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運命的圖讖

紅樓夢中運命的圖讖

紅樓夢中運命的圖讖

紅學研究

圖讖,本是一種迷信傳播物。《後漢書‧光武帝紀》註:「圖,河圖也;讖,符命之書。讖,驗也。言為王者受命之征驗也。」將古老的科學變為巫術,是秦漢時人一大發明。小說中借圖讖以達到某種藝術效果,自古不乏其例。如《水滸傳》一開頭就用了邵雍和陳搏先生一些隱語以兆示後來政局之變化,並依此構造了情節。然而像小說《紅樓夢》那樣應用讖圖、讖語、讖詩之多,其實是不多見的。《紅樓夢》裡的圖讖,貫穿於整個小說情節中,尤其見縫插針地貫穿於小說人物命運中,可謂比比皆是,不過由於小說本身堅實地現實主義描寫,加上小說人物命運與社會命運的嚴密相合,讓人覺得一切都那麼可信;因而也幾乎使人忘記了圖讖本身的壞處。應該說,《紅樓夢》裡圖讖之運用是極巧妙的,甚至也竟恰到好處;從而使它成為整個藝術構思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沒有了它反會讓人感到缺憾,感到不完整。這也許正是《紅樓夢》這部小說不同於其他小說的一個十分重要的特徵。這確實也是值得研究的一個特徵,瞭解它也許對我們剖開《紅樓夢》之謎確有許多好處。

一、難解的《紅樓夢》之謎

《紅樓夢》裡到底有多少謎?恐怕誰也說不清楚。當然我們這裡說的不是指那些出現在小說中各種用文字寫出來供人猜測賞玩的謎語;也不包括後來紅學家研究中由於史料不足而造成的需繼續探索的如作者身世及創作之謎。我們這裡談的僅是屬小說本身閱讀中的事,它其實即足以難死許多人,包括許多有較高智慧十分聰明的人。小說明顯的較完整的借用圖讖構造情節出現於第五回,那是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中看到的有畫兒有文字的冊子,脂硯齋提示是作者借用了推背圖形式,我們稱之為十二釵判詞,而實際上《紅樓夢》之借用圖讖,應該是從小說第一回便開始了。石頭投胎轉世其實已是某種興衰經歷的暗示,絳珠還淚故事又是痛苦人生的一種預演,在這個紅塵世界百年人生中將要發生什麼,讀者大概早已在捉摸了。「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這讖語式的打油詩,實講的是那「有命無運」而將要丟失的英蓮;但暗中兆示了什麼卻不斷為讀者也為紅學家所猜測。這幾句詩曾在紅學家文章中不厭其煩地被引用,又說它指人物又說它指家族,反正它已把人們帶入昏淪不解中。也許小說中圖讖意義早為人們無限制地擴大了,有點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味道,結果每句詩或每個小細節都讓人想從中猜出究竟。比如野心勃發的賈雨村得意發狂時吟的一副「玉在櫝中求善價,釵子奩內待時飛」之對聯,也有人說它是日後薛寶釵姑娘嫁了賈雨村的暗示。這便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讀《紅樓夢》有時使人覺得是在搞預測學,或者有點把弄「周公解夢」的味道。《紅樓夢》即是夢,安能不費思去解?然而如果稍加剔理一下,也不難找出一些規律。比如我們看到它運用讖圖、讖語、讖詩暗藏預示的大致集中於兩個方面:一是有關賈府家族的命運結局,一是賈府中人物命運的結局。當然由於以上兩個方面命運結局也同時就預兆了整部小說情節發展的結局。排除掉宿命論的成份,在現實生活中則有時是由於環境的悲劇導致人物命運的悲劇,有時則是由於人物的悲劇演成了環境的悲劇。小說多帶主觀性,有時把人物的作用強調得了不得,以致主要人物悲劇常常起主要作用。藝術重視典型意義,作家這樣寫也常無可厚非。《紅樓夢》作者似乎比別的作家更現實,他尤其重視環境的作用;因此我們看到它裡面的人物悲劇大多是環境造成的。具體地講就是舊的令人窒息的傳統道德觀念以及由此造成的束縛人性的秩序,是一切悲劇的起因。人物的不幸,多來自家族本身的不幸。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又不難發現,《紅樓夢》使用圖、語、詩除預示整個賈府家族命運外,主要集中地是用在與家族命運密切相關的十二釵人物上,十二釵人物實際也是整個小說藝術構架的中心。第五回十二釵判詞及跟在其後的《紅樓十二支曲》不僅預示了人物的命運,而且又兆示了整個賈府家族的命運。第五回十二釵圖冊除了元、迎、探、惜賈氏四春及黛、釵、湘、妙和鳳姐、巧姐、可卿、李紈等外;又有男主人公賈寶玉,以及又副冊中襲人、晴雯。這三個人物在《紅樓夢》整個情節發展中是不可少的,並且其實質是在寫寶玉,所以也用了圖讖。第五回由於是全書情節發展和整個結局的總預示,在《紅樓夢》龐大的藝術構思中起著十分重要的演示作用;所以構成《紅樓夢》整個情節骨架作用的人物都展示出來了。然而在以後的更加隱藏的情節裡卻愈加集中,使用讖語、讖詩多反映在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這四個主要人物運命中。從文字描寫裡,我們看到黛、釵、湘三位小姐在家族親緣中身份相似,而且都與主人公賈寶玉有著某種感情的或婚姻的糾葛。雖然對於玉、黛、釵、湘這四個人物構成的關係的更廣深的意義還有待進一步研究;但我們至少看出《紅樓夢》整個故事在某種意義上似乎專為他們提供的一個大舞台。他(她)們四位表親姐弟、兄妹不僅與整個賈府命運也與《紅樓夢》整個故事結局有至關重要的關係。玉、黛、釵、湘四人以外的人物(包括十二釵人物)之圖讖運用都不連續地或見縫插針地佈滿全書,這實際也正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圖讖的分佈大致是這樣的情形,即兆示賈府整個命運的(也包括小說的情節發展和結局)讖詩、讖語分佈在全書中,用的便是見縫插針的方式。不過細分起來則它們相對地集中在全書的開頭,以及書中故事情節發展的關鍵章回。例如第一至五回、第十三回、第十七十八回、第二十二回、第三十一回、第四十回、第四十九回、第五十四回、第六十二回、第七十回、第七十五七十六回、第七十八回等。用以兆示人物命運的則除集中在第五回外,則常集中於眾女兒的聚會中,當然也有在她們個人做詩填曲的時候。如眾女兒賦詩有《海棠詩》、《螃蟹詩》、《菊花詩》、《柳絮詞》等,個人吟詩有林黛玉的《葬花吟》、《桃花行》、《五美吟》;此外還有春燈謎、花簽酒令,即景聯句等。前面我們說過《紅樓夢》作者很注重人物命運與環境命運的關係;因此在兆示人物命運中也常常透露著環境的淒涼。應該說《紅樓夢》在發揮漢文字所包涵的多層意義上的藝術創造是十分驚人的,沒有比它把玩發掘文字本身形式之美外又將其諧音、諧意以及多重的豐富的寓藏、引申、擴展等意義功能運用得這樣淋漓盡致的。不管是一句謎語、一句話或一個花名簽,一句詩、一首詩,都常常同時刻劃了人物性格並且又附上了兆示命運的意義,難怪它們常常讓人猜測不止。《紅樓夢》中的詩歌尤其存其特色,它既是人物的心靈獨白,又是人物性格的展示,同時它又寫出了人物將要走過的經歷以及命運的歸宿,這多種功能集於一身不是其他書所能做到的。眾女兒的詩才和多種文化形式運用的能力,讓人感到人物的豐滿,她們知識廣闊又絕頂聰明,並且有較高的文化修養。

二、暗示與懸念

如果按照戲劇化的標準來定義小說的情節性,《紅樓夢》可算做無情節小說;至少在整個文字敘述中,這種情節是少得可憐的。唯有後四十回中黛死釵嫁情節充滿了戲劇化氣氛,而且寫得又極為感人;但人們又說它並不屬於曹雪芹原作。《紅樓夢》這樣一部百萬言巨著,寫的都是日常家庭瑣事,缺乏強烈的引人入勝的戲劇化故事情節,它又怎樣吸引著人們讀下去呢?而且事實上它又是那樣令人百讀而不煩,有的人甚至一生能讀上幾十遍。人們回答曰:真實。誠然,這當中的一個個細節確實讓人感到可以摸得著、抓得住,甚至就像自己也真的在那裡生活過一般。不過這裡畢竟又有個藝術通感問題,像梁啟超先生所說:「凡讀小說前,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於書中,而為其書之主人翁……讀《石頭記》者,必自擬賈寶玉。」梁啟超把這叫「提」,用的是佛語,其實就是一種藝術哲學之通感現象。試問:誰又有過像賈寶玉那樣的生活?讀者中有多少是貴族大家庭中出身的?藝術作品的真實特性確實能夠吸引人,但在一部篇幅浩大的巨製作品面前,人們的耐力仍然是有限的。人們需要體驗,也樂於享受藝術體驗中的審美快感,但持續的體驗也會使人厭煩,甚至久了會使人感到疲倦。那麼什麼是重新喚起人們欣賞的動力呢?那便是追索----從人生意義來說它又是生命持續的動力。於是這就回到我們文章題目上來,《紅樓夢》中的圖讖在這裡起了不斷喚起人們追索的情趣。或者說它又是一種動力,尤其當這情趣與人們的感情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在這裡人們至為關心的並不是圖讖,而是通過圖讖提示的爾後的情節,是在這不斷展開的情節中小說人物將要面臨的命運。例如人物的愛情、婚姻,以及他們將要面臨的遭遇、所受的波折直至他們最後的結局,這往往都是人們不僅在藝術欣賞中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也十分關心的事。英國小說評論家愛‧摩‧福斯特在他所著《小說面面觀》中曾談到小說情節的含義,他說:如果我們問:「以後呢」這便是故事;若是問:「什麼原因」?那便是情節。實際一般小說讀者不僅關心「情節」,也十分關心「故事」。情節讓人細細地欣賞,獲得美的感受;而故事的意義則令人追索。追索有時也是一種美。在《紅樓夢》中,圖讖往往更多地起著「故事」的作用,而圖讖,則總是不斷地隱藏在情節中。大多小說都有故事的含義,不過《紅樓夢》常常借用圖讖來展示。

愛‧摩‧福斯特說:「情節是小說的邏輯面。它需要有神秘感,但神秘感的東西必須在以後加以澄清。讀者可以在撲朔迷離的天地中進行摸索,而小說家卻不能。他必須駕馭自己的作品。在這兒投下一線亮光,從那兒又留下一絲陰影。他還要不斷自問,用什麼辦法才能使情節取得最好的效果?他事前應心中有數,要置身於小說之上,動筆之前,要始終考慮到因果關係。」(《小說面面觀》,蘇炳文譯,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84頁)小說與故事不同處在於它往往先說出結果,然後再交待原因,這便是情節。小說必須打埋伏,有時也叫賣關子,這是一般小說家都懂得的。而這些,《紅樓夢》中都有,是不必一定要用圖讖方式的,脂硯齋常常用的批語:「伏線」,或「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等即是。如書中關於寶玉所佩帶的通靈寶玉,從一開始便常寫到,然而直到第八回和寶釵一起比通靈,才算詳細交待出來;又如第二十七回寫到小丫頭紅玉及四十一回寫「板兒抱著一個佛手」鳳姐女兒巧姐「便也要佛手」等;這都埋伏了後四十回的情節。不過,就《紅樓夢》來說,運用圖讖方式確實又是它十分得力的一個手法。它不僅運用得巧妙,而且嫻熟。

所謂圖讖方式,我們指的是那些帶有符驗預兆式的埋伏,就原因與結果來說它們是非邏輯關係,是先驗性的。這點與我們在一般小說中常見的那種因果關係不同。例如一塊石頭,儘管它是女媧補天時剩下未用的一塊(其實這已經超出生活邏輯),它確要到紅塵世界中經歷一番,而且必然是一場夢,所謂「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百境皆空」等等,這就是非現實邏輯關係。絳珠仙草原生於西方買河岸上三生石畔,有赤暇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不僅得以久延歲月而且又修成女體,這本身已帶有圖讖性質。絳珠仙草因得灌溉之恩轉世後以淚報還,雖看似是一種邏輯關係,然而它們本身即是不可能的。作者之所以創造這麼一個亞神話故事,不過是兆示後來兩位主人公的悲劇關係以及他們最後的命運而已。這兩個近似神話的故事放在全書開頭,一方面對這部書要寫的主人公和他們的命運做了提示,另一方面也給讀者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懸念。人們雖大致已知道這世上將要出現一個奇特的人物,並且他和另一個奇特的女子將要發生一場奇特的戀愛故事,大概還是個悲劇故事。但這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他和書中女主人公究竟是怎樣戀愛的?這愛情中有著怎樣的眼淚和心酸、怎樣的痛苦,以及為什麼會導致這樣的悲劇的?等等。這一連串問題,都是人們急於想知道的。於是,人們只好帶著這一大堆疑問,急迫地閱讀下去。這樣我們看到,作者頭一個目的其實已達到了。也許作者又同時意識到,小說中出現一個奇特的主人公以及發生一段奇特的戀愛故事,畢竟為一般作品所常見;故而又將石頭所經歷的故事梗概交待一遍,這便是甄士隱的「小榮枯」。「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此四句如按第五回體例,即應是甄士隱女兒英蓮的判詞,實際也是「推背圖」格式。不過既然甄士隱所歷「小榮枯」是預演《紅樓夢》整個故事的,因此這四句判詞也就有更大的涵蓋性,它與書中所寫賈府之整個命運結局不無關係。這樣,前面所交待提示的一段奇特戀愛故事就不再是一般才子佳人故事,而是將其放在一個不同尋常的社會背景中了。這是一個如夢幻般的背景,是一個由盛而衰的令人弄不明白的背景。由此,爾後在書中我們所看到的一切被描繪出來的現實,一切被描繪出來的人物,都是夢幻般的,也是常常讓人弄不明白其所以然的。第五回是小說主人公賈寶玉在世間的每個夢,如果按照石頭來到世間閱歷紅塵本身便是一大夢,這便是所謂「夢中之夢」。不過這個夢已不再僅是介紹主人公和他的一段奇特戀愛故事,它要兆示的已是書中將要出現的一群女子。這一群女子雖然個個美麗無比,卻都沒有好的命運。女子命運之不幸來自社會環境之不幸,因此每個不幸的女子都跟著一個不幸的環境。十二釵之圖冊和判詞,完全借用了迷信圖推背圖的形式,只是把推背圖「頌」的部分改成為詠唱的十二支曲。推背圖據說創之於唐代李淳風,他與袁天罡(綱)合作六十像,至第六十圖袁推李背而止,其頌曰:「茫茫天數此中求,世道興衰不自由。萬萬千千說不盡,不如推背去歸休。」以此而稱推背圖。推背圖每像下有圖,是明白畫出來的,不像《紅樓夢》只把圖中的內容描繪出來。從推背圖的畫兒以及下面俗語式的「詞」與「頌」,似乎它不僅流行於民間而且創自於民間;但《紅樓夢》第五回中眾女兒判詞及曲則完全是文學創作,無論其形式和內容都文雅得多了。應該說,十二釵判詞和曲在這裡都已不再是迷信符驗的圖,只不過是作者借用的一種藝術情節構思的形式。但由於全書的故事尚未真正展開,一個個人物也尚未在情節進展中充分地展現其性格;因此無論出現在這裡的人物命運兆示圖以及判詞、判曲等,都有一種提示作用。這提示便類似於預兆,特別是每個人物的遭際都和他們將要遇到的環境連在一起的。如「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說的是美麗溫柔的花襲人,她雖然多年與賈寶玉廝守相伴,最後卻嫁了優伶蔣玉菡。又如「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復魂返故鄉」;這說的是命運坎坷的香菱,一旦河東獅夏金桂來到薛家使她連一個妾的地位也難保住的時候,便只有死路一條了。十二釵正冊圖(包括詞、曲)預示了十二位主要女子之命運,它不僅預先揭示了這些女子在爾後故事情節中將要遇到的種種不幸,同時也預先告訴了讀者全書將要展開的情節。但讓人感到窒悶的是,這些人物的一切遭際好像都是先天命運都早已安排好了的,她們一個個不僅無法掙脫這種安排,甚至也無法通過自身加以改變。從這個角度看,它又確實是圖讖。就像今天一些人所講「宇宙全息論」,一個人一生下來就在一定的信息氛圍中,他的一生要經歷什麼和有什麼禍福、有什麼結局,都在從他還在胚胎時就已決定了 。

《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實際也是這樣寫的,其實他在整個藝術構思中,是早已「心中有數」的;在動筆之前,他早已考慮到了這種「因果關係」。他雖然用了圖讖的形式,但卻沒有為圖讖所左右。他是通過對社會觀察早已知道了人物的命運的,而且他完全知道,這些人物無論自己做什麼和怎樣做,都不可能改變社會現實早已為他們安排好了的命運,也就如命運圖讖纏在他們身上一樣。由此我們又看到,作者在這裡借用推背圖,也不是信筆而來的。這裡一方面包含著他巨大的藝術構思天才,同時又包含著他對殘酷的社會現實之控訴。「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有誰知道曹雪芹在這一個個近似荒唐的命運圖讖背後,竟包含有怎樣巨大的痛苦!第五回向人們提示的已不是個別人物的愛情,不再是什麼奇特的故事,它向人們展示了整個的家族和社會,預告了在這個不可改變的社會趨勢中,一個個人物不可改變的命運。而這無疑又給人們造成了追索;因為讀者究竟還不知道這一切是怎樣具體的發生的,他們也不知道作者將怎樣描繪這些動人的故事。

《紅樓夢》中的詩,總是與情感相連繫著,這使它不再是冷冰冰的單純兆示命運的符讖。第五回以書中主要女子為提示對象,第二十二回春燈謎則主要預示整個賈府家族的運勢。這些春燈謎也做得巧,從謎面到謎底,它不僅符合每個制謎的人物,又整個兒地兆示著家族。比如一「猴子身輕站樹梢」,就很形象地勾劃出了賈母高高地位和這地位的不牢;其謎「荔枝」又諧音「立枝」,為謎面做了註腳。「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讓人更清晰地看到了賈政的性格,同時又預示了他的尷尬處境。以下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寶釵燈謎的謎底分別爆竹、算盤、風箏、佛前海燈及更香,也是既符合每人的將來命運,又預示了賈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生活日後將面臨的前景。樹倒猢猻散,一切土崩瓦解,逃不過陰陽運數,像風箏一樣飄落無根,一個個將過著孤苦難熬的歲月,一切終成夢幻:這便是整個家族將面臨的現實,也是它們的命運。這整個兒籠罩的悲劇氣氛,又是《紅樓夢》一部作品的主調。

從第二十七回林黛玉賦《葬花吟》,讖語又進一步集中地用來對幾個主人公命運發展做提示。隨著情節的進一步展開,幾個主要人物的性格塑造尤顯得重要了,他們的思想衝突和感情糾葛不僅關係著全書的整個藝術結構,也關係著整個作品全部情節的完成。於是在我們看到的眾兒女生動詠《白海棠》、賦《菊花詩》、作《螃蟹詠》、填《柳絮詞》及黛玉獨自所作《秋窗風雨夕》、《桃花行》詩中,都層層不斷提示著人物爾後的命運。讀者一方面滿含情感地欣賞著這些生動感人的詩作,同時也不斷引起他們為瞭解爾後情節所造成的追索。

三、神秘思維問題

圖讖應源於《易》學中的象數派,在秦漢時有讖緯學。《周易‧系辭上傳》說:「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製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看來卜筮並非《易》的主要功能,或許只是後人加上去的。《易》之八卦,最早大概以也有推測或預測的作用,那大多僅是用在自然和氣候;因為據考證八卦圖即源始於人們參照星象、星座製作的地理方位圖以及四時季節氣候圖。後來它又成為人類制定曆法的依據,於是可以計算時日。根據古人的長年經驗,季節、氣候等變化是都可以推知的,因為宇宙運動終究帶有週期性。宇宙大自然之變化是緩慢的,預測也就有著相對地準確性。而後來人們將大自然規律推演至人類自身,於是「聖人設卦現象,系辭焉而明吉凶,剛柔相推而生變化」(《系辭上》),把對自然界的觀察預測引入人際關係,成為「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的人生命運預測。當然,它最早的含義也許在說明人生與大自然規律運行的關係,但後來的象數派便把這層關係也完全剝離開了。

《周易‧系辭》說「聖人設卦觀象,」《說卦傳》講「幽贊於神明而生蓍」;「蓍」即是「聖人設卦」之手段。《周易》是一部古代人類文化寶庫,又是一部哲學著作,其中充滿了辯證法,具有嚴密的邏輯性;然而這設卦的「蓍」的過程卻帶有極大的先驗性。《易》有八八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而揲蓍(古時也有龜占、星辰占等)過程中,「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有六十,當期之日。二篇之策,萬有一千五百二十,當萬物之數也」;這就有了較大的涵蓋性。於是偶然性與必然性相碰的機會大大增加了,卜筮就常能與人生所經歷的或將要經歷的情形相偶合。然而這中偶然性與必然性相碰的機會畢竟是不可知的,其間就產生了一種神秘感。與《易》內部存在的邏輯思維相較,這一部分便構成了神秘思維。人們必然經過超邏輯思維階段,才能進入完全現實的因果關係,這給《易》本身也帶來了巨大的神秘性。像數派實際就極力誇大了這種神秘性的作用,使一切都變得不可知的,一切成為先驗的。

《紅樓夢》中對於圖讖的運用,前面我們已說了它在情節構思中的妙處;然而同時也必須看到,它也給《紅樓夢》帶來了巨大的神秘性質。情節提示(或稱埋伏)中的神秘感能給讀者帶來更大的追索興趣;但畢竟又不應給讀者造成不可知的感覺,而圖讖本身就帶有不可知的品格,這無疑也會影響了讀者,常使他們陷入巨大的困惑。從整個作品流露的情緒來看,《紅樓夢》作者在情節構思中運用圖讖也並非屬純藝術思考,只怕他本身就在很大程度上相信命運。他是從面對的不可更改的殘酷社會現實中走入絕望的,終於相信命運早決定於一個人降生現世之前。另外一方面也由於我國自古以來就相信環狀循環的宇宙架構觀,這在徹底的唯物主義廣泛運用之前,是每個中國人都無力改變的。《紅樓夢》中運用圖讖,也跟它瀰漫著佛教輪迴思想(或也稱色、空觀念)一樣,都是一種消極思想的流露。它們也都給讀者帶來了一種消極的、悲觀的情緒感染。

圖讖的另一個缺點是它的模糊性。這其實也是圖讖本身的特點。為了使其中存在的偶然性與必然性有更多的相碰和機會,圖讖必須使它符驗的含義增大,讓它的圖讖、讖語或其他符號具有多義性,它可以這樣解釋也可以做另外一種解釋。使人感到它是合乎的,可以做任何一種似是而非的推測。《紅樓夢》裡的圖讖(包括讖語、讖詩等),由於基本上是屬於一種藝術創作手段,其符兆與目標之間因果關係比較明顯;一般來說,歧義較少。但其中也不乏語義含糊的,在這當中自然有作者創作的需要,同時也不排除圖讖本身的固有缺點(當然又不排除作者是有意這樣做)。比如前邊我們舉過的「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宵火滅時」的例子,人們便可以做出多種解釋。令人最困惑的應屬鳳姐判詞中「一從二合三人木」一句,至今人們的解釋不下數十種,卻終不能得到研究家或讀者的一致認可。目前人們對《紅樓夢》八十回以後部分已做過多種探佚,同樣達不到人們的一致首肯;這與續書(包括前八十回中)在情節上做了許多改動有關,另外畢竟也不排除前面的圖讖、讖語、讖詩常常具有很大的模糊性。例如元春判詞中「20年來辨是非」,從《紅樓夢》所寫情節考查,既不能說明元春只活了20歲,又難以計算出元春入宮後活了20年(元春實活了32歲);其實倒與全書所寫的年限(也即寶玉出家前年限)大致相合。又如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對於史湘雲來說,麒麟本是個符兆,而恰此回中寶玉又得了麒麟;脂評說「後數十回若蘭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後數十回我們不得見,「伏白首雙星」到底預示什麼,讀者中仍有很多分歧 。

《紅樓夢》中之所以有破不盡的謎,除了作者在創作中本身就對面前的社會現實有許多難解處外:只怕也與書中這些迷霧一般的圖讖以及圖讖本身具有的模糊性大有關係。這使人百般猜測,常常歧義紛多,而終無答案。另外則又因圖讖迷漫,使人造成錯覺,又將其範圍無限地誇大了。比如前面我們曾舉過的賈雨村所吟對聯:「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其中「玉」不過表示金錢或地位,而「釵」則代表美妝。總的意思,不過隱示著他對於飛黃騰達的期冀;其號「時飛」,就是待機而起的隱義。這裡把一個狂妄書生的野心和隨時尋找機會發達的心理已刻劃得淋淳盡致了。「玉」、「釵」的含義,儘管和書中主人公寶玉、寶釵的名字(所謂金玉緣)的含義是相同的,但這裡也僅僅用其含義而已,假如說這裡暗示寶釵嫁賈雨村,那麼前面「玉」又怎樣交待?《紅樓夢》中「玉」而名的除寶玉外又有黛玉、妙玉、哪個又待價而沽呢?《紅樓夢》中謎已夠多,只希望不要再人為地更多製造為好。這許還能使我們從《紅樓夢》紛繁迷霧中找出一些理清它的道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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