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重大公案
有一個不能說不重要的問題長期被研究者所忽略:《紅樓夢》主人公賈寶玉的正式名字是什麼?《紅樓夢》中的男角色基本上各有一個正式名字,唯獨第一主人公賈寶玉竟然不露大名。書中多次明確點出,所謂「寶玉」只不過是小名,如第三回記林黛玉初進榮國府。
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闈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因陪笑道:「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引文據中國藝術研究院紅學所新校本,以下《紅樓夢》引文均據此)
小名,或稱奶名、乳名、幼名等等;與小名相對的是大名,又叫學名、官名、本名、真名、族名、譜名等。質言之,大名是指一個人的正式之名,小名則是未成年時的非正式之名。
《紅樓夢》中賈寶玉的兄弟賈珍、賈珠、賈璉、賈環都是大名。所謂珍珠連環,此中自有深意,《莊子·天下篇》載惠施哲學的神秘命題:「連環可解也。」賈寶玉超脫於「珍珠連環」之上兀然獨立,不以譜名和他的兄弟們並列,而以特有的小名行世,其中原故,值得深思。
賈寶玉一直被人以小名稱呼,原因是由於賈母的特殊的鍾愛,正如王夫人對初進賈府的黛玉所說:「……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紅樓夢》第三回)
賈母這位「老祖宗」的疼愛是賈寶玉稱小名的原因,但這不是本質上的原因,本質的原因是作者讓賈寶玉置身於大觀園那樣的女兒國氛圍,使賈寶玉長久地處於少年純真的境地。
《紅樓夢》金陵十二釵中的女子,有的是正式的大名,有的用小名,此中用意,大可玩味。如秦可卿是小名,王熙鳳是大名。書中記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一覺驚醒,失聲喊叫:「可卿救我!」秦氏聽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心中納悶:「我的小名這裡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裡叫出來!」(第五回)———原來秦可卿僅是寶玉一人在夢中才知道的小名。而王熙鳳,書中明確指出,她「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第三回)。第五十四回寫女先兒說書講到「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眾人責女先兒直呼鳳姐之名,女先兒連忙道歉:「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原來王熙鳳是男子氣的學名,是該避諱的。曹雪芹為什麼讓王熙鳳稱學名,而使秦可卿稱小名,這似不是無意識的安排。
賈寶玉的同胞姐妹元春、迎春、探春、惜春都是正式名字,而和賈寶玉有奇妙的感情因緣的黛玉、寶釵則都是小名。第二回點明:林如海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第四回點明薛姨媽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黛玉———寶玉———寶釵這三個小名巧妙地構成奇特的交互關聯關係。
在如詩似夢的大觀園中,不論賈寶玉的兄嫂、兄妾、親姐妹、表姐妹,甚至丫環婢女,見了寶玉,一律以小名呼寶玉。若嚴格地以「禮」相稱,便不會有那樣的純真而親暱的氣氛了。第五十二回,墜兒她媽指責晴雯直呼寶玉的名字,氣得晴雯「急紅了臉」,麝月反駁:
「……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禮?……便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也叫得,何況我們……」
在老祖宗的保護傘下,大觀園諸女兒不分尊卑貴賤,都以小名稱寶玉。作者似乎有意不讓賈寶玉長大,而賈寶玉本人也拒絕長大,因為長大成人便意味著不得不逾越人生的鐵門限,意味著不可避免的悲劇的到來,作者似乎痛惜於這個悲劇的無可奈何的到來,遲遲不讓賈寶玉以大名出現。
賈寶玉在《紅樓夢》前八十回沒有以大名出現,這可以說是因為賈寶玉尚處在少年階段,於情理上還可以說得過去,但八十回以後竟仍然沒有顯現他的正式名字,這就極可奇怪了———難道賈寶玉永遠不長大成人嗎?對這個問題的探討不是細微末節的問題,涉及紅學重大公案:
第一,這問題涉及《紅樓夢》後四十回的真偽之辨。對《紅樓夢》後四十回,一些人認為系他人續作,但也有人認為是曹雪芹自著,問題迄未最後定論。程甲本第一百十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寫到:
……知貢舉的將考中的卷子奏聞,皇上一一的披閱,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達的,見第七名賈寶玉是金陵籍貫,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賈蘭。皇上傳旨詢問:「兩個姓賈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賈妃一族?」大臣領命出來,傳賈寶玉、賈蘭回話,賈蘭將寶玉場後迷失的話並將三代陳明,大臣代為轉奏。皇上最是聖明仁德,想起賈氏功勳,命大臣查復。大臣便細細的奏明。
我以為,僅此一端可以判定後四十回系他人偽作。曹雪芹不會如此不通:在赴考做官這個極嚴肅的場合竟拿「賈寶玉」這個小名來敷衍皇上,賈府是大膽還是糊塗?難道賈寶玉到此時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官名?續書者倘稍稍仔細地想一想,也不會不通到這個地步,只因為《石頭記》前八十回沒有替賈寶玉留下正式的大名,續作者不敢妄擬而已。
第二,這問題涉及對脂評本批語可信性的討論。《紅樓夢》後四十回系他人偽作,那麼八十回後曹雪芹殘稿是否點出賈寶玉的大名?如果八十回後曹雪芹原稿明白無疑地點出賈寶玉的正式名字,則現存脂評本一些批語的可信性是值得懷疑了。脂評本一些批語者的口氣是以見到八十回後曹雪芹原稿自居的,何以現存脂評本的所有批語竟沒有一條提到賈寶玉的正式名字?脂評本一些批語寫得非常微妙,如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二十五回的一條批語:
歎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手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甲戌本批語作「歎不得見玉兄懸崖撒手文字為恨」)
這位「畸笏叟」的口氣是:他並沒有得見八十回後曹雪芹原稿,既然沒有得見,何以知道有「懸崖撒手」這一段文字?意思似乎是八十回後原稿原來曾過目,但後來「迷失」了,所以無由得見。到底「畸笏叟」曾讀到八十回後曹雪芹殘稿與否,叫人捉摸不透。
脂評的問題的確異常複雜,我以為,對現存脂評本批語籠統地肯定為真或一概否定為偽,這兩種態度都未必可取,盡可以平心靜氣對具體問題作具體分析。
《紅樓夢》八十回後有幾處場合是不得不亮出賈寶玉的正式名字的,試逐項加以分析:
一、上學
《紅樓夢》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寫寶玉上學,那是賈府的家塾,所以不妨用寶玉這個小名。但程高本第八十一回《奉嚴詞兩番入家塾》寫賈寶玉再次上學,其時賈寶玉年紀已不是很小了,應該有個正式的學名,但仍是賈府的家孰塾,所以還用「寶玉」這個奶名來應付。我意八十回後曹雪芹原稿根本不會有賈寶玉再次入家塾這一情節。
二、應試
賈寶玉應試中舉不合曹雪芹原意,所以八十回後曹雪芹原稿不涉及賈寶玉應試奏聞皇帝的官名問題。
三、婚禮
婚禮是人生一大事,對於賈府來說,作為榮國公嫡孫的賈寶玉的婚禮更是極隆重的大禮。賈寶玉逢婚禮這一關頭,是不得不亮出他的大名來的。程高本寫鳳姐在寶玉婚事上搞掉包計,戲劇性很強,但太使薛寶釵屈尊,並不合曹雪芹原意。為了能使掉包計順利進行,把賈寶玉寫成神志昏昏然的狀態,婚事好像只是為「沖喜」以療寶玉之病,於是把婚禮寫得極草率,賈寶玉的大名問題也就混過去了。曹雪芹八十回後原稿寫賈寶玉婚禮有否提及賈寶玉的大名?我猜度有三種可能,1 在賈薛兩家合婚的婚禮上點出賈寶玉的大名;2 以側筆虛筆寫寶玉婚禮,仍然不提及寶玉的大名;3 原稿殘缺,對此一重大關節闕而不詳。
四、抄沒
不管對小說中的賈府或現實中的曹府,抄沒都是一件關鍵性轉捩的慘痛事件。續書第一百零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請出北靜王來保護賈府,親切地叫寶玉的小名,足見續作者一片忠厚的好心,也可見續作者對抄沒事件沒有深刻的切膚之痛。就八十回後曹雪芹原稿而言,別的場合還可以迴避賈寶玉的本名問題,寫到抄沒是無論如何無法迴避的,因為皇家派來的奉旨查抄人員必須列出賈府的成年男丁名單———其中當然包括賈寶玉的本名。我猜測,八十回後曹雪芹殘稿對於抄沒事件並沒有留下完整的文字,原因一是作者攪起心頭的創痛寫不下去;二是怕觸犯時政的大忌,對雍正乾隆朝來說,這事件是極敏感的時事,不大好下筆。其實,賈寶玉的正式名字不是八十回後才遇上的麻煩問題,賈寶玉的大名不是等成年後才取的,而是早就定下來的。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一些場合,本應提及賈寶玉的大名,且看作者是如何繞過去的?如見縉紳大人。書中寫到賈雨村要見賈寶玉。假使賈寶玉見了賈雨村,可能免不了會有這類話:賈雨村拱手曰:「多日不見,世兄學問大進……」寶玉趕忙還禮,說:「豈敢豈敢,某(寶玉的本名)碌碌庸才……」———這就把賈寶玉的本名抖出來了。可是書中寫賈寶玉一直與女兒們廝混在一起,「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第三十六回),這就把不得已自稱本名的機會避過去了。
又如祭祖。祭祖是皇皇賈府也是中國王道社會神聖的大禮,無論如何,行這個神聖大禮時是不能拿「寶玉」這個小名來搪塞祖宗的。可是曹雪芹用了巧妙的省略法,第五十三回《除夕祭宗祠》寫「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云云。如果把玉字輩的賈珍、賈璉等等的大名一一列出,則賈寶玉的大名(族名)便隱藏不住了。
曹雪芹為什麼老是不肯吐露賈寶玉的大名,其中究竟有什麼樣的良苦用心?書中寫到賈母曾提及賈寶玉的大名問題,第三十一回寫史湘雲來榮國府。
史湘雲問道:「寶玉哥哥不在家麼?」寶釵笑道:「他再不想著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好憨的,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
賈母要人家別提「寶玉」這個小名兒,可見賈母是當然知道賈寶玉的大名的,作者曹雪芹更不會不知道賈寶玉的本名。那麼賈寶玉的大名叫什麼?我以為,賈寶玉的大名是賈瑛
《石頭記》開篇早已寫明賈寶玉是「神瑛侍者」墮落塵世的化身。按《玉篇·玉部》:「瑛,美石,似玉。」所謂「賈瑛」者,一塊假的似玉的石頭而已,可歎世人全不識本來面目,竟誤認他為「寶玉」!似乎只有獨具夙根的林黛玉看出這一點,她曾質問賈寶玉:「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你這塊似玉的石頭難道真是什麼「寶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