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情脈脈的面紗」背後
人們讀過《紅樓夢》後,常常深印著一層「溫柔富貴」、「花柳繁華」的景象。的確,蒙蓋在封建家庭關係上的那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1,常使人不禁為之目眩。然而,當我們愈是細讀這部作品,就愈是感到在這層「面紗」的背後,隱藏著虛偽、做作以至冷酷;從而在那溫情脈脈之中,不禁更添世態炎涼之感。只是,曹雪芹在表現這一切時,沒有流於簡單化或臉譜化。他似乎懂得漫畫式的醜化筆法,雖然容易收到某種效果,但也容易失之淺露,有時甚至使人化為一笑。
作為一部廣闊地反映封建社會的現實主義長篇小說,應當表現出生活的複雜多樣及其迷人的外貌,同時又不失其本質;這樣才能顯示出作品的深刻性和豐富性。《紅樓夢》正是出色地完成了這一創作藝術,從而使作品具有一個很大的特色——深沉含蓄。但它深沉而又清澈,含蓄卻不含糊。那一層「面紗」,並沒有掩蓋了事物的本相,倒正是在賈府那種彬彬有禮或融融笑語聲中,更加深刻地表現出在這個「詩禮之家」裡充滿了猜忌、傾軋和機心重重。封建主義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其中也包括天然的家庭關係)都冰封在僵硬的倫常秩序或利害算計之中;不僅為了謀取傢俬會使出惡毒的「魘魔法」,即使在家常取樂中也不忘通過說笑來暗放冷箭。因此,那種表面的親熱和有禮只不過更加襯托出內在的冷漠;而富貴繁華則愈加助長了彼此的仇視和爭奪。難怪探春不這樣說:「咱們倒是一家親骨肉呢,一個個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如果說,資本主義「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2,那麼封建主義則把人的尊嚴變成了專制的坐墊。所有的人都按等級編進那個龐大的封建結構,構成了一座社會的金字塔。至於那些處在最底層的人民群眾,則只有忍受著那加在身上的層層壓力。《紅樓夢》中的榮國府就是這個社會金字塔的縮影。在這裡,不僅主子有等級之分,奴婢也有等級之分;但奴婢們在承受封建壓迫這一點上卻是共同的。只是這種壓迫常因賈府是「 翰墨詩書之族」而表現得比較曲折、隱蔽而且多種多樣,不過它終於無法不表露出來;打,便是其中最常見的一種。
正像在封建社會的公堂上,沒有大板就無法問案一樣;「溫柔富貴」的賈府也是離了板子就無法「馭下」。對那些不合主子心意的奴婢,照例都是——「在角門外打四十板子」 。鳳姐說得很乾脆:「把眼睛裡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 打,雖然在賈府裡已成家常,但不一定都用板子。王夫人把金釧兒打得跳井自殺,便是用手照她的臉上「打了一個嘴巴子」。鳳姐則比王夫人聰明,她嫌自己打了「折手」,叫奴僕自己打自己。那一次,為賈璉在外偷娶尤二姐,怪興兒沒有報告,便是喝令這個家童跪在地上「自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十幾個嘴巴」。打,原是賈府世代相傳的「老祖宗的規矩」。它不僅用來對付奴婢,有時也用來對付自己內部的「不肖」。最為人所熟知的,莫如那一次賈寶玉在外和名藝人蔣玉函結交,被賈政視為「流蕩優伶」,因而喝令小廝將他「按在凳上」,打得「一片皆是血漬」。對反封建的賈寶玉,固然少不了「打」;但對那些順著的忠臣孝子或親信幫兇,有時也免不了要打。例如,賈赦想要石呆子珍藏的十二把扇子,賈璉馬上遵命去辦,可是想了好多法子總是弄不到手,而貪酷的賈雨村略施小計便立刻把扇子取來了。為此,賈赦怪賈璉「沒有能為」。誰知這個風流惡少,一氣之下倒也說出了這樣的「良心」話:「為這點小事,弄得人家傾家敗產,也不算甚麼能為。」不料這是「拿話堵老爺」,賈赦頓時大怒,連拿板子都嫌慢,順手抓起東西就照賈璉的臉上「混打了一頓」。由此可見,對專橫的統治者光是盡忠盡孝還不行,還要有「能為」;特別是不能「堵」,否則照樣挨打。
歷史上許多「忠而獲咎」的悲劇,也許常常就是這樣來的吧? 當然,經常挨打的還是那些奴婢們。他們犯了「法」固然挨打,不犯「法」也是挨打。別的丫頭不用說,即使是那個頗有點體面的「通房大丫頭」——平兒,也還是不免平白無故地挨打。譬如那一次賈璉和鮑二家的通姦,這事本與平兒無關,但鳳姐怒不可遏,便用打她的辦法來出氣,「直打得她有冤無處訴,只是氣得乾哭」,以至要「找刀子要尋死」!但當後來鳳姐的氣平了,向她表示撫慰時,她卻連忙說道:「也沒打著」。被打了還說「沒打著」,這更表現出奴婢的痛苦。又有一次平兒和鳳姐閒談,不慎在談話中用了「你」、「我」這樣的稱呼,鳳姐便說:「 這不是你又急了,滿嘴裡『你』呀『我』呀的起來了。」按照當時的「律例」,奴婢對主子必須「起居不敢與共,飲食不敢與同,並不敢爾我相稱」;因此平兒在這裡已經犯下法了。但平兒卻這樣對鳳姐說道:偏說『你』,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嘗過的不成?粗看起來,平兒好像無視王法,鳳姐也不甚注重尊卑,其實這是正當鳳姐高興的時候,平兒才敢如此「嘔」她。同時,這也是處境很難的平兒既不敢觸犯鳳姐,又不能敬而遠之,而且還要與她保持某種「親熱」的一種應付方法。不過,從這裡卻可以看出:平兒的嘴巴已經被打過不只一次了。毋怪有一次尤氏對平兒說:「難為你在這裡熬!」一語便說得平兒的「眼圈一紅」,又「拿別的話岔開去。」在書中,寫打人打得最有「氣派」的,還是那個與賈府「連絡有親」的薛公子。這個「呆霸王」打死人「便如沒事人一般」,只管帶著家眷走他的路。至於「人命些些小事,自有他兄弟奴僕在此料理。」
綜上所述可以看到:同是打,《紅樓夢》也能寫得各有特色,不但符合各個人物的身份和個性,而且顯示著不同的內含。
不僅如此,《紅樓夢》又進一步表現出:封建統治者治人常用的手段,除了「打」以外,還有「捆」、「關」、「戳」。焦大酒後大罵,便是把他「揪翻捆倒」,又關到馬圈裡去「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又如兩個不聽使喚的老婆子,也是捆起來「交到馬圈裡,派人看守」。至於「戳」,最會使用這一手段的還是鳳姐。那一次賈璉要干見不得人的事,命令一個小丫頭在門外守風,被鳳姐拿住了。於是她一揚手先把這個丫頭打得身子「一栽」、「兩腮紫脹起來」,接著便 「自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 「捆」、「關」、「戳」雖然都比「打」進了一步,但還不是賈府的奴婢們最怕的處罰;他們最怕的是「攆」。 「攆」,就是趕出去。表面看來,那些用銀子買來的奴婢,既被攆出去,不是正好獲得人身自由,有如開恩赦放嗎? 然而,複雜的生活現象往往不能這樣簡單地理解。
《紅樓夢》之所以顯得深刻,也正是在於它從不對生活作粗淺的表面的描寫。試看,賈府裡的大大小小的奴婢們,一聽到要被「攆 」出去,幾乎沒有不嚇得魂不附體的。金釧兒所以跳井自殺,就是因為王夫人「打了她一個嘴巴子」後,還立即叫人來把她攆出去。她一看要受這樣的處分,竟好像比打她還難受,連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丫環春燕的娘也是一聽到要被攆出去,便「嚇得淚流滿面」,並且這樣央求道:好容易我進來了,況且我是寡婦家,沒有壞心,一心在這裡頭服侍姑娘們。我這一去,不知苦到甚麼地步? 可見,「攆」這一著是多麼令人畏懼!
再看,當榮國府的衰象日深,不得不想出一些緊縮開支的辦法,於是便把十二個當玩具買來的唱戲女孩子「賞了出去」;還給她們幾兩銀子盤纏,「令其自便」。看來,賈府很「寬厚」,它無條件地把這些奴隸自由釋放了。誰知那些女孩子蒙了這樣的「恩典」,非但毫無喜色,反而「倒有一多半不願意回家的」。後來,因芳官留在怡紅院裡不合王夫人的意,硬要把她「賞了出去」,她的乾娘回王夫人道:芳官自前日蒙太太恩典,賞了出去,他就瘋了似的,茶飯都不吃,勾引上藕官,蕊官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剪了頭髮做尼姑去。我只當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凶,打罵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 這好像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賈府的奴婢們不怕罵不怕打,就是怕「攆」,甚至還為此 「鬧」起來! 為什麼這些女孩子甘當奴婢,連自由都不要了呢?曹雪芹如果把芳官等寫成鬧著要出去不是更有「鬥爭性」嗎?
然而,《紅樓夢》中的許多描寫所以引人深思,往往就在這種地方。原來,賈府的那兩扇「獸頭大門」,雖然吞噬著那些丫環婢女的青春和生命,但她們所以寧願待在這裡挨打、挨罵、挨捆、挨戳,這並不是因為賈府是「寬厚慈善」之家,也不是因為她們的覺悟太低,而是因為出了賈府這個「牢坑」(齡官語),必然還要陷入另一個「牢坑 」。在當時,整個社會就是一個大牢坑;它黑暗無邊,凶險莫測;相形之下,「花柳繁華」的榮國府就顯得是一個比較「好」一點的「牢坑」了,想進來還找不到門路哩! 無怪,那些奴婢們都怕「賞了出去」,因為「賞」給他們的並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是淪落天涯、不知還要遭到多大折磨的悲慘命運。在別無生路可走的時代裡,奴隸們只能在「牢坑」(或主子)之間選擇,而且常因遇到一個聊以棲身的「牢坑」而感到幸福。於是,建牢者笑了。他們覺得自己是在為人造福。賈府的政老不是這樣說嗎,「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待下,只有恩多威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