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氏家塾中的師友之道
封建主義蒙學的理論和實際的互相脫離,並不是清初所特有的現象,是一個長期的歷史現象,因為那些理論有很多實際上是行不通的,由來如此。清初的特點,是一大堆野蠻之上覆蓋著一塊文明的花布。這塊文明花布,與宋時明時的相比,無大差異。《紅樓夢》作者寫當年的封建主義蒙學教育,暴露其脫離實際的特點,這是現實主義的描述。我們這裡不可能對這種理論和實際的脫離情況作全面的分析,只來著重地研究一下賈寶玉對這種教育的看法和態度。
為了敘述方便起見,以下,我們根據《孟子》「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義」那句話,用「孝弟之義」一詞代表上述* 清初統治者關於封建主義教化的那番大道理;至於當年把學堂搞成科舉準備所的教育實踐,則用「中舉當官」四字代表。
我們雖把孝弟之義和中舉當官兩種上學目的看成對立的,而這種對立,在一般情況下是相對的。孝弟之義和中舉當官不是絕對地脫離,也並非完全對立。立意於孝弟之義的,也會中舉當官,他要通過中舉當官來實現孝弟之義;立意於中舉當官的,也會講孝弟之義那一套,他要用孝弟之義來粉飾他的中舉當官。我們現在研究賈寶玉對封建主義教化的態度,可以把問題具體化為:賈寶玉對於孝弟之義和中舉當官,是贊成,是反對?
賈氏一族有個學堂,我們就從這個學堂說起。《紅樓夢》第九回裡說:
原來這義學也離家不遠,原系當日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力不能延師者,即入此中讀書;凡族中為官者,皆有幫助銀兩,以為學中膏火之費;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塾師。
「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塾師」,足見立學堂的目的在於「孝弟之義」,至少理論上是如此,否則老師精於八股一道就好了,何必一定要「有德之人」!一考察實踐,那情況就複雜了。首先,家長的思想就離了題。按賈政的主意,要老師賈代儒只教寶玉「讀書講書作文章」。他說:「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其意在於「中舉當官」,這是很明白的。可見說賈政是「近代的孔夫子」,那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秦鐘的父親送兒子上學,他想的也是這個前程:「又知賈家塾中司塾的乃現今之老儒賈代儒,秦鍾此去,可望學業進益,從此成名」。不但家長如此想,一般人也如此說。賈寶玉要上學時,賈政那幾個清客說:「今日世兄一去,二三年就可顯身成名的」。襲人說:「唸書是很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了,終久怎麼樣呢?」甚至黛玉也用這類語言同寶玉開玩笑。書裡說:彼時黛玉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是要蟾宮折桂了!」這些人此時心頭口上,都是「中舉當官」四字。
賈寶玉本人如何?可以這麼說:他的目的既不是「中舉當官」,也不是「孝弟之義」,而是「風月詩酒」。
師友之道,在賈府的實際生活中,尤其在寶玉那裡,如果「一言以蔽之」,恐怕以「斯文掃地」為最恰當。
賈寶玉是不肯讀書的,這個,咱們都知道;但是,那一天在秦氏那裡結識了秦鐘,他卻要上學堂了。《紅樓夢》第七回裡寫寶玉第一次與秦鍾見面。這個秦鐘,作者給我們的是一幅這樣的肖像:
(那賈蓉)一會兒果然帶了個後生來,比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更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兒之態,靦腆含糊的向鳳姐請安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攥了這孩子的手,叫他身旁坐下,慢慢問他年紀讀書等事,方知他學名叫秦鐘。
作者描述秦鍾這個模樣兒,決非表明這是一個責善輔仁的朋友,一看便知。這還是王熙鳳眼裡的秦鐘。一到賈寶玉心裡眼裡,可就更妙了。作者寫道:
那寶玉自一見秦鐘,心中便如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個呆想,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裡,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比他尊貴,但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
寶玉此時也並不是以為得了個「益友」,從此可以互相切磋,共同上進,以孝弟之義相砥礪。在這裡,寶玉的思想是寫得明確的。他鄙視功名富貴,追求風月詩酒。當功名富貴直接與風月詩酒對立著的時候,寶玉痛恨功名富貴,要掙脫束縛。秦鍾那一方也如此。秦鍾見了寶玉,見他「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艷婢姣童」,一見傾心,怨恨一向沒有機緣跟他交朋友。這個時候,兩人都記起上學堂讀書的好事來了。秦鍾說:他的老師去歲辭了館。他老父又病又忙,還沒有考慮到請老師的事。他「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他是否真在家裡「溫習舊課」,且不去細考。而下面一句話卻是很重要的。他說:「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有些進益。」這是說得不錯的。這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那一套孔夫子的道理。寶玉不待說完便道:「正是呢,我們家卻有個家塾……」二人就利用這個「家塾」來爭取縮短「侯門公府之家」與「寒儒薄宦之家」之間的距離。這個家塾也的確起了這種作用。據寶玉說:「各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親戚子弟可以附讀」。既然如此,就可以把秦鍾引到塾裡來了。賈府是大富大貴之家,本來請有業師的。寶玉說:「我因上年業師回家去了,也現荒廢著。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且溫習著舊書,待明年業師上來,再各自在家讀書。」你看巧不巧!這一來,寶玉也可以到家塾中去了。他馬上出了個好主意,對秦鍾說:「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在我們這敝塾中來?我也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當然是好事,而且是美事。那秦鍾忙說:「二叔果然度量侄兒或可磨墨洗硯,何不速速作成,彼此不致荒廢,既可以常相聚談,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秦鍾一口氣把學業以及朋友之道和孝道等等都說了。寶玉不大說這些,他只說:「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今日你就回家稟明令尊,我回去稟明了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
與秦鍾一起上學堂讀書的好處之大,還可以使鳳姐得以用它去哄寶玉,轉移寶玉的注意力,不再去追問鳳姐不願意張揚的那些醜事。且看第七回末尾,那裡說焦大正在大罵賈蓉之流。
鳳姐和賈蓉也遙遙的聽見了,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聽見,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這是什麼話?」鳳姐連忙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胡唚。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嚇得寶玉連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些話了。」鳳姐哄他道:「好兄弟,這才是呢,等回去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人到家學裡去說明了,請了秦鍾學裡唸書去要緊。」
賈寶玉入學目的,《紅樓夢》作者是說得十分清楚的。現行本第七回回目是:「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宴寧府寶玉會秦鍾」。不知作者是有意是無意,總之,他是把「賈璉戲熙鳳」和「寶玉會秦鍾」拉在一起。不過,我們與其在這裡捕風捉影,不如看甲戌本。甲戌本第七回末尾處寫王熙鳳告訴寶玉,打算回明賈母,「請了秦鍾家學裡唸書去要緊」,最後說: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正是:「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
戚本亦如此。這是點睛妙筆:因「俊俏」而為友,為「風流」始讀書。甲戌本此處有紅筆脂批一條云:「原來不讀書即蠢物矣」,實在是不得要領的評語。
甲戌本第九回回目如何,現在不得而知。至於戚本,那回目也是很妙的,說是:「戀風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頑童鬧書房」。回末另有「總評」,全文曰:
此篇寫賈氏學中,非親即族。且學乃大眾之規範,人倫之根本,首先悖亂,以至於此極,其賈家之氣數,即此可知。挾用襲人之風流,群小之惡逆,一揚一抑,作者自必有所取。
這個「總評」中,有些地方是可取的,例如說,學乃人倫之根本,悖亂如此,足見賈家氣數已衰。這是頗能體會作者主意的。但是,我們要注意,儘管賈寶玉入學目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他口頭上不管是假是真,說的仍是堂堂皇皇的大道理。第八回裡說,熙鳳與寶玉見賈母時,賈寶玉向賈母說,要與秦鍾一起入學:「自己也有個伴讀的朋友,正好發憤」。他要「發憤」,賈母當然同意。後來賈母親自見了秦鐘,認為秦鍾「堪陪寶玉讀書」。秦鍾臨去之時,「賈母又給了一個荷包和一個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並吩咐道:「只和你寶二叔在一處,別跟著那不長進的東西們學。」賈寶玉口上說的,賈母心裡想的,不外乎孝弟之義或中舉當官。至於實際,則寶玉和秦鍾二人一進學堂,作者說得好:「塾中從此鬧起事來。」鬧事的根本原因,作者曾以薛蟠為例,概乎言之。他說:「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說來上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曬網,白送些束脩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點兒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那鬧事的情況,第九回裡也寫得明白,也用不著我們再在這裡說。這裡,我們仍只著眼於對書中人物的思想的研究。
賈寶玉哪裡會去讀書,如今居然自己來說要上學堂了。那賈政一聽,想起寶玉平日作風,一肚子氣馬上發作,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學兩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經。看仔細站腌臢了我這個地,靠腌臢了我這個門!」賈政真正是一語中的。可見「知子莫如父」的俗話是有點道理的。但是,肯讀書到底是大好之事,浪子回頭金不換。所以,賈政雖然板起面孔罵寶玉,他心裡是同意寶玉上學堂的。他回頭來向李貴盤問寶玉學習情況,要李貴好生侍候寶玉,使寶玉棄邪歸正,不然要「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長進的東西算賬!」他並吩咐李貴到學裡去對賈代儒說,只要教寶玉「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緊要的。」賈政心裡想的是中舉當官,那是不消說的。
寶玉一上家塾,得同秦鍾在一起,就打破了第一個束縛。「侯門公府之家」與「寒儒薄宦之家」之間的距離在「家塾」這個地方消失了。還有一個束縛,那是長幼之別。這個束縛,寶玉也要打破,且看書裡的描述:
寶玉終是個不能安分守理的人,一味的隨心所欲,因此發了癖性,又向秦鍾悄說:「咱們兩個人,一樣的年紀,況又同窗,以後不必論叔侄,只論兄弟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鍾不敢。寶玉不從,只叫他「兄弟」,叫他表字「鯨卿」。秦鍾也只得混著亂叫起來。
從這些描述可以看出,儒家所宣傳的責善輔仁的朋友之道,在寶玉這裡,是一絲兒影子也沒有的。連那長幼之序也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
老師的尊嚴呢?我們且看作者是怎樣寫塾師賈代儒的。
書裡雖然說代儒是「現今之老儒」,是「年高有德之人」,而他這一切說起來好聽的品德,實際上毫無著落。
第九回中所寫「茗煙鬧書房」的那一天的一切亂七八糟之所以出現,與賈代儒平時的管教頗有關係:「可巧這日代儒有事回家,只留下一句七言對聯,令學生對了,明日再來上書。將學中之事,又命長孫賈瑞掌管」。他命賈瑞掌管學中之事,就和族中「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塾師」的原意背道而馳了。賈瑞掌管的結果,就是那一場大鬧。這裡不去詳說,單說作者對賈代儒的態度。且看如下的描述:
秦鐘的頭早撞在金榮的板上,打去一層油皮。寶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見喝住了眾人,便命李貴:「收書!拉馬來,我去回太爺去!我們被人欺負了,不敢說別的,守禮來告訴瑞大爺,瑞大爺反派我們的不是,聽著人家罵我們,還調唆人家打我們。……還在這裡唸書麼!」李貴勸道:「哥兒不要性急,太爺既有事回家去了,這會子為這點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顯的咱們沒禮似的。依我的主意,那裡的事情那裡了結,何必驚動老人家。這都是瑞大爺的不是,太爺不在家裡,你老人家就是這裡的頭腦了,眾人看你行事。眾人有了不是,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如何等鬧到這步田地還不管呢?」賈瑞道:「我吆喝著都不聽!」李貴道:「不怕你老人家惱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是,所以這些兄弟不聽。就鬧到太爺跟前去,連你老人家也脫不了的。還不快作主意撕擄開了罷!」
李貴關於賈瑞平日為人的議論,也是對代儒素日辦事的批評。李貴說得近情近理,賈瑞只好來撕擄。結果是賈瑞央告秦鍾和寶玉,又逼金榮作揖磕頭賠禮,這才了結。這裡的描述,與第四回末尾講賈政的「治家有法」同一筆法。那裡說賈政「治家有法」,實際上寫他無法,助長了混亂。這裡說代儒「管教有方」,實際上寫他無方,也助長了混亂。
我們不要按照寶玉的調子去評論賈瑞,也不要替賈瑞訴苦。他們之間的是非是毫無原則的。我們跳出這個是非圈子,從高處一看,結論是:在賈代儒的管理之下,這個家塾真到了它的腐敗的頂點了!作者的意圖也許就是「譏失教也」那句古話,在我們看來,則賈府的文化生活到了不堪設想的地步了。
學堂一幕之後,又來了更精采的一幕。那是十二回裡的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瑞是個什麼樣的人?第十一回末尾平兒說過了,是個「沒人倫的混賬東西」。其人的混賬情況,我們這裡不去說它。這裡要說的是作者對賈代儒的描述。
原來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今忽見他一夜不歸,只料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那裡想到這段公案?因此也氣了一夜。賈瑞也捻著一把汗,少不得回來撒謊。只說:「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為何昨日私自去了!據此也該打,何況是撒謊。」因此發狠按倒,打了三四十板。還不許他吃飯,叫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功課來方罷。賈瑞先凍了一夜,又挨了打,又餓著肚子,跪在風地裡念文章,其苦萬狀。
這自然是對賈瑞的嘲弄,也是對教書先生賈代儒的嘲弄。代儒這種教育方法,實在叫人看了啼笑皆非。後來賈瑞還去找鳳姐一次。他「等他祖父安歇」後,溜進榮府,吃了一頓「黃龍湯」,回到家中,天已三更,又撒謊說是掉進茅廁裡。終於病了,而且病越來越沉重,「代儒也著了忙,各處請醫療治,皆不見效。」賈瑞終於死了。代儒沒法,只得料理喪事。喪事在賈赦賈政賈珍以及族中人幫助之下,草草完事。可見這個賈代儒固然是個窮儒,實在也是個腐儒迂儒,是根本說不上什麼「傳道授業解惑」。「德高望重」也只是畫餅而已。
說到這裡,我們可以相信,在《紅樓夢》裡,師友和學堂可以說完全到了「斯文掃地」的境地了。
從上面所引這些形象描述看來,賈寶玉對封建主義教化的態度是明確的。他與秦鍾做朋友,一起上學堂讀書,目的並不是到那裡去聽賈代儒傳道授業解惑,與秦鍾互相責善輔仁,以「孝弟之義」相互砥礪,也不是到那裡去讀四書五經,練八股文章,準備下考。換句話說,目的既不是「孝弟之義」,也不是「中舉當官」。
但是,賈寶玉也不是高舉義旗,在那裡「反儒」。他的目的只是「風月詩酒」。他這個「風月詩酒」是有點進步性的,但是,他並沒有「反儒」的理論。這一點是我現在要著重來說明的。
我們仍然看事實。第七回裡寫寶玉與秦鍾商量入學時,他說的是一套為學求師之道。他說,和秦鍾一起上學,「彼此有益」;後來他對賈母說,讓秦鍾來家塾讀書,他有個伴讀的朋友,「正好發憤」。這是假話。雖是假話,他卻假在大道理之內。他之所謂「有益」,所謂「發憤」,聽起來,即使不指孝弟之義,也該指的中舉當官。
那天上學之前,他先到書房中去見他父親賈政。賈政正與清客相公們說閒話兒,見寶玉進來說要上學去,劈頭一陣臭罵。寶玉聽著不敢則聲。相公們只好來解圍:「便有兩個年老的攜了寶玉出去」。寶玉因此得以躲開了父親進一步的責罵。寶玉出了屋子,賈政在屋子裡繼續罵。他罵李貴,罵他們侍候寶玉上學而結果寶玉沒好好唸書,倒念了些流言混話在肚子裡,學了些精緻的淘氣。並說,等有空,要先揭了李貴的皮,再來跟寶玉這不長進的東西算賬,等等。賈政這樣罵,分明是拿孝弟之義或中舉當官來責寶玉。寶玉聽了如何呢?我們看:
此時寶玉獨站在院外,屏聲靜候,等他們出來同走。李貴等一面撣衣裳一面說道:「哥兒可聽見了?先要揭我們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賺些個體面。我們這些奴才,白陪著挨打受罵的。從此也可憐見些才好!」寶玉笑道:「好哥哥!你別委屈,我明兒請你。」李貴道:「小祖宗,誰敢望『請』,只求聽一兩句話就有了!」
這些地方都是寫賈寶玉畢恭畢敬的孝道。在八十四回裡「試文字」一段中,寶玉的恭敬態度更明顯,這裡不去說了。
寶玉事實上並不聽他父親的教導。他不去讀四書五經,練八股文章,也不去修養孝弟品德。但他對父親是恭敬的,孝順的,對他父親所堅持的主張,他不敢公然反對,拿出自己的不讀書的主張來。他不會在僕人面前說父親的不是。因為這些都是涉及孝道的大問題。
到了學堂,寶玉雖然亂搞一陣,在老師代儒跟前,他卻是恭敬的。鬧架過程中,他口口聲聲是「我回太爺去!」把老師之言當作是非標準對待,儘管只是口頭上如此。後四十回所寫,更是如此。第八十一回裡寫他跟著父親上學堂的情景。他聽他父親的吩咐,恭恭敬敬地隨父親走進學堂。他父親向代儒請安,「寶玉過來也請了安」。賈政當著他的面,對代儒說了他的許多不是,要代儒對他嚴加管教。他也聽著,毫無不滿的表示。賈政走後,「代儒回身進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擺著一張花梨小桌,右邊堆下兩套舊書,薄薄兒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將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裡藏著。代儒道:『寶玉,我聽見說你前兒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寶玉站起來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論起來,你可也該用功了。你父親望你成人,懇切得很。你且把從前念過的書,打頭兒理一遍。每日早起理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幾篇文章就是了!』寶玉答應了個『是』,回身坐下。」
這裡邊分明充滿了「敬」和「畏」。「敬」「畏」是事師之道,寶玉遵守著。寶玉坐下之後,想起秦鐘,淒然不樂;「卻不敢作聲」,只是悶著看書。這時候,「代儒告訴寶玉道:『今日頭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罷。明日要講書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講一兩章書我聽,試試你近來的工課如何,我才曉得你到怎麼個分兒上頭。』說的寶玉心中亂跳。」
這種敬畏心理,以下的描述更進一步表現出來,那是第八十二回。寶玉散學回家,去見賈政。賈政問起老師如何交代,寶玉如實地把代儒關於理書寫字講書念文章等佈置一一細說。賈政聽了,滿意地點頭。又吩咐道:「你也該學些人功道理,別一味地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學,早些回來。你聽見了?」寶玉連忙答應幾個「是」,然後退出來。一路寫來,都是表現他對「師」和「父」的恭敬態度。因為,不管怎麼樣不肯讀書,「師」和「父」的尊嚴,在他思想中是沒有動搖的。這是他的一個矛盾。後來一到瀟湘館,剛進門口,便拍著手笑道:「我依舊回來了」!唬了黛玉一跳。下面寫的是:
黛玉道:「我恍惚聽見你唸書去了。這麼早就回來了?」寶玉道:「噯呀!了不得!我今兒不是被老爺叫了唸書去了麼?心上倒像沒有和你們見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這會子瞧見你們,竟如死而復生的一樣!」
這是反襯他對父親的畏懼心情。他父親叫他「早睡早起」!他心裡就惦念著。回到屋裡,襲人說:「方纔太太叫鴛鴦姐姐來吩咐我們:如今老爺發狠叫你唸書。如有丫環們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著晴雯司棋的例辦。我想,伏侍你一場,賺了這些言語,也沒什麼趣兒!」襲人說著傷起心來。寶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唸書,太太再不說你們了。我今兒晚上還要看書,明日師父叫我講書呢。」接著他真的讀書。「趕忙地吃了飯,就叫點燈,把念過的《四書》翻出來。」只是亂麻一般,無從著手。到底鬧病了,發起燒來。襲人著了慌,打算派人找醫生什麼的。寶玉說:「不怕,是我心煩的緣故。你別吵嚷!省得老爺知道了,還說我裝病逃學。不然,怎麼病的這麼巧?明兒好了,原到學裡去,就完事了!」後來睡下。第二天,直到紅日高昇方才起來。他馬上說:「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畢,問了安,就往學裡來了。代儒已經變著臉說:「怪不得你老爺生氣,說你沒出息。第二天就懶惰,這是什麼時候?才來!」寶玉把昨兒發燒的話說了一遍,方過去了, 原舊唸書。
到了下晚,代儒叫他講書。一看是「後生可畏」章。寶玉把這章朗朗地念了一遍,說:「這章書是聖人勉勵後生,教他及時努力,不要弄到……」以下的描述,上文講過,這裡不重複了。
這是寫學生在老師面前應有的禮貌。是學生應有的尊師態度。後來代儒糾正他講書中的錯誤處,告訴他對這段書應如何理解,應如何講等等。最後問道:「你懂得不懂得?」寶玉道:「懂得了!」代儒又要他再講另一章。一看是「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寶玉覺得這一章卻有些刺心,便陪笑道:『這句話沒有什麼講頭!』代儒道:『胡說,譬如場中出了這個題目,也說沒有做頭麼?』寶玉不得已講道:『是聖人……』。」
代儒又以這一章書為根據,針對著他的毛病,教訓他一陣,最後限他一個月把舊書理清,再念一個月文章,以後就要做文章了。「寶玉答應了,也只得天天按著功課干去。」
說到這裡,關於賈寶玉上學讀書一事,有三點必須注意。一,賈寶玉上學堂讀書,口頭上說的是一番為學求師的大道理;二,他父親叫他上學,他遵從父命;三,老師教他讀書做文章,他聽教導。這些現象說明他熱衷於「中舉當官」和「孝弟之義」嗎?我們可以簡單地回答曰:不。他既不熱衷於「中舉當官」,也不熱衷於「孝弟之義」。
那麼,他在思想上否定了「中舉當官」和「孝弟之義」嗎?這個反問就不能簡單地回答了。
先看八十二回裡他對黛玉所說的幾句話。那一天,他來看黛玉,
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鵑:「把我的龍井茶給二爺沏一碗。二爺如今唸書了,比不得頭裡。」紫鵑笑著答應,去拿茶葉,叫小丫頭子沏茶。寶玉接著說道:「還提什麼唸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裡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唸書呢!」黛玉道:「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唸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聽到這裡,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熏心起來?」又不敢在她跟前駁回,只在鼻子裡笑了一聲。
寶玉這個思想,與前八十回裡所寫的一致,且看七十三回。那裡說,寶玉的思想是:
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說這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奧,不過後人餌名釣祿之階,一向並未潛心玩索。
關於賈寶玉遵父命上學堂讀書等等現象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的思想,我這裡引用了《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文字,也引用了後四十回的文字,因為,在我看來,就寶玉之「遵命讀書」以及他認為八股不能闡發聖賢之奧,因而不屑一顧等等而論,前八十回所寫和後四十回所寫,基本上一致。
根據以上所說,我們可以做個結論如下:
賈寶玉對於當時的封建主義教化的實踐,即「中舉當官」,他是反對的。他在理論上明確地認識到,科舉不過是誆功名混飯吃的東西罷了。他自己既然不肯當官作宰,所以他不搞科舉。就思想而論,他在這一點上是明確的。這是他自己的觀點。在這個意義下,可以說他「突破」了「中舉當官」的觀點的束縛,也可以說他「否定」了「中舉當官」的教育原則。
事實上,賈寶玉並不熱衷於孝弟之義。他雖然上學堂,卻根本不去考究這個孝弟之義。他與秦鍾以兄弟相呼,就是對孝弟之義的違忤。他的風月詩酒生涯,實際上觸犯了孝弟之義的教條。但是,在這一方面,他是自發的,並沒有理性認識。對於孝弟之義的教條,他並無什麼「突破」,也說不上「否定」。他沒有自己的理論。在當時的情況下,自己沒有理論,事實上就是按封建主義的理論想問題。賈寶玉說,八股文「原非聖賢之制撰」,不能「闡發聖賢之奧」,所以他不學。他這個理論並沒有超出儒學的範圍,正是正統的儒學理論。我們應該說,賈寶玉並未「反儒」。他反的不是「儒學」,他反的是與儒學在一定程度上矛盾著的「科舉」。他不但不反對儒學,而且是拿儒學去反對科舉。由於在理論上他並未突破儒學,因而在實際上他對科舉的反對也是不徹底的。甚至對「中舉當官」的反對也不徹底。他的行動已經觸犯了「孝弟之義」,但他並未在理論上反對「孝弟之義」。這在他是一個矛盾。
儒學和科舉,有時是統一的,有時是矛盾的。朱熹說:「若高見遠識之士,讀聖賢之書,據吾所見而為文以應之,得失利害,置之度外,雖日日應舉,亦不累也」。這是兩者統一的時候,是八股文能闡發聖賢之奧的情形。這時,按朱熹的意見,「做舉業無妨」,因為「中舉當官」與「孝弟之義」並不矛盾。朱熹又說:「富貴身外之物」,「縱使得之,於身心無分毫之益」,「他只愛官職,便弒父弒君也敢」。這是兩者矛盾的時候,是八股文不能闡發聖賢之奧的情形。這時,按朱熹的意見,這就是「教化衰,風俗壞」,他是反對的,因為「中舉當官」與「孝弟之義」矛盾了。可見朱熹是站在儒家的立場上以儒學的觀點評論科舉。
看來寶玉的觀點並未超出朱熹的理論體系。寶玉反對科舉,但是,他的思想並未超出儒學。他不但不能反儒,他也不能徹底地反科舉。
寶玉解決矛盾的辦法仍是消極的。我們可以拿三十六回裡他跟襲人有關「死諫死戰」問題的對話作為旁證。他對襲人說,那些死諫死戰之臣並未真正懂得「君臣大義」,不過沽名釣譽而已。他自己是懂得「君臣大義」的,但他不履行。他說:「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他譏諷死諫死戰,而他自己的死,卻是道家佛家的虛無出世。他希望死後,所愛的人們的眼淚把他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可見對於孔孟仁義,賈寶玉是個程朱所說的「自棄之人」,不是那種「自暴之人」。寶玉既未從理論上否定仁義,事實上他就承認仁義。他雖承認仁義,而自己不履行。對於矛盾的解決,他走道家釋家的路子。
這樣解決矛盾,在當時不止賈寶玉一人,看來是有歷史的普遍性的。不妨以《儒林外史》作旁證。
在吳敬梓的筆下,科舉已經把兩個東西推到了極端。一個是八股文,一個是進士。在清初的科舉制度之下,八股以外無文章,進士以外無人才。
人之一生,其全部意義就是讀四書五經,練八股文章,中舉當官。天下還有別種書和別種文章麼?沒有了。即使有,也該以四書五經和八股文為主。《儒林外史》第十一回裡說:魯編修因無公子,就把女兒當作兒子。五六歲上請先生開業,就讀的是四書五經。十一二歲就講書讀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讀的滾瓜爛熟。又教她做「破題」「破承」「起講」「題比」「中比」成篇。他還對女兒說:
「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什麼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什麼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這就是八股以外無文章。
一個人在學校裡把四書五經讀好,把八股文練好,就考試,中了進士就做官。天下還有別種人才麼?沒有了。即使有,也必須以進士為基礎。那魯編修的女兒嫁了蘧公孫,很失望,因為蘧公孫不是那中舉當官一流人物。她一天到晚因此愁眉淚眼,長吁短歎。她母親安慰她說:「我看新姑爺人物已是十分了;況你爹原愛他是個少年名士。」小姐答道:
「母親,自古及今,幾曾看見不會中進士的人可以叫做個名士的?」
這就是進士以外無人才。
不妨說,讀四書五經,練八股文章,中舉當官,就是全部封建主義教化實踐的概括。從這樣的教育中培養出什麼樣的人物來呢?《儒林外史》所寫的范進可作代表。
第三回裡寫周進在廣東主考,一心要選真才。那一天,他見范進來了:「面黃肌瘦,花白鬍鬚,頭上戴一頂破氈帽。廣東雖是地氣溫暖,這時已是十二月上旬,那童生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范進來交卷時,周進問他年紀。答曰:「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到今考過二十餘次。」他雖然考了許多年,考了許多次,還沒有進學。好容易這一回蒙周進看中,取了第一名,進了學,走上功名的最初一步。當年鄉試,他往岳父胡屠父家借盤費赴考,被胡屠父罵了一個狗血噴頭,一文不給。他不考一考,到底不甘心。終於想方設法,到城裡赴鄉試。出榜那一天,家裡沒有早飯米。他母親叫他抱了一隻母雞到集上去賣。而這時報錄人來了,說他中了舉。由於喜出望外,瘋了。幸得胡屠父打了狠狠一巴掌才醒過來。從此成了「老爺」。馬上有張鄉紳來拜,贈房子銀兩。還有許多人來奉承,送田產,送店房,頓成富翁。後來又中進士,數年之後,欽點學道。老師周進早年很潦倒。有幾個好心腸的生意人見他可憐,出錢幫助他納監進場。周進一聽,說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進變驢變馬,也要報效!」趴到地下就磕了幾個頭。他後來高中了。高中之後,取了這個好學生范進。學生范進後來又當了學道。對老師說:「門生終身皆頂戴老師高厚栽培。」他為了報師恩,到山東時,留心錄取老師周進囑咐他照顧的學生。
一個人從小入學堂,讀的是這樣一些東西。以後三二十年,就像范進那樣考了又考,中舉之後當官。可見學堂也者,科舉的準備場所而已。這就是封建主義教化的實踐。
吳敬梓的思想,與賈寶玉的思想有同一之處。我這裡說的是賈寶玉的思想,沒有說到《紅樓夢》作者的思想,也沒有說到《紅樓夢》一書的思想意義。《紅樓夢》作者的思想以及《紅樓夢》一書的思想意義,應該另文探討。吳敬梓也是一個反科舉不反儒學的。他不但不反儒學,而且也是拿儒學去反科舉。他解決矛盾的辦法,也類乎賈寶玉所採用的辦法。
《儒林外史》一書最後是一闕《沁園春》,詩云:
記得當時,我愛秦淮,偶離故鄉。向梅根冶後,幾番嘯傲;杏花村裡,幾度徜徉。鳳止高梧,蟲吟小榭,也共時人較短長。今已矣!把衣冠蟬蛻,濯足滄浪。
無聊且酌霞觴,喚幾個新知醉一場。共百年易過,底須愁悶;千秋事大,也費商量。江左煙霞,淮南耆舊,寫入殘編總斷腸!從今後,伴藥爐經卷,自禮空王。
吳敬梓寫儒林丑狀,把那些搞科舉逐名位的書生的庸俗和醜惡,寫得淋漓盡致。這些讀書人,有了科舉這條榮身之路,正如王冕所說的,他們「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而文行出處,乃正統儒學理論。吳敬梓所仰慕的人,在第一回裡,有一個王冕;在以後各回中有虞育德、莊紹光、杜少卿等人物;末一回又有四人,一個會寫字的,一個賣火紙筒子的,一個開茶館的,一個做裁縫的。這些人,大抵都酷愛琴棋詩畫,蔑視功名富貴,以禮樂兵農的政治為理想,而又不拘小節,笑傲天地,或隱於山林,或隱於朝市,隱於詩,隱於酒,隱於佛,隱於道,總而言之,也就是這一闕《沁園春》如下幾句所說的:「今已矣!把衣冠蟬蛻,濯足滄浪」,「從今後,伴藥爐經卷,自禮空王。」
最後,我想加上如下的幾句贅言:賈寶玉的風月詩酒生涯,有其進步的一面,賈寶玉的反對科舉,由於與寶玉那種帶有進步意義的風月詩酒生涯有緊密的關聯,因而也有一定的進步意義。賈寶玉思想的進步的一面,我在《漫說紅樓》中講過,這裡就不再去詳說。我這裡要著重地提出來的是:寶玉的思想,分析到底,並未超出儒學的理論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