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即黛玉之潛影說
金陵十二釵
關於《 紅樓夢》 的創作過程,據作者自己講.曾「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篆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目《 金陵十二釵》。」可知,後來「曲演紅樓夢」的主角也就非這十二釵莫屬了,然而,妙玉能入選在這十二釵之中,且排名在正冊的第六,卻著實令人費解.首先,十二正冊人物 除妙玉一人和賈府非親非故外、餘者皆賈府的太太、小姐或與賈府有著血親關係的貴族.按 書中喻示,十二釵正冊乃賈府「上等女子之終身冊籍」。所以,從人物的身份上看,妙玉入選正冊,似有強拉硬扯之嫌.此其一也;再者「金陵極大」,為什麼單列這十二個女子人「正冊」?作者 借 警幻 之口 解釋說,「貴省女子囿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這裡的「緊要者」顯屬作品中的關鍵人物.而作為關鍵入物,必然為事件間的銜接、場面間的接綴、情節間溝通所必需,主要故事也以之為中心而展開,主要線索也以之為關結而延續.的確,賈家四絕、薛林二冠等十一釵已如水乳交融,成為《紅樓夢》 世界裡不可分割的機體。妙玉則不然,出場次數較少,全書只有星星點點的十三四處。著墨不多,本無厚非,問題是,即使有關妙玉最精彩的「櫳翠庵茶品梅花雪」、「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等章回中的幾個情節,單列起來,有滋有味,但通覽起來,卻與中心、主題比較游離。所以,從藝術結構上看,妙玉就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閒人,一個跑龍套的過客。此其二也.基於以上兩點,讀者很可能認為,妙玉是作者創作時的一個失誤和敗筆,但事實絕非如此,曹氏經營「紅樓」時,幾百個人物形象「像構成機體的個別細胞一樣,他們的存在是以別人的存在而存在的,互相矛盾也互相依賴.」(王朝聞《論鳳姐》)更 況妙玉這一「正冊」人物。作者之所以如此安排和處理,實際上是為了提醒讀者不要忽視妙玉,他很自然地將讀者的注意力和目光集中和吸引到看似平淡元奇而又異常特殊的妙玉的身上,使讀者通曉全書後,悟出其獨到的匠心和玄機,原來妙玉不僅僅是一個道姑的形象.她主要是以潛影化的人物而存在的.她是「緣本而來」,附著黛玉的。
法號妙玉
對於《 紅樓夢》 中人名的擬定,曹雪芹並非隨筆雜湊,而是經過極其細緻的推敲,費過不少心思.使「一姓一名皆具情意」(洪秋蕃《紅樓夢抉隱》) . 「妙玉」這個名字就大有深意.首先,「妙玉」,妙語也:何以見妙?妙在似玉(黛玉)與不似玉(黛玉)之間.提醒和預示了妙、黛二釵一種特殊的、不即不離的關係;其次,我們知道,「妙玉開只是妙玉出家以後的法名,而非她真實之名姓,而無真實之名姓,則就暗示著無根無底。其實,讓妙玉無真實之名姓或者將真實之名姓故意隱去,乃作者欲說還休,藏頭露尾的一種寫作技法.所謂「真實隱」,此一謂也。這樣,便於 讀者「按圖」而「索驟」- 一方面,無根無底即為空.因空 見道,喻示了妙玉做為「檻外人」的身份;另一方面,無根無底即為虛一者,點破了妙玉作為潛影而「虛」的本質.二者,又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大荒山,無稽崖的「荒唐」和「無稚」.這種神話色彩,十二釵中僅黛玉相類.同時,使人感到,之所以後來妙、黛二釵能緊密地益合在一起,是因為她們「原來」就有一段難捨難分的情緣.為了強化讀者這個認識,作者又特意留下兩個線索:一是安排妙、黛做老鄉,二是讓妙、黛同居大觀園。首先,讓妙、黛二釵做老鄉是饒有趣味的.既然她們二人都是蘇州姑娘,那麼就可以說她們二人出生在同一個地方,到底是哪個地方呢?是蘇州,還是「靈河岸上」?讀者自去心領神會。其次,我們再來看看妙、黛二釵又是如何來到大觀園這個圈子裡併疊合在一起的.黛玉本是賈府的外孫,後因「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所以,趁著(外祖母及舅氏)遣了船隻來接,「拋父進京都」乃是很必然的事.妙玉呢!賈薔買回女戲子,不知何故,筆鋒一轉,便引出一個與賈府毫無瓜葛的妙玉的一段文字來.想來(妙玉)既已安身於「西門外牟尼院」,卻也不知為何?賈府要下貼多次去請。後來,妙玉大大方方地搬進賈府,也不知心裡做了何種打算?元春歸省之後,「忽想起大觀園中景致」,為了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便命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斌的姊妹進去居住,而未言及妙玉。但後來的事實卻是,黛玉明明白白地做了「瀟湘妃子」;妙玉則莫名其妙地做了櫳翠庵的主人.凡此種種合理又不盡合理的邏輯,自然又失於自然的情節,當是作者特意造作,留給讀者,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品味妙、黛二釵那種特殊關係的契機,
原來有本而來
作者既著意於妙玉潛影化的塑造,如果僅僅憑主觀的生拉硬套,顯不屬大家所為,讀者亦有一種被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只有將實體和虛體投入到一定的情節和矛盾中去,讓她們接觸、碰撞,虛實相生,互相照應.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中有一個細節。妙玉將寶、黛二 釵 讓進耳房,「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按,黛玉是何等拘謹小心、心細如髮之人,則她此舉顯得何其大方和唐突,似乎所在是瀟湘館而非櫳翠庵。「寶釵坐在榻上」,不書「妙玉的」榻上,獨在黛玉所坐的蒲團前冠以「妙玉的」三字以族其所屬.可見,在妙玉眼中,屋中除了浦團外皆俗器俗物,物不關己,唯此才是她命結、情結之所在,才是她須臾不可離卻之物什。所以,來人坐於榻上乃是常禮,坐在蒲團上卻有違常規。以寶、黛二釵的心性,豈能不明是理?然而,作者正是用了這種「逆鋒回轉,的筆法告訴讀者這樣一個事實:寶釵坐在榻上顯示了她客人的身價,妙玉以她為客,她便也以客安之;黛玉坐在蒲團上卻是一種反客為之的故去.或許、在妙,黛二人心中都存有這樣一個共識:你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進兩言之即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此時,讀者很可能也有了這樣一個意念:黛玉的出家為尼同妙王的落入絕門這種原本錯位的命運,全書中唯在此得到了一次唯一的矯正.(詳見下節)可見,她們在靈念和感知上是息息相通的,不然,為何「蘆雪庵爭聯即景詩」時,抽煙、李紋、寶琴三人按規定,各自吟成之詩「各自寫了出來」。獨寶玉之吟,卻是黛玉提起筆,說道:「你念,我寫。」原來,寶玉之作乃「訪妙玉乞紅梅」.作者順手神來一筆,便將妙、黛二釵聯結在一起。詩中所流陣出的對於檻外離塵之美的慕仰,似是黛玉在剖析自己。「你念,我寫」分明含有一種「你知,我知」的意味。
《 紅樓夢》 作者在創作時,善用借人發端、借事發端的技法。劉姥姥的出場即是一例.劉姥姥如同一面鏡子,兩進賈府,折射出一切與之相關人和事的本來面目.在這段插曲裡,妙、黛二釵的表現是很相類似的,且迥異於他人.因為老太君喜歡劉姥姥這個人物,於是乎,全家上下待劉姥姥這個打秋風的「村野人」也異乎尋常的熱情周到起來。只有妙、黛二釵的態度極為淡漠.黛玉謂劉姥姥是「牛」,是「母蝗蟲」.妙玉對待劉姥姥用過的杯子,「砸了也不能給她」.我們不能說她們瞧不起貴族圈子以外的人,只能說她們一來不討好獻媚老太君;二來對於她們看來是醜的東西採取了直截了當、毫不姑息的抗擊。作者正是通過這段插曲,給妙、黛二釵 相通的靈念和感知做了一個註腳。即黛玉從未對寶玉說過「仕途經濟」的「混帳話」。在這一思想高度上,妙玉和黛玉是相通的.也正因為妙玉和黛玉思想相通,「本來面目」相同,那麼,在這個前提和基礎上,妙玉和寶玉發生愛情糾葛當是作者應正視而無法迴避的問題了.但作者在處理這一問題時,沒有將這種感情線索和寶、黛間的那種愛等同並列起來,而是客不犯主。從曲詞上就可以看出,妙、黛二 釵的戲是各有側重的,《枉凝眉》 講述了愛情故事;《世難容》 無疑重在剖析性格,伸展個性.所以,寶、黛間的愛顯得火一般地熱烈.寶、妙間的愛則被處理得草蛇灰線。而且,在具體細節描寫時,使寶、妙間愛的軌跡處處影射出寶玉和黛玉的身影。想當初,多情的怡紅公子接到妙玉的壽貼時,很是激動,卻不知如何回復。便想到「若問寶釵去,她必又批怪誕,不如間黛玉去.」可見,在他心中,妙、黛可算是一流中人。後來,他碰見岫煙,得知抽煙和妙玉曾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時,「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閒雲,原來有本而來.」明是贊抽煙,實是誇妙玉.當抽煙批評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時,寶玉忙辯解說:「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貼子.」其癡情憨度紙上可掬。這種過度的敏感和近乎神經質反應除了妙玉外,只有黛玉才能夠激發起這位多情公子同樣類似的感覺了。然而,儘管寶玉愛博而心勞,但他心中「實僅有一顰」,其他眾人「皆一顰之襯流」. (第22 回脂批)所以,寶玉之鍾情妙玉,很自然地使人聯想到,這是他對黛玉那種可欲不可求的愛情的一種發洩.
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
潛影的意義,就在於強化和完善實體,解決實體形象塑造中不便直敘或不能直敘的內容,使實體在不同的矛盾所表現出的不同的矛盾形式中得以充分昭示.這就規定了潛影必須是處在一個獨立於實體存在環境外的另一個特定的環境裡.選擇一個最佳位裡以便有一個最佳視角,才能捕獲實體自己難以捕獲的內容.
妙玉雖然和黛玉共同生活在大觀園這同一個環境裡,但她是作為一個「檻外人」而異於黛玉的。檻內檻外,隔斷紅塵,顯然是兩個世界.而對於這個特定環境,作者也不是隨便擬定、偶然選擇的,而是從實體最根本的需要出發的。那麼,實體最根本的需要是什麼呢?書中言到,當初,神瑛侍者「凡心偶熾」, 「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偏偏絳珠仙子為了報答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惠,也跟著下世為人,欲還盡一生所有的眼淚.所以,黛玉「本自怯弱多病」,乃是她前世留到今世的胎記。三歲時,癱頭和尚要化她出家,本是要提早了結她前世的這一樁公案,無奈林如海夫婦「固是不從」,和尚便又說:「既捨不得她……,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對這兩個條件,黛玉卻是無可奈何的一者,「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怎不令伊人獨憔悴、滴淚成血!再者,父母雙亡已無歸處,投親賈府自然不過。所以,出家是自不為也;不見哭聲、不見外姓親友之人是勢不能也。一不為,二不能,黛玉的病一生也就沒能好,絡於「花落人亡兩不知」,嗚呼哀哉!摧人肝腸.掩卷沉思,讀者也許會這樣去想:「不能」自熱是情勢所致,「不為」卻純屬主觀意願。如果當初黛玉被捨於和尚,其一生的遭際和命運或炸是一種好的結果.為了藝術變化的層次性和完整性,作者便創造性地塑造了妙玉這一文學形象,而且,一出場便投入到她所扮演的角色中去。「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少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省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黛玉的「胎記」又烙在妙玉的身上,妙玉則就很自然地以她的方式承繼了黛玉的前緣,故事也就以這個思路而展示.這樣的安排既巧又妙,榫楔無縫,既順應了情節發展的需要,又創造了妙玉做為潛影所處的特定的環境。使得同一個人物,既可在大觀園裡做小姐,同時又在大觀園裡做尼姑.
欲潔何曾潔
作為小姐的黛玉的命運是悲慘的。那麼,做為尼姑的黛玉,其命運果真有一種好的結果嗎?下面,我們就來看看做為黛玉潛影的妙玉是如何印證的.妙玉出家之後,確實不再像黛玉那樣胸悶、氣短、修方、配藥了,但也只僅此而已.要知道,這些外症的暫時消失,實際上卻給她埋下了更大的隱患.她的循人空門就好比將自己關進一個密封的掩體,本為了免於外界的污染,到頭來反倒因缺氧而窒息,面臨被吞噬的厄運,她只能聽之任之,如同一隻待宰的羔羊,沒有些許反搏的力量和機會.出家之初,先在蟠香寺修煉,為「權勢不容」(見第63 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便徙居金陵西門外牟尼院,師父圈寂後,最終落居賈府,安身於大觀園內的櫳翠庵。佛門本是淨地,要身定心定、修得正果,當然也需要這麼一個淨地才可.而大觀園是由寧府的會芒園和賈府的舊院兩處合成的,這兩處都曾留有賈赦、賈赦等貴族們的種種穢跡,是「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的」一個污穢的場所,這便埋下了櫳翠庵主人悲劇命運的種子.元妃省親之後,「一幫哥兒姐兒們」便搬進了大觀園,「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他們或遊園訪春,或結社吟詩,整日間不知秦漢、無論魏晉。而妙玉也正是花一般的年齡,也極通文裡,卻只能在一塊蒲團大小的空間內,伴著孤燈殘影,木魚聲中,低吟著佛號,打發這送不盡、送不走的日日夜夜。這種強烈的反差可以想像對妙玉是多麼大的催折.雙重的身份和人格使得妙玉不得不與她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感覺苦苦搏鬥著.一方面,她身在佛門卻心繫紅塵.岫煙就曾很明確地指出了她妙玉雖常以「崎人」、「檻外人」自稱.卻無時不冀「回復」(恢復)她「世人」、「檻內人」身份的矛盾的心理。她深愛粉寶玉,卻不敢逾雷池半步,那只「綠玉斗」,那幾朵梅花,那張「壽怡紅」的貼子正是她這種心跡的自然表白,這種表白絕非一種帶有任何乞望與回報的暗示,另一方面,妙玉既已出家為尼,就不能說她不想在這紅塵之外有所作為,尋一種解脫.而她六根難淨,很大程度上卻不是她自己的緣故.且不說多情公子幾次乞梅之於這位妙齡女子的撩撥和刺激,在第四十一回中,妙玉將賈母等人「笑著往裡讓」,到了櫳翠庵,又極盡熱情地款待一番,一反平日那種「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人他目」的品性。但細心的讀者,如果考慮到她非主非奴的地位和寄人禽下的處境,也便會覺察出,在這一切的背後潛藏著妙玉的萬般無奈和苦痛。更有甚者,在這一群妙玉所接待的客人當中,作者特意插進一位劉姥姥,可以說作者的這一筆是對妙玉致命的一擊.大凡悲劇就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那麼,被毀滅東西的價值遺高,其悲劇的價值亦逾高.而妙玉的全部特徵就在於一個「潔」字.「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一切都在今天得到應驗,既然你妙玉視潔如命,就偏偏讓這最不乾淨的人前去接觸和玷污.其生趣還何在?「砸了也不能給她」可以說這是這位年輕的女子意欲「玉碎」的最後宣言.縱觀妙玉一生,欲空何曾得空.欲潔何曾得潔,極樂的世界裡她何曾得到半點極樂的結果?前已言到,黛玉的悲劇似乎是因為沒有出家,今以妙玉驗之,如果當初黛玉隨和尚而去,也將是更為淒慘的命運.所以,不出家是悲劇,出家亦是悲劇,天生的叛逆性格決定了黛玉悲劇命運的天生性,與生俱來的病症正是她這種性格形象化的外在形式,只要黛玉不和甄寶玉一樣接受警幻仙子的誘導,「改了脾氣」,即改變她叛逆的性格,那麼,無論她是什麼身份,也無論她身在何處,悲劇的命運會時刻追逼著她。而她若要擺脫這種痛苦又不改變自己,也只有以生命為代價去換取。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因為是與生俱來的病症,所以,作為黛玉前世的絳珠仙子在.離恨天外」自然就沒有了這病患之苦,然既以脫生為人,就絕不在紅塵外做妙玉一樣的逃避,以冀外症的暫歇麻痺自己。而是敢於直面人世的一切痛苦和折磨。既使靠藥物養護生命,也強撐起衰弱的軀體,演示她不屈的力量。所以,儘管妙、黛二釵都是悲劇性的人物,但讀者給予妙玉的是一種同情,而給予黛玉的則是一種讚美。作者呢!「實」黛而「虛」妙也正好表現了他左黛而右妙的思想傾向。
假做真時真亦假
「潛影」技法並不是曹氏的創造。甄寶五這個形象就沿襲了前人的窠臼,如《 離魂記》 中離魂之倩娘,《 西遊記》 中分身之悟空,等等。在這裡作獵們只給予了這些形象「潛影」化的職能,卻並沒有想到讓這些「潛影」的形象個性化,從舞台的後面走到前台來,也活起來。那麼,很自然,這些潛影形象就因生動性和真實性而顯得無命無運、任化呆板,完全一個實體的傀儡和翻板的模具。讀者也會因這些形象只共振於實體的節拍而無其獨立的音符,產生一種藝術品味的缺憾.如果說上面這幾個潛影形象敗於潛影本身無角色的話,稍後的《金瓶梅》 中作為西門慶潛形的陳經濟卻又過於個性化,犯了一個搶戲的弊端。前半部一個西門大人濃妝重彩,後半部一個陳經濟粉墨登揚.潛影在這裡對於實體的刻畫沒有起到一點鋪筆作用的痕跡,反倒兩敗俱傷.在這裡,陳經濟之於西門慶與《牡丹亭》 中杜麗娘的復生毫無二致,只是原來姓西門,現在改姓陳罷了.前人的這些探索無疑給了曹雪芹很大的啟發,作者大筆一揮,落墨成趣,使得「潛影」技法所創造的美的能量和價值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和頂點.他創造性地塑造了一個妙玉,不僅是出於創作構思和藝術結構的考慮,更重要的是充分體現了他的美學思想。一方面,作者賦於妙玉以獨立的性格和完整的藝術形象;另一方面,卻時時、處處以實體黛玉的行為軌跡來規範妙玉的生活方式.從而,使得妙玉這一人物,既非黛玉,又似黛玉,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半遺半掩,隱趣逗人.充分顯示了作者「假做真時真亦假」這一美學原則.所以,從美學意義上看,妙玉這一潛影人物所含的藝術魂力和美的能量無疑要比倩娘、陳經濟等要深遠得多。在大觀園這個大的舞台上,她一面演示自己,一面冷觀他人;一面扮演悲劇的主角,一面又充當悲劇的鑒定者。她既有坐在蒲團上作為一個年輕道姑的美,又有站在實體身後作為潛影的美.作為年輕的道姑,她有血有肉,有她自己足以撼動人心的悲劇,做為潛影,她突出和強化了黛玉這個實體人物,借此以言彼,從他去解伊,很得體地配合了實體悲劇命運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