬道婆是寶玉寄名的乾娘,那麼這位道姑必是寶玉的保護神了,保護他不致夭亡。可就是這個保護神,一旋踵工夫就變成索命鬼!她與趙姨娘計謀用魘魘法「把他兩個(寶玉、鳳姐)絕了」。趙姨娘試圖用此罪惡手段奪得榮府賈氏財產權利的繼承權,如她所說:「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傢俬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馬道婆獻此法,為的是拿到趙姨娘出具的「五百兩的欠契」。世家權謀者與佛道貪財者便是這樣勾結一道,奸宄為患的。
在賈府世家中,掛觀音菩薩幌子之處必有不善之事,打觀音菩薩招牌之人必有不善之行,如說這是一條定律,則中律者眾,例外者寡。寶玉毀僧謗道,鴛鴦、平兒、小紅、晴雯等並不奉佛,可他們倒有觀音形象,菩薩心腸!王熙鳳從不標佛榜善,固然罪惡纍纍,但她卻「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積得陰功」,留有「餘慶」。賈氏四姐妹,除探春,均附佛道。元妃叫賈府為她打平安醮,省親之日,臨行於「未正二刻還到寶靈宮拜佛」,臨末,「忽見山環佛寺,忙另盥手進去焚香拜佛,又題一匾云:『苦海慈航』」。拜佛的背面也含有不善,那就是為省親而建園和接待的「奢華過費」,轉借趙嬤嬤的話就是:「『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迎春時常手捧一部《太上感應篇》,這是宣揚勸善懲惡的道教書。當司棋被逐,「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可迎春不肯留,司棋到底悲憤而死。懦小姐不問累金鳳尚猶自可,不管司棋死活,可就大悖《太上感應篇》為善的教義了。四姑娘惜春老早喜歡與智能兒一處頑耍,說「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此願有素,且與日俱增,最終還是「緇衣頓改昔年妝」,「獨臥青燈古佛旁」去了。賈府中人,除乃祖賈敬混跡道士外,就數惜春是真正皈依佛門的人。就是修到這個份兒上,可有觀音之慈善沒有呢?她平生只有一事是檢驗有無善心的機會,結果卻完全徹底敗露其丁點兒也無——那就是她對貼身丫頭入畫的態度。入畫收藏了她哥哥受賈珍賞賜的東西,抄檢時發現,連鳳辣子都說有情可恕,可惜春卻「立逼著鳳姐姐帶了他去」。次日又逼著尤氏「快帶了他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入畫跪下哭求:「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從小兒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處罷。」尤氏等眾人都勸說「留著他為是」,「任人怎說,他只以為丟了他的體面,咬定牙斷乎不肯」。尤氏說她是「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她說:「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此言,正因為達到佛家「自了」、「了悟」即「大徹大悟」境界,方如此「狠心」。可見,了悟愈深,則離善心愈遠矣;那麼,作為善的象徵的觀音,也便恍惚飄渺,莫知其止。夫如是,則世家焉有觀音傳?既無觀音傳,則「觀音未有世家傳——雖善無征」的命題便能成立。
二、一池青草草何名——蒲蘆也
現在我們譯解這組系統燈謎的第二個環節:「一池青草草何名——蒲蘆也」。謎面的功用大抵只是指出謎底,因為池邊淺水中的草多半都是蒲蘆。蒲蘆是個符號,是個端緒,是個引線,是個媒介,是浮動冰山的頂尖。已知出在《四書》中,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第二十章:
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
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蘆也。
故為政在人,……」《禮記·中庸》鄭注、孔疏都說「人」指舉賢能,「蒲蘆」指蜾蠃。均誤。沈括《夢溪筆談》卷三云:「蒲蘆,說者以為蜾蠃,疑不然。蒲蘆即蒲葦耳,故曰『人道敏政,地道敏藝』。夫政猶蒲蘆也,人之為政,猶地之藝蒲葦,遂之而已,亦行其所無事也。」沈說是,唯末句「行其所無事」,不對。朱熹釋義云:「有是君,有是臣,則有是政矣」。「以人立政,猶以地種樹,其成速矣,而蒲葦又易生之物,其成猶速也。言人存政舉,其易如此。」朱說近是。《中庸》這段話講的是儒家的一種政治思想——「人治」,是一種依靠執政者的賢明治理國家的政治思想。人治是與法治對待而言的。這裡借用孔子的話說:周文王、武王的政策,刊布在版簡上。制定政策的人亡故,則其政策就休止。人世的法則是勤更政策,土地的法則是易藝植物。朝廷的政治,就像土地上的蒲草蘆葦。所以推行什麼樣的政策,在於不同的人。這則燈謎,是以「蒲蘆」為引線,為的是引出「人治」的真意。「法治」制度,是以法律為本位,法律既經制定,不管誰執政,一般均以法律為準施政,這種政治有相對的恆定性和連續性。「人治」制度,是以人主為本位,人主即法律,人主即政策。專制君主都是「金口玉牙」,「口含天憲」,出言為律,舉足為法。君權駕於法之上,或根本無法,以權代法,以言代法,以言斷事。漢武帝時有個酷吏杜周,為御史中丞。「客有讓周曰:『君為天子決平,不循三尺法,專以人主意指為獄。獄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後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5〕這種「人治」的所謂律令,所謂政策, 當然很難有恆定性和連續性,不要說改朝換代會出現「漢興,破觚而為圜,斫雕而為樸」(同上),就是子緒父統也有仁殘之別,如「法寬張武,獄恤緹縈」的漢文帝得到仁善的史贊,而「坐見梟黥,立翦牟賊」、誅伐同宗骨肉七國諸王的漢景帝,則遠遠不能獲得「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國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的孔夫子和司馬遷的共同讚譽了〔6〕。
說到這裡我們要問,作者借這則燈謎欲泛泛表示一下關於「人治」的意見嗎?不是,他是要把這「人治」問題緊緊地跟康雍乾三朝政策轉變聯繫起來,這不僅關係到小說史詩般地反映的社會歷史時代,更關係到曹家和作者個人的命運。康、雍朝政比較,歷史確有定論:「聖祖政尚寬仁,世宗以嚴明繼之。」(《清史稿·世宗本紀》)乾隆帝對他的父祖也作品評:「大抵皇祖聖祖仁皇帝之時,久道化成,與民休息,而臣下奉行不善,多有寬縱之弊。皇考世宗憲皇帝整頓積習,仁育而兼義正,臣下奉行不善,又多有嚴刻之弊」〔7〕。 套用《中庸》的話就是:聖祖在位,則其寬仁政治得以推行;聖祖去世,則其寬仁政治停息;世宗其人繼而在位,則其嚴刻政治得以推行。關於雍正推行的嚴刻政治,茲不贅述。雍正一反乃父的寬仁而行嚴刻,給康熙帝殺掉的權臣鰲拜賜封號,並致祭,建碑,還加恩於其子孫。這不能不說在翻案,有違父志,稱不上「大孝至誠憲皇帝」,這會動搖他的地位,所以他雖然背道而馳,但絕不肯承認翻案。果然,乾隆出來為「皇考初政峻厲」作辯解:
我皇考即位之初,承聖祖仁皇帝深仁厚澤垂六十餘年之久,休
養生息,物熾而豐,厥後遂有法綱漸弛、風俗漸玩之勢。皇考加意
振飭,使綱紀整肅,弊革風清。凡此因勢利導之方,正所以成繼志
述事之善也,又豈得調翻聖祖之案乎?〔8〕
乾隆還說「我皇祖皇考之寬嚴相濟,乃審時度勢,至當不易之成憲」。巧為彌縫辯說,正是在為自己翻雍正的案進行辯護。
乾隆翻雍正的案,或曰扭轉政策,不自登極始,還在雍正九年十年之交「綜理軍機,諮決大計」時便開始了。乾隆的做法,一面受歡迎,如云「罷開墾,停捐納,重農桑,汰僧尼之詔累下,萬民歡悅,頌聲如雷」〔9〕一面也受到反對, 署理四川巡撫王士俊條奏有云:「近日條陳,惟在翻駁前案,甚有對眾揚言,只須將世宗時事翻案,即繫好條陳之說,傳之天下,甚駭聽聞。」條奏反映了乾隆朝翻駁前案的事實,但他諱言翻案,覽奏大怒,諭云:「夫指群臣為翻案,即謂聯為翻案矣。此大悖天理之言也。從來為政之道,損益隨時,寬猛互濟。……乃王士俊訾為翻駁前案,是誠何言,是誠何心耶?」(同上)命將他斬監候,秋後處決。
「雍正有苛刻之名,乾隆行寬大之政」。雍、乾易代,是又一次的「其人亡則其政息,其人存則其政舉」。「為政也者,蒲蘆也」,讓我們看一看在乾隆施政的地方長出來怎樣的「蒲蘆」。雍正崇佛用佛,與道士胡孱,臨末可能惑於道術,死於丹藥。死三日,新君下令驅逐張太虛等,並警告,若「捏稱……御前一言一字」,「定嚴拿究,立即正法,決不寬貸」〔10〕。後又對僧人採取清查、限制,定清厘僧道之法。
雍正所興大獄,乾隆作了諸多改正處理。乾隆即位當年十月,下令釋放圈禁的宗室,命議寬釋允䄉、允褆,分封允礽的子孫。命九卿議奏阿其那、塞思黑子孫回歸宗室問題,此事關係重大,廷臣難於定議,就宸衷獨斷,將阿、塞子孫給予紅帶,收入玉牒,即承認他們為宗室。至乾隆43年,下令恢復阿、塞的原名,允許歸還宗籍。允祀集團成員阿靈阿墓前的罪碑,令除去,令復入本旗本支。對年羹堯、隆科多兩案中的人員,亦予寬大。起用被雍正屈抑的前雲貴總督楊名時,釋傅爾丹、岳鍾琪等被罪的著名將領於獄。元年三月,以汪景祺作《讀書堂西征隨筆》是在出遊秦中,與其在浙江故里的族屬無關,令將其流放寧古塔的兄弟、侄子放回原籍。又以查嗣庭本身已經正法,子侄拘禁配所將近十年,也令釋放回籍。對雍正宣佈寬免的曾靜、張熙,乾隆還是把他們凌遲處死。對於其他文字之禍,接受監察御史曹一士的建議,進行複查〔11〕。關於文字獄,乾隆朝共約發生130起, 遠勝乃祖乃父;不過前16年文字獄幾乎絕跡,這應是乃父的翻駁;以後的變化,則當另論。
自寶親王「綜理軍機,諮決大計」以來,給曹家及其「聯絡有親」的幾家帶來的,可謂時來運轉,翻身解放。雍正九年,曹寅的妹婿傅鼐由謫地召還,給原授職銜,「入宮侍起居」。老平郡王訥爾素(曹寅長女婿)被雍正奪爵在家圈禁,而其子福彭(曹雪芹表兄)與寶親王早相交好,襲平郡王,雍正11年為玉牒館總裁;四月,軍機處行走,開始參與機要;七月為定邊大將軍討噶爾丹策凌。新皇帝即位,九月三日,以「覃恩」追封曹振彥為資政大夫(二品的虛銜等級),錫之誥命,原配繼配為夫人;曹爾正為資政大夫,其配為夫人。說明曹家已解除了政治犯的罪名。曹頫\此時似乎也作了內務府的員外郎。「虧空」舊案,也被「寬免」。這年福彭即作了協辦,總理事務,次年傅鼐署兵部尚書,授刑部尚書並兼兵部尚書;福彭為正白旗滿洲都統;又次年,傅鼐為總管內務府大臣,正藍旗滿洲都統。此二人很可能為曹家暗施護救,使之轉復小康局面,情事昭然〔12〕。曹家所受到的「春榮秋謝花折磨,生關死劫誰能躲」的歷史命運,與康雍乾三帝的「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的因果關係太直接太密切了,曹雪芹的感受刻骨鏤髓。曹家這片「蒲蘆」,是三帝「為政」的產物,其春榮秋謝、蒼黃翻覆隨三帝的「為政」而變化。現已如斯,終將如何?看看雪芹是怎樣推理或怎樣寫實的吧。
三、水向石邊流出冷——山濤
燈謎的第三則:「水向石邊流出冷」——「山濤」。山濤是西晉人,竹林七賢之一。我們尚未看出山濤其人與上文的觀音、蒲蘆,下文的螢有什麼關係,因此,「山濤」這符號在此不代表竹林七賢之一的那個人,而是指從山裡傾瀉下來的濤濤滾滾的水流,也就是山洪暴發之意。山洪有破壞力量,它會沖蕩淹沒物質財產和人畜生命,造成災害。在這部小說中,作者是以自然災害隱喻社會災害,以天災隱喻人禍。具體說就是一場政治風暴襲來,使曹家(或賈府)一敗塗地。
據周汝昌先生研究,曹家從短時的小康復甦到最後慘敗,與以弘皙為首的「逆謀」大案有關。乾隆四年十月,宗人府議奏「莊親王允祿與弘皙、弘升、弘昌、弘皎等結黨營私,往來詭秘」。十二月,又經人首告弘皙與安泰交結,聽信邪術,竟詢問「祖師」以下列問題:「準噶爾能否到京?」「天下太平與否?」「皇上壽算如何?」「將來我還升騰與否?」這顯然是「心懷異志」,「大逆不道」。此案結果,弘皙「從寬」免死,永遠圈禁。此事發作的前一年,傅鼐已經因為誤舉參領明山、失察家人兩事,落職入獄,病卒於家。此案中間交給平郡王福彭和訥親二人審訊的,而最後階段,改由他人,福彭銷聲匿跡三年,此必福彭自身之親戚、屬下人等與此案發生干係。此案之主要人物,為胤礽、胤祥、胤祿三人之子,曹家與之皆有牽連。自此數方面關係觀之,曹家與本案邊沿關係有了株連,到此遂再次、也是最後的宣告徹底敗落〔13〕。
四、螢——草
燈謎的最後一則是:「螢」——「草」:
李紈又道:「綺兒的是個『螢』字,打一個字。」眾人猜了半
日,寶琴笑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
綺笑道:「恰是了」。眾人道:「螢與花何干?」黛玉笑道:「妙
得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會意,都笑了,說「好!」
螢火蟲在夏季多就水草產卵,幼蟲入土化蛹,次年春變成蟲。古人誤以為螢是由腐草本身變化而成《禮記·月令》:「季夏之月,……腐草為螢。」崔豹《古今注》:「螢火,腐草為之。」這則燈謎,是根據古人的認識編出來的。
這則燈謎荷載著什麼信息呢?積澱著怎樣的文化意蘊呢?用在這裡有何思想意義?首先,它傳輸著變的信息,由草變螢,即由甲物變成乙物,並且是已成規律的必然。這種變的思想,早被人們接受,反映在詩文中。如庾信《對雨》詩:「濕楊生細椹,爛草變初螢。」沈旋《詠螢火》詩:「火中變腐草,明滅靡恆調。」駱賓王《螢火賦》:「乘時而變,含氣而生」;「委性命兮幽玄,任物理兮推遷。化腐木而含彩,集枯草而藏煙」。韋應物《玩螢火》:「時節變衰草,物色近新秋。」杜甫《螢火》詩:「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岑參《秋思》:「吾不如腐草,翻飛作螢火。」儲嗣宗《過王右丞書堂二首》:「螢光雖散草,鳥跡尚臨池。」
其次,它所傳輸著的變的信息,是什麼性質的變的信息呢?是舊物破壞或消亡而變化出來另一種物。關於這個意義,柳宗元《天說》總結得很明確:「木朽而蠍中,草腐而螢飛,是豈不以壞而後出耶?物壞,蟲由之生。」物壞而螢生,螢就是物壞的明證、標誌、符號。詩文有從這個角度著筆者,郭璞《螢火贊》云:「熠耀宵行,蟲之微麼。出自腐草,煙若散熛」。陳章《腐草為螢賦》云:「厭浥敗草,霏微夜螢。若受天之明命,能在地以成形。始爛然於朽壤,俄蠢爾於荒庭。……始前衰而委化,終後顯而可覿。」盧綸《臥病寓居龍興觀……》詩:「腐草填荒轍,陰蟲出古溝。」
第三,所謂物壞而蟲生,那麼「物壞」在中國歷代詩文中具體指什麼呢?答曰,指的是一個家庭、一個群落、一個城池、甚至一個朝代的衰敗或滅亡。最早表現物壞而螢生的詩恐怕要數《詩經·幽風·東山》,其第二章云: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裸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疃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此詩主人公東征在外,年深歲久方回,可他的家園卻因戰亂而荒蕪殘破:瓜萎荒草滿院滿牆爬,屋裡儘是地鱉蟲,門前結滿蜘蛛網,田地成了野生動物活動場,入夜就是螢火蟲佔領的世界。因而螢就成了家園荒蕪殘破的標誌。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原型,一個母題,在以後的文學之流中,螢往往成了家敗園破之事與感傷懷憂之情的能指自然符號。晉傅鹹《螢火賦》云:「感詩人之攸懷,覽熠耀於前庭。」晉潘安仁《螢火賦》云:「嘉熠耀之精將,與眾類乎超殊。《東山》感而增歎,行士慨而懷憂。」駱賓王《螢火賦》云:「感秋夕之殷憂,慚宵行之熠耀。熠耀飛兮絕復連,殷憂積兮明自煎。見流光之不息,愴驚魂之屢遷。」以上數篇均遠襲《東山》詩表現作者感傷懷憂之情,下面再舉數篇反映家敗園破之事的。
劉長卿《過裴舍人故居》詩描寫裴舍人第宅敗落的情景。:
慘慘寒天獨閉扃,紛紛黃葉落空庭。
孤墳何處倚山木,百口無家汎水萍。
籬花猶及重陽發,鄰笛那堪落日聽。
書幌無人長不卷,秋來芳草自為螢。
劉禹錫《秋螢引》詩:
漢陵秦苑遙蒼蒼,陳根腐葉秋螢光。夜空寂寥金氣淨,千門九
陌飛悠揚。紛紛暉映互明滅,金爐星噴燈花發。露華洗濯清風吹,
攢昴不定招搖垂。高麗罘罳照蛛網,斜歷璇題舞羅幌。曝衣
樓上拂香裙,承露台前轉仙掌。槐市諸生夜對書,北窗分明辨魯
魚。行子東山起征思,中郎騎省悲秋氣。銅雀人歸自入簾,長門
帳開來照淚。誰言嚮晦常自明,兒童走步嬌女爭。天生有光非自
銜,遠近低昂暗中見。撮蚊妖鳥亦夜起,翅如車輪而已矣。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金陵五題》《烏衣卷》等懷古詩特別著名,詠歎歷史興亡,感慨王朝沒落世家衰微,哀惋故國宮室台榭的荒涼,引起人們對興衰變常歷史辯證的無限沉思。《秋螢引》也屬其中之一,不過它有其獨特處,即以秋螢為主線,將在時空上變動著的王朝故國、宮室台榭、漢陵秦苑都貫穿起來,一概獲得「腐草為螢」的性質,全部賦予「物壞出蟲」的系統質,整體融入了「東山熠耀」的原型。此詩時空覆蓋廣,歷史容量大,興衰主題顯,螢草定性明。唐彥謙《螢》詩:
日下蕪城莽蒼中,濕螢撩亂起衰(一作花)叢。
寒煙陳後長門閉,夜雨隋家舊院空。
星散欲陵前檻月,影低如試北窗風。
羈人此夕方愁緒,心似寒灰首似蓬。
這螢火蟲反正是跟「蕪城」、久閉了的漢武帝時長門宮、早空了的隋煬帝時舊宮苑結下了不解之緣;而這緣,從《詩經·東山》和《禮記·月令》那會兒就牢牢地結下了。
宋·張耒《秋螢行引》詩:
碧梧含風夏夜清,林塘五月初飛螢。……漢宮千門連萬戶,夜
夜熒煌暗中度。光流太液池上波,影落金盤月中露。銀闕蒼蒼玉漏
遲,年年為爾足愁思。長門怨妾不成寐,團扇美人還賦詩。……君
不見連昌宮殿洛陽西,破瓦頹垣今古悲。荒榛腐草無人跡,只有秋
來熠耀飛。
這裡的螢也是超時空活動的,它本是《東山》裡的「熠耀」,又出自《月令》中的「腐草」,它經歷過漢代宮苑,伴隨過皇后美人,如今是廢墟的儔侶,衰亡的見證。清初彭孫遹《宴清都》(螢火)詞云:「隋家宮苑何在?腐草於今無片影。向山堂,且伴幽人,琴書清冷。」不勝今昔之感,盛衰之歎,炎涼之慨!
「物壞出螢」這種「原始意象」,這種民族文化基因,也遺傳到了曹家的文學創造當中。曹寅有一首《念奴嬌》詞,茲錄上片:
白頭朱老,把殘編幾葉,猶耽北調。事去東園鐘鼓散,司馬流
螢衰草。《燕子》風情,《春燈》身世,零落《桃花笑》。當場搬
演,湯家殘夢偏好〔14〕。
《念奴嬌》題下原註:「題贈曲師朱音仙。朱老乃前朝阮司馬進御梨園。」「鐘鼓散」句下夾注云:「東園,內監梨園鐘鼓司。見《明內府志》。」朱音仙是南明司馬阮大鋮使之進用於內監梨園鐘鼓司的曲師,因而他與南明小朝廷的歷史命運、與阮大鋮的劇作結下了密切關係。阮大鋮天啟間依附魏忠賢為閹黨,臭名昭著。崇禎時被廢斥,匿居南京。馬士英擁立福王於南京,專國政,不顧多方反對起用阮大鋮為兵部尚書。由於南明君臣的腐敗醜惡,當然不能挽救大明的覆亡。阮降清,死因不明。阮之為人,為士林所不齒,然其昆劇劇作卻有地位。所作劇凡八本:《燕子箋》、《春燈謎》、《雙金榜》、《牟尼合》、《桃花笑》、《井中盟》、《獅子賺》、《忠孝環》。前四本今傳。曹寅這首詞,寫阮大鋮當年與馬氏把持權柄,為奸一世,煊赫一時;作劇上演,擅一時之文名。然而曾幾何時,東園鐘鼓散,尚書司馬化雲煙,「事去」矣!所餘只有「流螢衰草」!至於朱音仙,他也是南明及馬、阮興亡盛敗的見證者,他就像唐玄宗興亡盛敗的見證者梨園舊人李龜年於安史之亂後流落江南,「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歎,淒涼滿眼對江山,傳幽怨,寫愁煩,把天寶當年遺事傳。」(《長生殿·彈詞》)他也像南明覆亡的見證人、阮大鋮的門客唱曲藝人蘇昆生所唱《衰江南》:「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桃花扇·餘韻》)同是梨園舊人的朱音仙,也是這種興亡之變的見證者和傳播媒介。說到這裡不難想到,曹雪芹何嘗不是引為同調的人呢?他也是世家賈府興亡之變及王朝末世的見證者和傳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