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罵世之言
清朝是滿族統治。滿人未入關之前,其社會結構尚未擺脫奴隸制度,從《清實錄》和王先謙氏的《東華錄》中看滿人每次入關掠奪的人口與牲畜混合在一起統計,賜給功臣的奴僕、牲口也不加區分混同計數就是證明。入關後,面對漢族的發達的文明,才逐步被漢化,從而迅速進入封建社會。在中國封建社會裡,有一個最壞的陋習,即人們普遍重言;而封建統治者最怕人講不同的看法或不滿的言論,言者有罪,無世無之!屈原、司馬遷、嵇康、胡銓、李贄、海瑞可算因言得罪的代表人物。清朝以異族入主中原,忌諱更多,所以許多王公大臣均以"敬事慎言"為座右銘,強調講話要小心謹慎,免得禍從口出。
曹雪芹所處的時代正是清朝鼎盛的康熙、雍正、乾隆時代,也正是清朝文字獄最嚴重的時代。因「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的詩句或「維民所止」的試題,而弄得身首異處、累及妻孥,不僅當事者始所未料,旁觀者也會認為匪夷所思,更不必談明史案、呂留良案等戮屍、株連九族了。而曹雪芹居然敢在《紅樓夢》裡借書中人物之口一再罵皇帝、罵太監、罵官員,揭露和鞭撻封建社會的某些弊端,其大膽過人之處,不得不使讀者拭目視之。
賈府大小姐元春被選為賢德妃,貴為天子的小老婆,在封建社會裡可算為女子的殊榮了,可她在省親時卻說是「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矛頭直指皇帝和皇室。雖則此語可能在后妃中不止一人更非一次的所講的怨言,曹雪芹也可能從她們親屬口中搜集得來,但敢寫入書中,而且是在省親這種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熱鬧場面中寫出來,卻難得之至了。
鴛鴦抗婚時說:「我這一輩子莫說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我橫豎不嫁人就完了。」我們從《清史稿》中得知弘歷未當乾隆皇帝前,於雍正十一年二月曾被封為和碩寶親王,那麼當了皇帝也就是寶皇帝了。曹雪芹是當時之人,焉有不知此事之理,而他竟給「當今皇上」開了這麼個玩笑。按當時的律例,這是「大不敬」,屬於十惡不赦之罪,足夠殺頭甚至凌遲!
夏太監「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現今「偶見一所房子」想買,「竟短二百兩銀子」,又派小太監來賈府「向舅奶奶家有現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而且來的也並不只是這一處「昨兒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慢了一些,他就不自在起來。得罪人之處不少。」又說:「這一起外崇何日是了!」「外崇」是舊時迷信說法,指外來的孤魂野鬼,闖入家宅造災作殃,使人遭病遇難,不得安寧。而今這些「外崇」是皇帝的親信侍者、僕從,靠著有皇帝撐腰到處敲詐勒索,比一般的孤魂野鬼更難纏。罵的是太監,實則矛盾仍指向皇帝。
《紅樓夢》中的官員,賈雨村的貪贓枉法、趨炎奉勢自不必說;大理寺在處理張華尤二姐案件上,完全受鳳姐操縱於股掌之上;節度使雲光接到賈府一封書信,就可釀成張金哥等兩條命案;「狀元、探花裡頭難道就沒有糊塗的不成!」「虧你進士出身原來不通」……;看來也是除了衙門口兩隻石獅子以外,沒有一個乾淨的!
曹雪芹雖然一再聲明:「非傷時罵世」、「毫不干涉時事,」實則不但有傷時罵世、干涉時事之言,而且不止一處,從皇帝到官員都給罵到了。無怪乎清宗室瑤華說書裡:「恐其中有礙語也」而不敢讀《紅樓夢》了!
這等罵世之言,當然與曹雪芹的身世、經歷有關。如果曹府未曾被抄,雪芹也蒙「天恩」繼任江寧織造,那我們後世之人也就讀不到這部傳世的《紅樓夢》,看不到這些罵世之言了!「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諱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也」(司馬遷語)這些話,也同樣適用於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