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寶黛愛情悲劇的必然性

論《紅樓夢》寶黛愛情悲劇的必然性

論《紅樓夢》寶黛愛情悲劇的必然性

紅學研究

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開始用西方文藝理論研究《紅樓夢》的,是清末文藝批評家王國維。他 認為《紅樓夢》屬德國資產階級學者叔本華說的第三種悲劇。叔氏所謂第三種悲劇,是指這 種不幸是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它既不需要一種絕大的錯誤或意 外的事變(如第二種悲劇),也不需要一種險惡透頂的個性(如第一種悲劇),而是那些普通的 人在通常的境遇下,處於彼此相關的地位。於是,他們的地位迫使自己明明知道而且眼睜睜 地看見,相互間造成了最大的損害,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全然錯誤的。據此,王國維分析 產生寶黛悲劇的原因,第一是「賈母愛寶釵之婉嫕,而懲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說 , 而恩厭寶玉之病;王夫人固親於薛氏;鳳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於己也;襲 人 懲尤二姐、香菱之事,聞黛玉『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第八十一回)之語 ,懼禍之及,而自同於鳳姐」,此為「自然之勢」。第二是「寶玉之於黛玉,信誓旦旦,而 不能言之於最愛之之祖母」,此為「普通之道德使然」。總之,「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 , 又豈有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 遇為之而已。」1我們認為,王國維透過作者虛無縹緲的「還淚之說」,把寶黛悲劇放到 他們所處的現實環境中加以分析,進而指出寶黛與周圍人物間的矛盾,是由前述諸種矛盾構 成了悲劇,就方法論而言,確實比前人進了一步。但是,我們也應該指出:由於階級和歷史 的局限,當時王國維不可能真正理解寶黛與周圍人物之間矛盾產生的動因,探索出其中的內 在本質。我們認為寶黛悲劇不僅是性格悲劇,愛情悲劇,而且是社會悲劇,時代悲劇。其實 質就是恩格斯在1859年《致斐迪南·拉薩爾》信中所指出的:歷史的必然要求與這個要求的 實際上的不可能實現。明末清初,天崩地解,思想界異常活躍。一些進步的封建士大夫,指點江山,激揚文字, 抨擊社會弊端,總結「天下陸沉」之因。顧炎武痛詆王陽明學派「置四海之窮困不言,而 終 日講危微精一之說」,致使「神州蕩覆,宗社丘墟」,提出以「明道救世」為治學宗旨, 文 須有益於天下,反對一切神怪、無稽、剿襲、佞諛之文。2這種「經世致用」的思想,是 清初思想家發自封建士大夫內心的救世呼聲。由於它企圖從理學教條束縛中解放出來,追求 社會變革,因此在當時有進步意義。其進步影響,首先體現在對科舉制度的衝擊上。清承明 制,推行科舉,仍立八股時文為文章正宗。文士醉心舉業,心艷富貴,八股之外,百不經意 ,遂成風氣。「仕途黑暗,公道不彰,非袖金輸璧,不能達於聖明」3。賢能士子,才名 冠一時,而試輒不售。科場失意,使他們看透了官僚們卑污的靈魂,不屑易面目圖榮耀。特 別是由富到貧的生活變化,飽嘗世態炎涼,對現實有比較清醒的認識,憤世疾俗,辭卻功名 富貴,不與權貴相與,接受清初進步思想家影響,講求「文行出處」。吳敬梓的《儒林外史 》諷刺、否定八股取士制的鮮明政治傾向,正是代表了當時文士階層的進步思潮,從一個方 面體現了那個時代的歷史必然要求。明萬曆初張居正施行「計畝征銀」一條鞭法,貨幣地租逐漸發展,農業商品化趨勢日益顯 著。手工業生產一部分已從家庭轉向工場。「饒於財者,率居工以織」。機戶出資,機工出 力,計日受值,資本主義生產關係正在萌芽、發展。䌷絲牙行,千百餘家;四方商賈, 蜂攢蟻集。滿族入主中原,八旊貴族、大地主大官僚享有特權,兼併土地。大量流民,淪為僱傭 勞動者;高利貸和商業資本更加活躍;技術進步,使生產規模和組織方式具有早期資本主義 若干色彩;統治者奢華侈靡,刺激了工商業進一步發展;家庭手工業更多傾向於工銀勞動 使用;自由居民和最初的資產者日趨活躍;而一些貴族地主一身兼二任,既是官僚又是工商 業 者。雖然這些孕育在封建母體內部的新的經濟因素,與占支配地位的決定社會性質的封建經濟 相比,尚極其微弱,但已開始顯露出它的社會影響,撕裂開封建帷幕的一角,人與人關係中 的封建束縛慢慢鬆弛,附加的裝飾點綴開始剝落,人性在專制黑暗中開始覺醒。在統治階級 內部到五光十色的平民社會中,與新的生產關係相適應的反封建的民主主義思潮正在興起。 其中突出的是對理學家「存天理,去人欲」經論的非議。「男女者,人之大欲也,亦人之真 情也。」「嗜欲不作……正如深山中精怪。」4理直氣壯地主張順應和滿足作為自然人的 本能要求。《聊齋誌異》許多作品在沒有戀愛自由的當時,寫出了青年男女自由相愛的故事 , 是現實愛情生活中新生因素的集中和昇華,真切地表達了廣大青年男女對自由愛情的憧憬和 渴望。《醒世姻緣傳》反映封建社會趨向解體時男女婚姻上「綱常不振」的人倫關係,說 明封建禮教已開始失去維繫人心的力量。關於婚姻的思想基礎,蒲松齡提出「人生所重唯知 己」的觀念,雖然還比較模糊,但也說明當時追求愛情的民主意識發展到了一個新高度。至 曹雪芹同期的戴震,進一步提出「凡事為皆有欲,無慾則無為矣」5,明顯地蘊含著「個 性解放」的思想成分。《俠義風月傳》中的水冰心那種幹練潑辣的個性,實際上是從市井女 性身上取來的。《儒林外史》中貴公子杜少卿,不顧他人訕笑,與妻同游清涼山,正體現了 一定程度的個性解放要求。新興民主思潮的另一重要方面是要求平等的觀念。唐甄在《潛書》中抒發的「天地之道故 平」,「尊卑智愚可以轉化,人人皆可為堯舜」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傳統的尊卑之 防,否定了天命論,鼓舞了為爭取平等權利而進行的鬥爭。由於商品經濟的繁榮,加強了國 內 外貿易文化交流,從而也滲進了當時歐洲伏爾泰、狄德羅、孟德斯鳩「百科全書派」的思想 影響,推動了我國初步民主思想的啟蒙。飽含著時代特點具有清新氣息的民主主義思潮,代 表著新興市民階級的歷史要求,為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萌生和發展開闢道路。。「現實主義作品的主要人物,是一定階級和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們時代的一定思想的 代表。他們的動機不是從瑣碎的個人慾望中,而正是從他們所處的歷史潮流中得來的。」6 我們認為,賈寶玉、林黛玉作為封建叛逆代表,是在當時黑暗王國裡,透出了奔向進步、 民 主、個性解放第一線曙光的人物。他們與賈母、賈政、王夫人為代表的封建勢力之間圍繞愛 情婚姻問題的衝突,實質上反映了當時社會上所存在的初步民主主義思想與封建宗法思想和 制度的矛盾。寶黛自幼耳鬢廝磨,「早存一段心事」。然而,這種愛情遠非動物本能式的貪歡好色。賈 寶玉不是不愛外形美。黛玉、寶釵的稀世之美,都曾使寶玉目眩神搖,看得發呆。寶玉有別 於一般貴族少爺的可貴之處在於:他擇人把外形美與內在美結合起來。外形美是寶黛愛情的 一個方面,但決不是全部。寶黛相愛更多的注重思想的溝通和精神上的契合無間。從本質上 說,寶黛愛情的產生、發展是以其叛逆思想為基礎的,閃爍著時代新人生理想犚?光華。他們 一往情深,堅貞不渝,正是因為有此篤厚的、不可摧毀的基礎。寶黛愛情思想基礎的第一方面,是反對科舉制度。寶玉厭惡仕宦道路,諷刺熱衷功名的人 是「沽名釣譽之徒」,「國賊祿鬼之流」;厭惡封建的人情世故,平時懶於與士大夫諸男子 接談,淡於峨冠禮服賀吊往來等事。看到秦可卿房中掛著《燃藜圖》和「世事洞明皆學問, 人情練達即文章」的格言,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不肯逗留。聽到湘雲、寶釵聒噪 仕途經濟,大覺逆耳,斥為「混賬話」。為此,百口嘲謗,萬目睚眥。惟黛玉與之心情相對 , 從未說過一句「混賬話」,藐視權貴,將北靜王御賜的麝香串擲而不取:「什麼臭男人拿過來的!」深得寶玉敬重,引為同調,心已許之。寶黛愛情思想基礎的第二方面是民主性的平等觀念。「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7前者是說寶玉不但對其有情有識的人癡情體貼,而且對於其無情無識者也用情體貼。因此說他 「 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8後者是說黛玉只用情於對其有情有識的人而不及其餘。 這方面性格表現為,賈母所懲之孤僻:「孤高自許,目下無塵」。他倆不同的表現是由各自 的地位決定的。寶玉是老祖宗的嫡孫,賈府的鳳凰,具有特殊地位。因此,愛博、心勞、憂 患正反映他能放下高貴身份,尊重別人的人格尊嚴,尊重別人的意志,待人以平等。黛玉雖 與賈府聯絡有親,但畢竟不在護官符四大家之列。更何況賈敏已死,林姑爺故去,寄人籬下 ,一身之外別無長物,而吃穿用途,一草一木,皆和他們家姑娘一樣。賈府「上上下下都是 一雙富貴眼睛,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因此,孤高、無塵正反映她自矜自重,要求別人 尊重她的人格尊嚴,尊重她的意志,待她以平等。可見,寶黛性格貌似相反,本質上相成。 正是這種本質上的一致:民主性的平等觀念,構成了寶黛感情和諧的基礎,從而把女性在婚 姻上被動和從屬的地位提高到主動和平等的地位。追求個性解放的民主意識,在寶黛身上主要表現為對婚姻自主的追求,這是他們愛情思想 基礎的第三個方面。「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寶黛從先驅者手中接過叛 逆火把,越過封建禮教的屏障,找到了可心如意的知音。愛情的流火在燃燒,他們互相以愛 情彌補生活的寂寞和空白,澆灌思想中反抗幼苗。如果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 『金玉姻緣』?我偏說『木石姻緣』!」表現了寶黛對愛情婚姻的執著追求,那麼「長劍雄談 態 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糜女丈夫?」9則更突出地表現寶黛大 膽追求自由幸福的生活理想的封建叛逆思想。寶黛愛情是在矛盾鬥爭中發展成熟的。「不肖種種大承笞撻」,眾姊妹紛紛到場勸諫,只 有黛玉遠避瀟湘館,絕不去緩和叛逆者和衛道者之間的矛盾,向賈政求情。事後,才兩個眼 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到怡紅院探傷。黛玉憐惜知己,寶玉贈帕定情,「任憑溺水三 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感知知己之用心,更激動流淚,題詩寄情。在與封建勢力的抗爭 中寶黛更堅定地站在一起了。第五十七回,紫鵑誑寶玉「黛玉要回蘇州了」,寶玉急成癡呆 病。黛玉傳聞寶玉「不中用了」,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半晌推紫鵑道: 「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足顯出寶黛一往情深,相依為命。寶玉從傾 慕寶釵的美貌,到產生隔膜,「生分」起來,以至於感情格格不入,也從反面說明寶黛愛情 的發展。掉包得計,薛寶釵出閨成大禮,苦絳珠魂斷離恨天。寶玉「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不顧寶釵之妻,麝月之婢 ,棄而為僧,皈依法門,用毅然決然的行動,宣告「金玉姻緣」破產,以捍衛自己追求的婚 姻自主。「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恰寫出黛玉不願蒙受垢辱和「不自由,毋 寧死」的抗爭精神。

    總之,寶黛從初開情竇,到相依為命,到悲劇終結的歷史過程,充分說明這種不僅以感情 相向,而且以思想相向為基礎的愛情;這種以對方的全人格為戀愛對象的愛情;這種不以對 方政治和經濟地位為決定條件的愛情;這種超越「求偶必經考試,成婚必待詔旨」程式的愛 情 ,正是明清之際登上歷史舞台的市民階級的民主意識在婚姻領域的體現,把反抗封建世俗禮 教,追求戀愛自由的傳統叛逆精神,提高到了當時所能達到的高度。寶黛是繼張崔、柳杜以 後帶有里程碑色彩的叛逆者。

    以上論述,實際也說明了寶黛愛情的時代性、社會性,從而也就回答了前文提到的,王國 維評論中所不能回答的問題,從一個方面否定了「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 之而已」的結論。

    「木石姻緣」是時代的產兒,偏又在那個時代被扼殺了。清雍乾時期,封建王朝已趨末世 。但是舊制度本身還相信,而且也應當相信自己的合理性。已出現的民主思潮就被統治者看 作是「大干法紀」「傷時罵世」「訕謗朝廷」,如同洪水猛獸。這時期文禁酷嚴,朝野惴恐 ,其因蓋出於此。從另一方面看,時代雖然提供了產生追求婚姻自主的社會條件,但由於這 種歷史發展條件還非常有限,尚不具備足以擺脫封建勢力對民主性個性,特別是對婚姻自主 的束縛、壓迫和野蠻扼殺。已出現的市民反封建鬥爭只是初步的、地區性的經濟鬥爭,還沒 有形成全國規模和提出政治要求;農民運動也是分散的、局部的。從整體上看,遠不能同封 建統治階級抗衡奪權。沒有社會革命,就沒有家庭改革。要求婚姻自主而沒有支持它的社會 制度,終是悲劇。末世之時,宗法禮教是維繫搖搖欲墜封建統治的精神砥柱,男女自由戀愛 更是被看得比盜賊案件還要重大,以十倍瘋狂加以鎮壓。金釧只不過和寶玉私掖偷攜,就被 王夫人一巴掌打得半邊火熱,投井自盡。司棋與潘又安山盟海誓、私訂終身的悲劇下場也是 明證。所以,寶黛的愛情悲劇在那種制度下是可想見的。黛玉作為貴族小姐,其悲劇還有它 特殊的一面,這就是來自上流社會本身的迫害。當黛玉公開向社會表明自己愛的權利的時候 ,就把自己擺在跟整個上流社會為敵的地位上了,就成了上流社會的眾矢之的。上流社會的 那些虛偽、骯髒的靈魂容不得真正純潔的舉動。「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正暴露了封建末期上 流社會帷幕後的污穢糜爛的醜事。李紈品行如冰清水潔,枉與他人作笑談。黛玉以整個生命 愛上了,且始終不渝地愛著寶玉,自然不會得到沒有真摯愛情而慣於偷雞摸狗胡鬧的貴婦人 同情、支持,而只可能遭到輕蔑、攻擊。寶黛悲劇的必然性不僅因為他們在戀愛上是叛逆者,而且因為那是一對叛逆者的戀愛。如 果並不觸犯更多的或者根本的封建秩序,僅僅在男女關係上有些逾閒越檢,淫蕩貪歡,統治 者對於本階級的男子,還是完全可以赦免的。正如焦大罵賈府主子的:「這些畜牲,每日偷 狗 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寶玉追求一個黛玉是不算出格的。問題在於寶 玉是大膽的、多方面的並且不肯回頭的叛逆者。因此,在衛道者心目中,他是不能得到寬赦 的。對這樣一個叛銀?者,黛玉卻同情、支持他,愛他,而她本人又不馴服,思想、感情、語 言、行動都具體而微地越出了封建規範。這樣,等待她的,自然也只有不幸的命運了。元妃 省親賜禮,唯寶玉、寶釵一等,黛玉已敏感到不祥之兆。「強於污淖陷渠溝」似讖成真。 直接製造這幕悲劇的罪魁禍首,則是賈府最高當權者賈母。從倫理上看,賈母是寶黛「慈祥 」的老祖宗、保護人。從政治上看,卻是封建宗法制度和思想的執法者。當兩者矛盾時,後 者就會把前者踩在腳下。在寶玉挨打時,賈母就明確表態:要是在人前不還出個禮數就該打 死 。元宵夜宴,黛玉拿酒杯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乾。二玉私情,已顯端倪。賈母借評《 鳳求鸞》發出警告:「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是佳人?」後聽說黛玉戀著寶玉,更 是不悅,「要真是那樣,又成了什麼體統?豈不是白疼了她一番?」執法者的冷酷,形之於色 。「一年三百六十天,風刀霜劍嚴相逼」正是就這一面說的。賈母聽信和尚道士的金玉邪 說,進一步表明對「木石姻緣」的否定。「掉包計」王國維認為是賈母「思厭寶玉之病」開 出 的沖喜處方,實際上是執法者對叛逆者必然要使出的最後手段。因此,我們認為,寶黛悲劇是雙重悲劇,既是封建禮教制度和上層習俗所不能容許的愛情 悲劇,也是封建統治階級所不能容許的叛逆者悲劇。寶黛悲劇的必然性也在於叛逆者的寂寞、孤獨、軟弱。市民階級雖已登上歷史舞台,但還 是弱小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不成熟的社會條件只能產生不成熟的理論。在資本主義 萌芽時期,市民意識還不能形成系統理論,進而戰勝封建傳統觀念。綿延數千年的封建宗法 思想尚占統治地位,盤桓在人們頭腦裡。即使象柳湘蓮這樣一個客串演戲、市民意識比較明 顯的人物,仍為封建意識嚴重束縛。尤三姐要主動擇夫,他卻不以為然,「難道女家反趕著 男家不成」。在賈府禮法森嚴的高牆內,寶黛追求的自主婚姻更不能為人理解。在長輩們的 實踐上固然前所未聞,諱莫如深,連襲人這個幾兩銀子買來的丫頭,也被同化,見寶玉心迷 黛玉,沒有「分寸禮節」,黑夜白日鬧的,感到可驚可畏。大觀園內,寶玉唯一可信託的是 晴雯。由她充當紅娘,傳送情絹,結果呢,還不是被衛道者及其爪牙從病床上拖下來,攆出 去。黛玉視為知音的紫鵑,認為「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她希冀寄人籬下的 林姑娘,能趁老祖宗還明白硬朗,作定了大事,免得日後受人欺侮。天真、善良的祝福破滅 後,她斷然拒絕到寶釵婚禮上充當協助「掉包兒」的配角,去瞞哄寶玉。使人為之肅然起敬 。但她終究不能遏止血淚交織的悲劇的進行。而寶黛本身也還保留著貴族少爺、小姐的胎記 。他們的愛情帶有強烈的封建烙印,因而反抗也就不可避免帶有軟弱性。元妃賜禮,黛玉預 感到 悲劇命運正在向他們襲來,卻又無力和強大的封建勢力正面作戰;只好被動地接受判決。「 我雖為你知己,但恐不能持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落葉蕭蕭,寒煙漠漠,除了 唏噓歎息,臨風掉淚而外,別無長法。於是,產生了烏托邦思想:「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 飛到天盡頭」,指望找到時代的武陵仙源,在理想的樂土上實現自己美好的願望。這種烏托 邦思想,作為一種歷史要求來考察,是屬於理想的。它表現那一時代追求真理,追求未來的 啟蒙主義思想力量,然而就其現實性來說,卻是悲劇性的,鏡花水月,不可能實現。對於封建秩序的嚴重叛逆,在寶黛看來,特別在黛玉眼裡是一件既可喜又可怕?而且怕多 於喜的事情。因此,他們之間的愛情才會彼此封鎖得那麼嚴緊,嚴緊到不僅不給第三者知道 ,不敢直率地向對方透露,甚至連自己也不敢相信。黛玉說了句「漁翁」「漁婆」的寓言, 也覺失口;寶玉坦露赤誠之心,黛玉心裡高興,嘴上卻說欺侮了她,要告到老祖宗那裡去。 越是貼切到十二分,越要防備到十二分。王國維說:「寶玉之於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 於最愛之之祖母」,是也。寶黛追求個性解放,希望婚姻自主的叛逆思想,從本質上說是反 對親權的,對抗性的;可又對親權抱幻想,寄希望於賈母,等老祖宗的「意思」。當從傻大 姐那兒獲得密謀真相後,黛玉殘留在心中最後一點希望的火花熄滅了,精神急速趨向崩潰, 身子頓時有千百斤重,兩腳像是踏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直到此時,還不忘關照傻大姐 不要「混說」。可見其婚姻理想與在封建親權觀念束縛下的實際行動,簡直是南轅北轍。愛 情的力量尚未能衝破封建親權的羈絆。愛得這樣深沉,又愛得這樣軟弱;雖然可以把生命交 給愛情,卻不能把婚姻交給自己。而這又與當時雖有資本主義萌芽,但這萌芽尚不能脫離封 建經濟母體而獨立發展的狀況是一致的,並且是其反映。

    黛玉淚盡而逝,既顯示其最後的反抗,又暴露其軟弱一面:支持叛逆反抗的只是個人愛情 的力量,生命之花僅為愛情而開。「莫怨東風當自嗟」,對整個封建的社會制度終不懷疑。 她覺得生活沒有更寬的領域,更強的活力,這也正是這位貴族叛逆者人生觀的局限。

    寶黛悲劇必然性還在於「率士之濱莫非王臣」的封建社會沒有提供也不可能提供婚姻自主 的物質基礎。「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十。不管寶黛怎樣清高,也仍然要食人 間煙火,仍然需要吃飯。試想,如果讓他們離開鐘鳴鼎食之家,置身於茫茫大地之上,以何 為生計呢?所以,即使寶黛能夠自由結合,成為恩愛夫妻,也只能像《浮生六記》中沈復和 陳芸那樣,終於掙扎不出封建的羅網,逃脫不了悲劇命運。這種悲劇一直延至大革命前夕魯 迅筆下的子君和涓生。再從家世利益考慮,寶二奶奶須有齊家之才,巡海夜叉王熙鳳病重,鎮山太歲賈探春遠嫁 ,內當家問題已突出而迫切地擺在統治者面前。對此,寶釵又有黛玉不可比擬之處。黛玉小 性 兒,好惱人。而寶釵性格婉𢟇,罕言寡語,不僅為賈母所愛,且在賈府這個派系複雜、矛 盾重重的大家族中,和各方面人物都保持一種親切自然、合宜得體的關係。正如《脂評》所 說:「待人接物不親不疏,不遠不近,可厭之人未見冷淡之態,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 醴蜜之情,形諸聲色。」遇事又向來有辦法,協理探春,已顯才幹。所以,從齊家考慮,寶 釵當二奶奶原在情理之中。由於子孫功名成敗,關係到家族的興衰際遇,關係到家世的根本利益,因此配偶的政治條 件不能不列為首要的決定條件。賈府是貴族世家,誰知,如今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安富尊 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惟寶玉「還像他爺爺」,略可望成。從對寶玉「抓周試向」到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都見賈府在接班人問題上慘淡經營、煞費苦心。元妃崩駕,大故迭起 ,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已經中落。上至老祖宗,下到襲人都急切盼望寶玉沐皇 恩、延世澤,振興門庭。無奈寶玉「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唯求配個賢妻,規其 入正。寶釵「珍重芳姿晝掩門」恪守封建婦德,是典型的淑女。更為賈府注目的是她博學宏 覽,世情練達,精於仕途經濟。這又與賈府根本利益完全一致。黛玉卻截犄?相悖。所以,擇 「金玉姻緣」或「木石姻緣」,正是中原得鹿不由人,起決定作用的是賈府家族的根本利益 。

    至此,我們可以無可置疑地引出結論:寶黛悲劇乃是時代悲劇、社會悲劇。其實質就在於 :歷史的必然要求與這個要求實際上的不可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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