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悲劇衝突
由於敘述視角的多元性和時空背景迷離模糊, 作者身世神秘莫測,《紅樓夢》從一開始就具有被從多種角度進行解釋的可能。對於其主題的認識, 歷來更是見仁見智, 聚訟紛紜。最富代表性的觀點主要有三種: 1、索隱派認為「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 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1。2、考證派則力主自傳說,認為《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傳。3、從五十年代開始, 大陸紅學界開始採用階級分析的觀點對此書進行研究, 提出了政治主題說, 認為它旨在批判封建制度的黑暗和罪惡。
以上數種觀點或因論者自身具有太強的主觀傾向性, 或因立論的角度不是很準, 今天看來均存在著各自的不足。首先, 索隱派以《紅樓夢》為對現實的影射, 在論證方法上缺少必要的科學性, 他們完全是憑想像來建立作品與現實之間的聯繫。這就忽視了小說故事自身的邏輯獨立性和文本具有的結構功能。因而批評是外在的, 沒有進入作品本身。其次, 自傳派力圖在小說中尋找作者的生平材料, 用作品來證實作者的身世經歷, 方法上雖然科學化了, 但由於沒有將研究進一步深入到小說所營構的藝術世界, 而是過早地得出了結論, 所以違背了文學作品儘管來源於生活, 卻又不是對生活原始狀態的客觀記錄這一基本的創作原則。從而把「紅學」研究導向了「曹學」研究, 使研究的重心游離到了文本的邊緣。再次,新中國建立後興起的階級分析派則把《紅樓夢》當歷史資料來讀,他們儘管對小說中所反映的階級矛盾進行了系統研究, 但實際上只抓住了問題的一半, 並有將政治鬥爭泛化的偏激之弊, 故也無法還原《紅樓夢》的真面目。因為正如戚本第一回所說的,《紅樓夢》「雖一時有涉於世態, 然亦不得不敘者, 但非其本旨耳。」
真正從文本本身出發來論《紅樓夢》, 並且認識較為深刻的應推余英時先生,他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一書中指出,《紅樓夢》中刻劃了兩個世界, 一個是烏托邦的世界, 一個是現實的世界。這個看法相當準確,而且已觸及到了問題的本質, 但遺憾的是他對這兩重世界的性質、關係和作用缺乏深入的理解, 因而在對小說主題的認識上還不夠明晰, 顯得有些模稜兩可。與以往的小說不同,《紅樓夢》在藝術上的最大特點之一是它為我們描繪了一個緊密聯繫著的兩重世界, 即除了現實層面上的大觀園之外, 還有一個與之相對應的象徵世界。正是通過這兩重世界的交錯重疊, 才折射和強化了人物命運的悲劇性, 並形成了全書特有的神秘氣氛與美學意蘊。如果研究者單就現實層面上的故事來論, 把小說中所設置的多重象徵與隱喻棄置不顧, 或將其視為虛妄, 就很難從根本上進入文本的深層, 讀出它背面所寓含的意義來。那麼對小說主題的認識就永遠是模糊不清的。2
一、兩重世界的設置與展示
如前所論,《紅樓夢》向人們展示的是兩重世界, 這個兩重世界是以人物為基礎構成的, 又是以人物為線索顯示出來的。它們分別表現為現實層面上的大觀園和帶有神話色彩的太虛幻境。庚辰本第一回有句話說:「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 亦是「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悲劇衝突103
此書立意本旨。」此話雖然是針對小說第一回來說的, 但無意中也道破了《紅樓夢》全書所描寫的一系列夢幻場境的獨特作用。換句話說, 太虛幻境在小說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它不但和大觀園構成了虛與實的對比, 而且為小說中人物的現實存在建立了一種同他們過去與未來之間的神秘聯繫。這樣既增加了人物命運的複雜性, 形成了全書特有的美學意蘊, 又使人物的行為處在了兩重世界的聚焦中, 因而在透視人物方面就要比其他作品顯得深刻一層。總之, 在《紅樓夢》中, 大觀園代表的是一個現實世界, 它為人物的活動提供了真實的場景, 也反映著人們的現實需求。在這裡, 癡兒呆女們演繹著他們各自動人的故事。而太虛幻境則代表著一個帶有神話色彩的象徵世界, 它使人物超越了自己的現實存在, 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俯視著人物的命運, 折射著他們的心靈世界, 並通過隱喻、象徵等一系列方式來暗示它, 使之與人們的現實經歷相映照。
在《紅樓夢》中, 這個兩重世界從一開頭就被交代得清清楚楚。小說在第一回運用全知視角敘述石頭過去的經歷, 並通過渺渺真人之口預言了它的未來遭遇。其中就已經為兩重世界的存在埋下了伏筆。此後雖然改用限制視角來寫紅塵之中大觀園裡的人與事,象徵的世界一度被隱藏在了現實世界的背後, 但作品中所設置的一系列文字的象徵與隱喻, 卻時時在透露著它的信息, 暗示著它的存在。
如果說小說第五回是對這個象徵世界的一次全面的展示, 那麼第三回寫寶、黛第一次見面時, 兩人共同具有的那種似曾相識的心理活動的象徵; 第十二回寫跛足道人將風月寶鏡交與賈瑞時說:「千萬不可照它的正面, 只能照它的背面」的雙關提示; 第十三回寫秦可卿臨終托夢時說的「三春去後諸芳盡, 各自須尋各自門」的啞謎式暗示; 第二十二回寫眾人各自所制燈謎的隱喻; 第二十五回寫癩頭和尚拿著通靈寶玉所念的兩首詩的今昔對比等, 都反覆地從側面點明, 在現實世界的背後存在著一個象徵世界。當然在小說中, 這個象徵世界只是一鱗半爪地透露出來的, 它不像大觀園中的現實世界那樣完整有序, 也不和現實世界完全對等, 它們的所有聯繫就是現實中的人物在象徵世界中都有自己的影子, 而象徵世界又透漏著現實世界中人物命運的信息。這樣在小說中, 人物的命運就是藉著這兩重世界才全面地展現出來的。在現實世界中, 人物所展示的是其自然的生存狀態, 也就是說, 是從各自的身份、地位、環境和性格出發, 本著各人的存在邏輯在完成自己的生命軌跡; 而在象徵世界中, 人物的命運卻是早就確定了的。我們從中不難窺見,作者在貌似冷靜的敘述背後, 寓藏著強烈的主觀意願。因此要想探討《紅樓夢》的主題, 要「解其中意」, 就得以此為突破口, 而不能像以往那樣忽視象徵世界在作品中所起的寓意作用, 更不能用「現實主義」四個字將其一筆抹倒。只有這樣才能深透地理解作品, 才能全面地分析人物, 也才能還《紅樓夢》以本來的樣子。《紅樓夢》在藝術上最大的成功就在於作者把這個象徵世界投射到了現實世界之上。象徵世界向現實世界的投射, 是對人物的形與質的全面展示。這樣既使人物處在了雙重世界的聚焦之下, 增強了他們命運的複雜性, 又擴大了作品的容量, 提高了語言的表現力。同時也為象徵世界找到了一個現實的基礎, 沒有使它流於荒誕和虛幻, 從而使全書形成了一種半寫實半象徵的獨特藝術個性。在處理這兩重世界的關係時,《紅樓夢》充分運用了虛實互見的手法。比如第五回在「金陵十二釵」正副冊判詞和《紅樓夢曲》中, 雖然對每個主要人物的命運都有一定的預言, 但卻是運用謎的形式表現出來的, 因而非常朦朧含蓄。這樣的虛筆處理既為全書的敘事設置了總綱, 又不妨礙後文用寫實的筆墨來層層烘染, 為後面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敘事空間, 在敘事上既富有層次感, 又顯得撲朔迷離, 變化曲折。總之, 只有正確地認識了這兩重世界的關係, 我們才能真正地進入文本內部, 才有可能正確地把握這部作品的主題。
二、「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
前面分析了《紅樓夢》中的兩重世界, 這兩重世界在大觀園中各有自己的代表人物, 具體地說, 林黛玉是個象徵性的形象, 薛寶釵是寫實的形象。與之相反, 賈寶玉則是處在二重世界張力之下的一個半寫實半意象化的形象。他既傾心於黛玉的靈慧與氣質, 又迷戀寶釵的美貌與風度, 這樣從黛玉和寶釵二人的角度出發, 便形成了追求心靈的慰藉與追求現實的家庭生活兩種不同的愛情模式3, 並由此產生了所謂「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衝突。
所謂「木石前盟」, 小說在第一回就已經借茫茫大士之口向我們作了交代。原來現實世界中的林黛玉, 在象徵世界中乃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仙草, 因蒙赤瑕宮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灌溉, 故得久延歲月, 最終修成了女體。適逢神瑛侍者凡心偶熾,「欲下凡造歷幻緣」, 絳珠仙子便乘機隨其下世, 用自己一生所有的眼淚來回報他的灌溉之恩。象徵世界中的神瑛侍者投胎到現實世界中成了賈寶玉, 這便構成了他和林黛玉的前生之盟。與之相反,「金玉良緣」的說法則起因於賈寶玉有通靈玉, 薛寶釵恰好也有一金項圈。這兩樣東西不論從功用還是外部特徵看, 都有很多巧合之處。一方面, 不論是通靈寶玉還是金項圈, 對它的主人來說都是性命攸關的, 即必須隨身佩戴, 不能一刻失去; 另一方面, 通靈寶玉上刻的「莫失莫忘, 仙壽恆昌」這兩句話, 與金項圈上刻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兩句又正好成對。這無形中就暗合了中國民間金配玉的思維習慣。所以在第八回「比通靈金鶯微露意」中, 連鶯兒聽了寶釵念出通靈寶玉上的兩句話後, 都不由得說:「我聽這兩句話, 到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這種不期而遇的事實就為「金玉良緣」的說法提供了依據。至少, 在人們的眼裡它是一種暗示。為了加深對問題的認識, 我們對所謂「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的實質還需做進一步分析。
何謂盟?在感情世界中, 盟就是指男女雙方之間的內在期許和承諾, 它發軔於心靈上的認同和精神的同歸。正因為林黛玉與賈寶玉有前生之盟, 所以說第三回寫兩人初次相逢, 第一面印象中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黛玉一見寶玉,「便吃了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 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一般, 何等眼熟到如此。」寶玉看罷黛玉, 則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在遭到賈母駁斥後, 他又說:「雖然未曾見過她, 然我看著面善, 心裡就算是舊相認識的, 今日只作遠別重逢, 未為不可。」這種看似無心隨口而出的話, 其實有很強的雙關意義。小說特意安排這麼一幕, 絕非毫無目的。當然, 這只是開頭, 後面還將一次次地反覆提示點染, 來暗示這種令雙方心驚的相逢是有前生之盟為基礎的。相反, 緣則是男女雙方因某種外在因素而促成的人生遇合。它發軔於生活的實際需要, 同時也帶有很大的偶然性。支持著它的往往不是雙方心靈的相互認同和吸引, 而是某種外部條件的巧合。《紅樓夢》對薛寶釵和賈寶玉初次見面的情景和過程完全略而未提, 從某種意義上就暗示了他們的相逢有不期而遇的性質。也就是說, 它和通常陌生人之間的相遇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所以自然不會有那種令人心驚的感覺。但是小說在第五回卻專門交代了寶釵金項圈的來歷。據鶯兒說, 項圈上的話「是個癡癩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讀到這裡, 我們難免要問: 一, 和尚為什麼要送這兩句話?二, 為什麼又「必須」把它鏨在金器上? 其實, 這話是作者特意留下的一個破綻, 它向我們透漏了一個重要的信息, 即「金玉良緣」乃和尚所設的迷局。這說明緣在本質上是一種人為性很強的東西, 而且永遠是今世的。因為聯繫著它的不是內在的精神力量, 只是某種外物的偶合。所以它是可以人為地去製造的。因此在小說第十八回中, 林黛玉就曾打趣寶玉說:「你有玉, 人家就有金來配。人家有冷香, 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另外,「盟」與「緣」的區別並不完全是內在和外在的問題, 在《紅樓夢》中它還代表著前世與今世的時間差異。因為《紅樓夢》是通過兩重世界來塑造人物的, 這樣就可以打破時空的局限, 把前世與今世聯繫起來, 以便更加充分地展示人生的複雜性。某些在現實世界中無法解釋的東西, 作者借助象徵世界作了清楚的回答。這樣既保證了全書邏輯的統一, 完成了對人物生存狀態的真實寫照, 又進一步突出了「盟」與「緣」的差異。小說第五回的寶黛判詞前兩句云:「可歎停機德, 堪憐詠絮才。」分別對寶釵和黛玉進行了概括性評價。就這兩句來說,「德」是指一個人後天的教養,「才」則指一個人先天的稟賦。這種素質的先天生成與後天養成既像征著人物的身份與個性, 也暗示著她們對寶玉的感情屬於兩種不同性質。它從更深的層次上又代表著前世與今世的差別。這一點在第二十回中借賈寶玉的口得到了證實。此回寫黛玉得知寶玉去了寶釵那裡, 心
中不快, 寶玉聽說, 忙上來悄悄地對她說:「你這麼個明白人, 難道連親不間疏, 先不僭後也不知道? 我雖糊塗, 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 寶姐姐是兩姨姊妹, 論親戚她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 咱們兩個一桌吃飯, 一床睡, 長的這麼大了。她是才來的, 豈有個為她疏你的?」象徵世界中前世與後世的時間距離, 在現實世界中被對等為血緣距離, 並間以先來後到的思維慣性, 這是作者遵守現實邏輯所作的更改。但它卻清楚地說明前世與後世有根本的區別。這種區別又決定了盟是一種內心自發的、根深蒂固且刻骨銘心的精神認同, 緣則是一種由外部條件決定的、隨機的人生遇合。這一點在《紅樓夢曲·終身誤》中得到了進一步說明:「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 世外仙姝寂寞林。」從「空對著」三個字中, 人們不難體會到一種心理的距離感, 而在「終不忘」這三個字中, 則可以感受到感情承諾的份量。很顯然, 前者針對的是所謂「金玉良緣」, 後者針對的是「木石前盟」。這是判詞的暗示。它是我們理解這部作品的一把重要鑰匙。
三、「盟」與「緣」的衝突及其哲學內涵
《紅樓夢》雖然揭示了「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不同實質,但它並沒有一味停留在現象的層面上, 而是將筆觸進一步向裡延伸, 寫出了人類在感情經歷中普遍存在的「盟」與「緣」無法統一的無奈與尷尬, 從而使其具有了普遍意義。因此,「盟」與「緣」的衝突就構成了這部作品的主題。
在《紅樓夢》中, 賈寶玉是一個處在兩重世界張力之下的「尷尬」角色。他既不能像黛玉那樣純任性靈的飛昇而超俗, 又不願像寶釵那樣注重現實的利益而務實。在感情上, 他雖然認同於黛玉的才情氣質與自然脫俗, 但又不能不欣賞寶釵的溫柔和順與美麗大方。在第五回夢遊太虛幻境時, 與警幻仙子之妹所發生的意淫, 正折射著賈寶玉人格的這種二重性。當然, 若在前世與今世的宏觀背景上來考察的話,「木石前盟」的內心承諾要比「金玉良緣」的人生遭逢更為持久, 也更經得起考驗。因為後者畢竟只是神瑛侍者因凡心偶熾而結下的一段塵世之緣, 所以它始終是外在的和暫時的, 並沒有能進入他的心靈深處。現實的環境雖然使賈寶玉的形與質發生了暫時的分離, 但在本質上, 這位昔日紫霞宮前的神瑛侍者, 與世俗的價值觀念和道德觀念仍然格格不入。因此, 他雖然迷戀寶釵的美貌, 但又不能接受她讓自己走仕途經濟的規勸, 將其斥為是混帳話。這樣, 對於寶釵, 他只能心存好感, 卻無法在心靈上去接近她。為了進一步說明問題, 有必要對小說第三十六回所寫的一幕加以回顧。此回寫寶釵一日偶至怡紅院, 適逢寶玉午睡, 屋裡只有襲人在給他繡制鴛鴦戲蓮的兜肚。當時襲人因事出去, 寶釵便坐下代繡起來:
這裡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 忽見寶玉在夢裡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 什麼是金玉姻緣, 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寶釵聽了這話, 不覺怔了。這裡,「鴛鴦戲蓮」的隱喻同寶玉的夢話形成了強烈的反諷。它從正面說明木石之「盟」在寶玉心目中的比重超過了金玉之「緣」。但是問題在於, 封建時代的婚姻並不由個人作主, 更何況任何婚姻都不能不考慮現實因素。所以儘管有黛玉的一腔真情, 儘管有寶玉的信誓旦旦, 也難保沒有夭折的可能。而在大觀園中, 現實的條件正好是不利於黛玉的。且不說寶釵的「品格端方, 容貌豐美」勝過了黛玉, 就是她的「行為豁達, 隨分從時」, 也比黛玉的「孤高自許, 目下無塵」能得下人之心。在第二十回中, 心直口快的史湘雲第一次出場, 就根據自己的觀察, 當著黛玉的面拿她和寶釵進行比較:
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 我算不如你, 她怎麼不及你呢?」所以黛玉的小心眼在一定程度上可說是外部環境的晴雨表, 它的每次發作與消失都和寶玉對她的態度變化密切相關。敏感而細膩的天性使她無法像湘雲那樣大大咧咧, 不管不顧; 孤苦的身世又不能讓她像寶釵那樣借助親人的力量來實現自己的意願。黛玉只能將真情化作眼淚, 對著意中人暗灑閒拋。所以當她聽到寶玉對著湘雲稱揚自己時, 心中不由得又驚又喜, 又悲又歎:「所歎者, 你既為
我之知己, 自然我亦可為爾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 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所悲者父母早逝, 雖有銘心刻骨之言, 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 病已漸成, 醫者更雲氣弱血虧, 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 但恐自不能久待爾, 縱為我知己, 奈我薄命何?」黛玉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雖然她深知寶玉對自己一片真情, 但是傳統的金玉之論、自己多病的身體和賈府長輩們未明的態度, 都為木石姻緣的實現設下了重重現實的和潛在的障礙。這些外部阻力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加大, 最終使她不得不懷著無限悲傷離開了塵世, 重新回歸太虛幻境。
黛玉去了, 木石姻緣成了現實中的夢; 寶釵來了, 金玉良緣卻成了夢中的現實。於是愛情帶給大家的不再是相互的慰藉與欣悅,只有揮不去的痛悔與憾恨。正如寶玉曾對襲人說的:「從此後, 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在小說中, 象徵世界與現實世界各有一套邏輯, 當寶釵和黛玉遵著各自的邏輯相遇時, 衝突就開始了。小說第五回寫警幻仙子對寶玉講完「意淫」的道理後, 接著說:「再將吾妹一人, 乳名兼美, 字可卿者, 許配與汝。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 何況塵境之情哉。」所謂兼美, 實際上是指她兼有寶釵和黛玉二人之美。在《紅樓夢》中, 她是一個極富象徵意義的形象。小說寫寶玉見到她的第一面印象是:「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女裊娜則又如黛玉。」兼美的特點與太虛幻境的時空背景構成了強烈的反諷, 它暗寓著這種現象的虛幻性, 同時也映照著現實人生的不完美。在現實世界中, 黛玉和寶釵都有各自天性中的不足: 黛玉雖然才華橫溢, 冰清玉潔, 但卻天性脆弱, 氣量褊淺; 寶釵雖然美麗大方, 處事穩重, 卻未免機心太重, 流於圓滑。這種不完美性既是人生真實的一面, 也為她們各自的姻緣製造了障礙。正如《紅樓夢曲·終身誤》最後四句所云:「歎人間, 美中不足今方信, 縱然是舉案齊眉, 到底意難平。」所以小說到結尾, 有盟的未能成為眷屬, 卻帶走了對方的心; 有緣的雖成了眷屬, 卻永遠也找不到精神的歸宿。這是人生之大不幸, 也是人生之大尷尬。寶釵是現實中的勝利者, 又是精神上的失敗者; 黛玉是現實中的失敗者, 卻是精神上的勝利者。人生之得失既不可用加減法來計算, 生命之複雜更不容許我們用簡單的是非標準對其進行衡量。因此從更深一層來講,《紅樓夢》並不是簡單地在講述一個愛情故事, 因為不論從人物塑造還是結構安排來看, 它都包含著很強的象徵性, 其中所涉及的人和事有些也遠遠超越了現實的經驗與邏輯。說穿了, 作者實際上是通過極端冷靜的敘事, 在探討生命之真實性與個人意志之間的衝突, 即存在與意志的衝突。正是在這一點上, 它介入了哲學層次上的思考, 所以就顯得分外美麗, 也分外淒涼, 在中國古典小說之林中, 構成了一道獨特而又神秘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