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思辨下的客觀反映—— 對賈政、寶玉父子矛盾的...

哲學思辨下的客觀反映—— 對賈政、寶玉父子矛盾的...

哲學思辨下的客觀反映—— 對賈政、寶玉父子矛盾的...

紅學研究

本文旨在從《 紅樓夢》 的實際描寫出發,對賈政、寶玉父子矛盾所蘊含的思想意義進行有別於簡單化政治分析見解的新解析。在未涉正題之前,讓我們先探討一下《紅樓夢》 在思想內容構成機制上的獨特性,以確定我們解析具體問題的思路。

《 紅樓夢》 中的許多人和事,很能給人造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1 的感覺,以致於研究者任取一端的分析評論,都很難在作者的實際描寫面前自圓其說。曹氏為什麼要這樣寫呢?首先,是由此書特定的生活內容和敘事角度決定的。此書全寫「石頭」幻形入世的家事,記述一個既特殊而又最能反映一般家庭生活常態的封建貴族家庭興衰史。其中固然包含作者影射政治和其他社會問題的成份,但敘事主人公賈寶玉的所愛、所恨、所感、所歎,畢竟只能限定在家族內部這個人際關係網中,從而使他必然產生「剪不斷.理還亂」的矛盾心態。儘管他在具體問題上有自己的是非評判,但一來,「清官難斷家務事」,二來面對的人非親即故,因而他不會對任何人產生根本的仇視心理。俞平伯正是基於這一點,體察到了《紅樓夢》的風格之所以「溫柔敦厚,怨而不怒」的自然合理性心。2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曹雪芹是位集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於一 身的特殊作家,由於哲學思辨是他始終運用的武器,所以《紅樓夢》 的思想內容構成機制有很大的獨特性,對一般的閱讀審美習慣也是一種巨大的衝擊和突破。

一 般作家習慣於把攝取的生活材料納入某種相對來說較為單一的意義維面中進行是非評判和審美選擇,例如《三國演義》 基於忠奸對立而擁劉反曹,《 水滸傳》 基於官逼民反而歌頌草莽英雄,《 金瓶梅》 基於痛恨道德淪喪而盡揭醜惡,《 西廂記》 、《 牡丹亭》 基於反對封建禮教而支持青年女子爭取個性解放的鬥爭,等等。這些作品都按作者自為選擇的褒貶意向來加工生活材料,藝術世界固然比現實世界更集中、更典型,但也應當說比現實世界大為簡單化,甚至免不了因人為的加工而導致某種程度的失真——《三國》 中劉備「似偽」、諸葛「似妖」,《 水滸》 中對英雄氣概的有意誇張,《 西廂》中紅娘那種超越一個婢女身份的閱歷和膽識,都是明顯的例子。儘管這些作品是成功的,但我們必須承認,它們在反映社會生活的深度、廣度和真實度方面,還停留在相對較低的水平上。這是由作者慣用的「自為加工」機制所決定的。

《 紅樓夢》 則獨樹一幟。作者反映社會生活同樣集中而典型,但是卻沒有僅從一個觀察維面去簡單地抽取思想意義,更沒有按某種直接的功利目的和主觀褒貶意向去把握和處理生活材料。書中不乏理想化的浪漫主義虛構成份,但作者也誠實地告訴讀者「真事隱去,假語村言」,使虛幻的成份與嚴肅的現實主義描寫成份交相輝映,發揮著象徵許多玄奧哲理的作用。在「石頭」幻形入世、歷盡賈府興衰又回歸原址並追記往事這個純粹虛構的藝術框架中,容納了作者對大千世界的一切觀察、剖析和思辨成果,使人們看到現實社會在一般常態下的量變- 質變過程,展現了中國封建社會從宏觀到微觀的全方位實體結構和精神文化結構圖景。作者把確切的時空所指有意加以模糊化,有人說是為了逃避「清代文字獄」,但我以為作者另有其更深層的哲學用意,目的在於不使《紅樓夢》中的人、事、情、理僅限於一時一地,而具有廣義時空的概括性,因此書中的許多事理,直到今天我們也不感到陌生。作品中貫穿始終的真假、反正、有無、虛實等哲學意念,使廣闊的具象的生活圖景下面,籠罩上一層引人深悟的理性抽像意義;在這「薄霧濃雲」的下面,是一幅幅「追蹤攝跡,不敢稍加穿鑿」的真實生活描繪,真實得無懈可擊,誠如俞平伯所言:「作者底惟一手段是寫生。」3 因此,《 紅樓夢》 的思想內容構成機制,是象攝像機那樣如實地、準確地再現生活原貌,讓生活材料本身的自在性、複雜性、客觀性對作者的思想認識和哲學思辨起到雄辨的論證作用。如果說作品的前五回是「總綱」,那麼正是在這一部分中,曹氏首先表達了對廣泛社會人生問題進行.思辮的見解和態度,其後的內容就具有逐一證明的性質了。既然如此,那麼他筆下的生活敘寫就必須力避人為加工的痕跡。魯迅對此給以極高的評價,他說:「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不加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4 如果我們忽視《 紅樓夢》 的這種獨特性,用「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魯迅語)來閱讀理解,就勢必如俞平伯曾經有過的那種感覺:「這書在中國文壇上是個『夢魔』,你越研究便越覺糊塗。」5 許多問題,無論怎樣也扯不清。

誠然,曹爵芹的哲學思想體系是唯心主義的,其思辨方法也帶有相對主義的色彩。但又於他繼承和發展了中國傳統老莊哲學中的樸素辯證法思想,他本人又有著大大超過前人的反封建民主仁義政治思想和客觀反映社會生活的嚴肅態度,所以他對許多具體問題的認識和思辯不僅深劃全面,而且更接近於唯物主義。《紅樓夢》既是一座藝術豐碑,又是一座思想寶庫。

《 紅樓夢》 中有關賈政、寶玉父子矛盾的敘寫,就是作者在哲學思辯下客觀反映社會生話的突出一例。作者的思想底蘊是什麼呢?

一般論者認為,賈寶玉代表反封建的叛逆力量,賈政代表頑固的封建正統勢力,二者是民主與專制、進步與反動的矛盾鬥爭關係。由於寶玉是作者強烈自我表現的化身,而且、以超絕的藝術手法使之光彩照人,深深打動著讀者的心,所以賈政就自然被視為作者所要批判和貶斥的對象。這種見解不僅符合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原理,而民符合「矛盾雙方不能同真」的形式邏輯法則。如果曹雪芹的思想底蘊確實如此簡單而乾脆,或者說他僅僅在這一維面上去抽取意義並加以描寫,那麼可以肯定地說,賈政的形象就不會是《紅樓夢》 中已有的樣子了 ,即使面目未必可憎,其為人也必定可恨。然而通讀全書,賈政給人的印象並不壞。作者固然沒有特意褒揚他,卻也沒有特意貶斥,實事求是地說,倒是給了他相當多的同情和體涼。請看如下的例證:

( l )父親形象的對比。

除在外修道的賈敬外,賈府中的老爺們,具有父親形象意義的有三位:賈赦、賈政和賈珍。賈赦、賈珍是一丘之貉,他們為富不仁,踐踏禮義,驕奢無度,縱慾貪色,幹出種種可恥的勾當;賈府被抄,與他們有直接關係。上樑不正下樑歪,他們的兒子賈璉、賈蓉也和他們是一路貨色。對此,作者給以無情的揭露,貶斥意向十分鮮明。

賈政則另是一類,那些齷齪之事在他身上一件也找不到。他為人忠厚,不驕不奢,崇尚詩禮,有著一般社會賢達和文人儒士之風。他不善治家,卻嚴於教子,望子成器。寶玉「抓周」時,「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他大不高興,以為「將來酒色之徒耳」,事雖荒唐,但也象徵性地表明了他對兒子未來的企望和擔心。長大後的寶玉果真「極惡讀書,最喜在內闈廝混」,說明他的擔心不無道理。金釧之死和棋官之事的接踵而至,使他火上澆油,終於發生了寶玉挨打的大風波。沒有人指責他教子不對的,只是出於疼愛寶玉而怪他不該下那樣的狠手(這類家庭風波即使在今天也常見)。然而他的教育並非沒有阻力,面對疼護孫子、如扯心肝的老太太,他還要強壓怒火,賠笑認錯,為父之難,明晰可見。不過他的嚴厲之中也不乏愛子之情,對寶玉嚴加管教,正是喜他天賦過人,風采超群,可望造就,遠非賈環所能相比者。大觀園題詠是他有意「試才」;寶玉一氣呵成令觀者叫絕的《姽嫿詞》,他也十分高興,「細詳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砧辱了祖宗」,且因年邁,「名利大灰」,對寶玉也有所理解,「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 (七十八回)。總之,賈政教子合情入理,對兒子也並非冷酷無情,比起賈赦、賈珍來,他算得上是一位那樣的時代、那樣家庭中的好父親。

( 2 )寶玉挨打時的各人心態。

所謂「淫辱母脾」,是賈環進的讒言;「流蕩優伶」,也是賈政對兒子的誤解。但寶玉之所以不能為自己申辯,是因為他的行為在表現形式上無法跟浪蕩子弟相區別(形同掩蓋了質異)。要者,他受屈挨打,心中對父親卻無半點怨恨,說明他在理性上承認了父親動怒的合理性。釵、黛幾人的心態也值得注意,她們雖各有各的微妙價感,但共同的願望部是讓寶玉改過。寶釵說:「早聽人一句,也不至今日 ! 」黛玉說:「你從此可都改了吧! 」連從不說「仕途經濟」這種「混帳話」的黛玉也如此說,足見情理均在賈政一邊。

( 3 )寶玉所愛者與賈政思想的一致性。

寶玉深愛的人,除黛、釵外,還有襲人、湘雲、秦鍾、北靜王等。襲人為「蔑規」寶玉,故作要走的姿態,趁寶玉極力挽留之機提出一連串要他改掉毛病的要求,寶玉不僅不煩,相反一一答應。「情切切良宵花解語」這個回目,是對襲人的讚許。當然,湘雲、寶釵也都正言勸過寶玉用心讀書,以求晉身,卻遭到寶玉的不滿,並說若林妹妹也說「這些混帳話」,他早和她「生分」了。其實寶玉不過是自由天性受到現實社會價值觀念的重壓而一時爆發了本能的反抗,因為姐妹不是嚴父,所以他能毫無顧忌地發洩一通,而發洩之後也就完了,不會在情感上真地與她們「生分」起來,曹氏的實際描寫也正是如此。為什麼呢?以寶玉的所作所為,將來斷不會有自立於世的生活出路,湘、釵都是出於對寶玉的關心和愛護,寶玉豈能不解其好意?以黛玉在寶玉挨打時所言推想,黛玉也是如此,只是沒有明說而已。

秦鍾是寶玉的密友,他臨終給寶玉的遺言是:「從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後還應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寶玉不僅不反感,相反痛哭不已,深切懷念。北靜王也是寶玉「每思相會」的風流人物,但見面時,也無非是從愛惜寶玉出發,囑咐賈政「不宜鍾溺」,不要使寶玉「荒失學業」,寶玉亦無反感,而且把王爺所贈之物拿給黛玉看。

這些為寶玉所愛者,都有和賈政相同的人生價值觀,既然寶玉深愛他們,當然也不會在內心與父親作對。

以上這些例證,都直接或間接地說明,曹氏不僅無意貶斥賈政,相反把他寫成了正面的父親形象。然而這就與我們把賈政判為反面人物的結論大相逕庭,未免使人陷於困惑:既然作者要歌頌反封建的叛逆者,又為什麼對封建家長如此同情和體諒呢?也許有人會說,這是作者受了「時代和階級的局限」,思想上存在「反封建的不徹底性」,其實不然。作者如此反映生活,自有共思想上的獨到之處。

如前所述,曹氏是在哲學思辨主導下來審視和反映社會生活的。面對這一父子矛盾,他既看到了民主力量與封建正統勢力之間的鬥爭性,也看到了當叛逆者無法在現存社會制度中找到新的人生歸宿時,為全社會所公認的一般價位觀念和道德準則與人格規範之間的同一性。換言之,賈政和寶玉身上都同時具有「真假反正」的雙重屬性,成日「正邪兩賦」。

先說賈政。其教子的目的是為了讓他「立身舉業,光宗耀祖」, 成為封建統治階級的合格接班人,他的權威意志,也是封建宗法的具體化。這是他的反面。作者通過大力歌頌寶玉迫求自由、反抗專制和我行我素的叛逆精神,對賈政的「正統」觀念作了堅決的批判。但在賈政的教育動機中,也明顯地含有反荒廢、反墮落的成份,代表了禮教文化中能夠淨化人性、指導人生的普遍性合理因素,這又是他的正面。誠然,中國傳統的儒教所倡導的「忠恕」、「孝梯」、「禮義廉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立德,立功,立言」等人生訓條,固然有為封建統治階級用來壓制和麻痺人民的一面,但同時也有對抗和消除一切社會醜惡現象、保證社會正常運轉和確立正當人生價值的一面。曹氏之所以沒有讓叛逆的寶玉失去理性的自控而與父親勢不兩立,也沒有把他寫成有如西門慶那樣的「極端個性解放者」,正是對禮教文化後一面的肯定。曹氏的這種態度無疑是正確的,與我們今天對待人類文化遺產的「揚棄」態度不謀而合。從這個意義上說,賈政要求兒子確立正經的人生事業,做一個對社會對家庭有用的人,無可厚非,何況寶玉的所作所為本來就能夠令人擔心他失足。這就是賈政教子的正當性、合理性。此外,賈政為兒子選擇立身舉業的人生道路也有兩個必然性原因:其一,寶玉有這方面的素質,否則賈政也不會強逼他。其二,一個時代總要有一個時代的最高人生價值目標,封建時代的最高人生價值目標就是讀書作官,包括尋常百姓在內,一切社會正統教育都朝此目標努力,更何況賈府這樣的「詩禮替纓之族」呢?如果說這個目標是錯的,那麼錯在時代和歷史,而不在賈政本人。正是基於以上這些原因,所以曹氏不會從反專制、反科舉的角度出發而簡單化地譴責賈政其人。

再說寶玉。他的具有民主主義性質的反封建的種種思想行為,是作者描寫和歌頌的重點。尤其是他恨八股、罵科舉,討厭諸如賈雨村之流的「國賊祿蠢」,更是對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人生價值觀念的根本否定,也是對封建家長權威的公開挑戰,這是他的正面。其最後的看破紅塵,決裂世俗,雖然消極,卻也有從總體上徹底否定現存社會一切價值的象徵性積極意義。然而,寶玉的最後結局,畢竟是作者基於對現實社會的絕望而假想出來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歸宿,實在不能算是可取的人生道路。而作為一個實在的社會的人,寶玉既要生存下去,就不能無所事事,但他的實際表現卻不過是靠著前輩的基業養活、終日「尋愁覓恨」或時而發發牢騷的「富貴閒人,混世魔王」。其離經叛道的精神固然登上了時代的至高點,但實際的人生價值卻是空白一片,是個實實在在的「多餘人」,正如那塊多餘出來的五彩石一樣。這顯然又是他的反面。對這一面,作者未加諱飾,相反忠實地給以客觀的反映,其本意在開卷伊始就作了說明:「我之罪固不免……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 」這一點,同魯迅小說中的「我」看到自己袍子底下藏著的「小」有相通之處,都是一種清醒的自我批判精神。作者賦予寶玉這個「多餘人」以這樣的內省意識,比起俄國作家筆下的同類人物來,更有思想的厚度和人格的高度。

以上就是曹氏對封建時代人生教育問題的綜合思辯,也是我們依據作品的實際描寫所領悟到的東西,試以下面的圖示來概而括之:

寶玉

賈政

反封建的叛逆者

嚴於教子,反對荒廢

一事無成的多餘人

封建家長,正統觀念

很顯然,賈政和寶玉都是正反相對因子的集合,他們各以自己的正面與對方的反面相對抗,又都以對方的反面為參照系而成立。所以,我們不必對曹氏刻畫賈政所抱的態度感到困惑,因為世間事物本來就存在多維性。

正因作者精于思辨,忠於客觀,所以《 紅樓夢》 在這方面的思想意義不僅是歷史凝固性的,也是超時代延伸性的。今天已不是過去的時代,賈寶玉的叛逆精神祇在他那個時代有進步意義,而在今天,我們倒要堂堂正正地提倡嚴格的家庭教育,並且號召父母們都自覺承擔身教、言教的義務,做一個好家長,同時也反對青少年成為飽食終日、無所作為,「於國於家無望」的廢料。

由此我們聯想到了有關寶玉的那兩首《 西江月》 詞。有人說二詞「是用似貶實褒、寓褒於貶的手法揭示了賈寶玉的性格」6 ,未免不確。這節文字並無所謂隱迥反逆之筆的敘寫邏輯,倒是明白告訴讀者,二詞是揭寶玉的「底細」。按《 石頭記》 之緣起,此乃「石頭」(作者)夢醒後回歸原址追述往事時,反主體為客體的自我觀照與評價,其中恰恰蘊含著既肯定自己叛逆之合理,又肯定賈政教育之合理的雙重意義。不然,詞中最後兩句「寄言統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就難解其義了。既然如此,今天的讀者就大可不必以諱飾的心態,僅從褒揚寶玉這個單一維面來理解二詞的思想內涵了。

註釋:

1 《 莊子· 齊物論》 。

2 3 參見俞平伯《 紅樓夢辨》 中卷《紅樓夢底風格》 。

4 魯迅《 中國小說史略》 。

6 俞乎伯《 紅樓夢研究.自序》 。

@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 研究所校注百二十回本第三回書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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