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 揚黛抑釵傾向

紅樓夢中的 揚黛抑釵傾向

紅樓夢中的 揚黛抑釵傾向

紅學研究

清張其信《 紅樓夢偶評》 曾說:「其筆下之作用,則以意淫二字為題,以寶玉為經,寶釵、黛玉與眾美人為緯。一經一緯,彼此皆要組織,妙在各因其人之身份地步,用畫家寫意之法,全不著跡,令閱者於言外想像得之。… … 其組織黛玉處,雖是寫意,尚屬實寫明寫,人皆看出,故有《 後》 、《 續》 等書。若寶釵一面,則虛寫暗寫,比黛玉一面,更覺無跡可尋。其實美人中以寶、黛二人為主,其組織處皆用雙筆對待之,故寶釵一面,人以為與寶玉無情,而為黛玉扼腕,非知《紅樓》 者也。」「後回組織黛玉是聞香,此回組織寶釵是聞香,故曰寫二人多用雙筆對待之。」俞平伯更明確地提出了「釵黛合一」說。他認為:「書中釵黛每每並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極情場之盛,必如此方極文章之妙。若寶釵稀糟,黛玉又豈有身份之可言。與事實既不符,與文情亦不合,雪芹何所取而非如此做不可呢?」(《紅樓夢研究》 )

「釵黛合一」說與曹雪芹的本意是符合的。第五回「正冊」題詩即將二人同詠:「可歎停機德,堪憐歎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一個偏於德,一個偏於才,二者都是曹雪芹所珍視的。至於〔終身悟〕 :

都道市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猶不忘世外殊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所謂「美中不足」,並非說賈寶玉不喜歡寶釵,而只是說他與寶釵的婚姻儘管「美」,但失去了林黛玉,畢竟是人生憾事。寶釵不能取代黛玉,黛玉也不能夠取代寶釵,這是因為,賈寶玉對她們的愛,其心理基礎是不一樣的。對寶釵的欣賞首先基於人類的生存需要:人要生存,就必須「賢」,必須按照文化規定來做人,否則就會被逐出正常的生活秩序;對黛玉的欣賞則主要基於人類的進化需要:完全遵守傳統的文化規定,人便喪失了創造性與活動,因此,某些不合乎傳統文化規範的言行,可能正是新的更健全的規範的萌芽。此外,「環肥燕瘦」,薛寶釵與林黛玉的風格相異的美,也是她們相互不能取代的原因。

曹雪芹兼重釵、黛,這一主觀意向曾由脂硯齋明確道出,比如庚辰本第四十二回回前批語:

釵、玉名雖二個,人只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矣。

第四十二回是釵、黛關係極為融洽的開始,此後《 紅樓夢》 還反覆渲染過她們姊妹般的傾肝巧膽的信任。比如第五十八回、

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托他(薛姨媽)照管黛玉,自己(薛姨媽)素性也最憐愛他,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湘館和黛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激不盡以後便亦如寶釵之稱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

這類文字既寫出了黛玉的純真,也見得寶釵的確厚道溫柔,不僅賈母、王夫人喜歡她,周圍下人敬重她,連黛玉也真心地愛戴她。毫無疑問:在曹雪芹的構思中,釵、黛二人不是對立的,而是互補的。「合一論」符合儒家的中庸原則,也符合曹雪芹的原意。

然而,揚黛抑釵傾向在《 紅樓夢》 評論中始終居於主導地位。高鶚續改《 紅樓夢》 ,就已通過部分情節,暗示寶釵的心地不是那麼善良,並讓讀者感到有個邪惡的「釵黨」存在。犀脊山樵《紅樓夢補序》 :「余在京師時,嘗見過《 紅樓夢》 元本,止於八十回,敘至金玉聯姻,黛玉謝世而止。今世所傳一百二十回之文,不知誰何倫父續成者也。原書金玉聯姻,非出自賈母、王夫人之意,蓋奉元妃之命,寶玉無可奈何而就之,黛玉因此抑鬱而死,亦未有以釵冒黛之說,不知倫父何故強為此如鬼如域之事,此真別具肺腸,令人見之欲嘔。」他稱高鶚為「誰何傖父」,自是不妥;但他指出續書才有「以釵冒黛」的情節,也許並非捏造。在高鶚以後,抨擊寶釵而同情黛玉的議論更是聯篇累犢,凡此種種,不必引述。

揚黛抑釵傾向的形成,與高鶚對《 紅樓夢》 的續改是有聯繫的,但追根溯源,包括高鶚的續改在內,都反映了一種共同的社會文化心理。它由相互聯繫的三個方面私匯而成,

首先,這是僧惡文化規範的一種表示人類社會一向存在著對文化的不端。人是文化的存在。人並非憑本能生活,而必須遵守待別的生存習慣,亦即按照文化規定來生活。儘管地球上曾經出現過多種不同類型的文化,但它們卻一致地向人提出要求:人成為人,成為從非自然產生的東西。我們必須不斷克服自己,以達到文化所標示的高度,我們必須努力進取,以滿足我們自己或他人對我們的期望。文化不停地向我們發號施令,壓制我們,逼我們上進,使我們越活越累。作為被壓制的一方,人的內心深處潛伏著反抗文化的傾向。人類希望減輕自己的負擔,活得快活些。因此,在歷史上,每隔一段時間,幾乎都有思想家挺身而出,呼籲大家放棄文化,回到一任本性行動的狀態。儘管人必須是文化的存在,放棄文化等於放棄人自己,但是,許多人仍然歡迎這類放棄文化、反對文化的宜言,他們願意得到寬慰,井熱衷於把文化提出的要求鄙薄為「世俗之見」。遠在先秦,《莊子》 雜篇《 盜跖》 就揚言:

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疾死喪憂患,其中開耳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弛過隙也。不能說其志意,養共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自然,林黛玉的人生內容並非追逐本能的暢適,但她沒有那種世俗的希冀寶玉宦達的念頭,卻是事實;賈寶玉所謂「天地靈淑之氣只鍾於女子」就因在他看來.女子較少被文化所傷,較少受到乏化的壓-—— 林黛玉正比較典型地體砌出這種自然的風貌。而寶釵則一再勸寶玉留意於仕途經濟做個「正聖」人,即做一個合乎文化規定的人。許多《紅樓夢》 評論者因此厭惡寶釵而親睞黛玉,比如塗瀛《紅樓夢論贊》 「世俗之見,往往以經濟文章為真寶玉,而以風花雪月為假寶玉,豈知經濟文章,不本於性情,由此便生出許多不可問不可耐之事,轉不若風花雪月,任其本色,猶得保其不雕不鑿之天。」許葉芬《紅樓夢辨》 :「人固不可無高人之行,然高人之行,人非之。人固不可有隨俗之見,然隨俗之見,人好之。黛玉、寶釵,殆其人乎?」其中隱含的正是對文化的怨意,希望從人應該履行的(或日按照文化規定應該履行的)行為準則中解脫出來。

其二,揚黛抑釵傾向是不滿於傳統的一種表示。人類是理性的存在。但被限定的某種對理性的解釋亦即傳統並不具有永恆的合理性,而失去合理性的傳統卻頑強地壓抑著人的個性的舒展。傳統一向被看作是神聖的、不可侵犯的,必須一代一代地往下傳。共同的傳統塑造了我們,後來者的獨創性由於傳統的擠壓而被限制住了。這當然是不合理的。正如不存在文化的永恆理想模式,也不存在人類的永恆理想模式。既然人曾規定過行為模式,那麼,人也能再規定行為模式。所以,我們有必要與傳統保持距離,以便肯定或否定傳統。在它不再有充足的存在理由時,我們可以改造它,或者放棄它。狂飆突進運動時期的一些浪漫主義作家甚至認為:意識和理性是我們的不幸,它窒息了我們的天性的深沉,並封鎖了我們最深的能量之流。它引導我們走向不可挽回的迷途,永遠不能刺穿並越過表層,它所帶來的總是人為的。受大體相近的想法驅使,中國的一部分思想家亦極力推崇擺脫傳統拘束的「狂」的人格。魏晉明末,都曾湧現出大量的逸出常規的「狂生」。周作人《陶庵夢憶· 序》 以為:「明朝人即使別無足取,他的狂至少總是值得佩服的,這一種狂到現今就一點兒都不存留了。… … 專以苛細精幹見長,那種豪放的氣象己,全然消失,那種走遍天涯找尋《水滸傳》 腳色的氣魄已沒有人能夠瞭解,更不必說去實行了。」擺脫了依循於傳統的「苛細精幹」,人生就能展開更為純樸渾厚的鏡界,據此,若干《 紅樓夢》 評論者斷定,率性而行的「無腸」的黛玉,其人生境界高於「外靜而內明,平素服冷香丸,覺其人亦冷而香」的處處照傳統行事的寶釵。朱作霖《紅樓文庫》 說:「雖得婦如釵,實無遺憾,然如釵者人得而妻之,如黛者人固不得而妻之也。不得而妻,而黛玉於是遠矣。」又塗瀛《 紅樓夢論贊》 卷三:「或問:『子之處寶釵也如何?』曰:『妻之。』… … 『處黛玉也將如何?』曰:『仙之。』」許葉芬《 紅樓夢辨》 :「黛玉近於薄,薄也而實厚;寶釵似乎厚,厚也而實薄。」他們的看法是一致的:擺脫了病態的理性束縛,生命可以臻於超世拔俗的高度。

其三,歷代權勢人物借文化規定為自身謀利益的行徑導致了尤其廣泛、強烈而持久的對文化的敵意。

文化與人的本能的矛盾在生活中常常呈現為言與行的不一致,或者心靈與言行的不一致。遠在文化的核心內容之一即「禮」產生時就已先天地具有這種品格。荀子《禮論》 指出:「禮起於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而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於物,物必不屈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所以,人之守禮,不是人的本性,而自始至終是在一種強制的狀態下。其「偽」是在情理之中的。荀子《性惡》 因此毫不諱飾地承認:「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於爭奪,合於犯分亂理而歸於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後出於辭讓,合於文理,而歸於治。甲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凡禮義者,是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偽」即「人為」,即文化的規定,是人塑造自己的模型。它不是依靠自然,而是依靠習俗。它產生於主觀善良的信仰,所認為的必然和應該。一句話,人為了完善自己而創造了知識的傳統、世界觀、道德風尚和社會秩序。「偽」的歷史作用是偉大的,沒有「偽」,人類可能永遠停留在野蠻的近似動物的狀態。

但是,文化規定的後果並不全是美妙的。「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 莊子· 胠篋》 )文化規定在許多情況下並不是自主的,而只是強大的現實階層的特別表現,或者至少從它獲得了方向和內容。換句話說,文化規定的目的不是要使整個人類昇華,而只是為了保護部分統治者的利益。季新《紅樓夢新評》 指出:

秦漢以來,所謂禮者,其精神全在千擁護專制,章章如此矣。抑非獨秦漢以來為然,即古先王之制禮,其意亦未嘗不在千是;考之《禮經》 ,不可掩也,特未如泰然以來之甚耳。

「成則王侯敗則賊」,統治者可以使文化規定服務於自己,這樣,文化就演變為部分人牟取私利的工具,而那些倡導並謹守文化規定的「聖賢」其目的也正是想從強權者手中得到一絲半粟的好處。因此,《莊子· 盜拓》 不無道理地認為歷史上的商湯、周武,均屬「亂人之徒」,而孔子等「聖人」則是靠迎合這些「亂人」以分取余潤,比起盜拓來,他們是更為險惡的強盜。盜拓指斥孔子說:「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縫衣淺帶,價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拓。」盜拓的意思是很明白的:我拓是坦率地做強盜,而你孔丘卻是以「文武之道」(文化規定)為工具來竊取富貴,外仁而內盜,真是方卑鄙了!太狡猾了!

在《 紅樓夢》 評論中,我們發現,對於薛寶釵的指責,最嚴厲的一種,正是罵她「偽善」以圖厚利,是外仁內盜的陰謀家。馮家青《紅樓小品》 言辭激烈地抨擊道:「寶釵其奸雄之毒者乎裡其於每卿,則教之憐之,推情格外,以團結之。誠知與賈母之親則不若黛玉,與寶玉之密又不若黛玉,唯故作雍容和厚之度,以邀時譽,而後之謀成志遂,使深卿死而不恨,吁可畏哉!' ,許葉芬《 紅樓夢辨》 亦云,「寶玉論婚,讀《 紅樓夢》 者,僉歸咎於鳳姐之贊成,王夫人之偏愛,而不知實賈母力主之,寶釵自致之也。黛玉非無家者,賈母接之於如海生時,愛之與寶玉等,此中原有深意。寶釵後至,雖有母而不能自媒,計唯有極力自炫,浸使賈母愛黛玉之心移之於己,斯不患錦標飛去矣,故處處力反黛玉之所為。黛玉尖穎,寶釵則渾厚,黛玉清高,寶釵則和同,黛玉多愁善病,寶釵則長樂永康。匪直此也,寶釵之於賈府,不過親戚往來已耳,而曲曲折折,仰體府窺,雖屬寄居,儼如作婦。金釗死,寶釵情願以己新製衣服為鹼,此探春姊妹所不能者,而寶釵能之。配藥需用人參,如尤氏、鳳姐所不能者,而寶釵能之。原書稱寶釵於日間於賈母、王夫人處,承色陪座,王夫人以事外出,會鳳姐病,寶釵晝則理事,夜則巡園,如並寶玉所不能者,而寶釵亦能之。書中又稱寶釵於女工常至夜半,此兩府婦女所均不能者,而寶釵獨能之。人家擇婦,德言容工而已,寶釵所為,全乎否耶?觀於賈母之言曰:『最好是寶丫頭。』絕非當面奉承姨媽,千真萬真,蓋已心許久矣。熙鳳之贊成,要是仰體聖意耳。」經過這祥的解釋,寶釵就不僅不是一個人格高尚的姑娘,而且比那些公然做壞事的傢伙更壞,因為她的所有善行背啟,都隱藏著不可告人的動機。文化規定先天捎來的「偽」的品格使部分讀者過分敏感,他們不相信竟有真心誠意追求道德完善的人。

結語:《 紅樓夢》 評論中的揚黛抑釵傾向,就其與曹雪芹原意的不符而言,它是不合理的;但作為一種社會文化心理的反映,卻值得我們重視。明清的幾部著名的古典小說中,作者所真心塑造的道德楷模如宋江、劉備,都有被罵作偽君子的記錄,把他們和薛寶釵放在一起考察,也許能得到更多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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