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黛合一」與「意淫」: 主體性的消解

「釵黛合一」與「意淫」: 主體性的消解

「釵黛合一」與「意淫」: 主體性的消解

紅學研究

曹雪芹以一腔血淚撰寫《紅樓夢》,卻是欲言又止,為長者、親者諱,暗守著「春秋筆法」,作者雖自稱用的是「按跡循蹤」的寫實手法,卻又不得不將真事隱去,讓假語留存。由此種種,形成了《紅樓夢》隱晦艱深、撲朔迷離的藝術境界。而在人物描寫上也保持此含蓄的藝術風格,以致給人留下善惡難辨的印象。林黛玉與薛寶釵,這兩位在《紅樓夢》裡佔據同等重要位置的女主角,以其性格的豐富性和複雜性而使讀者難以給她們下一個「好人」或「壞人」的斷語。就連作者對她們的態度,也是隱蔽得很。關於這一點,因俞平伯的一個觀點而引起了紅學界的一場爭論。在《紅樓夢研究》一書裡,俞平伯對當時一種流行觀點提出駁難。這種觀點認為《紅樓夢》足一部變相的《春秋經》,曹雪芹對待釵、黛的態度是右黛左釵,褒黛貶釵。俞平伯認為,《紅樓夢》是為「悲金悼玉」而作的,為釵黛的悲劇結局而惋惜:「且書中釵黛每每並提,若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各極共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極情場之盛,必如此方盡文章之妙。若寶釵稀糟,黛玉又豈有身份之可言。與事實既不符,與文情亦不合,雪芹何所取而非如此做不可呢?」 俞平伯的觀點被概括為「釵黛合一」四個字。「釵黛合一」包含兩層意思,一是「悲金悼玉」、作家為釵黛相同的悲劇命運(「千紅一哭.萬艷同悲」)而惋惜悲悼、並無左右褒貶之意.更無「對建」與「反封注」、「衛道」與「逆道」之區分,二是在藝術格局上顯示出「兩峰對峙雙水分流」的對稱交錯美,「必如此方盡文章之妙」。然而,俞平伯又於1956年在《〈紅樓夢〉八十問校本序言》 裡修正了這種「釵黛合一」的觀點。文革後,俞平伯所拋棄的「釵黛合一」論又被一些紅學研究者所繼承並發揮,「釵黛合一」論的第一種含義被發展成為:泛愛、悼紅。這些學者認為, 「釵黛合一」意味著釵黛並非對立,而是互補、合諧的,林黛玉與薛寶釵分別代表著兩類美,她們最終相同的悲劇命運又表明:正是由於曹雪芹的「釵黛合一」的態度,才使小說的主題走向更深更廣,走向對於婦女命運、對青春、美的毀滅的關注與沉痛。「釵黛合一」論的第二種含義被發展成為曹雪芹的美學思想:以泛愛思想為內核的「耽美」審美意識。

    不管「右黛左釵」與「釵黛合一」這兩種觀點如何針鋒相對,它們對「作者態度」的理解都未免簡單化,它們都認為,作家曹雪芹對其筆下人物的態度非褒即貶,善惡分明。它們都忽略了曹雪芹對其筆下人物的矛盾態度。尤其是對於薛寶釵,在其才、德、貌三方面,曹雪芹的態度是矛後的。所以小說中既有表現薛寶釵才壓群芳和貌若貴妃的悄節,也有對其「停機德」和名利心暗含微詞的情節。其實曹雪芹對薛寶釵的態度是有褒有貶,有所欣賞,也有所不滿的。作家的描寫是較為客觀的,但讀者卻以自己的愛僧而右黛左釵。薛寶釵懷韜握略,深藏不露,在中國的禮義思想看來,她便不是好人,林黛玉刻薄多疑,雖是直人,卻難與相處,但畢竟是弱者。實際上,「右黛左釵」與「釵黛合一」的表述都過於情緒化。對釵黛的褒貶愛憎,正蘊含著中國文化對於才、德、貌的內在矛盾的困惑。

我認為,曹雪芹對於釵黛相同的悲劇命運是同情的,哀痛的。而對於薛寶釵的處世態度,瞥雪芹卻是含蓄得不露聲色。也即是說,從釵黛具有相同的悲劇命運看,釵黛是合一的,不管是美如芙蓉,還是艷如牡丹,最終都同遭毀滅,從釵黛與賈寶玉三人之間的關係來看,釵黛必然是對立的。

持「釵黛合一」論的學者往住喜歡引用《紅樓夢》裡的「作者自雲」: 「況且那野史中,或仙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第一回)如果認為寶玉與黛玉的愛情被寶釵所阻隔,那麼,《紅樓夢》豈不陷人曹雪芹自己所最鄙夷的三角戀模式。反過來說,既然曹雪芹有了那段「自雲」,那麼,《紅樓夢》不可能寫三角戀。

不管對於這段「作者自雲」的理解如何,三角戀模式卻是清楚明瞭地出現在《紅樓夢》中的。「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同時存在和勢不兩立,便清楚地告訴我們,寶、黛、釵之間的關係是一種「三角戀的關係」。薛寶釵千方百計想做「寶二奶奶」,林黛玉朝思暮想要與賈寶玉同證「木石前盟」,而賈寶玉則同時為她們的才、貌所動,所有這些,我們都可以在《紅樓夢》的情節裡找到證據。而愛情的獨佔性和排他性使得釵黛之對立成為必然。在感情歸屬上,薛寶釵與林黛玉永遠不能合一。

持「釵黛合一」論的學者又喜歡援引《紅樓夢》 第四十二回的情節作為合一的佐證。第四十二回寫的是「衡蕪君蘭言解疑癖」。自從榮國府裡「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林黛玉的心靈深處便播下了忌妒的種子,她一直懷疑薛寶權要跟她爭奪賈寶玉,以為寶釵「藏奸」,因而對寶釵與寶玉的任何親近行為都非常敏感,且常以刻薄的言語相譏刺。沒想到寶釵始終是「渾然不覺」。而且,在賈府裡一次宴席上行酒令葉,杯黛玉無意中念出了禁書《西廂記》和《牡丹亭》中的台詞,眾人沒有覺察,獨有寶釵聽得明自,卻不動聲色。過後私下找黛玉,先表達共守秘密的友好態度,然後以同路人的姿態讓黛玉解除戒心,最後曉以婦德之大義。既以真情關心、體貼、愛護黛玉,又曉之以理,使黛玉既感激,又內疚,又佩服。後來,寶釵又來關心黛玉的病,且又要從白己家裡取燕窩來醫治黛玉的病。至此,黛玉終於向寶釵徹底投降:「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裡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讚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第四十五回)從此之後,直至八十回結束,我們再也見不到釵黛之間的唇槍舌劍,她們終於和平共處了。

然而,這種言歸於好的局面不可能是一種假相嗎?和平共處不可能是黛玉的錯覺或受騙嗎?我以為極有可能。除非寶釵放棄做「寶二奶奶」的念頭,否則,黛玉對寶釵的感恩戴德、心悅誠服,只能意味著她再一次受愚弄。待到寶釵「蘭言解疑癖」,征服了黛玉的心之時,黛玉已沒有把寶釵當成情敵。所以,當她與寶釵言歸於好之後,回到房裡,她體驗到的不是由於與情敵爭奪寶玉而產生的興奮或勞累,而是因不明瞭寶玉的心而蔭生的孤獨感,她於秋鳳秋雨之夜,寫下《秋窗風雨夕》 的詞章,描畫了她自己那種「自向秋屏挑淚燭」的被拋狀態(第四十五回)。她再也沒有意識到她與寶玉同證「木石前盟」的一大障礙正是「金玉良緣」的女主角薛寶釵。

然而,薛寶釵卻清醒得很。她雖然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她要當寶二奶奶,但她也從沒有對林黛玉說:你才是賈寶玉的唯一合適的配偶。當林黛玉要認薛姨媽做乾娘的時設,薛寶釵卻說:「認不得的」。「我哥哥還沒定親事,……我哥已經相準了,只等來家才放定,也不必提出人來。我說你認不得乾娘的,——細想去!」(第五十七回)原來她是要把黛玉配給她那位號稱「呆霸王」的哥哥薛蟠。薛寶釵並非覺得林黛玉與呆霸王是郎才女貌或門當戶對,她只不過是為賈寶玉「清君側」,讓寶玉的身邊騰出空來。至於誰去配寶玉,她可是守口如瓶。可見,在與寶玉的關係上,她並不想與黛玉「合一」。儘管第四十二回以後釵黛之間的唇槍舌劍消失了,黛玉再不把寶釵當作「藏奸」之人,但是,釵黛之間的互相排斥性依然存在。

至於把「釵黛介一」理解成「兩峰對峙雙水分流」,理解成「必如此方極情場之盛,必如此方盡文章之妙」,理解成「耽美」、「泛愛」, 則是把「美」抽像化了。八十年代以來,中國美學界奉行「美的超功利性」。這實際上有其良苦之用心,這是為了擺脫文革十年期間文藝俯伏在政治強權之下的奴隸地位而假定的美學原則。審美的超功利性是指審美是一種精神愉悅,審美不應聯想到審美對象的物質實用性。審美應保持一定的距離,然後與審美對像進行精神上的、情感上的交流。

然而,審美的超功利性並不等於審美的抽像化。構成審美境界的不是抽像的概念,而是作家的審美理想、價值觀念(世界觀和人生觀)在藝術中的呈現。作家始終處於一定的現實關係之中。把「釵黛合一」理解成曹雪芹的「耽美」的審美理想,實際上是抽掉美的現實內涵,忽略了賈寶玉的存在體驗。

如果把「釵黛合一」理解為釵、黛之間的矛盾的消失,那麼,「鉀黛合一」是不存在於《紅樓夢》之中的。

然而,「釵黛合一」的觀念卻牢牢地札根在賈寶玉的意識裡,誕生在賈寶玉價值信仰出現危機之際。

對於賈寶玉來說,「釵黛合一」並不是把釵、黛同時佔為己有,或者同時使釵、黛成為寶二奶奶,而是意味著釵黛之間不具有排他性。實際上,應推而廣之:他希望,當他向大觀園裡所有的女子投射「意淫」、給予「體貼」的時候,「眾女兒」之間不要產生排他性。這種「合一」的願望正表明,他一直感受到「眾女兒」之間的互相排斥。愛的排他性宣告他的「意淫」的徹底破產。「釵黛合一」的意向是他在奉獻「意淫」之時受到挫折而產生的感情危機的產物。

警幻仙姑曾許寶玉為占今天下第一淫人。然而,賈寶玉的「意泛」更主要的是一種自戀。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裡,林黛玉埋香塚而泣殘紅,邊哭邊誦《葬花吟》,當她吟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時,賈寶玉慟倒在山坡上,「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由紅顏薄命之悲哀推想到對「紅頗薄命」進行感知的「我思主體」的喪失。賈寶玉的悲慟與其說是憐惜、同情黛玉,毋寧說是自哀自憐。這是對於「既去之後,又非我也」(金聖歎語)的茫然失據。賈寶玉的悲慟內涵複雜,最起碼它蘊含了兩層悲哀:一是憐香惜玉,一是自哀自憐。前者哭美人,後者哭自己。前者為香消玉殞、韶華易逝的人情物事而悲,後者則為死而無知、主體性失落的終極關懷而悲。而這兩層悲哀在賈寶王身上是糾纏在一起的。

關於賈寶玉孤獨感、內在分裂,小說沒有給予太多的正面表現。曹雪芹只是一味描繪他的「癡」症、「意淫」、「耽美」。有人把賈寶玉的「癡」當成女性崇拜,視為對男尊女卑的傳統意識的反叛,對男子中心的父權社會的挑戰,看成近代社會的民主意識的抬頭。這種觀點實際上忽略了賈寶玉的「癡」症的內在複雜性,這就如只見水面波光瀲灩,卻不見水底深處激流如何打轉。

事實上,不管是對眾女兒的「意淫」,還是對女性化男子的同性戀,賈寶玉都僅僅停留於觀賞的階段。只有遠距離的凝望(亦可稱為發呆、發愣),才能實現「釵黛合一」,才是真正的「意淫」。的確,賈寶玉曾說過:「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這只是站在遠處觀賞。倘若距離拉近了,瞭解了眾女兒的個體特徵和個體差異性,那麼眾女兒的現實性便以空前的可觸性進人賈寶玉的意識,於是「釵黛合一」就成為空想。薛寶釵和史湘雲皆天生麗質,當賈寶玉拉近距離看清她們的靈魂深處的時候,他發現她們並不純潔,因為她們喜歡男人的事業——仕途經濟。這使賈寶玉大為失望且惱怒:「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後世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夭地鍾靈毓秀之德。」

看來,賈寶玉是因為對現實性深懷恐懼才如此一無返顧地遁人「色」門的。他是把「釵黛合一」、「意淫」、「耽美」當成逃避現實性的麻醉劑的。關於這種「現實性」,我在《〈紅樓夢〉的敘事結構》一文裡2,已略有涉及。在此只想指出,賈寶玉討厭仕途經濟,嘲笑「死名死節」這種封建政治倫理的價值形式。他拒絕那個社會,而那個社會也就拋棄了他。他否定社會的普遍價值信仰,自絕於社會,他的個體主體性與社會的普遍秩序相牴觸。他也保住了白己的貞操,同時也換來難以排遣的孤獨感,他的自我面臨著嚴重的內在分裂:這便是賈寶玉所面對的現實性。賈寶玉討厭仕途經濟,所以覺得仕途經濟的活動主體——男子是濁臭的。在賈寶玉看來,閨閣是與男人的世界相隔絕的,男人那種建功立業的價值觀念是不能進人閨閣的。他把閨閣當成安心立命的安樂園,把「眾女兒」當成生命存在的唯一繫繩。襲人說她要離開賈府,賈寶玉喟然長歎:「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第十九回)愛「女兒」成了他麻痺孤獨感的奇妙絕招。他甚至愛屋及烏,愛「女」成癖。凡是有女性的嫵媚秀美者,他都愛,他因此而被當成同性戀者。蔣玉菡、秦鍾、北靜王這三位男子之所以受到賈寶玉的喜歡,就因為他們都具有「女兒」的特點,蔣玉菡是演小旦的,自然是「嫵媚溫柔」;北靜王則是「生得美秀異常,性情謙和」, 秦鍾則是「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更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兒之態」。愛他們與愛「女兒」一樣,實際上是通過對一種與從事經邦濟世的卞業的男人迥然不同的氣質的愛慕,從而達到忘我。至於這些男子實際上是不是在從事經邦濟世的事業,賈寶玉實在是無心問津了。

賈寶玉的「耽美」被警幻仙姑概括為「意淫」二字。有人認為「意淫」便是在意念上「淫」,有「色」心而無「色」膽,對女性垂涎三尺,卻沒有勇氣付諸行動。這種不關痛癢的觀點實際上並沒有理解賈寶玉「意淫」的真正原因。關於賈寶玉的「意淫」,脂硯齋一語點破:「按寶玉一生心性,只不過是『體貼』二字,故曰:『意淫』。」「意淫」不是佔有,不是「互愛」,不求回報,而是給予、奉獻。然而,這種「體貼」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體貼」,不是那種「細心忖度別人的心情和處境,給予關切、照顧」3的體貼。他愛「眾女兒」,樂意給丫鬟們充當下役,這並不是因為他對丫鬟們的思想有什麼瞭解。他並不想知道她們心裡在想什麼,她們需要什麼,對他的看法如何。他只想在對「眾女兒」的凝視(發愣)中忘卻自己。忘我地給予,在給予中忘我。這就是賈寶玉的「意淫」的真正動機。

美國哲學家弗羅姆在談到愛(不止性愛)的痛苦的根源時指出,愛之所以會成為痛苦的根源,就因為愛包含著「佔有」的意向,「性愛是對自身完全融化、與另一個人融為一體的渴望。性愛就其本質而言是排他的,非普遍的」4。愛的佔有意向必然使愛的痛苦進人意識之中。如果能從心裡清除愛的佔有意向,那麼愛的痛苦就被閒置在意識之外,因而也就不存在。所以他提倡:「從自身存在的本質出發去愛——從他人存在的本質中去感受他人。」「我們都是整體的一部分,我們是一個整體。既然如此,我們究竟愛誰,這無關宏旨。」5他賦予愛以「給予」的性質:「愛本質上是給予而非獲取」6,是把自己的歡樂、興趣、理解、知識、幽默、傷悲、自己活潑生命的一切表徵給予全人類。弗洛姆所說的「給予」,就是脂硯齋所說的「體貼」,也即是警幻仙姑所說的「意淫」。它們都是為忘卻痛苦而開的藥方而已。然而,這是泯滅判斷力的給予,人不能不顧所有對象的差異性而一概給予。這種給予、體貼、意淫是對他人的主體性的無現與傲慢。賈寶玉止是體驗到這一點才這樣淒然長歎:「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看來我竟不能全得。從此後,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第三十六回)賈寶玉「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同上)。他開始意識到「意淫」難以使他擺脫痛苦。

賈寶玉一廂情願地把大觀園、把「眾女兒」當成「純潔」的化身而投入到甘充下役的忘我境界中。然而他也深知閨閣並不純潔,即使拉開審美距離而把「眾女兒」當成審美靜觀的對象。但是,韶華易逝,青春易老,不僅「眾女兒」一嫁了人就不純潔,而且死神的降臨也將剝奪賈寶玉所憐惜的「眾女兒」。可以說,賈寶玉之憐香惜玉是為了排遣因拒絕社會而產生的孤獨感,而他對香消玉殞的悲劇體驗,實質上則是對自己關於「純潔」的信仰的失去現實根基深表悲哀。

當然,他唯一的真愛是林黛玉。林黛玉說:「我為的是我的心!」賈寶玉也說:「我也為的是我的心。你難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第二十回)人們都說寶黛愛情乃血淚之愛,刻骨銘心。然而,賈寶玉真的知道林黛玉的心嗎?林黛玉真的瞭解賈寶玉的心嗎?林黛玉寄人籬下,她那種對於環境的「風刀霜劍嚴相逼」的體驗,賈寶玉知道嗎?他不知道,或者說,這樣的事實並未進人他的意識中。而賈寶玉由香消玉殞而感悟到人生的不確定性以及「我思主體」將隨著死神的降臨而煙消霧散,對這一點,林黛玉知道嗎?她不知道,或者說,她根本就不關心,不以為然。林黛玉的悲劇感來自兩方面:一是對環境的壓迫的敏感;一是對自己體弱多病的擔憂。她的《葬花吟》 表達了這兩方面的感受。寶玉聽後,慟倒在山坡。然而,對於前一方面,賈寶玉似乎毫無感覺。令他悲慟的則是紅顏易老和「花落人亡兩不知」的對於人生空幻之茫然,對於我思主體的淺失的惆悵。

正因為賈寶玉僅僅把對眾女兒的觀照作為忘我的手段,所以他實際上並沒有把眾女兒當成現實的人,因而也忽略了她們之間的差異性。但眾女兒卻現實得很,她們懷著各自的慾望和意志,她們之間的慾望和意志時時刻刻在發生衝突。賈寶玉愛眾女,但眾女兒卻爭愛奪寵,爭則煩、則亂,賈寶玉的「意淫」,傅愛必然招致一部分人的怨忿,因而他的愛又被糾纏在現實矛盾之中,因而他的借「意淫」以忘我的希望,也即「釵黛合一」的意向,就成為水中月、鏡中花。他必須在現實中作出抉擇。黛玉與寶釵、晴雯與襲人,他親近一方,則招來另一方之怨忌。他想博愛,想廣施「意淫」, 她們卻想著終身歸屬,感情獨專。賈寶玉不可能博愛,他不得不作出抉擇。抉擇,就會喚醒他的自我意識,他原先想逃避的生存之痛苦重又進入他的意識中。他把痛苦的根源歸結為人對於事物的概念意識,最終歸結為人類心智的主——客二元對立結構。他是在《莊子》裡找到這個關於痛苦之根源的答案的。他深愛林黛玉,但他又喜歡與其他的「女兒」「玩」。當薛寶釵與賈寶玉說說笑笑地一起去見史湘雲時,黛玉傷心地哭了,她賭氣不理寶玉。寶玉又照例花一番甜言蜜語去哄她。賈寶玉真是無聊極了,他翻開《莊子》,讀到了這樣一段話:

…… 故絕聖棄智,夫盜乃止,擲玉毀珠,小盔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剖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

在莊子看來,一切禍亂、痛苦皆來源於人的「聖」「智」。人類原與自然是渾然一體的,人的主體意識還未萌芽,一切都由本能所驅使。性愛沒有達到形而上的層次,痛苦、焦慮之類的情感是不會產生的。

就像嬰兒終於要長大一樣,人類終於進化了,終於與自然分離,掙脫掉「自然紐帶」(弗羅姆語)而連結上社會紐帶,走進了文明社會,他的自我意識產生了,他的心中升騰起一種自尊的主體性。這一分離對人類的心智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從此,人類不斷努力去實現、滿足它的主本性,主體性成了人類的驕傲,人類以為它籍此而……超越了動物性,成為生物界中的皎皎者。現代西方學者R·德馬蒂諾說:「自我意識,意思是說,一個自我覺察(aware)或意識(conscioLls)到它自己。覺察到它自己,表現在用『我』來肯定白己…… 對自身的肯定包含著自身的個體化,自我區別於非自身的東西,即區別於『其他者』,或者簡單地說,區別於它自身的否定——『非我』或『非自我』。然而,對自身的肯定也造成了自身的二元化。」7人類主體意識的產生造就了人的心智的主——客二元對立結構。主體意識是對自身的肯定,這個肯定包含著肯定者與被肯定者,於是,人的自身就被劃分為主體與客體的對立二元。這樣也就具備了產生概念、劃分界線、作出判斷的邏輯能力,即是莊子所說的「聖」、「智」,因而也就具備了體驗、領悟痛苦的能力。所以,棄智絕聖,泯滅那種因主體性的產生而造就的邏輯能力,消解主——客二元對立的心智結構,也就失去對大盜小盜的感知判斷能力,所以大盜小盜也就不存在了。莊子曾經做過一個怪誕的夢: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8

這個莊周夢對中國文化,對後世文人影響巨大,然而,由於它的寓言性質,它被後人用以闡釋各種不同的思想,而最主要的是把它表述為「人生如夢」或人生空幻、不確定,但依我看,它表達了莊子對於人的主體性之否決。在莊子看來,生存的痛感來自人本身的主——客二元對立的心智結構。當莊周夢為蝴蝶時,覺得栩栩然蝴蝶也。所謂「不知周也」,作為現實存在的莊周被忘卻了,夢中之蝴蝶反而是實頭在在地存在著。然而醒來之時,則又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自己乃是作為現實之存在著的莊周。是莊周作為主體去夢見蝴蝶,還是蝴蝶作為主體夢見莊周?這是主體性的失落。在這種「物化」中,人的主體性,人的主——客二元對立的心智結構就被消解了。在這個夢的過程中,莊周擺脫了人類生存之困境。在旁人看來,他顯得形同搞木,心如死灰。所謂「齊物」,便是消解人的主體性,與物同一。

讀完《莊子》,賈寶玉深受啟發,他意趣洋洋,提筆續之: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遂,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他終干提出了這個令後世紅學家讚不絕口的或深惡痛絕的「釵黛合一」論,也即是「閨閣合一」論。這個「釵黛合一」論並非像紅學家所說的是「合之則兼美」。所謂「合一」,便是消解釵、黛、花、麝的區別,消解「眾女兒」之間的差異性,使「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他這種泯滅主體性的意向在參禪時就表述得更為清楚。當他夾在林黛玉與史湘雲之間左右為難時,他既讀莊又參禪: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釵黛能否合一:關知在於「無我」,在於消解人的主體性。然而,人只要活著,只要不是嬰兒或精神病患者,人就不能「無我」。一方面,由「我思主體」去感悟「無我」,(釵黛合一)才是擺脫痛苦的唯一出路以及「無我」(釵黛合一)的絕無可能,這是主體性的自成悖論,也是賈寶玉的大悲哀,是他的「意淫」和對香消玉殞的悲慟的真正原因。但是,另一方面,由「我思主體」去感悟人只有到了死後才能「無我」,或者說,人死之後,反而不得不「無我」,「我思主體」從此迷失,不知所終,這卻是賈寶玉所體驗到的人的更大的悲哀,也是他自悲自憐的更深層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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