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寶釵」對《紅樓夢》的觀感與情結

說「寶釵」對《紅樓夢》的觀感與情結

說「寶釵」對《紅樓夢》的觀感與情結

紅學研究

  脂本《紅樓夢》第二十一回,有一大段回前總批:

    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失其姓氏,惟見其詩意駭警,故錄於斯:「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是幼是真空歷遍,閒風閉月枉吟哦 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誇奈我何!」凡是書題者,不可不以此為艷調。詩句警拔,且深如擬書底裡,惜乎失名矣…… (《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下簡稱《輯較》,第384頁)

    這首詩確實非同凡響.值得特別注意.因我們從其內容來看.詩作者同曹雪芹的關係很不一般,他的確「深知」曹雪芹創作《紅樓蘿》的「底裡」或經過。但是可惜得很,作者已經「失名」了。不過轉盤一想,又禁不住要問;脂硯齋說得是實話碼?是真的「惜乎失名」還是有意隱瞞,不肯披露呢?因他在批閱《紅樓夢》的時候,由於政治的原因,總是躲躲閃閃、吞吞吐吐和藏頭露尾。因比,仔細想來,恐怕還是後者的可能性要大些。

(一)

    現在,我們就首先來看看詩的具體內容。

    開頭兩句;「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 寫的是原著後三十回(已佚)中賈府破敗時的內亂情形。從前八十回看,賈府已累積了那麼多矛盾:主子與主子 主子與奴才,奴才與奴才間,無不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進入後羋部,這些矛盾便公開地暴發了,就像詩句所說的邢樣,個個都全副武裝地拚殺起來。對於這樣一種局面,探春早就預見到了,故第七十四回抄撿大觀園時.她就曾聲淚俱下地指出,「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頷聯,「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 茜紗公子指賈寶玉,因第七十九回,他同黛玉討論《芙蓉誄》時,有「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垅中,卿何薄命」之句。

    我們知道,寶黛悲劇是家長們一手造成的,那麼對於賈府的最終毀滅.「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寶玉是不會痛心和惋惜的,所以該聯就特別強調了他對黛玉的無限深情。脂硯乃是首府的一位貴公子,與雪芹年齡彷彿、地位相當,故在批書的時候,也往往認同於賈寶玉。但對於自家的「樹倒猢猻散」,他是不甘心的.也是難以忘懷的.所以在批書的過程中,常禁不住發出種種哀歎,以至「慟血淚盈」和「失聲大哭」起來 這樣,他就同茜紗公子成了鮮明對照。

    但是.脂硯齋並非《紅樓夢》中人,該詩將他同寶玉放在一起相提並論,就是把小說同曹家的家史混成了不該混同的統一體.因為小說儘管以曹府家事為基礎.卻絕對不能祝為曹府家史一一它是經過藝術加工的藝術品。不過經過這麼一混.倒也使我們清楚地看到.在詩作者的頭腦中,茜紗公予並非單指賈寶玉,而是同時也是曹雪芹的代名詞了;因為在他看來.《紅摟夢》就是曹府家史而賈寶玉也實際就是曹雪芹了。

    頸聯:「是幻是真空歷遍,閒風閒月枉吟哦,」乃是作者發出的評論和感歎。在他看來,曹氏家族的毀滅猶如一場夢幻.可經歷後的人們又從中得到了些什麼呢? 不錯,雪芹因此而撰寫小說《紅稜夢》,脂硯也因愛不釋手而在為他整理和加批。但這又有什麼用呢?這種從來都不受重視的風月閒文.只不過是聊以洩憤和供人品鑒的玩藝罷了。

    顯見得,詩作者根本不能理解《紅稜夢》的巨大價值和意義.自然,也就根本不能解曹雪芹了,所以難怪雪芹要感歎:「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昧?」

    收尾兩句意在涵蓋全詩,所以在時間上跳躍性很大。 「情機轉得情天破」是遙照過去,而「『情不情』兮奈我何」則又歸結到了現在和自身。

    我們從鳳姐多次談話的口氣看,二玉婚配之事,賈母似乎早已胸有成竹,放到了第十九回,當他們倆鬧得不可開交時,地梗不經意地說出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話。選話實際是懸露了天機.以至他倆聽了全都感動得「不覺潸然泣下」,所以,脂硯對此也特地明確地批示說:「二玉心事.此回大書.是難了割.卻用太君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都書之大旨。」(《輯校》第523頁)但八十回後,由於賈府大故迭起.境況急劇變化,以至使他們用青春和生命鑄就的至情天地.也終於還是無可倖免地被打破了. 想必,這就是「情機轉得情天破」的意思了。

    但寶玉這個千古情種.婚後卻依舊全身心地系念黛玉.而根本不接受寶銀的夫妻之情。所謂「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殊寂寞林」。後來,由於黛玉的死.他更情極生毒.便索性「懸崖撒手」,撇下寶鈕,而出家為僧去了。寶玉此舉對黛玉同是至情,但對寶釵卻不能不是絕情,可見他是個既有情又無情的人,故警幻仙姑在作為小說最後一回的《情榜》(已佚)中,便給了他個「情不情」的定評。

    但作為小說人物的寶玉,有情也罷.無情也好,與詩作者什麼相干?他怎麼同自己聯繫起來,從而提出了「『情不情』兮奈我何」的問題呢?難道這是位女性?因她分明在以寶釵自居.以至委婉而又哀怨地向他提出了抗議;你對你林妹妹有情.對我無情,可我畢竟是你的妻子呵!

    在封建杜會,女子嫁人之後,她的一切便都是他的了.可她一生的生死榮辱卻也必須由他負責,這就是說,丈夫對妻子也是負有義務的。正因為如此.所以西楚霸王項羽在枯死前夕.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虞姬了—— 「力撥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行文到此,我們就不得不提出這樣一個大膽的設想了:詩作者分明是位女性.並且,她還是曹雪芹的妻子.即薜寶釵的原型。

(二)

    《紅樓夢》固然不是胡適所說的「曹雪芹的自敘傳」.但是,如說它是部自傳性質的小說,卻也並無大錯。

    今風塵錄錄,一事無成,想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兄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有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飲甘厭肥之日,貲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闈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一併使其泯滅也……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話村言,敷演出一段哉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

    請看,曹雪芹在這裡說得多麼清楚:《紅樓夢》就是一部取材自身經歷的小說,只是主要目的不是傳自己.而是想使「閨閆昭傳」 。為此,脂硯先生也曾明確地指出 「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輯校,第4頁)

    魯迅先生非常重視上述聲明.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全文引用,並說《紅樓夢》 「蓋敘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然而可惜,「世人忽略此言,每就別求新義 。」(《魯迅全集》第九卷,第234頁)先生這種視《紅稜夢》為 寫實 性小說的觀點不僅是明確的.而且是一貫的。所以就是到了晚年也還依舊指出 。「《 紅樓夢》裡賈寶玉的模特兒是作者曹霑」 ,並說這曹霑是「整個兒進了小說」的。(《魯迅全集》第六卷.第51 9頁)

    其實,《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不只是寶玉.而且還有寶釵、黛玉、鳳姐等人 .也都是有所本的,如「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和「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等語.便是明證。另外作者還告訴我們.為了真實的再現她們.在寫作的時候,他又總是「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既然寶鈕黛玉皆有所本,那麼生活中必有那麼一位淑女.被命運強加給了早已情有獨鍾的曹雪芹。由於雪芹沒有、並且也不可能忘記他昔日的戀人.就像寶玉不忘懷黛玉那樣,那麼作為妻子.她就只好默默地忍受那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和難堪了。小說第二十二回,寶鈕所作邢首謎底為更香的燈謎詩,可能就是她的生活寫照: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午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頻當惜,風雨陰睛任變遷。

    「煎心」日日, 「焦首」年年,如此沉重的心理負擔。誰能承受得了?所以,在給雪芹生了個男孩後的不知哪一年,便撒手西歸了。她的一生自然是個悲劇。是值得同情的,而事實上.雪芹對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其《紅樓夢》不就是一部「悲金悼玉」之作麼?

(三)

    從詩的內容看.女詩人顯然是看過《紅樓夢》那已佚的後三十回的.這種情況也非常有力的說明,她同雪芹的關係絕非一般。

    雪芹有三個非常要好的朋友:敦誠、敦敏、張宜泉。他們同他詩酒唱和、往來密切,猶如手足一般。可是我們翻遍《四橙堂集》、《懋齋詩抄》和《春柳堂詩稿》,竟找不到一句肯定是關於《紅樓夢》的詩。奇怪,難道他們全都沒有看過《紅樓夢》?

    凡看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曹雪芹首先是小說家.其次才是詩人和畫家.可敦氏兄弟與張宜泉則不然;他們只說他「工詩善畫」。並因此而不斷地將他比為曹植、阮籍、劉伶和李賀等人 而從不與那些文章大家,如司馬遷、韓愈、施耐庵這類人相比並。這又是為什麼呢?

    乾隆二十三年(1755年)臘月二十四日。雪芹與御苑畫家董邦達相會於敦敏的槐園.當時在場的除了主人敦敏還有過子和、端雋、於叔度等人 他們在宴飲、品畫、論文、放風箏等一系列活動中,無不極力讚譽雪芹的人品和才藝,卻也同樣沒有一人一語道及其已經成書的《紅樓夢》。

    不錯,敦誠在《寄懷曹雪芹》一詩中,確也有「不知著書黃葉村」之句 但要知道,雪芹除卻《紅樓夢》,還有《廢藝齋集稿》這樣一部涉及面很廣的書。出書當時是公開的.槐園盛會那天就曾傳聞其中有關扎、糊、繪、放風箏的《南鷂北鳶考工志》部分;董邦達對它極為讚賞。當場為它題寫書籤,後來還為它寫了篇評價很高的序言 。因此,敦誠所說的 「書」,誰又能說不是指這部書呢?當然,《挽曹雪芹》一詩所說「開篋猶存冰雪文」的「文」 ,倒也確有可能是指《紅樓夢》。可是.即便真的如此,那也已是雪芹死後的事了。

    上述這種種似乎是有些奇怪的現象.實際無不說明這樣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紅樓夢》原是在家庭內部秘密創作和傳回的。在作者生前並沒往外傳,故上述諸人在一七六三或一七六四年以前,誰都沒能看到過《紅樓夢》.甚至壓根就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麼一部小說。而事實又怎麼樣呢?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得很清楚:「乾隆中(一七六五年頃).有小說曰《石頭記》者忽出於北京,歷五六年而盛行⋯ ⋯ 」(《魯迅全集》第九卷,第227頁)這個一七六五年.也就是雪芹逝世後的第二或第三年。

    雪芹生前為什麼沒有往外傳暱?因為清代的文字獄太怕人了。周汝昌先生曾概括地舉例說:

    曹雪芹出生的次年,浙人汪景祺以所著《讀書堂西征隨筆》中詩文「譏訕聖祖仁皇帝(康熙),大逆不道」 立斬,妻子發往黑龍江為奴。期服親曲兄弟侄兒等.俱發遣寧古塔(今黑龍寧安縣屬) ,五服以內的族人.懼革職交地方監營。又次年.禮部侍郎查嗣庭,典試江西,出題有「維民所止」四字,競被解釋是取「雍正」二字而「去其首」…… ⋯革職拿問.疾死獄中,還要戮屍示眾;兒子處死.家屬掃數放流。又隔了一二年,已故的陳人呂智良所評選,著作的詩文日記中被指有「夷夏之防」……父子皆剖棺剉屍裊示,孫兒一輩發往寧古塔為奴.牽連者都獲重罪……從這以後.終乾隆一朝,文字之禍,幾乎不斷,真是更僕難數,一字違礙.即共大獄,挫戮慘酷,自古所未有。(《曹雪芹小傳》,第l2頁至l3 頁)

    《紅樓夢》就是在這種嚴酷的條件下創作的,何況它又反映了包括抄家在內的一系列為最高統治者所密切關注的社會政治問題呢。所以在當時寫它和讀它都是要冒很大風險的, 至在小說開始在社會上流傳以後,就連瑤華這位身為乾隆堂兄弟的人,都想看而不敢看。說什麼「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紅樓夢卷》第10頁)試想,如此天黃貴胄尚且連看都不敢看,那麼當年雪芹寫作之時,其一家人的小心謹慎而絕不外傳,也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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