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祭祖與寶玉過生日的文化意蘊
當今,在探討世界多元文化怎樣和諧共處的問題時, 人們對中國傳統」和」文化的積極價值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紅樓夢》作為集傳統文化精華於一身的偉大作品,其作者曹雪芹對「和」文化的體悟與思考應該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在紅學史上,對這個問題的研究幾乎還是空白。當我們關注這個問題時,就會驚異地發現:《紅樓夢》所包含的「和」文化意蘊真是太深刻,太精彩了!這個「和」文化的寶藏理應得到人們深入地挖掘與闡釋。
當然,文學作品的思想、文化意蘊不是用抽像的概念、理論來表達的, 而是通過構置生動的情節,塑造獨特的藝術形象來展示的。理解與把握《紅樓夢》這樣偉大作品的思想、文化蘊涵,需要研究者對作品的故事情節及其塑造的藝術形象有深入細緻的剖析與領悟。這裡我們以小說的兩個重要情節,即:賈府祭祖與寶玉過生日,作為研究《紅樓夢》「和」文化內涵的切入點。曹雪芹通過這兩個情節的設置,表現出兩種意趣迥別的和諧內涵:一是崇禮致和,一是崇情致和;展示出兩種鮮明的審美意象:一是「治人」,一是「成人」。在二者的對照中,作者表達了對傳統「和」文化的深刻感悟與超越,其卓越的思想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給後世以深刻而久遠的啟示。
一
《紅樓夢》的作者對傳統「和」文化的體悟與超越,有著豐富的思想基礎和深刻的歷史背景。
我們知道,傳統「和」文化的思想內涵豐富而雜糅, 歷史上各家各派對「和」的解釋也各不相同。其中,儒家的和諧觀對中國人的思想、生活、行為方式影響最大。《禮記·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1(P98)「致中和」就是儒家和諧觀的基本內容。以淑世拯人為己任的儒家認為:「致中和」,「『天地』便『位』,『萬物』便『育』」。那麼,儒家「天下達道」之「和」的內涵到底是些什麼呢?對此《中庸》有明確解釋:「天下之達道五。……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即要求君敬臣忠,父慈子孝,夫義婦順,兄友弟恭,朋友誠信。顯然,這是從倫理角度為「和」作出的定義。那麼,如何實現這種「和」呢?儒家不但有自己的偉大抱負,還拿出了一套可以實行的具體辦法,這就是「制禮作樂」。在實際的應用中,尤其突出禮的作用。中國禮制之繁複在世界上稱得上首屈一指,故有「禮儀之邦」的美稱。而在眾「禮」之中,儒家與歷代統治者最推重的、且在民間影響最廣泛的莫過於祭祖之禮。為什麼呢?因為在宗法社會中,祭祖之禮是調節人與人,人與社會關係,維持家族與社會穩定、和諧的一個法寶。祭祖之禮,通過血緣之親,用共同的祖先把人們凝聚起來,具有極強的親和力、感召力。同時,祭祖之禮,又強調血緣的遠近,通過嚴格的等級把人們分別開來,規定著人們的名分,規範著宗族內部的秩序。祭祖之禮強調血緣之親與等級秩序,親親,尊尊,有情有理,它在漫長的宗法社會裡確實發揮了調和人心,穩定秩序的作用。宋代理學家程頤對祭祖之禮的重要作用認識的最清楚,他說:「系人心,合離散之道,無大於此。」2(P1002)是他在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正式提出:不分貴族士大夫與庶人都要建立家廟。並且,他對家廟的規制、陳設都提出了具體的設想。
祭祖之禮在宗法社會中的崇高性、 神聖性與其在特定歷史階段存在的合理性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如同歷史上的任何事物一樣,在其產生之初乃至一定歷史階段內具有合理性、必然性,而當它們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其合理性、必然性就會逐漸消失,其局限性,荒謬性就會逐漸放大。儒家推崇禮制而「致中和」也經歷了這樣的尷尬。從維護宗法秩序出發,用一套人為的道德說教來定義「和」,其「和」的目的是「治人」,所謂「凡治人之道,莫急於禮。禮有五經,莫重於祭」3(P629)。祭祖之禮將個體人的一切價值都消解在血緣親情與等級秩序之中,家族、社會似乎井然有序、穩定和諧了,而個體人的價值卻也被完全消解了。在這樣「治人」之「和」的條件下,個體人的健康、和諧發展便無從談起了。當宗法社會走向解體的時代,這樣的和諧便失去了合理性、必然性,反而暴露出局限性,荒謬性。
《紅樓夢》的寫作背景明清之交正是宗法社會即將解體的時代。 明清之際經過人文啟蒙運動的洗禮,人們對傳統的東西進入一個理性的審視與反思階段,其中對儒家的和諧觀反思尤為突出。明清異端思想家、文學家在檢討中,提出的一個基本問題之一就是:什麼是人與社會的真正和諧。在理論探討和具體的實踐中,他們擺脫了儒家聖賢經典「中和」觀的束縛,從傳統「和」文化內涵中發現最有價值的精華,結合時代的思潮,提出了嶄新的和諧理念。他們高舉著情感大旗,向幾千年流傳下來的禮制發起了挑戰!
明清異端思潮積極利用了中國歷史上豐富的思想文化資源。歷史上「和同」之辨、「和而不同」、「天和」、「太和」等思想就對明清異端思想家、文學家影響很大。春秋時期的思想家史伯、晏嬰關於和同之辨的論述是很著名的。《國語·鄭語》載史伯言:「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稗同,盡乃棄矣。」4(P515)在這裡,「以他平他謂之和」,是指不同、甚至對立的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以達到和諧統一,只有這樣才可以「生物」,才可以「萬物育焉」。而「同」卻是單一排他的,如「以同稗同」只能導致事物生成發展機能的衰退和萎縮,所謂「同則不繼」。晏嬰更在史伯的基礎上,進一步闡述了「以他平他」的具體方法:即用檢驗事物的客觀標準「味」,對統一體內的不同成分進行「濟其不及,以瀉其過」,從而達到「和」的效果。孔子從個體的精神道德修養方面與史、晏的「和」、「同」觀相呼應,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觀點。這裡,孔子的「和」與被孔子之後的儒家嬗變為達道的「和」是根本不同的。史、晏與孔子的有關論述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是深遠而持久的。從先秦到清代,這種「和同」之辨的思維方式對士人一直具有潛在的影響,反映在思想、文化、文學史上,這方面的例證不勝枚舉。這裡僅以紅學史上有名的點評家二知道人對李紈的評論作為例證。他說:「李紈婉瘞有節操,奉率領小姑之命,周旋引導,和而不同。紈乎吾無間矣。」5(P94)由此可見,「和而不同」意識對人們思維方式具有的深刻影響。
注重主體精神和諧的思想對明清異端思想家、文學家也有重要影響。 先秦時期,莊子提出「天和」的概念,突出強調人作為主體與自然的和諧統一。魏晉時期,人們更提出「至和」、「太和」的概念,追求個體人精神上的超塵脫俗、自由無累、逍遙自在。如嵇康的「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6(P16),對「至和」、「太和」的追求,以及他對儒家「中和」的極不以為然:「行蕩曾閔,服膺仁義,動由中和,無甚大之累,便謂仁理已畢,以此自臧,而不喜怒,平神氣,而欲卻老延年者,未之聞也。」6(P192)無不表現出他對自我內在和諧的追求與自由精神的固守。嵇康對個體人和諧的理解與踐行具有極強的示範作用。隋唐時期,「太和」思想已作為一種普遍的審美理想為人們所倡導。詩論家司空圖言:「素處以默,妙機其微,引之太和,獨鶴于飛。」7(P68 )這種人的內在的自由和諧無疑是保證人自身健康發展的基礎。歷史上這些從事物客觀規律的角度、從主體精神自由的角度對和諧的探討,為明清異端思想家、文學家和諧理念的形成提供了最有價值的精神資源。
明清之際的異端思潮,其代表人物從李贄、徐渭、湯顯祖、馮夢龍、 袁宏道到洪升、吳敬梓,追求「生物」、「成人」——使人恢復本來面貌,使人成為有個性,有情感的、健康發展的人,使社會真正和諧發展,正是他們高揚的主旋律。而在明清異端思潮中誕生的寧馨兒——《紅樓夢》更將這一主旋律推向高潮。我們在閱讀《紅樓夢》的過程中,處處可以感受到曹雪芹對儒家「中和」觀的局限性與「和同」之辨思想以及主體人精神自由的「至和」思想的積極意義有著深刻的理解。在繼承傳統「和」文化精華的基礎上,又吸收了時代的新鮮血液,使曹雪芹在小說中表現出的和諧理念達到了那個時代能夠達到的最高水平。《紅樓夢》通過高揚真情,在真情的統攝下探尋人與社會健康、和諧的發展,崇情致和以「成人」,奏出了時代對真正和諧美追求的最強音。
二
對於封建家族,祭祖之禮實在太重要了。祭祖之禮以崇禮致和達到「治人」目的,其鮮明的特點就是強調血緣之親與等級秩序。《紅樓夢》第53回的賈府祭祖的描寫對此有完整、生動的體現。
小說一開場就描寫賈家先祖的顯赫威嚴。賈府宗祠正門、抱廈以及正殿上的匾額、對聯,無論是「功名貫天」、還是「星輝輔弼」,無不表明「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勳勞慶賞聲名」。雖說「顯揚先祖」是為了「崇孝」,但賈府先祖的顯赫聲勢早躍然紙上,更何況這些匾額、對聯還都是衍聖公之手、先皇御筆。有這樣無比尊榮的先祖,其感召力、親和力自是不小。通過無比榮光的血緣之親來凝聚已是其心各異的族人,加強族人之間的親和力正是賈府祭祖的一個重要目的。我們看到,平日很少來往的族人如賈荇、賈芷等人都來了,可見來祭祖的族人之多。即便是賈敬這樣的方外之人也要脫掉道袍,以長房長孫的身份親自主祭。
小說著重描寫了賈府祭祖莊嚴肅穆的場面。 先是宗祠正殿祭列祖神主(牌位):當隆重而神聖的儀式開始時,「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盥 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左昭右穆,舉止進退,各有規範,無不「中節」。《禮記·祭統》云:「夫祭有昭穆。昭穆者,所以別父子遠近長幼親疏之序而無亂也。」3(P637)以「尊尊」、「親親」為內涵的祭祀「昭穆制」,就是要強調在血緣親基礎上的遠近疏親、等級有序。這種等級有序就是「無亂」,就是朱熹所謂「尊卑大小,截然不可犯」,「使之各得其宜」之「和」8(P708)。
接著是在正堂「拜影」,即祭拜祖先的遺像:正堂「影前錦幔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族人「從內儀門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男女有別,尊卑有序。「拜影」儀式的描寫非常精細:
/k每一道萊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 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於賈蓉,賈蓉便傳於他妻子,又傳於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於王夫人。王夫人傳於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茶傳完,賈蓉方退出下階,歸入賈芹階位之首。凡從文旁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簷,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噹,金鈴玉珮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沓之響。一時禮畢,賈敬、賈赦等便忙退出,至榮府專侯與賈母行禮。^/
在這裡祭祖儀式進入高潮,作者不厭其煩地詳細描繪了整個儀式的每一個過程,將每一個過程放大、定格。那儀式的每一個細節無不在告訴族人:記住自己身份,記住尊卑長幼,記住應該怎樣行事。這種繁複的禮儀通過潛移默化的作用不斷地熏陶人們,就是使人們將它習以為常,視它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從而就不會有僭禮越軌的事情了。
賈府祭祖儀式的詳盡描繪為我們生動地展示了宗法社會尊尊、親親、 等級有序的「和諧」場景,突出強調祭祖之禮對宗法家族、宗法社會的重要性。那「花團錦簇」,那「鴉雀無聞」,無不顯示著這種等級有序的「和諧」。而賈母與「老妯娌」的閒話、聊天,「挽手,笑一會,讓一會」,以及夜宴上對伶俐唱戲小廝慷慨大方的獎賞,又生動體現了儒家崇禮致和的理念中,除了講究個「法祖」外,還講究一個「保民」。對順從既定秩序的小民,主子是體恤仁慈的。「禮之用,和為貴」,「貴賤有等,皆有稱者」,使每個人各得其所,各安其所,賈母作為賈府的最高主子,在體悟、踐行儒家和諧理念方面可算得上表率了。
在充滿墮落、醜惡,人心混亂、秩序失衡的宗法家族中, 祭祖之類的正規儀禮不無調節人心、整頓秩序的意義。然而,在宗法社會即將解體的時代,祭祖禮儀具有的凝聚力、親和力以及威懾力究竟有多大?這實在很難說。事實上,賈府「悖亂以極」的現實9(P163)已經證明歷史上曾無比神聖、莊嚴的祭祖之禮,其「治人」的效果早已所剩無幾。而隨著時代的變化,祭祖之禮的局限性乃至荒謬性卻在封建末世充分顯現出來。我們看到,賈府祭祖時,家族的人們是來了,他們謹尊禮儀,進退中節,但那是怎樣一組組沒有個性,沒有生命,沒有情感的木偶被「禮」這個宗法機器機械地牽著活動!
長期生活在賈府的人們,對祭祖之禮的局限性、 荒謬性無所察覺或者說早已麻木了,而作者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為了喚醒人們的遲鈍感覺,他在描寫賈府祭祖場面時,用心良苦地選擇了一個剛到賈府不久的人物——寶琴,以她的視角來看賈府祭祖。那麼,寶琴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她對理解賈府祭祖有什麼意義呢?寶琴這一形象,品貌才學出類超拔。她自幼隨父走遍三山五嶽,見過外國女兒,見多識廣,思想沒有正統教育的許多束縛。她的到來,一股清新之氣便吹入了賈府的大觀園。這樣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物會怎麼看待賈府祭祖呢?在第53回的祭祖描寫中,作者只用「且說寶琴是初次,一面細細留神打量這宗祠」,然後就直接引入對賈府宗祠以及祭祖的描述,並沒有對寶琴的態度做任何介紹,我們似乎無從知道她對賈府祭祖的態度。然而,當我們聯繫與祭祖有鮮明對照意義的寶玉過生日情節描寫中,就會發現有寶琴對禮數態度的描寫。第62回,大觀園的女兒們在紅香圃為以寶玉為首的四個壽星祝壽時,眾人安坐後,「探春等還要把盞,寶琴等四人都說:『這一鬧,一日都坐不成了。』」在傳統宗法社會裡,重大的節日最是講究長幼尊卑禮節的時候,祭祖是這樣,過生日也是這樣。探春等要把盞其實只是個常規禮數,比起祭祖的繁複儀式要簡單得多,可寶琴等四人卻表示了異議,把這些禮數稱之為「鬧」,因為它讓人「一日都坐不成了」。這裡的「坐」是什麼?是玩,是盡情盡興地玩。寶琴將不能讓人盡情盡興玩的禮數稱之為「鬧」,那麼,空具堂皇形式、壓抑個體情性的賈府祭祖在寶琴的眼裡更何嘗不是一場鬧劇?
聯繫相關情節更能說明我們的看法。第51回寶琴在大觀園作了十首懷古詩,其中末兩首以《西廂記》、《牡丹亭》為內容。眾人看了都稱讚,獨有寶釵說:末兩首「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寶釵以道學面貌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作者對寶琴當時的反應同樣沒做正面描寫,而是在後面的第52回作了回應描寫。這回寶釵要「邀一社」作詩,先擬了四個詩題,其中第一個便是《詠〈太極圖〉》,對這種充滿道學氣味毫無生機的詩題,寶琴當即表示了不滿:「可知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難人。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到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添,究竟有何趣味。」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寶琴不僅深通傳統文化,而且對宋明理學極為反感。那麼,崇尚生機趣味的寶琴對人如木偶的賈府祭祖的看法,也許這個「鬧」字,最能表達她的內心感受。作者借寶琴的態度表達了自己的感受。祭祖之禮在中國歷史上的輝煌與重要性以及在《紅樓夢》時代的荒謬性,這應該是曹雪芹選擇寶琴這個人物的視角來觀察祭祖之禮並詳盡描繪祭祖的全過程背後所蘊涵的深層意蘊(「味」)。
三
在對傳統「和」文化精華繼承的基礎上,在對儒家崇禮致和弊端的反思中,曹雪芹的和諧理念漸已成熟。表現在小說中,崇情致和,實現「成人」、「生物」,成為他和諧理想的主旋律。
作為小說情節高潮的華彩片段,寶玉過生日最典型地體現了作者的這種和諧理想。小說從第62回到第63回用了兩回的篇幅來寫寶玉過生日。在賈府的寶玉生日描寫中,寶玉例行著傳統的生日禮節,實在是淡乎寡味;而它卻為大觀園寶玉生日神采飛揚的描寫做了反面的鋪墊。
大觀園裡寶玉生日的背景底色是濃的化不開的「情」。這個自開闢鴻蒙就絕少見到的「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的寶玉以其空前絕後的「意淫」(對作為人的精華的代表:對眾女兒的癡心體貼)思想氣質,在宗法家庭裡為眾女兒撐起一把「情」的保護傘。他的生日就是眾女兒的節日。作者通過寶玉過生日,在濃烈的「情」境中將人生的精彩與和諧的理想做了盡情的抒發。
曹雪芹特意安排了三個人與寶玉同天生日,一個是寶琴, 還有兩個分別是奴僕身份的平兒和與賈家血緣關係極遠的岫煙。作者將這四人放在一起共過生日,有意打破親疏尊卑界限。所以,祝壽酒宴的安坐也只以壽星為尊,不以尊卑為序,一切禮數都拋卻開。連常規的宴席上的把盞都是多餘,因為它影響慶生日的正事——作遊戲。遊戲,作為與祭祖禮儀截然相反的意象,在作者的「成人」理念中佔有極重要的地位。作者通過遊戲描寫,盡情地展示眾女兒的個性、才情、創造力、生命力,籍此表達出自己的和諧理想。
大觀園裡寶玉過生日的情節圍繞兩個地點展開,一個是紅香圃,一個是怡紅院。紅香圃的酒令遊戲內容是「拇戰」與「射覆」。「射覆」遊戲,是「把個酒令的祖宗」都「拈出來」且「比一切的令都難」的遊戲,它充分調動人的潛能與創造力。「拇戰」遊戲(即划拳)的特點,用湘雲的話說是「簡斷爽利」。在划拳中,什麼舉止有節,男女有別的禮數,統統拋到腦後,要的就是性情的盡情釋放,這最合「自是花中第一流」的豪放女兒湘雲的脾氣。而正是湘雲個性才情的盡情釋放將紅香圃的遊戲帶入了最高潮。我們看到,當眾女兒還在「射覆」之時,湘雲已「等不得,早和寶玉『三』『五』亂叫,劃起拳來。」「一時湘雲贏了寶玉,襲人贏了平兒,尤氏贏了鴛鴦,三人限酒底酒面,湘雲便說:『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如此「嘮叨」「有意思」的酒令惟有湘雲能想出。而在這種盡情盡興的遊戲中,湘雲果然吟出了「奔騰而澎湃,江間波浪兼天湧,須要鐵鎖纜孤舟,既遇一江風,不宜出行」這樣豪放詼諧、機敏幽默的酒令來。可見,這些遊戲在眾女兒的手裡玩得多麼風雅而有生趣。
不僅如此,作者還用生花妙筆在「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 「滿廳中紅飛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的遊戲描寫中,醞釀出了小說的華彩片段——「湘雲醉眠」這個人自身和諧美、人與環境和諧美的典範。曹雪芹飽注感情地寫到:盡情盡興後的湘雲沉醉了,為了「涼快」,她「在山子後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葯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芍葯花瓣枕著。」在自然的懷抱中,突出了女兒的天真爛漫、嬌憨嫵媚。人與自然相互輝映,人物的情與趣和環境的景與物的完美結合,在這裡都如山泉噴湧,一瀉而出。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香夢沉酣的湘雲,居然還能「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 唧唧嘟嘟說:「泉香而酒冽,玉碗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真真是勾魂攝魄,鬼斧神工之筆,這不正是明清人所謂推崇的「醉者無心,稚子無心,無心故理無所托,而自然之韻出焉」絕美神韻的生動寫照嗎?十(卷二)古人之「天和」、「太和」意境,在「獨鶴于飛」的「湘雲醉眠」片段中得到了最完美的展示。與祭祖時賈府族人的木偶狀態相比,充滿生機活力、充滿「自然之韻」的「湘雲醉眠」,怎能不令人「心開神釋,骨飛眉舞」!
在怡紅夜宴場景的描寫中,酒令遊戲的內容是占花名。行占花名是在花名簽上題詩,各引用一句唐宋詩,寄寓掣簽者的性格、命運,根據掣簽者掣得的簽上說明方式進行玩樂的遊戲。我們可以通過占花名遊戲,看到參與者——眾女兒各自獨特的個性、命運和與眾不同的思想意趣。作者將每個女兒的個性、意趣、命運突出出來有著多重寓意,而對不同個性、意趣、命運的個體人的充分尊重與理解是其中很重要的意旨。這一意旨充分體現了作者「和而不同」的價值取向。
在怡紅夜宴描寫中,對「和而不同」理念的高揚、對個性的充分尊重, 突出表現在芳官形象的塑造上。夜宴之前,奴僕兼戲子身份的芳官悶睡在房,沒有盡興參加寶玉過生日。當一味只知體貼女兒的「情癡」寶玉發現此事後,他說與芳官:「咱們晚上家裡再吃,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飯,如何?」芳官回答:「若是晚上吃酒,不許叫人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裡,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這勞什子,他們說怕壞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乘今兒我是要開齋了。」好一個芳官,一個戲子、下人,如此聲口,其率性任情、不甘奴性做人的情態躍然紙上。怡紅主人的生日夜宴,她怎能不大放異彩?
夜宴開始,寶玉就主張「脫了大衣裳」, 這與前面賈府祭祖儀式上賈母等人「皆按品級著朝服」形成鮮明對照。服飾在傳統社會裡是身份、等級的象徵。脫掉衣裳意味著對身份、等級的無視。當眾人說:「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寶玉馬上又說:「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子。」寶玉對禮俗的態度與前面寶琴的態度如出一轍。於是,眾人都說:「依你」,「且忙著卸妝寬衣」。怡紅女兒在怡紅夜宴中自有不同凡響的表現,而芳官則首當其衝。你看:她「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酡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裌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辨,拖在腦後。右耳眼內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得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作者通過對芳官形像的描寫,正是要突現一個大寫的「人」。她不僅在形貌上象寶玉,面如滿月還「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到像是雙生的弟兄兩個」,更在人格精神上與寶玉具有著同樣的尊嚴與平等地位。她無視尊卑貴賤,毫不顧忌禮數,「滿口嚷熱」,「散著褲腿」,在人們面前,一個禮教社會最卑賤的小人物沒有了,一個有情有性的「人」被突現出來。正是這個芳官能選擇《賞花時》這樣充滿深情又令人有世外之想的曲子,唱得令寶玉忘情深思;還是這個芳官,在夜宴吃到四更時分,會「吃的兩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越添了許多丰韻」,「心跳的很」,結果同寶玉同榻而眠,「黑甜一覺,不知所之」,作出在等級社會看來豈止是有傷風化,簡直就是大逆不道的舉動。然而,在我們看來,芳官醉眠寶玉榻上的描寫奏出了人性純真而至「至和」的最華美樂章,它與湘雲醉眠芍葯裀前後呼應,都是作者和諧美構想的最精彩表現。
四
賈府祭祖意在崇禮致和,寶玉過生日意在崇情致和,二者構成鮮明的藝術對照,它們包涵著不同的文化意蘊,從而展示了作者價值取向的深刻意義。
崇禮致和目的在於穩定宗法社會的秩序。所謂「凡治人之道, 莫急於禮」3(P629)以禮治家(國)、治人,只有人向禮的皈依,而無視個體人的存在價值。儒家認為,禮具有至高無上性,人而無禮無異於禽獸,甚至恭、慎、勇、直等美好品質如果不以禮節之,也會失去正面意義。宋代程頤、朱熹都有過對家族祭祀煩瑣而詳細的設計、論述,尤其朱熹的設計、論述對明清乃至近代影響極大。朱熹編有《古今家祭禮》、《家禮》等書,在《家禮》中專設「祠堂」一章,其中設計的祠堂、祭田方案對後代的家族制度的形成有著深刻的影響。朱熹認為家禮熏陶與強化具有巨大的潛移默化作用,是「厚彝倫而新陋俗」(11)(卷八三)最好的武器。正是在這種「厚彝倫」「系人心」殭屍般的煩瑣禮儀中,人作為主體的存在消解了。賈府祭祖的情節描寫,通過莊嚴肅穆的煩瑣儀式來規範人的思想行為,就是要達到「治人」的政治目的。
崇情致和的目的在於完善人的健康人格。曹雪芹繼承明清以來以情反禮的思想精華,通過寶玉形象的塑造,提出「意淫」這樣一個嶄新的概念,繼續將明清人對「情」的思考推向極致。曹雪芹通過閨閣良友寶玉對眾女兒癡心體貼、關懷,「暱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以一種極端的方式表達了「意淫」的豐富內涵:即用情愛來改變禮法社會中人以及人與人的極端畸形狀態。寶玉過生日通過遊戲活動的情節描寫,來盡情展示了人的情性、潛能與創造力,從而實現作者「成人」、「生物」的理想。曹雪芹認識到了遊戲在「成人」和諧理念中具有的至關重要的作用。我們知道,遊戲是個體人精神成長必不可少的重要部分,作為少年兒童重要的生活方式,它對於人的健康發展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首先,遊戲是人自發地對自身潛能的開發活動。在寶玉過生日的情節中,每一個遊戲無不是在展示眾女兒的內在潛力。其次,遊戲是發揮創造力的自由天地。弗洛伊德說過:「每一個正在做遊戲的兒童的行為,看上去都像是一個正在展開想像的詩人,你看,他們不是在重新安排自己周圍的世界,使它以一種自己更喜歡的面貌呈現出來嗎?誰也不能否認,他們對這個新世界的態度是真誠的,他們對自己的遊戲十分當真,捨得在這方面花費大量精力和注入自己最真摯的感情。」(12)(P166)在遊戲中,人們可以盡情創造種種屬於自己的幻想世界,而這種幻想,「使主體向內向外自由馳騁,從而盡可能實現改變自身和周圍世界的潛能。而遊戲是創造性想像的源泉,因此它應當得到保護和加強。」(13)(P44—45)寶玉過生日的遊戲描寫,無論「拇戰」,還是「射覆」,以及按湘雲出的酒令做的遊戲,不都是眾女兒力圖「在重新安排自己周圍的世界,使它以一種自己更喜歡的面貌呈現出來嗎?」而湘雲吟出的「奔騰而澎湃」、「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哪討桂花油」這樣豪放詼諧、幽默俏皮的酒令更是人創造力的精彩釋放。再次,遊戲是不帶有任何功利目的的審美活動。湘雲醉眠與芳官醉眠可謂絕妙地體現了遊戲中人的審美情趣。曹雪芹深諳遊戲在人的健康發展中的作用,所以多次通過眾女兒的遊戲描寫來表現他的「成人」理想。
賈府祭祖與寶玉過生日包涵著不同的文化意蘊。祭祖之禮強調等級制與血緣親,「尊尊」、「親親」,根據等級身份與親疏確定人與人的關係以及行為準則;而寶玉過生日強調平等、博愛,尊人、親「人」,無視等級差別,無論遠近親疏,而以是否符合人的健康發展來確定人與人的關係及其行為準則。
就文化實質而言:祭祖——作為崇禮致和的重要儀式, 其實質是將充滿生命活力的人消解於向「禮」的皈依中,是「以同裨同」。它強調對血緣親、等級制的認同,而否認人的個性,否認思想的差異,它帶來的嚴重後果是「不繼」——中國人的個體生命力的枯竭萎縮,中國社會的停滯不前,它與促使人與社會健康發展的真正之「和」的本義完全是背道而馳的。寶玉過生日之遊戲——作為崇情致和的典範,其實質是平等、博愛,高揚人的個性、生命力。在向情的皈依中,強調人的創造力與個性的「和而不同」及其精神自由的「太和」。在生命力的精彩釋放中實現了「成人」、「生物」,在朽木般的「天理」社會中它為個體人生命的健康成長與社會的和諧運作提供了一種理想的藍本。
就審美效應而言:祭祖之禮毫無生趣,這裡沒有人的個性,沒有人的尊嚴, 更沒有人的創造力,因而也就無從談到人的和諧美與生機活力。在以血緣親與等級制為核心的禮法實踐中,人們象殭屍一樣的存在;在貌似威嚴的儀禮中,在「治人」理念的局限下,人作為生命存在的生趣被完全否定。寶玉過生日則生趣盎然。這裡人與人的關係不再以血緣親疏、尊卑貴賤來區分,它以有情(意淫)為核心,完全拋卻了「尊尊、親親」的等級禮法:在興致所到的遊戲中,以對個性「人」及其尊嚴的尊重、高揚為主旋律,以人的性情、創造力盡興舒展為內容,體現了作者對人及其人與社會健康發展的和諧美的追求。
通過對賈府祭祖與寶玉過生日兩個情節不同文化內涵的比較分析,我們不難看出曹雪芹的文化價值取向。作者形象地顯現出祭祖之禮莊嚴肅穆的外表掩飾不住的滑稽可笑,揭示了崇禮致和的落後性與不合理性。正是在這樣深刻認識的基礎上,曹雪芹對傳統「和」文化積極揚棄,高爽邁出,表達了崇情致和的思想。這個思想是一座巨大的精神寶藏,它在構建個體的健康人格與構建社會的完美和諧方面具有深遠的文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