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計賺尤二姐

王熙鳳計賺尤二姐

王熙鳳計賺尤二姐

紅學研究

《 紅樓夢》 第一回,曹雪芹開宗明義,在寫「太虛幻境」時,有一對聯曰:「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是作者概括作品內容,表述創作思想的一對名句,它反映了《紅樓夢》 這部內涵極為豐富的作品深邃辨證的哲理,它也啟示我們從「真假」、「有無」等對立統一的藝術哲學角度,進一步認識《 紅樓夢》 博大精深的藝術成就。

「王熙鳳計賺尤二姐」(以下簡稱「計賺二姐」 ) ,在小說中不足三回,也不是全書最重要的情節關目,但它在情節處理上虛實相生、婉轉多曲,人物塑造上陰陽兩面、以反寫正,主題表述上以小見大、寓意深遠,表現了《紅樓夢》 精湛的藝術辨證法,體現了作家進步的藝術哲學思想。

我國古代小說的敘事思維,歷來注重情節描寫忌平直,諱淺露,以波橘雲詭、跌宕多姿為特點。金聖歎評點《西廂記》 時說:「文章之妙,無過曲折。誠得百曲千曲萬曲,百折千折萬折之文,我縱心尋其起盡,以自容與其間,斯真天下之至樂也。」(《 西廂記筆法》 )金聖歎從讀者藝術鑒賞的角度所談的美感經驗,不止戲劇,亦為中國小說的傳統特色。曲筆達意、迂迴穿插的小說敘事思維方式,始於唐。唐代傳奇的小說家們「作意好奇」, 「假小說以寄筆端」(胡應麟:《 少室山房筆叢》 )。就是說,小說故事除了像魏晉小說那樣注重情節的奇特性,還要重視主觀構思的完美精巧,以曲折動人的情節描寫展現人生的命運,揭示社會的主題。猶如魯迅所說:「小說亦如詩,於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於搜奇記逸,然敘事宛轉,文詞華艷」,其「文筆是精細、曲折的」(《中國小說史略》 )。

《 紅樓夢》 以描寫貴族家庭日常生活為其故事情節,它與英雄傳奇的《 水滸傳》 、歷史故事的《 三國演義》相比較,其情節的騰挪跌宕、宛轉曲折,似應不如。但是,傳奇的情節固然生動,生動的情節卻不止傳奇;誇張的情節固可傳神,傳神的情節卻不盡誇張。《 紅樓夢》 大量平實的藝術情節,雖無驚天動地的偉業,亦無世間罕有的奇聞,它卻通過封建貴族的「家庭瑣事,閨閣閒情」(第一回),生動地傳示出社會的種種矛盾紛爭,人物的種種心態情貌,真所謂「摹繪人情物理,靡不盡態極妍」 (蔣瑞藻《 小說技談》 引《 窕言》 )。小說六十七等三回,寫王熙鳳計賺尤二姐、大鬧寧國府等情節,作家以嫻熟的曲筆描寫,運用情節「突轉」的意外性,使故事產生一種驚心動魄的藝術誘發力,給讀者以強烈的藝術震撼。這其中,為表現故事情節的迴旋多曲,小說運用虛實相生的手法,既能真實反映生活和人物本來的複雜多變,又能生動靈活地表現藝術形象的辨證發展。美學家宗白華先生說.「以虛帶實,以實帶虛,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實結合,是中國美學思想中的一個重要問題。」(《美學散步》 )「計賺二姐」的故事,即以其生動的具體描寫,體現了「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實結合」的美的意蘊。

這個故事的開端,是由虛入手。因為主人公王熙鳳對賈璉偷娶尤二姐,不僅一無所知,而且她還是被蒙騙的受害者;她不僅不是事件的主動參予者,而且當她聽到消息後,還滿腹疑惑不解,一再追問平兒「到底是怎麼聽見說的」。這說明她毫無思想準備,過於突然的事變,甚至使她懷疑消息的確鑿可靠。作者把精明無比的王熙鳳擺在這樣一個受愚弄的位置,目的在於揭示:即使最瞭解賈璉的王熙鳳,也沒有料到在國孝家孝「雙孝」在身的情況下,他竟敢背上私婚、停妻再娶——封建禮教的最後一塊遮羞布,在賈璉身上也一絲不存了。王熙鳳受蒙騙的憤怒,遭羞辱的嫉恨,誓報復的決心,預示著一場巨大衝突的開始。如果說,「聞秘事鳳姐訊家童」是由虛入實,那麼,「苦尤娘賺入大觀園」,王熙鳳巧施陰謀,在尤二姐面前所做的無與倫比的醜惡表演,則又是由實入虛了。這是一次多麼虛偽又多麼無恥的表演啊!過於天真的尤二姐上當受騙,還「認做他是個好人」。這些描寫,看來都是假,卻從另一面深刻反映了王熙盡陰險歹毒的性格,這又是假中見真,虛中見實。待王熙鳳對內安定下尤二姐,對外唆使張華告狀,府內府外,被她攪得紛紛揚揚,造成聲勢之後,她便一改在二姐面前虛假的慈心佛面,肆無忌憚地大撒潑了-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假若把計賺二姐與大鬧寧府做一比較的話,前者是人虛、情虛、處處虛,王熙鳳虛得令人瞠目結舌;後者則人實、情實、事事實,酸鳳姐實得令人膽顫心驚。這一虛一實,交互映襯,先虛後實,虛實相生,活脫脫地刻畫了一個無比真實的藝術形象,收到了藝術情節迴旋多曲的絕妙效果。後來的故事,依然虛實相生,交互發展。如王熙鳳把二姐引薦給賈母、王夫人等,在眾人面前特意突出二姐比她俊美,又求賈母發慈心,年後圓房。這些都出自「酸鳳姐」之口,無非為賺取一個「賢良」名兒,爭取賈母,欺騙輿論,以備日後除掉二姐做鋪墊,這自然是虛了。最後,待萬事俱備,王熙鳳雖表面上裝做好人一般,而背後卻對二姐下毒手了。精神上摧殘,生活上虐待,再利用秋桐「借刀殺人」,加之誤診墮胎,元氣大傷,她最後被逼無奈,只得吞金而亡。好端端一個尤二姐,便這樣實實在在地慘死在王熙鳳手中。

人所共知,情節是人物性格的歷史,性格是通過情節來表現的。情節愈是曲折,不僅不會使性格愈模糊,反而會使性格愈鮮明,這就是情節與性格的辨證法。金聖歎評《水滸》 六十四回,在其回首有這樣一段評語:「夫李固之所以為李固,燕青之所以為燕青,娘子之所以為娘子,悉在後篇,此殊未及也。乃讀者之心頭眼底,已早有以猜測之蘭人之性情行徑者,蓋其敘事雖甚微,而其用筆乃甚著。敘事微,故其首尾未可得而指也;用筆著,故其好惡早可得而辨也。」所謂「敘事微」,就是情節曲折;而「用筆著」,就是性格鮮明。要做到情節曲折而性格鮮明,就要求情節從開始便緊緊圍繞人物性格的塑造。金聖歎這一觀點很有創造性,它不僅適合《水滸傳》而且也適用《 紅樓夢》 和其他中國古代小說。「計賺二姐」,就整個故事采說,有藝術結構上的曲折安排,也有藝術細節的曲折描寫,結構和細節都是緊緊圍繞人物性格的塑造而進行的。蒲松齡曾說:「轉則曲。」廣義講,曲筆即轉折,主要指故事情節突轉的意外性,以此激發讀者的聯想,並啟迪人們對情節發展和故事結局的猜測。「計賺二姐」,在結構安排上有三大轉折:平空掀浪——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洪波轉平——「苦尤姐賺入大觀園」:驚濤再起-——「酸鳳姐大鬧寧國府」。這種情節波濤式的大起大落,跌宕起伏,構成了它突轉的意外性,而王熙鳳陰狠狡詐的性格特點,就是在這種突轉的意外性中得到深化的。細節的曲折描寫,則常常揭示人物性格最深細、最本質、往往也是最真實的特點。六十八回,王熙鳳以花言巧語蒙騙了二姐後,「於是催著尤二姐急忙穿戴了,二人攜手上車」。一個「催」字,反映了王熙鳳此時急不可耐的心情:既然說服了二姐,唯恐二姐反悔;「賺取」即將成功,只怕「賺」而不「取」。上車以後,王熙鳳自為勝券在握了,便悄悄地告訴二姐:「我們家的規矩大。這事老太太、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道,二爺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多麼危言聳聽!與她剛才自怨自錯、苦苦哀求二姐的情景相比,轉折何其大。再說,賈府幾曾有過這麼大的規矩,把淫亂比作「饞貓」的老太太,唯此寬容大度。這無疑是王熙鳳對已中她圈套的尤二姐精神摧殘的開始。

總的說,虛實相生的結構方法,其表現形式是多種多樣的,它在各類藝術中有相當廣泛的實用性。清人竺重光《畫荃》 中評議繪畫:「實景清而空景現」, 「真景通而神境生」, 「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鄒一桂《小山畫譜》 亦說:「實者逼肖,則虛者自出。」這就是中國畫裡描寫春天,只取一枝初綻的桃花和兩隻飛來的燕子,而略去其他的原因所在。同樣道理,中國戲曲中亦運用虛實相生的舞台表演,表現了獨特的藝術風格。京劇《三岔口》 是表現黑夜打鬥的,但舞台上並不滅燈光,演員的模擬表演如同黑夜,精彩打鬥,扣人心弦。黃梅戲《 夫妻觀燈》 ,舞台上一盞燈也沒有,但通過男女演員一系列的動作演唱,觀眾似置身於擁擠的元宵夜花燈會,身臨其境一般。這些戲曲表演有虛有實,激發了觀眾的豐富想像,虛實相生,產生了動人的舞台藝術形象和廣闊的藝術境界。由此看來,《紅樓夢》 和中國其他古代小說中,虛實相生的情節描寫,並非一種孤立的藝術形象,它植根於我國豐厚的民族藝術土壤中,以反映生活本質特徵的藝術辨證方法,通過虛實比較的對立統一規律,才取得了如此巨大的藝術效應。

如何在小說中塑造典型性格,明清的小說評論家們發表了不少卓越的觀點,這其中金聖歎的評論觀點影響最大,稍後的脂硯齋很崇拜他,在「脂評」中一再感歎:「假使聖歎見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處!」 「作者已逝,聖歎雲亡,愚不自量,輒擬數語」云云。金聖歎對如何塑造個性鮮明的典型人物,曾從認識的角度,提出一個很有理論價值的問題。他說:「施耐庵以一心所運,而一百八人,各自入妙者,無他,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筆而寫百千萬人,固不以為難也。」( 《 水滸傳》 序三 )這就是說,小說家要創作,必先格物,施耐庵所以塑造出眾多的典型人物,就因為「天下之格物君子,無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水滸傳》序三)。金聖歎認為,「大千一切,皆因緣生法」。要創作,必須懂得世上各種現象都是由一定的根據和條件產生的。小說中的各種典型人物,是作家「格物」的結果,也就是作家觀察、分析、研究現實生活中的具體「因」「緣」, 「盡人之性」,經創作而完成的。金聖歎把佛教哲學的這個命題,放到了唯物論的基礎上,概括出了藝術創造的特殊規律。脂硯齋針對當時小說創作中塑造人物方面的絕對化、公式化的傾向,明確強調從實際出發,提出「情理」論。《紅樓夢》 四十三回,寫尤氏把周、趙姨娘為鳳姐生日湊的銀子還給他們,二人「千恩萬謝的收了」。脂評曰:「尤氏亦可謂有才矣,論有德比阿鳳高十倍,惜乎不能諫夫治家,所謂人各有當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和是耶?」(《石頭記》 庚辰本)「至理至情」,就是要符合生活實際;惡則盡惡,美則全美,便違背了生活的情理。脂硯齋的「情理」論,不僅與曹雪芹批判才子佳人小說 「千部共出一套」, 「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之語」的看法完全一致,而且還特別讚賞曹雪芹強調《 紅樓夢》 的人物性格,絕非「大忠」、「大賢」、「大凶」、「大惡」絕對化的觀點,認為只有多側面的人物性格,才是「至理至情」,才是「真正情理之文」,才具有真實性。脂硯齋這個唯物辨證的觀點,後來得到魯迅的認可。魯迅特別強調《紅樓夢》 「其要點在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 (《 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從金聖歎、脂硯齋到魯迅,他們對古代小說與《 紅樓夢》 的典型人物創造,其系列觀點,歸納起來,主要是兩點:一者,由於現實生活本身是複雜多變的,創作小說的人物情節必然也是複雜多變的。二者,只有遵循生活和創作的辨證法,才能塑造出真實可感的藝術典型。

我認為,「計賺二姐」的故事,比較集中地體現了上述觀點。作為故事主人公的王熙鳳,在這個事件中表現了她性格的多重側面和豐富的思想內涵,其藝術表現手法和達到的藝術效果,在全書中也堪稱一流。倘若按照脂硯齋「至理至情」的「情理」論,王熙鳳的性格表現可為兩面:合理的爭鬥和無情的傾軋。平.乙而論,這個事件的肇事者是賈璉,他不僅背上私婚,停妻再娶,違背了封建家規,而且直接觸犯了王熙鳳的切身利益。儘管封建社會賦予男子納妾的特權,但它畢竟是丈夫對妻子的感情背叛,是對妻子其他權益的威脅和侵害。不管王熙鳳平時如何,在這一事件中,她首先是受害者,是封建妻妾制度的受害者。她為反對侵害,保護自己,出自她的性格特點奮起抗爭,是合情合理的。賈珍、賈蓉父子是這一事件的幫兇,他們與賈璉糾合一起玩弄尤氏姐妹,進而縱容賈璉偷娶尤二姐,這些又是在其父賈敬喪期內、重孝在身的情況下發生的,這已足以使王熙鳳爭之有理、鬧之有據了,何況還有素日交往不錯的尤氏參予其中,加之別有一番情意的賈蓉背叛於她,憑王熙鳳的「辣子」性格,大鬧寧國府在情理之中。寧國府鬧了個底朝天,可誰又敢說個「不」字?王熙鳳歸結得好:「國孝一層罪,家孝一層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停妻再娶一層罪。」「四罪」在身,違背封建的「忠、孝、仁、義」,四項佔全。所以賈珍嚇跑了賈蓉苦苦哀求,自煽耳光,自罵「吃了屎」,尤氏被「揉搓成一個麵團兒」,眾人「黑壓壓跪了一地氣「求奶奶給留點臉兒 」。為什麼?就因為王熙鳳情理雙占。曹雪芹寫《 紅樓夢》 ,是「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也是按照「十年格物」、「一朝物格」和「因緣生法」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才能活靈活現地把此時此景的一個王熙鳳奉獻在讀者面前。

當然,王熙鳳並非大善人。她是封建妻妾制度下的受害者,又是封建妻妾制度下的害人者。兩者相比,後者為重。曹雪芹為充分表現這位二奶奶的蛇蠍心腸,沒有寫她張牙舞爪,血口吞人,而是陡轉筆鋒,化險為夷,在情節和人物描寫上來了個大轉折。這個轉折,使我們聯想到清代文學家劉熙載的一段精闢評論。他在概括曲筆描寫時說:「取徑貴深曲,蓋意不可盡,以不盡盡之。正面不寫寫反面,本面不寫寫對面、旁面,須如睹影知竿乃妙。」 (《 藝概· 詩概》 )這話有兩層意思:要深入曲折地通過情節揭示人物性格,不在正面大刀闊斧地寫盡一切,而要以蓄為曲,要「藏鋒不露,讀之自有滋味」(元人王構《 修詞鑒衡》)。再者,人物性格的深層描寫,全以正面描寫不行,有時要採取言反合正、側旋反面的手法,才能寫得更深刻,更合人物情理,也才能收到「睹影知竿」的藝術特效。

「計賺二姐」故事之始,當王熙鳳從興兒嘴裡得知一切之後,擺在她面前有三條路:一是大鬧賈璉,如同鮑二家事,發洩內心的強烈憤怒。但她深知,此舉既不會得到素以縱容兒孫荒唐生活為特點的賈母的支持,還會弓!起眾人對她的恥笑。二是忍氣吞聲,默默接受這個既成事實。但這又不是王熙鳳的性格。第三,便是從長計議,「以柔克剛」,先把尤二姐抓到手心,然後見機行事,以除掉二姐為目的。王熙鳳「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演出了「苦尤娘賺入大觀園」的那場好戲。王熙鳳進門向尤二姐宣講的那篇長達七百多字的長論,可謂一篇主旨明確、條理分明、邏輯緊密,既曉之以理,又動之以情,低聲下氣,且聲淚俱下的哀哀訴狀。她一表自己不是那種嫉妒女人,二請二姐入府為的是二爺的名聲,三批他人對她的誣陷,四向二姐發出低聲下氣的哀告。這中間,三次提出「求妹妹」「起動大駕,挪到家中」,否則,即使「伏侍妹妹梳頭洗臉,我也是願意的」!王熙鳳何等人也?她幾曾在別人面前如此苦苦相求?何況,尤二姐在她心裡也不過是「沒人要的」「娼婦」而已。

曹雪芹採取的這種「正面不寫寫反面,本面不寫寫對面、旁面」的「睹影如竿」的寫法,是我國古代小說創作中一條很重要的審美經驗。生活的辨證法告訴我們,人生活在各自的特定社會環境中,在不同的社會關係和矛盾衝突中存在、發展,其性格不可能是貧乏單調的。小說中的典型性格,更應該豐富多采,性格本質上的一貫性、隱定性,與表現上的豐富性、變動性,二者應該是辨證統一的。《水滸傳》 李逵的性格至為樸實,但五十三回宋江讓他下枯井救柴進,他竟怕別人割斷他的繩索。金聖歎為此評曰:「李逵樸至人,雖極力寫之,亦須寫不出,乃此書但要寫李逵樸至,便倒寫其奸猾,便愈樸至,真奇事也。」(第五十六回回首總評)其實,奇亦不奇,正如金聖歎所說,李逵的樸實性格,正面描寫再難以寫盡,「倒寫其奸猾」,反而收到正面描寫難以取得的藝術效果。這猶如《紅樓夢》 九十六回,寶玉、黛玉相會,本寫二人極度悲傷,卻寫二人相對傻笑,從二人慘不忍睹的嘻嘻傻笑裡,更表現出寶黛難以言狀的無限悲傷。晚清的黃摩西也曾指出;「《水滸》 魯智深傳中,狀元橋買肉妙矣,而尚不如瓦官寺搶粥之妙也。武松傳中,景陽崗打虎奇矣,而尚不如孔家莊殺狗之奇也。何則?抑豪強,伏鷙猛,自是英雄本色,能文者簡可勉力為之;若搶粥殺狗,真無賴之尤矣。然愈無賴愈見其英雄,真匪夷所思矣,而又確為情理所有者,此所以為奇妙也。」 (《 晚清文學叢鈔· 小說戲曲研究卷· 小說小話》 )人物性格本質的隱定性與性格表現的變動性,即某些看來與其性格相矛盾的行為,反倒更能深刻表現其性格本質。這種現象,在現實生活中隨時可見,如同烹飪甜菜「待要甜,加點鹽」的簡單道理一樣,是普遍存在的。但有一點是重要的,性格表現的變動性,必須「確為情理所有者」,即要確實符合人物性格的感情邏輯、思想邏輯和性格邏輯,要真實可信。王熙鳳機敏聰明,陰狠歹毒,本來就是位「嘴甜心苦,兩面三刀」, 「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主兒,她在尤二姐面前的絕妙表演,正是她性格本質的最好描寫。

儘管《 紅樓夢》 的主題眾說紛紜,但有一點,大家比較趨向一致,這便是《紅樓夢》 對現實社會的無情揭露和深刻批判。洋洋大觀一部《紅樓夢》 ,作家對現實社會的揭示是多角度、多層面和多方法的,有的如閃電雷鳴的大事件,也有如瀟瀟春雨的生活細節,還有二者結合的跌宕多姿的生活浪波。甲戌本《 石頭記》第一回,脂硯齋有段硃筆眉批,言《 紅樓夢》 藝術方法的多樣性。他說:「事則事實,熱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至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洪雲托月,背面傅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不復少。予亦於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註釋,以待高明再批示誤謬。」這段批語,多沿用我國傳統的觀點概念,雖不免陳婦空泛,但卻指出了《紅樓夢》 之所以具有感人的藝術力量,重要的一點在於它為表現作品主題而運用了多方面的藝術描寫。

「計賺二姐」,故事雖短,但在揭露批判貴族之家不可挽救的生活腐敗和你死我活的內部矛盾,卻緊緊圍繞主題表現了藝術方法的多樣性。

這些藝術方法中,選其要者論,「化隱為顯」為其一。隱與顯,藏與露,在我國古代文論中是多議之題,是藝術辨證法的重要表現形式。張竹坡評點《金瓶梅》 ,認為市井幫閒典型應伯爵在小說中起「點睛」作用。他說;「伯爵者,乃作者點睛之筆也。」「伯爵,作者點睛之妙筆,遂成伯爵之妙舌也。」(第三十五回回首總評)此謂「點睛」,是評論、揭露的意思,即把隱藏在事情內部的實質、隱藏在人物內心的活動揭露出來,達到化隱為顯、本質顯現的目的。《紅樓夢》 中的王熙鳳,當然與應伯爵不同,他們不是一個類型的人物。但王熙鳳的性格特點和在賈府中的地位作用,尤其榮寧二府中大事小事幾乎無不有她,而且種種事項多與她利害相關,加之她聰敏的頭腦、銳利的眼睛、善辨的口才,以及天不怕、地不怕,蔑視法規神明,敢說敢道的性格,也確實是位既能看得到、又能說得出的特殊人物。就此而論,王熙鳳與應伯爵又有共同之處。

「計賺二姐」事,王熙鳳既是事件的客觀揭露者,又是事件本身的造惡者。賈璉在賈珍、賈蓉的縱容支持下,於國孝家孝期間,偷娶小老婆,這件事本身既表現了賈府淫逸享樂生活的無比靡爛,也反映了封建貴族家庭後繼者道德觀念的無比敗壞。可是,像這樣無恥的醜事,又有誰樂於或敢於揭露它、批判它呢?上層的賈母之流只能縱容,下層的「婆子、丫頭都素懼鳳姐」, 「知道關係非常,都不管這事」,只有王熙鳳出於個人利害和陰險的目的,才在報復性的大鬧寧國府時,把事情真相揭露得乾淨徹底,把賈蓉等斥責得碰頭求饒。作者以化隱為顯的手法,讓王熙鳳既揭露別人,也暴露自己。她對尤二姐極為陰險歹毒的迫害,特別她那「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騙人伎倆,「借刀殺人」的害人手段,十分深刻地表現了封建貴族之家不可調和的人際矛盾和這種矛盾給家族危機造成的嚴重影響。

這段故事中作者還巧妙地運用了「以小見大」的藝術方法,在故事情節的發展中,不露痕跡地使作品主題得到深化。前人談論《紅樓夢》 ,既有「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 「頗得史家法」等評議。《 紅樓夢》雖不同於深受史傳文學影響的歷史小說,但它在創作典型情節、塑造典型性格方面,尤其寓作者褒貶揚抑於其中的細節描寫,往住一件小事卻有很大的思想容量,對表述作品主題十分重要。

王熙鳳為報復賈璉,搞臭尤二姐,竟把二姐的未婚前夫張華收買,讓他到都察院直告賈璉、捎帶賈蓉。張華膽小怕事,不敢造次,王熙鳳氣的罵張華是「癩狗扶不上牆」,更讓旺兒「細細說給他:『就告我們家謀反也沒要緊! 』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要鬧大了,我這裡自然能夠平服的。」多大的口氣!何等的威風!這並非王熙鳳氣頭上說大話,一個「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加上「龍王來請金陵王」的王家,堂堂國家最高監察機關,竟被她玩弄於掌股之間!事實正是如此,她拿出三百兩銀子,將娘家的王信喚來,夜訪都察院,那「都察院素與王子騰相好,主信也只到家說了一聲,況是賈府之人,巴不得了事。」僅僅「說了一聲」,打個招呼,都察院無不按王熙鳳的意願去做。果然,後來張華按照王熙鳳的指令出爾反爾,都察院亦只是順其意「虛張聲勢,驚嚇而已」。王熙鳳與都察院的這番關係描寫,很可以與第四回「葫蘆僧判斷葫蘆案」相媲美。薛蟠為爭一丫頭打死人揚長而去,全靠官家一張「護官符」; 賈雨村順水推舟,借事還情,因他被授應天府依仗的是賈府的權勢。封建官府依附於封建貴族,封建貴族假手於封建官府,這種互為依靠、狼狽為奸的政治關係,揭示了封建社會階級屬性的本質問題。王熙鳳與都察院的這番描寫,又有幾個新特點:第一,事件起因,完全是件家務事,並非人命大案;第二、都察院不是賈雨村,對賈府沒有恩情可報;第三,都察院也不是應天府,它是國家最高法制機關;第四,王熙鳳聲稱「就告我們家謀反也沒要緊」,說明了賈、王兩家與都察院極不尋常的特殊關係。僅此幾點,與第四回相比,雖然小說揭示的本質問題一樣,但後者比前者更具體、更真實、更具有人物性格的典型性,也更具作品思想主題的深刻性。

此外,故事中張華的遭遇,也極能表現作;品「以小見大」、深化主題的積極作用。張華是個不重要的過場人物,他猶如金聖歎分析《水滸傳》 中的「沒毛大蟲」牛二、「踢殺羊」張保一樣,是為情節發展服務的,是所謂「借勺水興洪波」的寫作手法。張華在王熙鳳手中,不過是報復賈璉、整治二姐的一個籌碼,她想怎麼捏就怎麼捏,而且捏做夠了,又怕張華將她種種醜行張揚出去,「復又想了一個主意出來,悄命旺兒遣人尋著了他,或訛他做賊,和他打官司,將他治死,或暗使人算計,務將張華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聲」。一個普通百姓的命運,不僅被王熙鳳隨心所欲地利用,還被隨心所欲地任其宰殺。一「勺水」,確與全書「洪波」似的主題密切相關。

說中,被王熙鳳坑害性命的事件有多起,但沒有哪一起事件的性質比這起更直接、更惡劣、更歹毒,也更說明問題。賈瑞、鮑二家,因淫亂遭禍;未婚的金哥兩口,間接被逼自殺,尤.二姐被騙入府,自投羅網……。張華呢,他雖有旺兒一時良心發現,揀了一命,但他的一切作為都是王熙鳳所驅使的,他對王熙鳳不僅無過,反而有功,但是,王熙鳳僅僅耽心張華將來有可能危及她本來糟透了的名聲,竟明目張膽地用誣告或暗殺的手段,置張華於死地,這實令人驚訝不已。王熙鳳視人命如草芥,脅官府如自家,而且這些邪想惡念都是在她生活的瞬間發生的。她「心中一想」,怕張華一走害了自己;「復又想了一個主意」,便立即決定讓旺兒殺人滅口。這一想、二想便決定了殺人,實在太輕意、太隨便了!怪不得她說「告我們家謀反也沒要緊」,她確實把官府衙門看作自家的另一大門,不僅出入自便,而且她就是這個大門的主子,那些坐大堂的官員比之賴大、林之孝等,也高不了多少!這些看去雖小,實則很大的藝術描寫,表現了《紅樓夢》 極為深刻的思想主題,也表現了曹雪芹極為深邃的批判思想,這是作品藝術辮證法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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