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與賈家的避諱觀念
文中未註明出處的材料均引自陳垣先生的論文《史諱舉例》,不再一一說明。特置文首,以示尊敬。
《紅樓夢》二十六回賈寶玉的關於「庚黃——唐寅」的笑話是否定曹雪芹著作權人士的一件利器,幾乎沒有人不抓住它大作文章的。潘重規先生說「又寫又說,又是手犯,又是嘴犯」,並認定原稿是某位或一群明遺民所作。而肯定的人又從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孔雀裘》中「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邊上一條脂批「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樣寫法,避諱也」作為反制的法寶。周策縱先生認為「避諱說」很勉強,並指出曹雪芹的曾祖父原名「爾玉」,正文中顯然無法迴避。(《論紅樓夢研究的基本態度》,《紅樓夢案》P8-P9,文化藝術出版社二○○五年二月第一版)。陳傳坤先生在《立論與辯駁——紅學研究方法閒談四題》繪聲繪色地模擬了雙方面紅耳赤的辯論過程,將雙方這種對已不利的證據視而不見的態度稱為「選擇性失明」。
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一九九六版的這段文字如下:
「……寶玉見她著急只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
一時只聽自鳴已敲了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地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聽了,忙要了瞧瞧,說道:『真真一樣了』。……」
我仔細將這段文字讀了幾遍,更像是為了更真實描寫當時晴雯補裘全神貫注補裘的需要。補之前晴雯已經「自覺頭重腳輕,滿眼金星亂迸……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補時「頭暈眼黑,氣喘神虛,補不上三五針,伏在枕上歇一會」;補完後「哎喲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一時只聽自鳴已敲了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地剔出絨毛來」這句話雖沒有主語,但稍加分析便知道不可能是寶玉,他在床上躺著;麝月不知道是否補完,「便命麝月只幫著拈線」,只有晴雯才明白。這種狀態下,她哪裡來的一雙慧眼在昏暗的燈光下到能看清牆上西洋自鳴鐘的指針?何況還有未避「寅」之處,第十回「寅卯間必然自汗」;十四回「至寅正,平兒便請起來梳洗」;六十九回「天文生回說:『……明日寅時入殮大吉。』」。另外,當曹家搬到北京蒜市口十七間半居住時,此時西洋自鳴鐘早就被抄走,如果到了寅時,是否也說「鍾敲四下」?
當發覺「避諱說」的不足後,翻了一下紅學史,發現「鍾敲四下避諱說」是胡適先生在一九三三年的《跋乾隆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中提出的。時間已過七十多年,如果考證派手裡揮舞的還是這塊僅有的擋箭牌,那就有些難以招架了。
我覺得奇怪,既然《紅樓夢》已經問世,不論作者是誰,他總有父母祖輩,這書中一百多萬字會用不到他的家諱,概率是多少?以頗有影響的「反清復明」派為例,敬愛的明思宗崇禎皇帝的大名「朱由檢」就被提起,第一回「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第五回「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三十三回賈政訓斥寶玉「由你野馬一般」,七十四回目「惑奸讒抄檢大觀園」。二百年後的阿Q都知道胡謅革命黨白盔白甲替崇禎皇帝掛孝!這麼一本「揭清之失,悼明之亡」的書居然對他的名諱不避,豈非是對他的大不敬?這可是人人皆知的國諱,「明遺民著書說」並不是沒有軟肋。尤其是後四十回,「明遺民著書說」者認為這是未經曹雪芹修改的原稿,但「由他去」仍然是個高頻率出現的短語,八十六回出現「屍場檢驗」、一百○六回出現「以致閤府抄檢」。如果持此說者不對上述不避明朝國諱的現象作出合理解釋,恐難以立足。另有「惡諱」一說,明萬曆年間的沈德符著的《野獲編》和《野獲編補遺》寫道,「宋南渡後,人主書『金』字為『今』。蓋與完顏世仇,不欲稱其國號也。」「洪武元年,俱是以『原』代『元』。蓋民間追恨元人,不欲書其國號也。」《紅樓夢》第一回就出現了「仁清巷」,「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是明遺民眼中的「仁」?
正本方能清源,《禮記?曲禮》關於避諱的要求是「卒哭乃諱。禮,不諱嫌名。二名不偏諱。逮事父母,則諱王父母。不逮事父母,則不諱王父母。君所無私諱,大夫之所有公諱。詩書不諱,臨文不諱,廟中不諱。夫人之諱,雖質君之前,臣不諱也;婦諱不出門。大功小功不諱。入竟而問禁,入國而問俗,入門而問諱。」韓愈的名篇《諱辯》,主要有這麼幾條:「二名不偏諱」、「嫌名不諱」、「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嫌名」、「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對於騏期、杜度之類如何避諱,我以為韓愈的態度是在無法避諱的情況下就不迴避了,當時的社會輿論讓他無法明寫。
從歷史事實來看,「二名不偏諱」、「嫌名不諱」基本被廢止了。唐朝將「世」改為「代」,「民」改為「人」,「觀世音」菩薩因為犯了李世民的「世」被改成了「觀音」。白居易將劉禹錫和他的詩編成《劉白唱和集》,撰寫序言時,為了不觸犯劉禹錫父親「劉緒」 的嫌名,將「集序」改稱「集解」。倒霉的李賀更是栽在了「晉」字上。宋趙匡胤的「匡」代以「正、輔、規、康」等,「胤」代以「裔」;其父趙弘殷的「弘」代以「洪」、「殷」代以「商」。「明朝的皇帝通常避名的第二字,崇禎朱由檢的「檢」代以「簡」,但其父光宗朱常洛的「常」代以「嘗」、「洛」代以「雒」。清康熙玄燁的「玄」代以「元」、「燁」代以「煜」,曹宣因為犯了康熙的「玄」的嫌名改為「荃」;雍正胤禛的「胤」代以「允」、「禛」代以「禎」;乾隆更是以「宏」代「弘」,改憲歷為憲書。
《紅樓夢》書中人物的也涉及到避諱,第二回,賈雨村說,林黛玉每念到「敏」都讀成「密」,寫「敏」字時皆少一筆。二十四回,林紅玉因為「玉」字犯了林黛玉、賈寶玉,大家都管她叫「小紅」。倒是芳官不在乎,六十回,她和五兒談話時依舊稱「紅玉」。五十四回,兩個說書的女先兒犯了王熙鳳的名字,被賈家的僕人喝止,王熙鳳為了不破壞當時熱鬧的氣氛,說「怕什麼,你們只管說罷,重名重姓的多呢」。另一處暗寫,怡紅院中的小丫環春燕一直被人喊作「小燕」,估計是犯了賈家四小姐的「春」字。看來賈家果真是「詩禮簪纓」之族,除了小戲子芳官放肆外,家僕們基本都很安分。
且慢,按照「七世外不避諱」的慣例,我們還得在檢索一下榮國府的譜系,賈源——賈代善——賈赦、賈政——賈寶玉。
賈寶玉犯諱記錄:第三回寶黛初會,寶玉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賈母看在寶貝外甥女的面上,未責怪。十七~十八回,賈寶玉在非議稻香村說「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賈政老爺好像並沒有想起他祖父的名諱,惹他不快的是賈寶玉以「天然圖畫」對「人工穿鑿扭捏」的非議。二十二回,賈寶玉默默念叨「山木自寇,源泉自盜」;七十八回,《芙蓉女兒誄》中有「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善未缺筆或改字。
林黛玉犯諱記錄:十七~十八回,林黛玉題的匾額「世外仙源」。「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政老爹的女兒也糊塗啊!四十回,寶玉祭金釧回來,黛玉看戲時對寶釵說,「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五十回,李紈出了一個謎語「觀音未有世家傳」,謎底是「雖善無征」,被林黛玉猜到了,一片歡笑聲。在笑聲中,也沒有人想到犯了賈代善的名諱。李紈是個恪守禮教的封建淑女,怎麼也把丈夫的祖父的名字作為這個輕浮謎語的的謎底,她不是賈家的媳婦吧?五十七回,黛玉史笑湘雲道:「你又充什麼荊軻聶政,真真好笑。」林黛玉也真是的,賈府也是她的衣食起居地,連自己外祖父、舅父的名字都不知道,更別提舅母王夫人了,看來賈府不要她很有道理。妙玉也跟著黛玉學,寫些什麼「泉知不問源」,難怪結果是「王孫公子歎無緣!」。
其他人的犯諱記錄:十七~十八回,一個幕僚給「花漵」題「武陵源」,似乎也不在意東家的家諱,而且賈政笑道,「又落實了,而且陳舊。」七十八回,眾幕賓看寶玉的《姽嫿詞》後,便皆大讚,「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源,真不誣矣。」,賈政仍舊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東晉時桓溫之子桓玄筵席上聽到別人說「溫酒來」,痛哭流涕。賈存周真是不孝啊!當然也可能是舔犢心情。
害死晴雯的老婆子叫王善保家的,奉王熙鳳指示虐待尤二姐的人叫善姐,王善保、善姐為什麼不需要避諱改名?同樣在五十二回,墜兒的媽媽和晴雯、麝月的一段對話應該引起注意,墜兒的媽媽挑晴雯的刺,「雖是背地裡,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麝月很乾脆地擋了回去,「便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他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字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
從王熙鳳和麝月的話來看,賈家似乎只注重家傭人名的避諱,在日常生活中並不十分講究。
我們再來看看曹家的避諱情況,依據是《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中華書局出版社,一九七五三月第一版)和曹寅的《楝亭集》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出版),《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部分內容譯自滿文,避諱這一漢語特有的現象無法發生,我只取其中的漢字奏折。《楝亭集》中的《楝亭詩鈔》的第一首詩是《坐弘濟石壁下及暮而去》,「弘」字末筆未缺,底本應是乾隆朝之前的版本。
曹氏的簡單譜系如下:曹世選(曹錫遠)——曹振彥——曹璽(曹爾玉)——曹寅(選自《曹雪芹小傳》,《敝帚集》P197,文化藝術出版社,二○○五年二月第一版)。
首先強調,《楝亭集》是有避諱現象的,在《重葺雞鳴寺浮圖碑記》一文中,曹寅為避康熙皇帝之諱,將「玄武湖」改為「元武湖」。我將書中涉及曹寅未曾避諱的字各舉二三例。
不避「爾」字,《楝亭集》P40,「置爾嶔崎磊落人」。P43,《臨清閘聽水》,「吁嗟寧爾為」。P50,《題次山小軒和姜萬青韻》,「打頭伸欠爾何堪」。P100,《二十八日偕樸仙看梅清涼上同賦長句》,「陽和爾我同閒適,春色人情破懊惱。」
不避「玉」字,《楝亭集》P29,《懷高澹人學士》,「相思常不見,清冷玉壺冰」。P31,《雪霽次些山韻》,「玉塔微瀾半夕暉」。P38,《高瓴》,「山外西風玉帳寒」。P74,《移竹東軒和高竹窗學士來韻》,「鵲玉還矜可琢珂」一句下有小注「予有亭名曰鵲玉,以亭半有老槐也」。看來曹寅並不把父諱「玉」字看得很重,估計還寫了塊匾額掛起來,不知亡父的朋友看見後對曹家的家教作何感想。
不避「世」、「振」字,《楝亭集》P93,《植夫下第見枉西軒兼懷次山》,「江湖行尚早,歌泣世何衰」。P648,《周易正義序》中「夫六經在世,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P651,《舅氏顧赤方先生擁書圖記》中「舅黃公棄世已十四年」。P653,《東皋草堂記》中「均田之令不克行,世祿者復侈奢相競,每每不能振其業。」(此句斷句可能有些問題,望知者勿笑)
不避「遠」字,《楝亭集》P84,《菜花歌》,「春風遠拓黃花戍」。P95,《粵中丞送孔雀感其遠懷留止官捨作詩寄之》,「絕嶠籠閒能致遠」。P93,《晚□》「相思無遠近」。
不避「選」、「振」字,《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P22,康熙四十三年二月十五日《曹寅奏謝賜金山匾額折》,「率領軍民寺僧叩頭,歡聲振天。今在山頂相度地宜,選石敬摹……」
《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P25,康熙四十三年七月二十九日《奏謝欽點巡鹽課並請陛見折》,「蒙皇上念臣父璽系包衣老奴」,如果能得觀原件,則曹寅的避諱觀念一望而知,上面的廢話就不必了。
《史諱舉例》還提到,秦李斯《獄中上二世書》中有「北逐胡貉」不避胡亥的「胡」,而秦為避莊襄王子楚的諱,以「荊」代「楚」,身為宰相的李斯會不知到避君諱嗎?司馬遷因避其父司馬談之諱,在《史記?趙世家》中將張孟談改為「張孟同」,《佞幸傳》改趙談為「趙同」。同書《李斯傳》出現「與宦者韓談」,《滑稽列傳》有「談言為中」,不避「談」字。我們能據此否定司馬遷對《史記》的著作權嗎?
中國古代書生不但要避國諱、家諱,還要避聖諱——孔子的名。請看《甲戌本》、《庚辰本》二十七回,「天盡頭,何處有香【土丘】?」 《庚辰本》四十二回,「寶釵道:『……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裡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 六十七回,「外有虎【土丘】帶來的自行人」,抄手不是中國人?
「牛鬼遺文輩李賀,鹿車荷鍤葬劉伶」,曹雪芹的詩風近李賀,李賀的遭遇他不可能不知。《諱辯》中有幾句話也許能代表曹雪芹的避諱觀念,「士君子言語行事,宜何所法?」「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於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於宦者宮妾,則是宦者宮妾之孝於其親,賢於周公孔子曾參者邪?」
我的觀點是,賈家避君諱不可考,曹家嚴格避君諱,賈、曹皆疏於家諱。不應該把是否避家諱列入著作權的考察範圍,否則結果——《紅樓夢》沒有作者,或者不是中國人,或者作者真的是孫悟空的同宗——那塊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