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黛關係

釵黛關係

釵黛關係

紅學研究

自有《紅樓夢》以來,林黛玉和薛寶釵這兩個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就一直被人們糾纏不休:「左釵右黛」、「揚釵抑黛」、「釵黛合一」、「釵黛對立」,直至「兩個紅樓,兩個寶釵」及釵黛關係脂本和,好程本衝突(見《紅樓夢學刊》1997年第四輯第177頁)。

說的都似有理,聽的並不服氣,這充分說明曹雪芹的筆太神奇了,釵黛兩個形象太逼真了。釵黛關係跟紅學上的其他專業問題有所不同。普通讀者盡可以不問作者的生父是誰,脂硯的身份如何等等,但每個讀者只要看了這部書,就會對釵與黛作出自己的評判,因而這不僅僅是少數人的事。正因如此,兩百多年來,有關釵黛的文章雖然多得不可勝數,但話還遠遠沒有說盡,人們的看法始終沒有統一,恐怕也不可能得到統一。

在過去的觀點中,「釵黛合一」與「釵黛對立」是最重要的兩種,爭議也最大,即使是「兩種紅樓,兩個寶釵」、脂本和好,程本衝突,也離不開「合一」與「對立」或「衝突」。由於有些文章在討論中沒有明確前提,因而針對性不強,使得說服力也不強。對於釵黛關係----主要是合一還是對立,還應當從作者筆下、釵黛之間和讀者眼中這三個方面,也就是三個前提下來認識和討論。

一、 作者筆下  

在《紅樓夢》的開頭,作者已十分明確地告訴我們:「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者....,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使其泯滅也。」作者對當日相處的閨友不僅非常懷念,而且極為尊崇。書中借甄寶玉之口說:「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靜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從書中看,凡是大觀園中屬於十二釵正冊的女子,沒有一個是面目可厭的,即使極大部分丫鬟,作者也以讚美、同情的筆調使她們躍然紙上。

誠然,對於書中的這麼多人物,作者所化的筆墨不可能平分秋色、等量齊觀,而是有輕有重、有濃有淡,有的精雕細刻,有的一筆帶過。在女子當中,除了少婦王熙鳳外,作者重彩設色,落墨最多的自然是林黛玉與薛寶釵這二人。對這二人,作者在好多地方是同時並提的,如第五回寶玉夢見兼美女子:「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這裡不以別的女子作比,實是告訴讀者,此二人是並美的。第六十五回興兒向尤二姐介紹時說:「生怕氣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氣暖了,吹化了姓薛的。」並稱二人之嬌貴。論才學,海棠詩是寶釵居首,菊花詩由黛玉奪魁。二人的住處,瀟湘館與蘅蕪苑是元妃所極愛處,怡紅、浣葛已屬次之。第五回的判詞是歷來「釵黛合一論」的主要依據,因為其她女子都是一人一首,唯有林黛玉和薛寶釵二人同在一首詞中。釵黛是否合一可以探討,但二人同在一詞,無疑說明作者對二人是並稱的。自古以來,「德才兼備」者是人之楷模,若失了一面便是缺憾,作者以「德」、「才」兼稱釵黛,正是對她們的至高讚美,從這一意義上看,應該說是「釵黛兼美」。

對於判詞中「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脂硯認為前句薛後句林。如果一定要分別落實,當然就是脂硯所說的。但書中寶釵也有才,黛玉同樣有德,她也勸寶玉:「我們家也太花費了,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因而這兩句詞並非機械的湊合,而是用了一種「互文」的修辭方法。如唐·王昌齡的詩:「秦時明月漢時關」(《出塞》),是指古代----秦漢時期的明月,照著古代的關。范仲淹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岳陽樓記》)。是說不因為外物的好壞和自己的得失而喜或悲。柳宗元的「叫囂乎東西,突乎南北」(《捕蛇者說》),也是用這樣的修辭方法。釵黛的這首判詞充分體現了作者對二人以一樣的同情和讚歎。

從整部書看,裡邊無不滲透著作者對二人的讚美和稱頌,由於作者是要寫往日相處女子的真實面貌,所以這二人又都不是十全十美的,而是都有所欠缺。釵黛二人的脾氣性格完全不一樣,二人的優點長處和欠缺不足也完全不同,許多地方甚至截然相反。作者筆下,薛寶釵品格端方,行為豁達,隨分從時;林黛玉則是天真純潔,心懷坦白,表裡如一。然而薛寶釵又胸有城府,工於心機。林黛玉則心眼太小,略顯刻薄,對此無須多舉例子,讀過《紅樓夢》後大約都會有這種印象。所以從這一角度看,說「釵黛合一」又全然不符小說的實際,例如隨分從時跟小心刻薄如何合一?天真純潔跟胸有城府又如何合一?

有的論者舉出「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和「林妹妹不說混帳話,所以深敬黛玉」來證明左釵右黛。其實這是說明不了問題的,因為這是賈寶玉在一定場合某一時候的意識,且賈寶玉的見解更多的是不切實際,作者對他作了譴責批判。如他對林黛玉說:「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又如作者通過湘雲詩謎指出賈寶玉「後事終難繼」等等,可見作者並不肯定賈寶玉的態度與見解。(參見《賈寶玉與大觀園·賈寶玉是叛逆者嗎》華藝出版社1995年)何況賈寶玉的思想很不穩定,實際上他常常跟林黛玉嘔氣,並非兩小無猜,縱然結合,日子也不會過得太平。所以說,作者筆下的釵黛不等於寶玉眼中的釵黛。作者筆下的釵黛是各有特色,各有脾性,各有所長又各有欠缺。如果以兩峰對峙,各有風光;雙水分流,互有千秋來比喻二人,當是恰切的,若說二人合一,即二峰合成一峰,雙水匯成一流,則取消了二人的區別,猶如格律詩犯了「合掌」之病,就完全不符小說的實際。

《紅樓夢》中並無「釵黛合一」這樣的詞語,由於庚辰本第四十二回有脂硯齋的一條回前總批:「釵玉名雖二人,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分之一有餘時,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謬也。」這段批語是歷來釵黛合一論者最重要的依據。然而這段話很值得體味,如果說這是批者指明作者對釵黛二人平分秋色,無所偏袒,那是不錯的。如果按照字面,釵黛乃是同一人,作者以幻筆擬了兩個名號,這就不好理解,或者說不符實際,明明兩個人的來歷、身份不同,長相、體態不同,脾氣愛好更是不同。若說作者寫了本回以後,釵黛二人合而為一了,這同樣不見確切,本回無非是說黛玉消除了對寶釵的戒心,釵黛二人從此親密無間猶如姐妹,但並沒有合為一人,二人的個性、情趣,仍然大相逕庭。實際上這段話不僅不能說明釵黛合一,恰恰相反,而是正說明了釵黛的不合一,因為第一,批語說要到本回(第四十二回)才使二人合而為一,那麼在此之前釵黛就不是合一的,全書如此重要的三分之一有餘的篇幅不合一,那麼「釵黛合一」及「前八十回合一,後四十回對立」論就難以立足。第二,批語說要待看到黛玉逝後寶釵文字,才能知此言不謬,那麼黛玉逝前此言就不全切合實際。事實正是如此,現在的第四十二回至黛玉逝前,除了消除黛玉戒心,視寶釵為親姐妹外,其餘可說一切同原來一樣,脂批明示黛玉逝前釵黛不是合一,此批也符合小說的實際。

至於黛玉逝後釵黛是否合一,按照「高續說」,認為脂本跟現在的寫法不一樣,黛玉之死跟「金玉良緣」無關。按照「雙兩說」和脂程差別說,脂本的寫法不對立,程本後四十回是對立或衝突的。其實此批語含義很明:釵黛是品貌俱佳,有才有德而性格不同的二美,二人同為寶玉所傾心,當然,在寶玉眼中更取黛玉,但他同時又很艷羨寶釵,只可惜不能同娶二人,至第四十二回,二美心靈互相靠近並溝通了。到後來,作者讓黛玉逝去,即不事他人,於是寶釵同時又代表了黛玉跟寶玉結合,這便是所謂的「釵黛合一」,也只有逝了一人,讓另一人一起代表,才算是二人合一了,而這恰恰是程本後四十回的寫法,這種寫法跟脂批提示完全一致。

若說第四十二回因黛玉消除戒心而二人合一了,那麼湘雲本來對寶釵就沒有戒心,是不是也可以說釵湘合一呢?《三國演義》中的關羽與張飛同為結拜兄弟,一起輔佐義兄劉備的霸業,武藝同樣高強,然而誰也不會說他們是關張合一或兩雄合一。如果說《紅樓夢》中是「釵黛合一」,倒不如說是「諸釵合一」或「諸美合一」,試看紅樓女子,作者昔日閨友的藝術體現,都是那麼的美好可愛,都為作者所懷念,都被作者所傳照,諸釵合一豈不比釵黛合一更恰切?《紅樓夢》作者對釵與黛二人沒有厚此薄彼,而是兩峰對峙,雙水分流,平分秋色,各有千秋,但不能說是釵黛對立,也不能說是釵黛合一。

二、釵黛之間  

作者對所創造人物的態度,同被創造人物之間的關係不是一回事,如作者對所創造人物都是貶斥、暴露,被創造人物可能是互相敵對,也可能是互相勾結,沆瀣一氣;作者對所創造的人物都抱以同情,並均衡施墨,被創造人物之間可以是心心相印,也可能互有矛盾。《西遊記》中的孫悟空與唐僧,豬八戒與沙和尚,他們之間雖目標一致,共同對敵,但有時也各有主意,以至出現矛盾。《紅樓夢》中薛寶釵與林黛玉二人之間的關係如何?是對立?合一?還是前八十回合一後四十回對立?我們還是來看看書中究竟是怎麼寫的吧。

第五回薛寶釵來到賈府後比黛玉大得人心,「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

第八回林黛玉傍敲側擊地說寶玉「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傍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

第二十回寶玉對黛玉說去了寶姐姐處,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你在那裡絆住了,不然早就飛來了。」同回湘雲說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好,黛玉聽了冷笑。

第二十六回黛玉因吃閉門羹,聽得怡紅院裡的笑語是寶玉寶釵二人「心中益發動了氣。」若是寶釵換了別人,她的氣自然要小了。

第二十七回寶釵說「顰兒你往哪兒藏。」雖然她平時從未中傷過黛玉,此處又無非是兩個最低等的小丫頭,或許寶釵能多想想的話不一定這麼說了,但此事客觀上給黛玉帶來了一定的傷害,說明黛玉在寶釵心目中畢竟是個對立面,要不她怎麼不說別人,如說「鶯兒你往哪兒藏」,或「湘雲你往哪兒藏」。

第三十回寶玉比寶釵為楊妃,引得寶釵大怒,黛玉卻得意了。寶釵又以「負荊請罪」來刺寶黛二人。

第三十四回黛玉見寶釵無精打彩,又有哭泣之狀,便在後面笑她,寶釵分明聽見黛玉在「刻薄」她。

第三十六回寶釵坐在寶玉床邊刺繡,黛玉見了冷笑兩聲,心中是含酸意的。

照前四十回看,釵黛之間的矛盾十分明顯,連黛玉自己也一再承認「只當你心裡藏奸」,「素日只當他心裡藏奸」。因而說釵黛對立也無不可,當然不是你死我活的敵對。事實證明,認為前四十回是「釵黛合一」或「前八十回合一」、「脂本合一」的提法是不符實際的。

至第四十二回寶釵教黛玉一席話使黛玉心下暗伏,說明她已開始跟寶釵合心。

第四十五回釵黛「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寶釵送燕窩,黛玉真心感激。回末寶玉走後,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

第四十九回寶玉見釵黛情形不同以前,覺得「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比他人好十倍。」別人也看出她們二人成了知己。

第六十二回襲人拿來一盞茶,寶釵先喝了一口,剩下一半黛玉飲乾。在過去,對別人,黛玉是不會這麼不在意的,說明此時釵黛二人相互靠近了。

第六十四回黛玉寫了《五美吟》,要不要拿出來也是聽寶釵的。

此後直至寶釵離開大觀園,釵黛始終沒有出現象前四十回那樣的冷笑、諷刺、刻薄等現象。從這中間四十回看,二人矛盾消除,主要是黛玉消除了對寶釵的戒心,說寶釵收伏了黛玉也未嘗不可。所以如果僅僅從釵黛二人的相互感情這一點看,可以說是釵黛統一。當然二人的個性性格、行為舉止仍是不統一的,而即使思想感情上統一了,也只是黛玉統一給寶釵。

現在我們來看一下後四十回的釵黛關係。「雙兩說」主張有兩種《紅樓夢》兩個薛寶釵,認為「釵黛合一論」符合八十回《石頭記》抄本的實際,是高鶚將釵黛合一改為釵黛對立、釵黛互斥,因而認定後四十回的思想性要比前八十回強。對於前八十回是不是合一上面已經擺了事實,那麼後四十回的事實又是如何?

第八十二回林黛玉做惡夢,接著吐血。

第八十三回寶釵家中混亂,婆媳嘔氣。薛姨媽料知家中吵鬧已被賈府這邊的丫頭知道,紅著臉道:「如今我們家裡也鬧得不像個過日子的人家了,叫你們那邊聽見笑話。」

第八十四回賈家為寶玉提親,其中的標準有「不論窮富」,看來尚未看中了哪一個。同回賈母問起香菱為何改名秋菱,薛姨媽紅了臉,告以家中不睦。後賈母提到寶釵並讚了寶釵,寶玉本來要走,一聽提寶釵,又坐下了。可薛姨媽接著說的是寶釵到底是女兒家,說兒子薛蟠不好,她沒有趁機說寶釵如何如何,以引起賈母的興趣,更沒有扯婚姻事。同上一回一樣,這兩次薛家都顯得很被動,甚至較為難堪,無暇顧及寶釵的婚姻。

同回薛姨媽問起黛玉的病,賈母說黛玉心重些,並再次在薛姨媽面前稱讚了寶釵。

接下去王爾調向賈府提親,因女方須要女婿上門,賈家才斷然不肯,照此看來如果沒有這一前提,還是可以商量的。當賈母再次想起王爾調說親的張家時,王熙鳳提出了金鎖配寶玉,但仍未落實,即如果另有更中意的,仍可以考慮。

第八十五回賈母問王夫人是否向薛姨媽提過親。王夫人說因耽擱了兩天,今天去告訴了,「姨媽倒也十分願意」,只因薛蟠不在,其父沒了,故還得商量商量再辦。釵玉婚事此時仍未敲定。

同回眾人高興地看戲時,薛家人滿頭汗闖來找人,告家中出了事,薛姨媽駭得面如土色。賈母打發人過去聽聽。在薛家,金桂大哭,因薛蟠打死了人命。從此後薛家被攪得「翻江倒海」,陷入了費時、忙亂的官司之中,還懇求賈政去說情,花幾千銀子由賈璉去買通知縣。

第八十七回寶釵叫家裡女人給黛玉送來書信並四章歌吟。

第九十回林黛玉因聽了丫鬟誤傳王爾調為寶玉做媒,且已定了,至立意自戕,漸漸不支,一日竟至絕粒,賈母等輪流看望。後黛玉又聽得此事並未議成,病又漸漸好轉。至此,賈母才對王夫人等說:「林丫頭這樣虛弱,恐怕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王夫人趁著說,我們也是這麼想。這裡須注意,致黛玉絕粒的原因不是薛家引起,跟寶釵全然無關,作者有意在後四十回中避免釵黛對立或衝突。

釵玉二人的婚事,也就是使黛玉致命的事,賈家就是這麼一個商議的全過程,而從第八十一至第九十回當中,薛寶釵根本沒有在賈府露一露面,也絕無暗中活動的跡象。尤其是跟前八十回相對照,這十回裡所發生的事均不利於薛家,薛家簡直自顧不暇,更沒有象南韶道張大老爺家那樣托了人向賈家提親。

第九十和九十一兩回中間似有文字缺失,因既未見賈家正式提親,也未見薛家應允了親事,王夫人卻對賈政說,寶釵「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該早些娶了過來。」賈政考慮,安排明春再過禮。第二天王夫人將賈政的話告訴薛姨媽,「薛姨媽想著也是。」看來兩家的婚事就是這兩回之間正式落實的,要不第九十回賈母怎麼還在說,與林丫頭比,「只有寶丫頭最妥。」

此後直到第九十五回,薛姨媽問寶釵對婚事願意不願意,寶釵的回答只能是一、願意,二、不願意,三、家長作主。此前賈寶玉已「失寶玉通靈知奇禍」,金與玉偏不能相聚,但寶釵的回答只能是第三,她不能說願意,也無法說不願意。

第九十六回寶玉大有瘋傻之狀,賈家打算娶親沖喜,這對於薛家來說不是快事吧。

到第九十七回,以「掉包計」的方式,薛寶釵「出閨成大禮」,黛玉則在同一天「魂歸離恨天」二人結束了生前關係。

「掉包計」是王熙鳳想出來的,跟薛寶釵本人絕無關係,在後四十回中,寶釵對於她的婚事,包括出閨成大禮,是完全處於被動、處於被擺佈的境地,她根本沒有在什麼地方跟林黛玉對立過。如果說薛寶釵有心機,在同林黛玉的「鬥爭」中得勝了,那只能是前八十回的事,後四十回他連活動也沒有,面也沒有露,又哪來的跟林黛玉對立?正當讀者最關心黛玉命運之時,薛家正為薛蟠大傷腦筋,因而對寶釵的婚事似乎顯得有點草率。

確實,在前四十回薛姨媽曾經說過金要配玉,可是後來寶玉已失掉了玉,何況薛姨媽並沒有說玉要配金,配玉只是薛家的事,不是賈家的事。寶釵有金,湘雲也有金,寶玉有玉,別家佩玉的哥兒怕並不難找,薛姨媽又未說一定要配生下來就有玉的男兒。對於賈家,並無責任為寶釵尋一個配玉的姑爺,事實上寶玉的婚事跟玉並無關係。薛家嫁了這麼一個有瘋傻病,已失了玉的人,恐怕也不是最妥當吧,薛家不一定找不到比賈寶玉更理想的女婿。如果說「釵黛合一」不切合前八十回的全部事實,則後四十回更看不出釵黛之間的對立、衝突和鬥爭。

我們從賈母的幾次言語表態中可以認定,即使沒有一個薛寶釵,賈府也不會給寶玉娶黛玉為妻。賈家最後娶寶釵為媳,根本原因並不是薛家費了什麼心機,而是由於林黛玉的身體條件不允許。這一點林黛玉自己早已料到,還在第三十二回她就自知「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後四十回的結局正是前八十回的順延與發展。

至於脂硯齋說的作者寫第四十二回使二人合而為一,待看了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可知其言不謬,這正體現在諸如第九十八回,寶玉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玉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又見寶釵舉動溫柔,也就漸漸的將愛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第一0九回釵玉二人如魚得水,恩愛纏綿,也可以說釵黛逐步的合而為一了。這就是脂硯齋說的試看黛玉逝後之文字,由此也可知脂硯之言誠然不虛。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釵黛之間的關係在前四十回是互相矛盾,常有衝突。到中四十回矛盾化解,隔閡消除,釵黛感情上得到統一。後四十回釵黛脫離接觸,寶釵被人擺佈,跟寶玉成親,黛玉一波三折,魂斷癡情。因而不僅「釵黛合一」論不符這部書的實際,就是「兩個薛寶釵」論、「前八十回合一後四十回對立」論及「脂本程本不同處理」論、釵黛脂本合一程本對立論,同樣都不符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和八十回《石頭記》的實際。

三、讀者眼中  

雖然作者筆下,釵黛二人與賈府四春、湘雲、岫煙、李紈等及眾多丫鬟一樣都屬於閨閣中歷歷有人,都是當日閨友,作者懷著深厚的情感,抱著極大的同情心、愛心來表現她們,為他們傳照,但這些女子的個性愛好,包括體態容貌都不一樣,如探春和迎春都是美好的,但二人的個性卻完全不同。在這許多女子中,釵黛兩個主要人物的性格反差最大,二人各有優點又各有不足,一方的優點可能是另一方的缺點,一方的不足又可能是另一方的長處,即使第四十二回林黛玉消除了成見,但二人的性格仍沒有變化。

作者筆下,寶釵重理智,黛玉重感情;寶釵做作,黛玉純情;寶釵大度,黛玉乖僻;寶釵圓滑,黛玉直率;寶釵有涵養,多為別人著想;黛玉小心眼,好為自己考慮;寶釵有城府,黛玉多任性;寶釵會做人,黛玉易招怨;寶釵有較強的意識感和自制力,黛玉容易流露情緒和發脾氣。二人性格各異,身體狀況也不同,寶釵雖也要發病,但體態健壯豐滿;黛玉弱不禁風,令人愛護憐惜。由此看,釵黛形象是各不相同而不是互相合一。或許同屬閨閣中的美好女子,二人可以互補,就像太極圖的陰陽成圓,但互補不等於合一,陰仍是陰,陽也仍是陽,只有象七色混合,組成日光,才是合一,要不王熙鳳和李紈不也可以互補,但豈能合一,探春與迎春或可互補,但也無法合一。

對如此性格分明的兩個形象,給不同的讀者帶來不同的判別,並相互引起爭論,這是十分自然的事。不要說不同的讀者會產生分歧,就是同一個讀者,在判別、取向時,心裡也往往會產生矛盾,感到搖擺不定,左右為難。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人們的性格愛好千差萬別,有的外向,有的內向;有的易怒,有的冷靜;有的直爽,有的古板;有的粗魯,有的細膩;有的溫柔,有的潑辣....可說是舉不勝舉,而且很難說哪種性格一定是好,完美無缺;哪種性格一定是壞,一無可取。因而想要在釵與黛的問題上取得看法一致,那是不切實際的。有的讀者自始至終傾向於一方,有的讀者一直傾向於另一方,也有的讀者在一定的情況下觀點會引起變化,而更多的讀者恐怕是既欣賞其中的優點,又看不慣其中的缺點,因而對於廣大的讀者來說,在對釵黛的看法上似不必一定求得統一。

當然,由於釵黛性格不僅僅是個人脾氣愛好的問題,而是同時體現了人的社會性,是一種社會現象,即需判別哪種性格更符合社會的需要,因而其中有一個提倡和譴責的問題,就此來說,對這兩種性格展開討論並非一概多餘。但就《紅樓夢》這部書中的釵黛兩個形象而言,事實上不可能一定肯定其中一人而否定另一人,試想如果整個社會都像薛寶釵那樣,不顯得太冷了一點?相反,如果都像林黛玉那樣,恐怕矛盾會太多。何況俗語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是人的壞脾氣都能改掉,前景該自然是多麼美好,然而這又該是多麼的困難,這裡有著物質的精神的多種因素,從現實看,有改好的,也有變壞的。看來,僅從釵黛形象的現實意義來說,還是寬容一點,讓不同的讀者各自保留不同的看法為好,過分強調統一隻會吃力不討好。可以說要統一對釵黛的看法,除非能統一人們的性格,由於人的性格的難統一,對釵黛的看法便也同樣難以統一,這也說明釵黛二人不是合一。

《紅樓夢》是不朽的,這從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釵黛兩種不同的、真實的性格上,就可以得到肯定。不同的讀者可以欣賞不同的人物,這很難說誰正確誰不正確。至於作者筆下與釵黛二人之間,則不論是「釵黛合一」、「釵黛對立」,還是「前八十回合一,後四十回對立」,「脂本合一,程本衝突」,都不切合《紅樓夢》一書的實際。最妥當的,還是作者自己在《紅樓夢》開始不久就提出的「兼美說」,我們將其表述為「釵黛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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