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繁葉茂
文學作品結構的任務,不僅在於使內容的表達集中、嚴密,而且在於使內容得以充分地展開。如果把《紅樓夢》的結構處理比做突出主幹,那麼它猶如一枝參天的大樹,在主幹之上,伸展出了繁郁茂密的枝葉。
《紅樓夢》的作者並不以描寫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故事為滿足,他還使讀者的視野擴展到賈府內外廣闊的社會中去。他穿插了馮淵、金釧、司棋、鴛鴦等一連串的屈死,在更廣泛的程度上揭露地主貴族統治下地獄般的黑暗。他寫了賈府的由盛而衰。由賈雨村和賈政的經歷暴露出封建官場中的醜態。由薜蟠、孫紹祖等商賈惡霸,更廣泛地描寫了上層社會的生活,刻劃了其他統治階層人物的醜惡靈魂。由劉姥姥三進榮國府和烏莊頭繳租等,部分地反映了當時的農村。此外還寫到家塾、寺院、當鋪等等。這形形色色都從小說的主線生發開去,既作為主線的映襯、補充和背景,也構成了小說豐富飽滿的政治歷史內容。
這麼多的次要人物和情節,應該怎樣穿插在小說的主線之中呢?它們都必須與主線有著內在的聯繫,而不至游離於小說的結構之外;要做到主次分明,在份量上表現得恰到好處;在這些條件下精練地勾勒出人物形象,說清故事;表現手法還必須生動多采,以抓住讀者。《紅樓夢》對於這些要求,大體上可以說是面面俱到的。我們這裡只從結構手法的角度,著重談談最後一點。
一般小說中常見的穿插,是用明寫、實寫的方式從正面展開情節,刻劃人物的,並往往需要轉換場景,「花開兩枝,各表一朵」,另起頭緒。這種方式在《紅樓夢》以前的章回小說中用得很普遍,但在以有機結構為特點、中心人物和情節首尾一氣貫注的《紅樓夢》裡,使用這種方式的機會並不多。只在六十四回至六十六回寫二尤,九十九回寫賈政放任江西糧道等少數章回,作者直接把筆鋒移向賈府以外,在《紅樓夢》的大部分篇幅內,一切次要的人物和情節都是穿插在榮寧二府,尤其是大觀園裡的,作者往往如隨手拈來,幾乎辨不出轉換的痕跡。即使是從正面描寫次要人物,作者似乎也盡可能地避免轉換場景、另起頭緒的方式,而是讓那些次要人物自己闖進主要人物活動著的場景中來,或者在主要人物的活動中自然地帶出次要人物。這個原則在小說第七回以後尤為明顯。如第七回寶玉隨鳳姐到寧府見秦可卿,才帶出了秦鐘,回榮府途中又寫了焦大,第八回他到薛姨媽處,除寶釵、黛玉,著墨寫到薛姨媽、李嬤嬤、鶯兒,後來回房,寫了晴雯、襲人,第九回寶玉上家塾,又帶出了李貴、賈瑞等人。這些人物的登場和他們故事的交待,都使人感到接榫自然,而無突兀之感。
更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大量使用了暗寫、虛寫,從側面交待的方法。人物並不登場,情節在場外推進,這些人物和情節只映帶在主要人物的對話行動之中。這樣穿插的優點在於節省空間,利於集中形象和文字。有時,在人物的對話中似乎無意地帶出了別的人物和事件。如甄家被抄一事,在七十四回搜撿大觀園時,先從探春與鳳姐等口角中露出兩句:「你們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下一回又從老嬤嬤向尤氏提起「才有甄家的幾個人來」,尤氏反問:「昨日聽見你老爺說:看見抄報上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傢俬,調取進京治罪,怎麼又有人來?」那時尤氏正忙於他事,剛好約略交待幾句便剎住,具其事而不煩。
暗寫、虛寫的方式,有時還是補充故事情節和刻劃人物的必要手段。試舉金釧投井至寶玉挨打一段為例。三十二回末了寫寶釵與襲人正談話,忽見䊸?個老婆子來說金釧投井死了,「前日不知為什麼攆出去,在家裡哭天抹淚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不著他,才有打水的人說:『那東南角上井裡打水,見一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還只管亂著要救,那裡中用了呢?」這裡約略地交待了金釧投井和發現的經過。三十三回接著賈政撞見寶玉,責備他見賈雨村「半天才出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然後是忠順王府長府官來索取琪官,此後又闖進賈環,說他見到井裡撈起屍首的景象。這些筆墨,都是交待構成賈政毒打寶玉的起因。這總共不到半回篇幅所要交待的事件是比較複雜的。一是金釧投井,這在榮府中也算得一個重要事故,可以想見當時震動全府,特別是數百奴僕們的情景;二是寶玉見賈雨村,當有客套及談話的具體內容;三是寶玉與琪官在交換汗巾後的情節,有琪官置買房產,兩人私交的發展與瞭解,後來琪官的逃亡。這三件事都是從人物的對話中帶出的,其中金釧投井及發現經過稍有細節,琪官逃亡隱約知其大概,寶玉見賈雨村只二、三句便一筆略過。這是因為金釧投井一事,作者主要的著眼點在各種人物的不同反映(與鴛鴦等人自殺的描寫各有分司,毫不雷同),而其他二事相對而言更是次要情節,因此都只作虛寫、暗寫。它們都起到了從側面刻劃寶玉反抗性格和揭露封建統治的作用,而表現方法則顯得錯落變化。其藝術上的成功處,還在於人物和場景都能十分集中,利於一步緊逼一步,構成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氛。
在續作後四十回中出現的孫紹祖,也是一虛寫、暗寫的實例。他是賈府的親女婿,卻始終不正式登場。只從迎春回娘家的哭訴,我們隱約地知道他一些淫亂、暴戾的行為。到一○六回,他丈人——賈赦被劾入獄,一些親友到賈府去探候,他理該露臉了,誰知只「見門上的進來回說:『孫姑爺打發人來說,自己有事不能來,著人來瞧瞧。說大老爺該他一項銀子,要在二老爺身上還的。』」(大老爺指賈赦,二老爺指賈政)這簡短的一筆,把這個「中山狼」的自私性格更鮮明地突現了出來。可見在特殊條件下,人物不出場也能表現其性格、形象。當然作者使用不同的結構方式安插人物描寫,主要是以人物在小說中的不同份量為依據的。
生活本身的豐富性和複雜性,要求作家從內容到形式都必須作出相應的反映。不論明寫、實寫還是暗寫、虛寫,如果單一地使用某種手法,情節的舒捲必然顯得不便,讀者也會感到單調乏味。《紅樓夢》則是錯綜交互地使用了多種多樣的手法。我們如果從頭至尾檢查一下賈雨村、薛蟠等人物穿插描寫在書中的不同處理,那將是很有啟發的。作者或把他們放在自己活動著的場所寫,或叫他們自己闖進賈府,或出諸他人之口,或見於他們的信札,或細緻描寫,或略一提名,這些線索如石經穿雲;盤紆曲折,時斷時續,忽隱忽現,極盡了變化。全書千頭萬緒的人物、細節,就由於作者創造性地運用了多種多樣的藝術手法,而得到了生動多采的表現。在嚴密緊湊的結構中能揮灑自如,尚覺游刃有餘,這不是高度純熟的藝術手腕,如何能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