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鬧「紅樓」
我想凡人好瑰異立說,望文生義,歪纏曲解,穿鑿附會,一時可以聳動視聽,結果必糾紛愈甚,撲個落空,此《紅樓夢》之所以鬧得滿城風雨,天翻地覆也。我想在此,略為指出:大家不可標新立異,假此假彼,來挑剔這「十載披閱,增刪五次」及「漶漫不可收拾」矛盾重重的書,名為考證。要是下死勁望文生義,推其所必有,敲其所必無,將來糾纏必愈甚。因為雪芹未定稿,與前必有不符,庚辰本出後,雪芹還在三年中拚命「易稿」,要挑剔是容易的。結果必如俞平伯的招供:「我嘗謂這書(《紅樓夢》)在中國文壇上是個『夢魘』,你越研究越覺糊塗。」(這是平伯一九五○年十二月在《<紅樓夢研究>自序》的話)終於在《影印<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後記》平伯把自己高鶚續書的話完全放棄推翻了。那末,以前在夢魘中所發望文生義的話,還不是夢囈嗎?
《紅樓夢》是四大奇書之一,所以二百年來費了多少文人的題詞考證,本是應該的。自從瑞裕、袁枚的筆記,以至俞曲園臆測此書為納蘭成德而作,引起張問陶說他妹夫高鶚「補」紅樓的話,後四十回之來源及作者,遂成一大猜謎,至今尚未解決。胡適之出,而紅樓所敘為曹雪芹家身世之事乃大明。這是適之的功勞。可惜適之受了清人考偽的風氣,強訂高鶚續書,以致在脂批及後四十回文字中討債,推其必有,敲其必無,這事情遂大蹊蹺起來。不料近二三十年間,由於大家熱心搜集內府及外間流傳版本,曹氏家世越來越清楚,連曹雪芹的西山家居在健銳營後的地點也找出來。因此又增加二十年來多少討論紅樓的文章。此中當以周汝昌考證新材料最多,用功最勤,收穫最大;而吳恩裕、李玄伯、鄧文如諸先生也發現不少材料。最近又發現高鶚手定稿本,使我們看見高鶚刪補八十回前及八十回後的詳情。胡適之晚年對於明我齋(明義)及懋齋(敦敏)的一些材料,都不樂談。在一九六一年影印甲戌本的跋文中,也只談各版本,只曾引周春所說在程刻以前有人以重價購到百廿回本的話。適之考證文章,一是一,二是二,極少廢話。但是適之是相信雪芹家中有百廿回的殘稿,而且動起發問,雪芹在去世以前十年間不將全書寫完在幹麼呢?適之是第一發疑問的人。大陸因為要清算胡適思想而清算俞平伯,那些無聊文字,又是另一回事。
總而言之,由新材料的發現,高鶚作偽之說,已經打破了。俞平伯已經放棄高鶚續書之說(可見於《中華文史論叢》第一輯)。
容庚:向來就不主張高鶚續書那一套。
范寧:跋高鶚手定本謂「近年來許多新的材料發現,研究者對高鶚續書日漸懷疑起來,轉而相信程、高本人的話了。」高鶚只有「修補」,未嘗作偽。
吳世昌:新著英文《紅樓考證》,相信後四十回一部分是曹氏原稿。
趙聰:友聯版《<紅樓夢>序言》,認高鶚「實是一大功臣」。這是一篇極公允詳明介紹紅樓的文章,但對後四十回還持存疑態度,因為受了俞平伯的影響,尚有膠泥的意見。
潘重規:不相信高鶚作偽,但仍持以前蔡元培諸人的意見,把紅樓視為明、清奪國璽的政治暗諷小說。
趙岡:相信後四十回不是高作偽,也不是雪芹原稿,是另一位雪芹的堂兄所續。說高鶚作偽是「絕對的冤枉」。
曹允中:就紅樓第五回十二支曲文,證明後四十回完全與雪芹計劃的《寫作大綱》相符,而且高鶚未嘗作偽。
我看最近後二者的文章,認為曹允中的態度是公允的,其方法就紅樓本書研究立論,是正確的。趙岡的文章表面上是客觀的,邏輯的,實際上仍是他七年前《紅樓夢考證拾遺》一九五九年所作那一套,主觀的矛盾的理論很多很多,不足取人相信。他專做這一類與平伯相同推敲字句、望文生義的考證,所以將來必更多糾紛。他看不起吳世昌的英文書說:「我認為這本書應該全部改寫。」難免有「老王賣瓜」及王麻子剪刀之嫌。他批評且教訓曹允中應該看什麼書,什麼書。自然我知道趙岡既有王瓜可賣,也委實看了不少書,有話要說,但是始終不能因新材料的發現,指出曹允中一個破綻。所指關於脂評的話,托為近人所考:脂硯系雪芹的堂兄曹天祐,其實就是趙岡自己所考。文字上那樣確定,使人疑心真是新近的定案,這個太不應該了。其實脂硯是何人,還沒有定案。我以為「脂批」是史湘雲、畸笏及曹雪芹本人三位所作,見我八年前所作《平心論高鶚》。趙岡翻箱倒篋,一意要證明脂硯非女人,即非史湘雲,把周汝昌的證據,或曲解,或沒有曲解便腰斬為二。看過趙先生《拾遺》一書的人,處處看見他的強詞奪理。就如脂批「余則將欲補出枕霞閣中十二釵來」。枕霞閣即史家,書中正文史湘雲就是枕霞閣,趙岡斷為「種種假想的口吻,都是脂硯批書時玩的花樣」。所有的理論都是如此,沒有證明什麼。
我所以要說這些話,就是趙岡文中根本否認曹君及我文中的方法。「那就是根據《紅樓夢》後四十回的文字優美與否,是否與前八十回的伏線相吻合,來推斷後四十回是否雪芹原著。這是最脆弱的一種證據。」趙先生根本不懂我及曹君的意思。所謂文字精彩,不是說高進士的詩文,是指著小說者刻骨描寫個性及細微體會人物情節的「內功」。我可以引俞平伯、戚蓼生及王希廉的話,來說明這續書的不可能。趙岡未曾識得我們所考的是一本創作小說,他把續書看得太容易了。他說:「這就像別人出題目,我們來作文章,文章作得切題,並不能證明這文章不是我們所作,而是出題人自己所作。續《紅樓夢》是個比較不容易作的題目,但是並非不可能。」趙先生此點看法,實在太欠聰明了。
須記得紅樓是四大奇書,妙處不在文筆措詞上的優美,而在描刻個性及入微體會箇中的情節。俞平伯尚有這一點聰明,他在一九二一年早就說(此文收入一九五○年的《紅樓夢研究》書中):「我以為凡書就不能續。不但《紅樓夢》不能續,凡續書的人都失敗,不但高鶚諸人失敗而已。」又說:「如讀者覺得續書一事,並不至於這樣困難,絕望,疑心我在『張大其詞』。那麼不妨給讀者諸君一個機會試試。」他出的題目是第卅五回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叫快請,下文便沒有了,叫讀者試補。「這不過是一頁文章,續補當然極容易的,盡不妨試驗一下。」平伯又說:「凡好的文章,都有個性流露,越是好的,所表現的個性越是活潑的。因為如此,所以文章本難續,好的文章更難續。為什麼難續呢?作者有他的個性,續書人也有他的個性。……」以後發揮這個意思的文很長,可以參考。難不在文字優美,難在叫高鶚做曹雪芹的應聲蟲。
雪芹文筆所以能寫出四大奇書之一,在於兔起鶻落的工夫。戚蓼生序寫得最好:
夫敷華掞藻,立意遣詞,無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賞,姑不具論。第其蘊於心而抒於手也,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其殆稗官野史之盲左腐遷乎?後四十回所謂「精彩」文字之難得,就在此不在彼,雙美護玉之文便是。五兒鬧夜之文亦是。
王希廉也有這樣的眼光:有謂此書只八十回,其餘四十回乃出另手。是何言歟?但觀其通體結構,如常山蛇首尾相應,安根伏線,有牽一髮全身動之妙。……覺其難有甚於作書萬倍者,雖重以父兄,命萬金,倘使誰增半回不能也。何以隨聲附和之多耶?」(《增評補圖<石頭記>卷首「讀法」》)這就是趙岡所認為補《紅樓夢》「比較不易的題目,但是並非不可能」。也就是他認為「最脆弱證據」。這樣講,他的見解比王希廉還不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