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說「隱」——「甄士隱」新釋

紅樓說「隱」——「甄士隱」新釋

紅樓說「隱」——「甄士隱」新釋

紅學研究

《脂硯齋甲戍抄閱再評石頭記》(簡稱《甲戍本》)正文前面的《凡例》,原是「脂硯齋」為《石頭記》所寫的一分「讀法說明」,是「脂硯齋評」(簡稱「脂評」)的一部分。其中,有一段說:

「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夢幻識通靈』……為何不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以閱人之耳目哉?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提綱正義也。」

這段話以後迭經修改,加上了「賈雨村云云」之類的話頭。來和前文的「甄士隱」相對映,到了《庚辰本》以後,它已經成了正文的開頭。

「脂硯先生」開宗明義,就假借「甄士隱」和「賈雨村」的名姓,提出「真假」「隱顯」這兩對矛盾的觀念來。這實在是寫作《紅樓夢》與理解《紅樓夢》的關鍵所在。「真假」「隱顯」像一切對立的觀念一樣,原是互相映射,互相說明,而不能分割的。

可是,自從有了「紅學」之後,紅學家們一直只注意到「甄士隱」這一半,他們簡單地把「隱」理解為「隱藏」,好像在《紅樓夢》以外的什麼地方,隱藏著《紅樓夢》的「真事」,只要把它找出來,《紅樓夢》裡的一切疑問也就迎刃而解了。於是「索隱尋真」就成了紅學家們的第一件大事。他們將小說中的情節和各種歷史事實(包括曹家的家史)相類比,作出了五花八門的猜測。譬如胡適先生就認為《紅樓夢》是作者曹雪芹的「自敘傳」,《紅樓夢》裡的「真」也就是曹府裡真正發生過的事情了。

從情理上說,曹家當然有過許多「真事」。這些事,不用隱藏,《紅樓夢》的廣大讀者也不知道;而對曹家的知情人來說,這些隱私,又是再怎麼瞞也瞞不住的。哪裡用得著寫一部《紅樓夢》來隱藏真事呢?我們設身處地地替作者去想,是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的。

如果把「真假」、「隱顯」聯繫起來考慮,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一 「隱」是一種寫作方法

本文開頭引的一段文字,最早出自「脂硯齋」的《凡例》。那麼,要正確地理解「隱」,就應當先看看「隱」在「脂評」中的含意和它所適應的範圍。例如,十八回《元春省親》一段裡,貴妃很欣賞旦角齡官的表演,讓她再演兩出。總理女戲事務的賈薔要她演《遊園》、《驚夢》,她自己偏要演《相約》、《相罵》,「賈薔扭她不過,只得依她作了。」文間,有《脂評》說:

如何反扭她不過,其中便隱許多文字。

因為一個總管反扭不過屬下的戲子,實在是出人意外有些蹊蹺。這字裡行間便埋伏著一個賈薔與齡官之間的風月故事。作者雖然還沒有具體地描寫,可是聰明的讀者已經能夠從字裡行間想像出一個大概來。到三十回裡,寫一個伏天的中午,正當薔薇花盛開的時候,齡官獨個兒蹲在花下,一面哽噎地哭著,一面用金簪在地上一個接一個地畫了幾千個「薔」字。她竟然完全癡了,以致暴雨襲來,打濕了她的紗衣,她頭上都滴下水珠兒來,她還不知道呢!可見她對賈薔的愛是多麼的深沉了。到三十六回,又對他們之間的情誼作了正面的描繪。這後面的描寫便補明瞭前文「隱」去的內容。

劉勰在《文心雕龍‧征聖》篇談到寫作方法時說:

「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故知繁略殊形,隱顯異術,抑引隨時,變通會適,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

他把中國傳統的寫作方法,分作繁、簡、隱、顯四類。繁簡是指用語的多寡,隱顯是指義理的明顯和隱微。話說得多是繁,話說得省是簡;意思表達得彰明昭著是顯,意思表達得微婉曲折就是隱。

根據劉勰的說法*?我們可以說《紅樓夢》十八、三十、三十六回中都寫了齡官與賈薔的風月故事,只是在三十和三十六回裡寫得彰明昭著。用的是「顯」的手法;而在十八回裡卻寫得微婉曲折,用的就是「隱」的手法了。通讀「脂評」,我們可以看到,它所說的「隱」就是這樣一種寫法。它又被稱作「曲筆」、「反逆隱曲之筆」「隱微」、「隱秀」等等。所以,「脂硯先生」說:《紅樓夢》的敘事,「有隱有見(現),有正有閏」,至於「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雲龍霧雨、烘雲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見《甲戍本》一回眉批)也都是對「隱」這種寫法的形象的比喻了。

「脂硯先生」說,用「隱」的方法寫成的文章乃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隱去,則又有何妙文可寫哉?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筆。若通部中萬萬件細微之事俱備,《石頭記》亦覺太死板矣。故特因此二三件隱事,借未見真切,淡淡隱去,越覺得雲煙渺茫之中無限邱壑在焉。」(《戚序本》十五回夾批。)

他所說的「隱去」就不是什麼把曹家的事情藏起來,而只是把某些情節寫得撲索迷離,隱約含蓄一些,從而引起讀者的遐想,更感到無窮的興味而已。因此,「甄士隱」應當理解為:「把(《紅樓夢》的)『真』用隱的方法表現出來。」你要是以為「隱」就是「隱藏」,好像《紅樓夢》裡所有的情節都有一件曹家的實事和它對應,那就不但被「脂硯」蒙蔽了去,也被「石兄」蒙蔽了去。

二 生活的真和藝術的真

「脂評」中所謂的「隱」,既然是一種寫作方法,「隱去」的內容也就是紅樓的故事,「將真事隱去」的「真」,就是《紅樓夢》中藝術的「真」了。到家史中去索隱,上曹府裡去尋真,最多也只能找到一點作者在創作中所使用過的原始素材罷了。作者使用這些生活中的素材的時候,往往已經作了很大的藝術加工。例如,二十八回裡寫賈寶玉、馮紫英、薛蟠、蔣玉函和妓女雲兒等人一塊兒在馮紫英家喝酒,薛蟠三杯下肚,不覺忘了情,拉著雲兒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樣兒的曲子唱個我聽,我吃一罈子如何?」寶玉笑道:「聽我說來,如此濫飲易醉而無味。我先喝一大海,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說著拿起海來,一氣飲乾。寫到這裡,《庚辰本》上有眉批說:

「大海飲酒,西堂產九台靈芝日也,批書至此,寧不悲乎?壬午重陽日。」

按照這條批語來說:「西堂產九台靈芝而大海飲酒」便是寫寶玉大海飲酒所根據的素材了。作者在運用這個素材的時候,已經把「西堂產九台靈芝」這件曹府當年的大事略去,又把家中飲酒改為在朋友馮紫英家飲酒,還添了戲子和妓女作為陪客,和生活中的素材相比,小說已經寫得面目全非,絕不是曹府家事的「實錄」了。找出這樣一條生活的「真」來,對理解《紅樓夢》又有多大的價值呢?

再如四十八回《呆霸王調情遭苦打》一節寫薛蟠在賴大家的宴席上犯了「情誤」的舊病,去挑逗柳湘蓮遭到一頓苦打,他不好意思再見人,便借口出去做生意,好去躲幾天羞。對這個情節,《脂硯齋》有一段評論說: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減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青春罹禍,命運乖蹇,至為側室,且雖讀書,不能與林,湘輩並馳於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豈可不入園哉?故欲令入園,終無可入之隙,籌畫再四,欲令入園,必呆兄遠行方可。又呆兄如何方可遠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萬人想不到自己忽一發機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 之一字,乃呆素所誤者。故借「情誤」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遊藝之志已堅,則菱卿入園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園,是寫阿呆情誤;因欲阿呆情誤,先寫一賴尚榮,實委婉嚴密之甚也。脂硯齋評。|作者安排這樣一個情節,就不是在描摹生活中的那一位「呆霸王」調情被打的事跡,而是為了展開香菱的個性,「籌畫再四」才寫出來的精彩的一節。「籌畫再四」,就是在進行藝術的創造。作者所竭力追求的,已經不是描摹一種生活素材所規定的「真」,而是在創造藝術的「真」。

《紅樓夢》十二回裡,對「真」和「假」作了更生動、更透闢的說明。這一回裡,寫賈瑞病重,有一位跛足道人送他一面鏡子,鏡子正反兩面都可以照人。鏡把上還鏨著:「風月寶鑒」四個字。道人囑咐他:「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它的反面,要緊要緊。」

賈瑞拿起「風月寶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骨立在裡面,唬得連忙掩了。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兒站在裡面招手叫他。賈瑞心中一喜,蕩悠悠地覺得進了鏡子,與鳳姐雲雨一番,如此三四次,賈瑞便不會動了。眾人上來看看已經沒了氣。賈代儒夫婦哭得死去活來,大罵道士:「是何妖鏡!」遂命架火來燒。只聽鏡內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

《風月寶鑒》原是《紅樓夢》的別名,鏡子所說的「假」和「真」,也就是《紅樓夢》一書的正面和反面了。書的正面,有一位漂亮可愛的鳳姐兒在向你招手呢!這是「假」;書的反面立著的骷髏骨,才是「真」呢!這就是所謂的「好知青塚骷髏骨,便是紅樓掩面人」了。「真」和「假」原是一體,它們的論域(universe of discourse),也就是它們的適用範圍,是完全相同的。是一個正概念和一個負概念。它們類似於我們所說的「現象」和「本質」,類似於近代語言學裡所說的表層結構和深層結構(saface-structure & deep-structure),也就是「《易》有四象」中的「實像」和「假象」了。這樣看來,「甄士隱」的「真」便不等於曹府生活中的「真」,也不可能藏在《紅樓夢》以外的什麼地方;「甄士隱」的「隱」,只不過是用「隱」的手法,把藝術的「真像」寫在《紅樓夢》的反面而已!

三 復意為「隱」

《文心雕龍‧隱秀篇》說:

「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隱以復意為工。」又說:「隱之為體,義生文外。」「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

南宋‧張戒《歲寒堂詩話》引本篇佚文說:

「情在詞外曰隱。」

劉勰認為:「隱」這種寫作方法,是以「意義的復合」為特徵的。當作者的才情得到很好的發揮,寫出美妙的篇章的時候,除了字面的含意以外,在一定的語言環境中,還會有某種新的意義,從語言的相互聯繫中產生出來形成「意義的復合」,這就是「隱」這種寫作方法的語言特徵。構成這種復合的雙重意義,《紅樓夢》裡稱之為「真」與「假」。那膚淺的假象明白地寫在文章的表面,是為「假語村言」;那文章深層的意蘊,藏在書的反面,讀者必須好好想一想才能明白的,就是「甄士隱」了。二者反差越大,文章就越有趣,對生活的揭示也越發深刻。例如第二回裡描寫的那「智通寺」的老和尚是「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這便是他的「假象」;可是你看他門上的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要回頭」,就知道他一定是一位飽經風霜,深通世故,「翻過觔斗」來的人物,這才是他的「真像」呢!

四 「《易》有四象」是「隱」的哲學基礎

《周易》上說:「《易》有四象,所以示也。」唐‧孔穎達《周易正義一?引莊生的解釋說:「四象,謂六十四卦之中有實像,有假象,有義象,有用象。」這種「四象」的理論,認為同一個「卦」,可以通過「真」、「假」、「義」、「用」等等不同的「像」表現出來,成為一個意義的多面體。這就是《紅樓夢》中,「真」與「假」的淵源,是構成「復意」的理論依據,是「隱」這種寫作方法的哲學基礎。劉勰說:

「夫隱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故互體變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潛水,而瀾表方圓。」(《文心雕龍‧隱秀》)|他認為「四象」之間存在著某種演繹關係。真、假、隱、顯,是可以按照一定的規則,相互推導出來的。就像水底藏著珍珠和玉石,水面上便會呈現出圓形或方形的波紋,人們看到水面的波紋,就可以找到水下的珠玉。例如,《紅樓夢》裡《送宮花賈璉戲熙鳳》一節說:

「(周瑞家的)遂越過西花牆,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中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兒叫他往東屋裡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腳往東邊屋裡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搖頭。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周瑞家的雖然一直沒有上鳳姐房裡去,可是從丫頭、奶子的神情和那邊傳來的笑聲,賈璉的聲音,以及平兒拿大銅盆出來要水等等,讀者也可以猜出鳳姐房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了。脂硯齋在這兒讚揚作者道:

「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鳳俊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柳藏鸚鵡語方知」就是「隱」這種寫作方法的形象的說法了。

五 「隱而顯」——「隱」的修辭特徵

上一節裡,對鳳姐房裡的事沒有直寫,這是「隱」;可是她房裡發生了什麼事,讀者卻很清楚,又是「顯」了。「隱」這種寫作方法,如果不同時具有「顯」的一面,它就沒有存在的價值。所以準確地說:應當把「隱」這種寫作方法叫做「隱而顯」的方法。

1.「隱而顯」的歷史淵源

中國古籍中有許多關於「顯」和「隱」的議論。《周易‧系辭》說:「其事肆而隱。」王弼注曰:「事顯而理微也」「肆而隱」也就是「顯而隱」。《禮記‧表記第三十二》說:「君子隱而顯。」《中庸》篇也有「莫見(現)乎隱,莫顯乎微」的說法。及至《春秋左氏傳》裡把《春秋》的寫作方法概括為《春秋五例》這就是《紅樓夢》裡所謂的「史筆」了。劉勰說「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文心雕龍‧征聖》)他把「《春秋》五例」看作用「隱」的另一個楷模。

《左傳》成公十四年九月說:「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聖人孰能修之?」這是關於「《春秋》五例」最早最完善的記載。「微」訓「隱匿」,「晦」是「幽暗」,「婉」有「隱約」的意思;「志」是「識知」,「顯」和「章」(彰)」都可以解作「明」。錢鍾書先生說:「『微』、『晦』、『不污』,意義鄰近,猶『顯』、『志』『成章』『盡』也。『微』之與『顯』,『志』之與『晦』,『婉』之與『成章』均相反以相成,不同而能和。」(《管錐編‧左傳正義‧杜預序》)所以,《左傳》昭公三十一年冬便把《春秋》的寫作方法概括起來,說:「《春秋》之稱,微而顯,婉而辯。」董仲舒《春秋繁露‧竹林》也說:「《春秋》……甚幽而明,無傳而著。」 ?幽而明」也就是「隱而顯」了。把「《春秋》五例」概括起來說:「史筆」的修辭特徵就是「隱而顯」。

「隱」和「顯」也是佛乘中的重要範疇。如來說法,便有「顯了」「隱密」兩重含意。「顯了」是字面分明顯然,顯說是為了方便;「隱密」才是說者本意之所在,密隱於文內,密意才是真實。所以,梁代高僧僧佑《弘明集後序》中有「夫神化隱顯」之說,《慈恩法師傳卷一》也有「驗之聖典,亦隱顯有異」的說法。《五燈會元》記敘禪宗西天二十七祖之中竟有四位祖師臨終的偈語是以「隱」「顯」相傳的。這些偈語是:

(1)迷悟如隱顯,明暗不相離。今付隱顯法,非二亦非一。 ——富那夜奢

(2)隱顯即本法,明暗元不二。今付悟了法,非取亦非離。 ——馬鳴

(3)非隱非顯法,說是真實際。悟此隱顯法,非愚亦非智。 ——迦毗摩羅

(4)為明隱顯法,方說解脫理。於法心不證,無亦無喜。 ——龍樹|說明隱顯相隨,不可分割,它們是非二亦非一的。非二是同一性,非一是差異性。既是同一又有差異性就是一種辯證的關係了。這真是領會佛法的樞紐所在。《紅樓夢》裡說:《五燈會元》是賈寶玉「幾部向來最得意的書」之一。《五燈會元》中關於「隱」「顯」的偈語對於曹雪芹創造他那「真假兩置,隱顯相尋」的創作方法,也應該是不無幫助的吧!

就是《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也受到佛籍的極大的影響。他與梁代高僧僧佑相居處十餘年。僧佑示寂以後,劉勰為他撰寫了碑文。以後,劉勰也出家為僧,名叫慧地。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左傳正義‧杜預序》中說:「竊謂五者(按:即「《春秋》五例」)乃古人作史時心響神往之楷模,殫精竭力以求或合者也。雖以之品目《春秋》,而《春秋》實不足語於此。」又說:「『五例』者,實史家之懸鵠,非《春秋》所樹范。」在這樣一個基礎上,劉勰卻能在他的《文心雕龍》中,對「隱」的寫作方法作出如此精闢透徹的分析,雖出於個人的天才,也可能對佛藉有所借鑒吧!

2.「隱而顯」的寫作方法在《紅樓夢》裡的運用

戚蓼生在《石頭記序》裡說:《紅樓夢》「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甲戍本》後面有進士濮文暹、濮文昶兄弟的跋語說:「《紅樓夢》雖小說,然曲而達,微而顯,頗得史家法。」他們都認為,運用「隱(微)而顯」的「史筆」,乃是《紅樓夢》最重要的修辭特徵。俞平伯先生在1964年寫的《題石頭記人物圖》一詩中說:「隱避曾何直筆慚,《春秋》雅旨微而顯。」說明他也注意過《紅樓夢》的這一修辭特點。在《石頭記》的「脂硯齋評」裡,「史筆」又被稱作「《春秋》筆法」、「《春秋》字法」、「史公用意」、「反面《春秋》」等等。例如,在《紅樓夢》十三回的最後的「總評」裡,《甲戍本》說:「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庚辰本》上卻說:「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可見,用「史筆」去描寫,總是要將一些細節「隱去」;而所謂「隱去」,又是要把藝術的「真」,用「隱而顯」的方法表現出來了。既然是真「隱」而假「顯」,那麼,運用「隱而顯」的寫作方法,就總是以某種語言上的矛盾作為自己的特徵的。如果「隱」、「顯」完全相同,成為一句話的重複,這種「隱而顯」的寫作方法,就沒有任何趣味可言了。

(1)「《春秋》字法」。它是以某字(或詞)和周圍的語言環境之間的矛盾為特徵的。乍看起來,這話說得不大妥帖,細想起來,卻有深意。例如,《紅樓夢》十三回裡說:可卿死後,「這日親友來的少,裡面不過幾位近親堂客,邊?夫人、王夫人、鳳姐併合族中的內眷陪坐。有人報說:大爺(賈珍)進來了,嚇的眾婆娘忽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本族的內眷」和「近親的堂客」見了本族的大爺,原是用不著「藏之不迭」的;出現這種情況,一定是這些日子裡,賈珍在女人中間幹了不少可恥可惡的勾當。眾婆娘藏之不迭,寫得清楚明白,是「顯」寫;賈珍這幾日在婦女中間多麼放肆,並沒有明寫,讀者只能從婆娘們的行動中推測出來,這就是「隱」了。然而,它卻是作者命意之所在。這一層意思,不但是「隱」的,而且是模糊的。因為讀者只能推測賈珍幹了那一類醜事,卻不知道他具體地幹了那些事。所以這「隱」的值,就只能是一個模糊的集合了。這大概也正是「隱」這種寫法的一個特徵吧!

再譬如,四十五回裡,寫惜春要畫大觀園,於是「寶玉每日便在惜春這裡幫忙。」此處,《庚辰本》上有「脂硯」的夾批說:

自忙不暇又加上一個「幫」字,可笑可笑。所謂「《春秋》筆法」。|賈寶玉是侯門的公子,坐享著潑天的富貴,並沒有什麼正經事兒要他去做,是一個「富貴閒人」。他所謂的「忙」,不過是混在女孩子中間,討個好兒,調個胭脂膏子,給誰梳個頭,吃點人家咀上的胭脂罷了。這些閒言功德的事兒竟使他忙不過來,還要撥出時間到惜春那裡去「幫忙」,此處用「幫忙」二字一點,寶玉這個「無事忙」的大閒人就更加地閒態可掬了。豈不可笑。這當然是一種「《春秋》筆法」。

(2)互文見義。晉‧杜預在《春秋左氏傳序》裡,解釋「微(隱)而顯」說是「文見於此,而義起於彼。」他認為把文章分作「彼」、「此」兩部,互相映射而顯示出內在的意蘊來,乃是「隱而顯」的最典型的手法。這就是戚蓼生所說的「注彼而寫此」。(《石頭記序》)

例如,秦可卿死前,有一大段關於她生病求醫的描寫。一位學問最淵博,醫理極深,且能斷人生死的張友士大夫,才斷定她絕不是喜,而是一個極大的症候。不過,大夫說:「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這是九月上旬的事兒。過了沒幾天,鳳姐兒就遇上賈瑞,聽了他不三不四的一篇鬼話。鳳姐兒因為他無故調戲自己,於是調兵譴將,將這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橫加捉弄,害得他「心內發膨脹,口中無滋味,腳下如綿,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晝常倦,下溺連精,嗽痰帶血,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倏又臘盡春回,這病更又沉重。」最後終於病死。這就是《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的故事。把它插在可卿的情節之中,看來真是極扯淡,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可是你仔細一想,賈瑞從見到鳳姐到死,前後一年有餘,把這段時間,映射在張友士大夫的話上,可卿的病,就應當早已全愈了。所以,當「二門上傳事雲板連叩四下」人回:「東府小蓉大奶奶沒了」。閤家的人就「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要是她一直病體沉重,即使死了,又有什麼「納罕」可言呢?作者在講述賈瑞的故事時多次地交待了時間,如「九月半」「十一月卅日冬至」「不上一年」「臘盡春回」等等,雖然沒有提到可卿,實際上是在用另一種形式,對她的病情作出交待。這不正是典型的「文見於此,而義起於彼」嗎?只是寫得極「隱」,使讀者容易忽略罷了。在這一段裡,求醫問病,似乎病是可卿死去的根由,這是「假」;只有細讀賈瑞的故事,才知道生病與她的死無干,這才是「真」。而她死去的「真像」,卻被作者「隱」寫在第五回的判詞和判詞的插畫裡,寫在《紅樓夢》十二支的」畫梁春盡落香塵」的六朝式的詩句之中,鐮?在一百一十一回裡。這一回說:

「鴛鴦女在賈母套間裡,只見燈光慘淡,隱隱有個女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問她是誰,也不答言。仔細一看覺得冷氣襲人時就不見了。鴛鴦細細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裡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怎麼又上吊呢?」|這裡寫的是一個鬼上吊的故事。真是十分荒唐,十分扯淡。所以它是「假」;它的「真」隱在「又」字的後面。「黛玉又哭呢」,說明她哭了不止一回;「焦大又罵呢!」則焦大罵大街不是一次;「(可卿)又上吊」是要點明:那美麗、溫柔的秦可卿原是自縊身亡的。這樣,才補足了十三回裡運用「史筆」所「隱去」的內容。

七 「隱」開拓了無比廣闊的藝術空間

《紅樓夢》裡原是「真事隱」而「假語存」的。真隱而假顯。隱顯和真假聯繫在一起,隱顯之間,就不應當是相同的而應當是相異的了。作者利用這種差異開拓了無比廣闊的藝術空間,讀者從這種差異之中,也找到了無窮的藝術趣味。這樣,就調動了讀者的思維的能動性,讓他們「捫毛而索骨」,循「假」以求「真」,從表層的描寫,一直探索到文章的深層裡去,從而開拓出一個無比開闊的「隱」的世界來。

1.循「假」而求「真」

例如,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的一節裡,說的是正當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林黛玉焚燒了多年的詩稿,割捨了心裡的癡情,哭干了眼中的淚水,一縷香魂隨風而散,於是她也就氣絕了。而在這以前,賈母還責備她說:「若是她心裡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她了」這是多麼的驚心動魄。可是,你如果注意到隱在判詞、戲名和夢幻中的藝術的「真」,黛玉的真正的結局還要悲慘得多呢!她的判詞說:

玉帶林中掛|玉帶林,倒過來念就是林黛玉;林中掛,自然是上吊而死了。所以,第十八回裡寫元春省親點了四出戲,第四出戲是《牡丹亭》的《離魂》。《己卯本》這下面有「脂硯齋」的雙行夾批:

「伏林黛玉死牡丹亭中○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節有「過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葯圃,入薔薇院,出芭蕉塢」的描寫。這兒原是一片曠野,要是黛玉竟死在木香棚和芍葯圃之間的牡丹亭裡,自然是上吊無疑了。這才是黛玉真正的結局。二十三回裡黛玉說到「花塚」時,《庚辰本》有側批說:「好名色。新奇。葬花亭裡埋花人。」這「葬花亭」就是牡丹亭嗎?看來,這裡也就是黛玉的葬身之地了。

沿著這個思路想下去,我們就會發現在《薛寶釵羞籠紅麝串》這一節裡,有一段非常有趣的文章,說:寶玉在賈母處見到寶釵:

寶玉笑問道:「寶姐姐,我瞧瞧你的紅麝串子?」可巧寶釵左腕上籠著一串,見寶玉問他,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寶釵和黛玉對寶玉來說都是表姊妹,而膀子長在黛玉身上就能摸,長在寶釵身上就摸不得,甚至羨慕得呆了也不能摸,這是什麼道理呢?要是注意到這一條摸得、摸不得的界限,那麼,八十二回裡,黛玉夢見寶玉對她說的「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裡來」的話,也許,正是藝術的「真」呢?要是這樣,黛玉死前老太太說的一番話可真是誅心之筆了。

這樣,作者用「真隱假顯」的辦法,同時寫出了兩個不同的黛玉死的故事。這就是戚蓼生在《石頭記序》裡抉?說的「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一個聲音唱出了兩重不同的歌,一隻手寫出了真書和草書兩種不同的字體)這真是文學史上「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了。

2.展示未來

例如,賈府的結局,在《紅樓夢》十二支的〔收尾‧飛鳥各投林〕中說是: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賈家最後應當是一敗塗地,「樹倒猢猻散」。可是在一百二十回裡卻說:賈政在回家的途中,正逢那天乍寒下雪,船停在毗陵驛的一個清淨的去處。忽見船頭微微的雪影裡面,寶玉光頭赤腳,披一件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拜了四拜,站起來打個了問訊,便跟著一僧一道飄然登岸而去。賈政追他不上。

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這種景物的描寫,並不是賈府的結局,它就是對前文的「假對應」了。而具體描繪的賈府的結局乃是寶玉和侄兒賈蘭,同時考上了舉人;皇上又下了赦罪復職的「恩詔」;後來,寶玉的兒子賈桂和侄兒賈蘭都當了高官。對照賈府的判詞來說,這種結局自然是一種「假象」。然而,《紅樓夢》裡的「假」與英語false的含意並不盡相同。「假象」只是「《易》有四象」裡真像、假象、義象、用象中的一個階段而已。《紅樓夢》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又說:「(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甲戍本》在這兒有一條側批說:「早為下半部伏根。」所以,到抄家的時候,御史參劾賈府,用詞十分嚴勵,說是:「交通外官,恃強凌弱,縱兒聚賭,強佔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等等。可是到皇上做結論的時候,往往為賈府開脫,說賈赦與平安州是姻親往來,並未干涉官事;石呆子自盡,亦系瘋傻所致,與逼勒致死有別;尤二姐是自願與張華退婚給賈珍之弟當小老婆的,並非強佔;尤三姐是羞忿自盡,並不是賈赦逼勒致死等等,都從輕發落了。看來各大家族「扶持遮飾,俱有照應」也都起了作用。在這種情況下,賈府在受到打擊之後,一度復職起用,甚至「蘭桂齊芳」也都是不無可能的。可是,這罪惡的賈府,並不會吸取往日的教訓,一旦僵而復甦,還會沿著過去的老路繼續地走下去,不走到一敗塗地的悲慘境地是不會罷休的。作者在這裡用「隱而顯」的手法,化有為無,化實為虛,化具體為模糊,在「蘭桂齊芳」到一敗塗地之間留下一塊藝術的空間,讓讀者去自由地馳騁自己的想像,這就是所謂的「無為有處有還無」了。

3.「隱」是言外之意,它是對正文的補充

例如襲人的判詞是

枉自溫柔和順,空言似錦如蘭。堪羨優伶有福,可歎公子無緣。

前面兩句寫的是她對寶玉的溫存體貼,後兩句寫的是她嫁給蔣玉函的事兒。因為有後面這一手,前面的千種好、萬種好都成了「空」、「枉」都成了「假」。襲人的性格,就是由「真」「假」兩面組合而成的。細讀判詞的最後兩句,你就知道:嫁給那「有福」的優伶,而拋棄「無緣」的公子,正是襲人的選擇,即使寶玉不出家,賈府敗落以後,襲人也會這樣做的。所以,寶玉對鶯兒說:「傻丫頭……你襲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封建社會裡,講的是「好女不嫁二夫」。所以,襲人改嫁以前似乎也有過死的打算。可是死在賈府,「倒把老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死在娘家,「豈不又害了哥哥」;死在蔣玉函家,「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因為「真無死所了」,襲人終於成了蔣玉函的太太。這一段最後有兩句詩挖苦她說:

千古艱難唯一死, 傷心豈獨息(襲)夫人。|稱襲人為「夫人」,是點明她與寶玉有肉體關係。「豈獨」二字就說明:面對著死的艱難,而不得不幹出一些「不好意思」的事來的,還不只襲人一個呢!這就須要讀者好好地琢磨了。因為在《紅樓夢》裡,襲人這個人物寫得未免太實,而把她和其他人物聯繫起來,文章就空靈了。所以採用「隱而顯」的寫法,則實寫之處無不空靈,空靈之處又無不征實了。

把作者「隱」寫在判詞裡、夢裡、詩裡、燈謎裡、牙讖裡以及種種描繪之中的藝術的「真」加在一起,就在《紅樓夢》的背面構成了一個無比碩大的「隱」的世界。它是《紅樓夢》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是作者進行創作的基礎,它制約著《紅樓夢》的情節。例如,要是秦可卿不是「淫喪天香樓」的話,閤家人的「納罕」和「疑心」就沒有道理了。它像人們腳下有一個無比碩大的地下湖泊,雖然看不見,可是家家的井水都和它汲汲相關。所以,對「隱」這種寫作方法的理解,實在是閱讀《紅樓夢》的津梁。要是作者不採用「隱」這種寫法,廣大讀者對《紅樓夢》的興趣也許不會這樣的經久不衰而聚訟紛紜吧!

李錫胤教授翻譯的ernest hemingway的傑作《the old man and the sea》的前面,有刁紹華先生的譯序:《人生來是不能被打垮的》。其中有一段說:

「海明威(e‧hemingway)是一位非常獨特的藝術家。他曾把文學創作比作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認為作品用文字直接表現出來的只是『露在水面的八分之一』,而『隱藏在水下的部分』,則是『八分之七』。也就是說,作家在浩翰的生活海洋中選取、提煉最富有特徵的事件和細節,將自己主觀的態度和感情隱蔽起來,客觀精確地勾勒出一幅幅生動而富有實感的生活畫面。這些用文字直接描繪出來的生活畫面,是作品看得見的『八分之一』,像顯露在水面上的輪廓清晰,晶瑩透明的冰山一樣,鮮明突出,生動逼真,給讀者造成一種意境,喚起他們以自己的想像力去開發隱藏在『水下』的『八分之七』,在強烈的感受中對現實生活作出自己的結論。」|所謂冰山「露在水面的八分之一」與「隱藏在水下的八分之七」,就是海明威的「顯」與「隱」了。那需要讀者以自己的想像力去開發的「隱藏在水下的八分之七」,就正是我們所說的「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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