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鬧事」之緣由

焦大「鬧事」之緣由

焦大「鬧事」之緣由

紅學研究

在《紅樓夢》幾百名奴才中,敢於公然在「敕造寧國府」莊嚴肅穆的大廳上,衝著主子大喊大叫,說出些「沒天日的話來」,唯焦大一人。

《紅樓夢》第七回載:寧國府的孫媳婦秦可卿的弟弟秦鐘,天晚了要回家,總管賴二將差使派到了焦大頭上。要是派給別人,如哪個小廝之類的,怕是求之不得,知道是主子瞧得起(誰不知道秦可卿在賈府的地位呢),但偏偏是派給了焦大,焦大恰巧又喝了酒,於是就罵開了。

焦大為何敢於對主子如此「撒野」?作者借賈珍、尤氏之口道出了原委。原來這個焦大,稱得上是賈府第一代奴才,資歷很深,年齡當和賈母差不多,當年正是他冒著殺頭的危險將賈府的祖宗從死人堆裡背出來,寧願自己喝馬尿,將討得的半碗水讓給主子喝,賈府祖宗保住了性命,這才有日後賈府的繁華。可見,焦大是有恩於賈府的。因此,這焦大趁著酒興對賈蓉說:「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若不是自覺有功,單倚著歲數大,焦大應是不敢有這麼大的膽子說話的。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是跟著主子九死一生、從死人堆裡將賈太爺背出來的恩情?按說賈府的子孫當感恩圖報(譬如給焦大置所宅子,給娶幾房妻妾,讓他兒孫滿堂,盡享天倫之樂,也不為過),誰曾想到竟然會被派去幹這等黑夜送人的累活,況且又不缺人手,台階下面的小廝就站了好些個。對於焦大的鬧,小說裡有這麼一句話,媳婦們回說:「焦大醉了,又鬧呢。」從一個「又」字窺出,焦大鬧事已不止一回兩回。

焦大為什麼要經常鬧事呢?這就論及鬧事的緣由了。筆者認為焦大鬧事,不外乎以下幾方面的原因。

一、焦大鬧事,實則是心理不平衡

焦大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救主子,勞苦功高,沒想到後來卻受奴才的氣。從他常幹別的奴才不願幹的苦差使來看,他在奴才中其實只是一個末等角色。焦大對於自己過去的表現雖不應時時誇矜、計較,但主子們是不應忘卻的。而事實上,曾經的功臣與如今的末等奴才其地位待遇形成巨大反差,焦大豈有不發洩牢騷之理!他罵賴二:「不公道,欺軟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別人,這樣黑更半夜送人就派我,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

關於賈府僕人的待遇,小說中多次提到。主子的份銀尚且是按地位(權力大小、親疏有別等)按月發放,更何況是奴僕。奴僕圈子裡,基本上是按「勞」分配。「勞」是什麼呢?就是是否令被侍奉的主子滿意,而不在於為賈府這個大家族出了多麼大的力。如果被侍奉的主子有權,在人面前說得起話,那奴才除了待遇高之外,臉上也體面、風光。當然,還有另一種情況,按賈府風俗:年高服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體面。按理,焦大應屬於「另一種情況」的範圍,更何況他還有隨主子出生入死的經歷。毫無疑問,焦大的資格應遠在賴二之上。但是,資格老的還在幹著苦差事,資格小的反倒做了寧國府的總管,並且敢於在焦大面前「充管家」,而本應受到尊重的焦大竟被當作一般僕人役使。同樣是服侍過賈府老主子的趙嬤嬤和賴嬤嬤,其地位、境況與焦大就有天壤之別。趙嬤嬤是賈璉的乳母,平日裡就受到格外的尊重。她提出要為兩個兒子謀個好差事,鳳姐立刻就滿足了她的請求。賴嬤嬤更是「榮耀光輝」,兩個兒子賴大、賴二做了榮、寧二府的大總管,事事由他們「安排擺佈」,孫子賴尚榮——一個奴才秧子,到了三十歲,竟選了個州縣官兒。一樣的勞苦功高,後來的待遇卻截然不同,這是焦大始料未及的事情。想起這幾十年的境遇,焦大只有通過酗酒來麻痺自己,然而心裡的不平又豈是回回能用酒麻痺的了的,因此焦大要鬧事。

二、焦大鬧事,實則是「為了賈府好」

焦大肯定是喝醉了,連說話都有些顛三倒四,把「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說成了「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但他並不糊塗,人醉心不醉。他說的句句都是實話。若是沒根沒據的胡話,那還了得,偌大的賈府還有他焦大容身之地?所以俗稱「鳳辣子」的鳳姐也和賈蓉「裝作沒聽見」,不過最後到底把他攆出了賈府,遠遠地打發到莊子上去了。

焦大這一強烈抗議和激憤揭發,經常被引進紅學論著之中,作為闡明《紅樓夢》深刻主題的重要材料。賈府表面上看起來是「赫赫揚揚」的「詩禮之家」,而實則整個賈府「每日偷狗摸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在這些主子們看來,尋歡作樂是理所當然的事。就連賈府的最高權力人物賈母都習以為常,有例為證。《紅樓夢》第四十四回:賈璉趁著鳳姐不在屋裡,遂與鮑二家的偷情,被鳳姐發現,夫妻二人打鬧起來。賈母笑著說了幾句:「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既然連老祖宗都認同了這個事實,那麼做起來也就名正言順了。為了永遠能夠延續他們的惡行,他們當然希望這個百年顯赫家族「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孰不知,其醜惡、糜爛的行為正在加速整個家族的衰敗,應了秦可卿臨終之言:「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以賈珍為首的寧國府上下主子們的行為正是「不思後日」的表現。難怪古董商冷子興歎道:「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這一潛伏的危機焦大察覺到了,但他不能像冷子興那樣說著別人家的閒話,正好用來當作下酒的談資。焦大不同,賈府的百年家業,摻了他的心血,他對賈府是有感情的。但是這種「察覺」不能阻擋賈府走向沒落的步伐,因為他只是一個奴才,沒有文化、沒有地位,他不會引用前人或當朝的興衰史來做明證,更不會想到要做一番有益的探索或改革,他能做的也僅僅就是依仗自己曾經有功勞的資本,藉著酒興罵人,敲山震虎,斥責賈府不肖子孫們不爭氣,希望這些整日裡躺在溫柔富貴鄉為非作歹的主子們能夠引起警覺,有所收斂。即便是發怒,他也還想著「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其實府裡主子們的劣跡豈只焦大一人知道?《紅樓夢》第六十六回,柳湘連對寶玉說:「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說得寶玉「紅了臉」。第一百零五回,賈府被抄時,焦大第二次出場,他到榮國府來找賈政,但見這位平時一臉威嚴的政老爺只會「拈鬚搓手」,一籌莫展,偌大一個賈府只有焦大撞頭,要「和那些人拼了」,足見焦大對主子的一片忠心。魯迅先生說:「焦大的罵,並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不過說主奴如此,賈府就要弄不下去罷了。」的確如此。

三、焦大鬧事,實則是懷念榮耀的過去

焦大的痛罵、鬧事,使人覺得痛快,而焦大自己怕不僅只是發酒瘋,圖個嘴快,其內心實則是異常痛苦的。阿Q曾自誇:「老子先前比你闊多了!」那是自己騙自己,一則自慰,二則在別人面前撐門面。而焦大當年的確是威風過,正如尤氏對王熙鳳說:「……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可見「祖宗」在時,焦大享受著優厚的待遇,不曾被虧待,焦大自然也就有些高高在上,目空一切。難怪他鬧:「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二十年頭」,關於這個數字所表達的準確時間段,許多研究者曾有過爭論。但有一點無需懷疑,那就是焦大受主子器重的時間還是很長的,這是事實,但時過境遷,誰會料到當年跟著主子「高高蹺起一隻腿」的焦大,竟會落得個「主子深惡」的下場呢?

細細品味,焦大的痛罵中實則隱含著對於往昔的光榮歷史的珍惜,對榮耀的過去的懷念,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正是一種「不再擁有」的失落感。在賈府,有些老資格的家僕,往往在很多方面反映著他們的失落感。如和焦大資格一樣老的李嬤嬤。李嬤嬤是寶玉的奶媽,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她的血變成奶把寶玉喂大的,有些功勞,很有些傲的資本。她生怕別人忘記她是寶玉的奶媽,時刻不忘居功。如有事沒事辱罵寶玉身邊的幾個有身份的沒身份的奴僕,大模大樣地吃掉寶玉沒捨得吃留給襲人的幾樣食品,甚至經常使一些很惡劣的言語罵襲人。作家王蒙稱李嬤嬤對襲人的這種嫉妒為「忘年妒」。還有王善保家的,年紀一大把,只要一提起晴雯來,那種「忘年妒」也都使出來了。《紅樓夢》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進讒言:「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裡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最終因這點妒忌生事,使得好端端的晴雯孤立無援,含冤就死。當然這裡邊形象最生動的就是焦大了。焦大他曾經捨死救過主子,有過功勞,而且又是老資格,於是就倚仗著這點資本放肆起來,因此,他只要喝了酒,就要開罵、洩憤,就要說當年賈老太爺是多麼器重他。無論是李嬤嬤、王善保家的的「忘年妒」,還是焦大的對年輕主子們的不滿,其實都可以看出這些曾經的老資格,都有著對時光流逝、風光不再的無奈。因此儘管是鬧事,罵人,發洩不滿,言語中仍然透著點炫耀,炫耀之餘又透著對榮耀的過去的懷念。

小說只有兩處寫到焦大鬧事,即第七回「宴寧府寶玉會秦鍾」和第一百零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兩處約一千五百字,字數雖少,卻有萬字、十萬字的效果。從人物刻畫上來看,如果說《水滸傳》用的是粗線條手法,大刀闊斧的畫,則《紅樓夢》用的是工筆、細線條手法,精雕細作的描。但也有例外的時候,那就是寫焦大這個憨直、酗酒,有功勞被遺忘的人物。作者只粗粗幾筆,就將這個人物寫活了。讀者可以忘記小說中很多人物的名字,卻很少會記不住焦大這位老者的罵。焦大當年忠心耿耿跟著賈家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年事已高,卻得不到賈府兒孫們應有的尊重和禮遇,想好歹也倚著賈府這棵大樹度過殘年,沒想到這些不肖兒孫只知道「享榮華,受富貴」,幹些「偷狗摸雞」之事,絲毫不像先輩們那樣務實、敬業,焦大怎能不牢騷滿腹?當他親歷賈府一敗塗地,自己也要被外人圈起來的時候,怎能不痛心疾首?魯迅說焦大是賈府的屈原,讓人覺得耿直的焦大與屈原還真有些相似之處。將他前後兩處的罵人、鬧事串聯起來,也算得上是一篇焦大的《離騷》賦了。但他畢竟沒有屈原那樣的政治抱負,也沒有屈原那樣的見識,他只痛心賈府的衰落,只痛心自己的輝煌不再,竭盡全力要延續腐朽勢力的命運。無限的忠心,無限的期望,都只能沉浸在幾句激憤怒罵中,這就是焦大最大的悲哀了。

參考文獻:

1.王志堯、仝海天:「大和賴嬤嬤形象論析——《紅樓夢》研究系列之一」,載《商丘師範學院學報》1998年第1期。

2.萬萍:「焦大散論」,載《紅樓夢學刊》1982第1期。

3.《魯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

4.王蒙:《王蒙活說紅樓夢》,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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