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寶黛愛情悲劇的成因

論寶黛愛情悲劇的成因

論寶黛愛情悲劇的成因

紅學研究

前言

讀《紅樓夢》,我們無法不特別關注寶、釵、黛之間的愛情,而這也是全書真假結構中的主線。寶玉對黛玉的情感,是由平野瀝瀝的淺水漸行漸遠漸深,逐次拓成危谷深湍的格局,是一片初綠的嫩葉,在歲月的光色印染下一層層老綠。太虛幻境神瑛與絳珠草的宿緣,化作塵世初見的親切,至賈府,黛玉一見寶玉便吃一大驚,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一般」,而寶玉看罷,也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三回)。癩頭和尚要化黛玉去出家,若不然,她的病要好「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三回)。也就是說,沒有後來相處的因緣,寶黛的愛情便失去發展的基礎。以後賈府提供的種種場景,那種敞胸晤談的投契,詩詞酬唱的相知,逐次深化他們的情感。當湘雲勸寶玉多與官宦往來,留意仕途經濟,寶玉立即要他離開,襲人在旁說他也這樣對待寶釵時,寶玉立即表明黛玉「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而黛玉聽了寶玉教她放心的話「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卅二回)寶玉每每為黛玉的詩詞歎賞不置,兩人心靈最酣暢的交流,讀完黛玉的〈桃花行〉雖然寶琴取笑說是她做的,有寶釵附和,寶玉仍然堅持黛玉的作者身份(七十回)。宿因使得寶黛之間的情愫有一憑借,顯現為自發的愛(spontaneous),具備浪漫(romantic)的成份(注一),但這情愫的發皇豐滿卻透過其它不可或缺媒介(mediator)。在媒介的意義上,小說戲文與寶釵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本文即嘗試透過寶黛愛情悲劇形成的成因以及這個悲劇歷程所產生的象徵意義,進行《紅樓夢》的閱讀。

第一節 小說戲文與寶、黛愛情悲劇的關係

本節先論小說戲文。如果說,太虛幻境裡,秦可卿完成了對寶玉的性啟蒙,那麼小說戲文進行對寶玉的情啟蒙。也就是說,如同人類其它的文化行為一樣,除去自發的情愫,寶黛之間的愛情與愛情的表達方式,有一大部份是透過模仿(imitate )習得的。人類是唯一能使用語言表達親密情感的動物,而語言,即為一種最重要的文化建構(a cultural construct)。

寶黛共享秘密,始於兩人共讀《會真記》。他們第一次情感的暢流,第一次賦與他們內心的激動以形式及意義者是《西廂記》中女主角崔鶯鶯與男主角張生之間的情詩「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林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廿三回)但她的惱怒多半只是嬌羞,隨後她也引書中文字揶揄他:「一般也唬的這麼個調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廿三回)她和寶玉分開後,返瀟湘館途中,聽到《牡丹亭》裡的唱詞:「原來.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以及「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閨自憐」(廿三回),進入另一齣戲劇《牡丹亭》女主角的內在情感中,從事更深刻的自我情感的省視,由愛情的對話(interlocution)轉入愛情的沉思(reflection),聯想古詩「水流花謝兩無情」、「流水落花春去也」,這些詩詞曲文指涉的意象很有意義地,全是時間的不可掌握性,她於是在意識到情感的美麗動人後,同時感受到其短暫易逝,不覺心痛神馳。當寶玉偶訪瀟湘館,她正背誦《西廂記》裡的句子,「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不覺神魂早蕩,有「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迭被鋪床?」(廿六回)的聯想,充分說明黛玉「星眼微餳,香腮帶赤」的肉體吸引力,以及小說戲文在兩人情感裡的中介作用。黛玉與寶釵的和解也由於她在行酒令時隨口用《西廂記》「紗窗也有紅娘報」與《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句子,寶玉詢及她與寶釵關係的改變時,他說:「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四十九回)再次說明寶黛共同對《西廂記》的吸納程度。寶玉受笞,黛玉十分關心,又不能一直守在榻前,獨自望了怡紅院半天後,她想的是《西廂記》孤寂的句子「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她以雙文自比,雙文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卅五回)《西廂記》悲劇的結局似乎也正是寶玉與黛玉的命運。小說戲文對青年男女的情啟蒙可以從小說敘述者的觀點理解:

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及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二十九回)

或者是寶釵勸黛玉少看閒書的話:

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四二回)錢大昕《潛揅堂文集》裡說:

古有儒釋道三教。自明以來,又多一教曰小說。小說演義之書,未嘗自以為教也,而士大夫、農、工、商賈,無不習聞之。以至兒童婦女不識字者,亦皆聞而如見。是其教較之儒釋道而更廣也。釋道猶勸人以善,小說專導人以惡。奸邪淫盜儒釋道書所不忍斥言者,彼必盡相窮形,津津樂道,以殺人為好漢,以漁色為風流,喪心病狂,無所忌憚。子弟之逸居無教者多矣,而有此等書以誘之,曷怪其近於禽獸乎?

由是可見小說對社會男女遠無弗屆的影響力,所謂「以漁色為風流」正是禮教人士對小說戲文裡的男歡女愛的具體抨擊(注二)。小說在情啟蒙上所扮演的重大角色,西方也頗見其例,《紅與黑》裡,斯湯達爾說明何諾夫人(Mme. de Renal)雖然婚育多年,卻不懂愛情,只以她從不讀小說(注三),包法利夫人對平淡的婚姻生活感到倦怠,充滿愛與被愛的憧憬,便從讀了許多俗濫的流行小說來。(注四)小說戲文與寶玉、黛玉之間的三角關係可以表解如下:

小說戲文mediator

寶玉 黛玉

desiring subject desired object

第二節 寶釵與寶黛愛情悲劇的關係

另一個增進寶黛的愛情深度的觸媒是寶釵。釵玉聯姻的說法無疑予寶黛極大的壓力。黛玉常提金玉,「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廿八回),逼得寶玉摔玉以表心跡。寶釵的家世、容貌、才學、德行,是群芳之中唯一能與黛玉抗衡、甚至猶有過之的一個,金鎖是此威脅具體的象徵。她的存在,固然是寶黛之愛焦慮、妒忌、煩惱之源,卻也是促使寶黛不斷觀省他們之間的愛情的動力,使他們在一次又一次的懷疑、肯定後,強化了情感系聯的鏈子,黛玉寶玉兩人聊著天,見寶釵來了,便走開。寶釵分明看見,只裝沒看見。(廿八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三十回),釵黛的情緒完全是情敵的情緒。寶玉挨打後,惦著黛玉,卻支開襲人,找晴雯去送兩方舊帕(卅四回)。寶釵成功地扮演了第三者,教寶黛之愛由生嫩而成熟,更親密相知。          

陳炳良(注五)將《紅樓夢》定位為自白小說,並以重像、反諷作為小說的主要結構,則饒富趣味,但以怎樣的重像來體觀《紅樓夢》的人物創造,實有深入考察的必要,我們的意思是,《紅樓夢》作為自白小說,確有反諷與重像兩大特色,但《紅樓夢》的重像結構是否如陳炳良的詮釋,他說寶玉是他的外表重像(manifest double),而黛玉和寶釵則是他的內在重像(latent double),寶釵是寶玉明晰的身外之身(alter ego),慾望的母親(erotic mother),黛玉、晴雯為寶玉純潔的母親(pure mother),黑暗的身外之身,寶玉對黛玉沒有,也不能有慾望,因為他父親與黛玉母親的關係,他只與寶釵的重像襲人發生親密關係,最後又與寶釵結合。教人感興趣的是,寶玉對黛玉究竟有沒有慾望呢﹖我們還記得太虛幻境裡與寶玉柔情繾綣的可卿,乳名兼美(五回),正是秦業的女兒(八回),賈蓉的妻子。作者因脂硯齋之勸而改寫賈珍與秦氏關係的傳說,賈珍治秦氏喪的恣意奢華,寶玉從夢中聽說秦氏死了氣急噴血(十三回),焦大「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小叔子」(七回)的諫罵,都暗示了榮國府內亂倫的可能。寶玉雖在夢中自秦可卿處獲性啟蒙(亂倫),在現實生活裡,他倒不曾與和他有姑表血緣的林妹妹「皮膚濫淫」,十九回、廿四回裡他們兩人同床並枕,但並無任何曖昧產生,似乎姑表聯姻隱涵亂倫的恐懼,禮法所嚴格禁制。反過來說,小說中的蛛絲馬跡足以撤去我們亂倫的顧慮。姑表之親雖近,親上加親並非不可能,王熙鳳幾次玩笑,「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廿五回)似非而是地點染了聯姻的可能性,園裡頭的丫鬟婆子,都視為當然,連襲人都一度以為寶玉的對象非黛玉莫屬。當寶釵的手臂引起寶玉撫摸的慾望而不果,寶玉想的是這手臂若生在林妹妹身上或許還摸得(廿八回),寶黛對著臉兒躺在床上說話,黛玉以手撫寶玉腮上的胭脂膏子,寶玉伸手向黛玉膈窩內亂撓這份親暱,一再說明寶玉對黛玉並非沒有慾望,這份慾望未曾實現,受阻於女兒的矜持,禮教的障防,愛情的尊重,這便可以解釋何以當寶玉引用戲文作赤祼祼的自我情表白,含有性愛的暗示,黛玉的反應是嗔怒不已,而寶玉則急得咀天咒地一個勁兒賠罪。詩書之家的兒女,其終身大事,非可等閒視之,與房裡收用一個丫鬟完全是兩碼子事──丫鬟地位之低微,從鴛鴦、平兒、金釧兒、晴雯等等的遭遇已獲得充分的理解,何庸遠求﹖而傳統禮教運作的力量可以從黛玉這句話看出來:「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三十二回)儘管黛玉的性情喜愛自由,有時叛逆,她真實而深刻地戀愛的寶玉,只因為他是寶玉,沒有任何其它的附待條件,從不想「他去立身揚名」(卅六回),卻不能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理念;儘管寶玉本人對眾女兒沒任何不平等的觀念與對待,他私祭金釧兒,痛誄晴雯,對襲人的病痛深切關懷等等,一點也不造作,然而龐大的社會規範卻是寶、黛個人所無力改變,甚至在潛意識裡為其所羈縻,這是何以寶玉敢向襲人求歡,不敢稍稍冒犯黛玉的理由。

個體存在是這樣孤獨黑暗的宇宙,愛的光亮的交會必需求諸誓言與剖心相向,八二回裡黛玉夢見寶玉剖心,心卻不見了,血淋淋地提示了他們愛情的危機。黛玉孤兒的身份,使她倍覺缺乏安全感,不能信任愛情,幾近於神經質。她的敏慧、多疑、善妒、自憐、峻刻固然部份由於天性,也由於成長的孤獨、身世的飄零、寄人籬下的經驗。許多時她難以相處,為了尋求依傍,她卻又易於向現實妥協,與人推心置腹。周瑞家的送兩枝宮花給她,她疑心「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七回);但她發賞錢給蘅蕪院來送燕窩的婆子(四五回)正是她性情中不安全感的兩極表現。晴雯不肯替黛玉開門,黛玉站外頭聽裡面寶玉與寶釵二人的笑語之聲(廿六回)引生客邊之想;土儀也教她聯想南方的故鄉;這份心情豈是養尊處優的寶玉所能體會﹖寶玉不解黛玉的琴音說明他們的相知並非全無隔閡,即使有宿因宿緣。瀟湘館與怡紅院距離最近,黛玉立在花陰下,遠遠地可以望見怡紅院的動靜(卅五回),黛玉和寶玉之間卻有著望也望不完的距離,生活經驗、傳統禮俗與家族的期望,使得情人不得不常相試探,關心中夾纏焦慮、憤怒。「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廿九回)。黛玉「琴邊衾裡兩無緣」與寶玉誄晴雯的「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七十九回)暗示黛玉不得圓滿的愛情、早夭的命運,黛玉的性情、際遇無疑也是重要的因素。

《紅樓夢》人物之間的相似,脂批(注六)、已指出在前,俞平伯(注七)發明在後,張欣伯(注八)分析《紅樓夢》的真假結構,也把晴雯與黛玉做了一個詳盡的對比,非特晴黛如此,釵襲也有相應的特質,不妨視為重像結構的腳注,《紅樓夢》人物之間存著相似的特質,絕不可能僅僅出於巧合,而是經過苦心孤詣的設計。有一派學者曾經不斷攻訐寶釵的存在,認為她偽善,工於心計,以致阻礙寶黛結合的可能,事實上,沒有寶釵這個傑出的對手,黛玉的才性不知道要失色多少,這可以從寶釵搬出大觀園而未出閣前的寶黛關係獲得印證;不管我們欣不欣賞寶釵的為人,同不同意寶釵的作為第三者,沒有寶釵,寶黛之愛就不會充滿如此動人的張力。當我們謫價寶釵的同時,寶黛的人品與愛情相對遭到貶值。俞平伯說得好:「且書中釵、黛每每並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必為此方極場之感,必為此方盡文章之妙。若寶釵稀糟,黛玉又豈有身份可言。」(注九)我們為寶黛的愛情悲劇扼腕,卻很難衡量,寶釵應為此負多少責任。除了黛玉的不信任使得愛情多所摧傷,小說一開始以神話為楔子,從這個角度看,黛玉的悲劇也是無可避免的。人的存在受到時空坐標的牢梏,惟有死亡得以穿透時間,進入永恆。當寶玉宣稱: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然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五十九回)

設想黛玉這樣的才氣、容貌、性情,結婚了,在柴米油鹽的生活考慮裡,可能呈現什麼面貌,她與寶玉的愛情會呈現什麼面貌。晴、黛的天真任性,缺乏現實面的支撐,是她們夭亡的主要原因。然而透過死亡,他們進入無時間(timeless)的狀態(注十),保住永遠的女兒青春,他們的愛情也永遠活著,絳珠草在太虛幻境里長青。莊子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弔詭(paradoxical),反諷而具體地呈現在黛玉的生命以及她的愛情裡。

至此我們可以慾望的三角關係(triangular desire)歸納寶、釵、黛的愛情。

寶釵mediator

黛玉 寶玉

desiring subject desired object

黛玉mediator

寶釵 寶玉

desiring subject.. desired object

因此,促成寶黛愛情的中介是小說戲文與寶釵,他們悲劇的命運也在小說戲文與寶釵的介入中多所暗示。這個命定的浪漫悲劇在人間藉著黛玉的性情、傳統家戶長意志控制的聘婚制實現。

第三節 寶釵在寶黛愛情悲劇中的象徵意義──兼論其悲劇

寫到寶釵,作者多處明白著墨她的寡慾,她的住屋雪洞一般(四十回);怡紅夜宴,作者以花名簽預示群芳命運,寶釵抽得牡丹花,其上鐫「艷冠群芳」及「任是無情也動人」(六三回);興兒說:她「竟是雪堆出來的」(六五回);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出家,眾人無不歎息,她「並不在意」;賈母死的時侯,寶釵渾身掛孝,「那知道比尋常穿顏色時更有一番雅致」(一0九回),她對金釧兒的投井淡無同情,卻願拿了自己新做的衣服給金釧兒做妝裡(卅二回),「二奶奶是本來不喜歡親熱的」(一一六回),「寶釵小時候更是廉靜寡慾,極愛素淡的....看著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一二0回)。庚辰、蒙戚三本第二十一回脂批謂:「寶釵之行止端肅恭毅不可輕犯」,「寶卿待人接物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醴之情形諸聲色。」為寶釵性行添一腳注。但在這樣的冷淡裡,她「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七回),使她必須服冷香丸(七回),可視為被她緊緊壓抑著的強烈慾望。就婚姻言,寶釵服從家戶長意志,雖然她喜歡寶玉毫無疑問,寶玉大承笞撻,寶釵前往探望,說了半句話便嚥住(卅四回);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充滿象徵意義的,做的是鴛鴦戲水,旁邊放著蠅刷子。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她不覺楞了。(卅六回)她願意替寶玉織鞋樣兒(卅二回),在射覆遊戲中不忘「寶玉」(六十二回),在大觀園裡詩詞酬唱,絕不讓黛玉獨佔鰲頭,雖然她不認為做詩是女兒正事(三十七回),乃至討好賈母、王夫人,籠絡丫鬟婆子等等行為,部份固然是由於天性與教養,卻也不能不說是對釵、玉結合的宿願的外現。有趣的是,鳳姐在黛玉面前誇說寶玉的條件,這些外在條件,說出了寶釵所以期望金玉緣的原因:「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傢俬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廿五回)以此寫彼,聲東擊西,興味洋溢,這是紅樓夢許多引人的特色之一。然而,寶釵從未讓這份心事露於顏色。一旦問及婚事,她的反應是「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的」(九五回),俟寶玉失玉瘋傻,薛姨媽正式應承了婚事,她多少有些憂慮,也只是「始則低頭不語,後來便自垂淚」(九七回)。以儒家為主要價值導向的文化特色之一,系忽略個人意志自由,重視人際倫理規範,忽視個人權益,重視男女、尊卑等差,這些都明白表現在寶釵身上,寶釵代表寶玉的某一部份理想,與寶玉夢交的秦可卿(兼美)兼有寶釵的鮮艷嫵媚,黛玉的裊娜風流,她之與甄寶玉作為寶玉重像是可能的,她的世故使她天真盡喪(二七回戲蝶嫁禍),她的恪守禮法使她時顯冷漠(三二回聞金釧死)。她認為人們讀書在明理輔國治民,讀了書,更壞了,是把書糟蹋了,不如耕種買賣,女兒只合做些針線紡績,不認字的倒好,如《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合該丟開。(四二回)她勸寶玉「我意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依靠,卻不在情慾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人品根柢為重。」「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她所填的詞「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七十回)是舊式女子必須因夫榮子貴的隱喻,她所帶的金鎖原是人為提煉、精雕細琢的象徵世俗的價值取向,文化制度的的假,即荀子所說的偽,人為也,與通靈寶玉的頑石前身,黛玉的絳珠草那種自然天成的真恰成對反,這可以從寶玉對寶釵的批評看出來:

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意造言,原為教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了。

她處處以金玉為念,以仕途經濟用心,都表現出一股熱衷(注十一),相對於表面的冷。她那種對慾望的節制,承從家長意志,才學俱佳,謹言慎行(一問三不知),知所進退(為避嫌疑搬出大觀園)無疑是儒家規範,與宋明理學「存天理,去人欲」的理想表現,也是古代女子自我壓抑以迎合社會典範的典型表現。但寶釵的重要性不僅於此,她更代表振興賈家的一種可能。

賈府理家的責任,一概由女眷承擔,賈母是「再巧也不過了」,鳳姐也有她的精明,可惜鳳姐雖然小名「學」,卻目不識丁。在她手上,「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二回)。寧榮二公之靈更明白地說:「吾家自國朝定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數終盡,不可挽回者」。這樣的氣數,亟需一個人來扭轉。但賈政好讀書,人寬厚慈善,不識時務,寶玉才質之出群,賈蘭、賈環都不能比,然而他的才質接近詩人,而遠於治齊的本事,他是一塊無材補天的美石,多少象徵這一特性,於是賈家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妻妾這一倫,期望賢淑的妻妾,一來可以整頓家務內政,二來可以輔事寶玉,使他走上代表正面價值的仕宦之途,三來可以廣延子祀。這幾點都非黛玉所能勝任,黛玉體弱多病,不宜婚育任事,率性而為,人緣不佳,精於詩詞之道,卻是惟一不勸寶玉朝仕宦經濟發展的人。對家族而言,結婚決定於家族的利益,絕不是個人的意願(注十二)。寶釵在賈府的表現逐漸得勢,到與探春、李紈代鳳姐料理賈府,充分顯露他持家善治的才華(五五、五六回)時達到顛峰─我們不要忘了鳳姐也曾因代尤氏協理寧國府大出鋒頭(十三回),這使得寶釵成為賈家子媳的最佳物色,當然人選,即使在最疼黛玉的老太太賈母心中也不例外。則寶黛的悲劇,對兩人而言,是性格的悲劇,也是傳統家戶長意志控制下的聘婚制的悲劇,對家戶長與寶釵而言,則是對既定命運的錯誤判斷。

賈府的興衰是否象徵清朝的興衰,表現作者的末世思想,不無疑問,作者補天濟世的思想在賦予寶釵重任時確實存在。寶玉與可卿夢交,可卿正是臨死還在設想「可保永全」之策的人。她勸熙鳳籌備錢精供給、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便於榮時籌劃下將來衰的世業,無不以儒家實用功利精神(注十三)為依歸。可惜這一份企圖,畢竟在人算不如天算的情形下功缺一簣,賈府的虧虛已非三尺之冰,再加上熙鳳的弄權,子嗣的不才,寶釵的失敗,事實上,正是人為努力的失敗。從儒家的觀點講「義命分立」、「內外之分」,成功失敗劃屬於客觀領域,不足以影響個人性量之全分(注十四),寶釵的存在最足以顯示末世英雄的無奈,「時」的不我予;從佛家的觀點來看,因緣宿定,她的慾望與爭取,正是凡夫俗子的癡,向來極少有人注意及,然而寶釵自身實充滿人文世界的悲劇意義,她做為一個女子在封建社會中自我實現的局限,以及她積極入世與時、命的衝突,在中國傳統中具有典型的意義。

結論 寶黛愛情歷程顯示的象徵意義

假如我們不存偏頗,細審寶、釵、黛的三角關係,不難進一步發現,釵、黛代表不同類型的兩種女子,甚至是兩種文化理念,一種是道家的自然天真,一種是儒家的端莊嫻淑,卻是在同一個社會裡共同被犧牲的女子命運。                  

我們在此回溯《紅樓夢》的重像結構,提出是另一個詮釋觀點,看寶、釵、黛的關係,是否可以借用弗洛伊德的個我理論予以安頓。弗氏將人類意識結構分解如下圖:

知覺意識

超自我 前意識

自我

壓抑

潛意識

弗氏認為(注十五),心理結構絕大部份不在意識範疇;不僅意底完全屬於潛意識,而自我及超自我也只有部份系屬意識區域。意底是力必多(libido)的存所,精神力的源頭,它是非理性的、沒有組織,也不接受邏輯原則約制,只管順著快樂原則滿足本能的需求,無所節制,造成傷害。自我代表理性與審慎,由現實原則駕御,與良知的檢察官,受控於道德原則的超自我共同禁制或壓抑意底的本能衝動。超自我的過度活躍會形成無意識的罪疚情節。佛氏從病床的實際研究出發,分析歸納,其理論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卻不見得適用於文化類型與西方不盡相同的中國。以之作為基礎分析《紅樓夢》的人物心理,有時不免顯得扞格,至少是看不出意底的作用,而寶釵也不宜徑視為超我、本我,因為寶釵內心也蠢動著種種慾望,而與寶黛之間形成慾望的三角關係。而寶釵踓然各方面的表現都近乎儒家典型,寶玉對她也表示認同,在他失玉瘋傻,喪失價值判斷的時候,在他決定懸崖撒手的時候,卻不表示他認取這個理想,而是對現實的一種妥協。傳統中國──以儒道釋為代表,論及的個我成份,其性質可概述如下:形軀我(the phsyical self)涵括慾望,略同於意底所代表的性衝力,其中部份是社會規範容許的,系屬於意識層,部份不被容許的則屯積於潛意識層,道德我(the moral self )象徵社會規範與價值,相當於自我與超自我,也涵攝慾望,自然我 ( the natural self)可謂赤子之心,在孟子為四諯,在道家為無識無知的樸真,其價值經由自我的認取獲得肯定,兩者皆為意識心所覺知,其與弗氏理論相較,略有異同。筆者便以為寶釵代表社會我,黛玉為自然我,釵、黛之自然我、社會我互補(counterpart),是寶玉最高的理想,但兩者分而系屬,寶玉的抉擇便很清楚了,他寧捨社會我的世故以維自然我的天真。當金玉良緣的選擇確定,命定的浪漫悲劇逐步獲得實現,絳珠還淚以盡性,魂歸太虛,寶釵的「送我上青雲」的心事落空,木石金玉,真假緣盟,皆在現實的鏡子、流水中幻滅,這是真假經世事情節演化後的完全的否定,真假雙遣,是非兩忘,歷劫的石頭重返青埂峰,青埂與情根的諧音,正象徵個我與自然的渾化,石頭先自處於紅塵跡象之中,與眾人同情共感,最後悠然遠引,超邁於跡象之外而自造天地,則寶黛之愛情悲劇正是一歸返的歷程,從自然的木石前盟到人間雕鑿的文化的金玉良緣,由真歷假而返真,終於長駐於自然,然而這並不代表《紅樓夢》作者對文化對制度的全盤否定,因為寶黛之愛是透過小說戲文與寶釵而發皇圓滿的,晴黛缺乏現實面的支撐早夭,而禪悟的寶玉更不應立文字,存故事,假如自然代表歸返的方向,則歸返的迢迢歷程更有它不可磨滅的意義,我們今天視《紅樓夢》為文化高度的成就,不就是從這個意義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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