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釵人物設計之五行說
紅學之功,蓋亦至矣!旁征遠紹,兼該鉅細;鉤玄索隱,各逞是非;卓論風發,宏文川行。耳目且勞,焉復置喙?雖然,玩味原書,推想著作之初,則憬然而悟,竟別有一得。所見固為小小,於說亦備些些。率爾拋磚,或可引玉。因陳淺陋,用質高明云:
余每讀《紅樓夢》既竟,未嘗不掩卷喟然以歎而默然以思——
甚哉,是書煌煌然之為鴻篇巨製也!
明齋主人曰:「總核書中人數,除無姓名及古人不算外,共男子二百三十二人,女子一百八十九人,亦云夥矣!」1
護花主人曰:「一部書中,翰墨則詩詞歌賦,制藝尺牘,爰書戲曲,以及對聯扁額,酒令燈謎,說書笑話,無不精善;技藝則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及匠作構造,栽種花果,畜養禽鳥,針黹烹調,鉅細無遺;人物則方正陰邪,貞淫頑善,節烈豪俠,剛強懦弱,及前代女將,外洋詩人,仙佛鬼怪,尼僧女道,倡伎優伶,黠奴豪僕,盜賊邪魔,醉漢無賴,色色皆有;事跡則繁華筵宴,奢縱宣淫,操守貪廉,宮闈儀制,慶吊盛衰,判獄靖寇,以及諷經設壇,貿易鑽營,事事皆全;甚至壽終夭折,暴亡病故,丹戕藥誤,及自刎被殺,投河跳井,懸樑受逼,併吞金服毒,撞階脫精等事,亦件件俱有,可謂包羅萬象,囊括無遺,豈別部小說所能望見項背?」2
其繁富廣博如此,《紅樓夢》洵為社會生活百科全書矣!
然則,他且不論,即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人,顯乎為頭等主角,直切全書宏旨,其各自個性及相互關係純籍日常情事並瑣屑言談以見,而大量他人他事復又紛紜錯雜之。是人如潮湧,事若波興,三人者徑出徑入,竟不濡不沒、儼乎自我;凡其衣著服飾、居住環境、言談語笑、舉止態度,一切瑣細,無不各具特徵,無前後而信手取其一二片段,蔑非活潑潑確然寶黛釵也;三人之關係,錯綜複雜,變化不定,而其規律則分明可見;三人之鮮明形象及完整個性,並皆一貫始末,未嘗喧賓奪主,略無偏逸缺漏,絕不扦格抵牾。奇哉!何以然耶?
據情理推想,可知作者醞釀確定全書主旨大義及結構框架之後,研墨舒箋濡毫之先,潛心設計人物之際,至少於寶黛釵三人,必作總體構想,必定基本模式,必以至簡至要之規律安排三人間關係,爾後據為原則,提綱挈領,握簡馭繁,當其奮筆疾書,雖字海浩渺,文波詭譎,思潮洶湧,情濤恣肆,而竟可導航若定,從容不迫,直趨彼岸矣。
其據為原則之總體構想、基本模式及簡要規律究系何者?作者固渺不可問,而作品見在,沿波討源,端倪殆可窺也。余因復讀其書再三,細味深思,豁然遂悟,庶幾乎得之矣:是乃木水土金火之五行學說也,其並陰陽學說而為中醫學之理論基礎者。作者以賈寶玉屬火,林黛玉屬木,薛寶釵屬金;以五行所對應之五色,即火、木、金所對應之赤、青、白,分別確定寶黛釵三人衣著服飾及居住環境之色彩基調;以與五行相對應之人體特徵而塑造寶黛釵三人之個性形象並體質形象;以五行生剋制化及五行乘侮而安排寶黛釵三人之複雜關係乃至最終命運。
作者秉此至簡至要之原則,雖其書「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乃成,而必能一貫而徹,斷不至旁馳橫鶩也;行文之際,雖其他繁人雜事蜂起猥集,亦斷不能幹犯混淆也。
五行之說,源於邈遠,初曰「五材」,蓋先民謂其資以生養、據以勞作、不可或缺之五種自然物質也。未幾,「五行」一詞經發展演化,已不復實指五種具體物質,而總指此五類物質之不同屬性,遂昇華而為哲學之抽像概念。戰國末期,陰陽家鄒衍取道家理論之精氣學說、屬於唯物論之原始五行學說及陰陽學說,經改造而糅合為一體,以為自成體系之陰陽五行學說,亦即五德終始論。其以德運推斷王朝興替,顯屬唯心論;其導入中醫學理論者,則作用巨大、功不可沒。《黃帝內經》以始,陰陽五行論遂奠中醫學理論之基。二千餘年,興盛不衰。
五行學說之基本內容,一曰五行歸類,一曰五行生剋制化,一曰五行乘侮。
自然界各事物及現象均具某一屬性,人體之結構及功能亦然。以其屬性與木、火、土、金、水之屬性類比對應,使之各得屬歸;是則五行略具「元素」之義,而世間萬事萬物並人體特徵乃分屬五大類別矣。此謂之五行歸類。以下摘要列表示其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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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學說非僅為分類法,其重要意義尤在於闡明事物內部運動之一般性規律,生剋制化乃事物內部維繫平衡與協調之具體形式。
事物間之諸多聯繫,概言之則為二端:助益,促進,育養,是謂「相生」;制約,對立,殘害,是謂「相剋」。五行相生必以木、火、土、金、水之順序遞次為之,即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五行相剋必以木、火、土、金、水順序相間為之,即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五行相剋太過,謂之「相乘」,方向與相剋同,即木乘土,土乘水,水乘火,火乘金,金乘木;五行盛衰逾越正常,其相剋亦呈異常,是謂「相侮」,其方向則逆而行之,即木侮金,金侮火,火侮水,水侮土,土侮木。故亦謂之「反克」。下列簡圖,示其大意:
附圖 (連結)
五行歸類、五行生剋及乘侮,是為中醫學理論之基石與核心。其人體生理學理論、病理學理論、診斷學理論、治療學理論、藥物學理論,莫不由此而產生、發展、成熟。
清代,中醫五行說極為盛行。曹雪芹之精於岐黃,乃無庸置疑者;其之稔熟五行說,則為必然之理。曹氏之著《紅樓夢》,蓋嘔心瀝血以為之。其於冥思苦想之際,借用中醫五行之若干內容,對書中最主要角色作宏觀設計,固亦自然而然、合情合理耳。
李汝珍《鏡花緣》第九十六回,分別以酒、色、財、氣表現人物及安排情節,與曹氏之以火、木、金寫寶黛釵,其法則一也。
以五行學說角度視之,《紅樓夢》書中主角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之分屬火、木、金也明矣。
《紅樓夢》第一回即謂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煉成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單單剩一塊未用,而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云云。按:此石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即為銜玉而生的賈寶玉也。作者一曰「煉石」,再曰「煉成」,三曰「鍛煉」,其意顯在一個「火」字。此石雖經佛法變為鮮明瑩潔之美玉,然為寶玉則假,為火則真。蓋石徒其形,火特其質耳。賈(假)寶玉於五行而屬火,書中自始已點明之矣。
書中第三回寫賈寶玉首次出場,先已藉其母王夫人之言,謂其為「孽根禍胎」,為「家裡的混世魔王」,又謂其「一時又瘋瘋傻傻」;後又寫其「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既摔且罵。凡此無不以火之五行屬性為據也。火之為性,陽熱炎上耳;形之於人,賈寶玉之稟性實為典型也。《黃帝內經‧素問卷二十二‧至真要大論七十四》迭言「諸熱瞀痣,皆屬於火」;「諸禁鼓,如喪神守,皆屬於火」;「諸逆衝上,皆屬於火」;「諸躁狂越,皆屬於火」3。明乎此,則前寫賈寶玉之「孽根禍胎」、「混世魔王」、「瘋瘋傻傻」及「癡狂病」云云,作者措意之所自來,豈不彰明昭著也耶?
至林黛玉、薛寶釵於五行之屬木、屬金,前人並已言及之,第語焉不詳耳。如太平閒人《〈石頭記〉讀法》即謂「木行東方,主春生;金行西方,主秋殺。林生於海,海處東南,陽也;金生於薛,薛猶雲雪,錮冷積寒,陰也。此為林為薛、為木為金之所由取義也」4。
實則黛釵二人之五行歸類,但檢之《紅樓夢》本書,其固已歷歷可睹焉。第五回寫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於「薄命司」翻看「金陵十二釵又副冊」及「副冊」,既而其文曰:「再去取『正冊』看,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詞,道是:『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寶玉看了仍不解。」雖雲寶玉「不解」,而讀者則可一目瞭然也。「畫著兩株枯木」,其「枯木」影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此且不論;「木」而「兩株」,顯系雙「木」成「林」之意,既切黛玉姓氏,又言其人屬木也。玉帶之「帶」字與「黛」字偕音,則判詞下一聯出句之前三字逆序讀之,即為「林黛玉」也。林之屬木,固確定無疑也。「雪」而偕音「薛」字耳,金簪乃與「寶釵」同義者,薛寶釵之屬金也,即已點而明之矣。
第五回稍後,寫警幻仙姑設擺酒饌,命舞女演唱新制《紅樓夢》十二支,並取來原稿,賈寶玉「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所歌《紅樓夢引子》之後,第一支為《終身誤》。其首句即云:「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顯而易見,金乃寶釵,木乃黛玉也。二人之五行歸類,復又言之鑿鑿矣。
第八回「比靈通金鶯微露意」,詩之所謂「運敗金無彩」,丫環之名「金」鶯兒,項圈、瓔珞(亦即鎖片)之「珠寶晶瑩、黃金燦爛」,鶯兒所言之「必須鏨在金器上」,凡此種種,莫不宣言薛寶釵之於五行而屬金也。
賈寶玉為火,林黛玉為木,薛寶釵為金。三人之五行歸類確然既定,則五色與之對應,斷斷然其必定分別而為赤,為青,為白矣。驗之作品本身,的然不爽也。
書中凡寫三人之居所,其基本色調,悉如五行學說理論之所斷定者,自始至終,一一符合,絕不乖訛。
第三回寫黛玉初進榮國府,奶娘請問房舍時,賈母說:「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裡。」此「碧紗櫥」乃林黛玉正式出場後之第一處住所,即已現出一個「碧」字。
第二十三回,寫元春命寶釵、黛玉、迎春等人並寶玉入住大觀園,黛玉選擇瀟湘館,蓋為「愛那幾竿竹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故也。
按:瀟湘館即其前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寶玉所題之「有鳳來儀」者也。該回描寫道:「忽抬頭見前面一帶粉垣,數楹修捨,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其後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復有泉脈溝渠,繞階緣屋,盤旋竹下。是已綠意逼人矣。
館而命名「瀟湘」,匾而擬題「淇水」,「睢園」,所用之典,莫非竹者,實堪令人想見《詩》之所云「綠竹猗猗」,想見梁孝王所建之修竹園,想見《滕王閣序》所詠之「睢園綠竹」。一再形容,要在刻畫一個「綠」字耳。
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寫賈母領著劉姥姥並眾人到了瀟湘館,「一進門,只見兩邊翠竹夾路,土地下蒼苔佈滿。」是尤眾碧交加,綠蔭可掬矣。
可見作者於黛玉之居所,無前無後,但凡描寫,必緊緊扣住一個「綠」字,毫不放鬆。
寶釵隨其母親及兄長而入榮國府,繫在第四回。當時賈政即留住其梨香院,賈母意亦同此,因之「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院而名「梨香」,蓋以「香」字逗出一個「花」字。梨花潔白劦?雪,滿院素影,遂躍躍然而出於紙面矣。
爾後寶釵入大觀園而住蘅蕪院,此即第十七回之題為「蘅芷清芬」者。該回已寫明此處「且一株花木也無」,但有許多異草垂懸纏繞而已。第四十回寫賈母率眾人游賞大觀園,來到寶釵居住之蘅蕪院,「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爾後為賈母之一番感歎及與人之對話,其間一連三次出現「素淨」字樣。作者之描寫寶釵居所,特為顯出「素淨」二字;而素淨之中,自隱隱寓一個「白」字在。
至寫寶釵衣著容貌,頗亦多用此法。如第八回寫寶玉來梨香院探寶釵病,「來至裡間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綢軟簾。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鬢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其「半舊」、「一色半新不舊」、「不覺奢華」、「唇不點」、「眉不畫」諸語,盡皆繪其「素淨」者;而間以「金銀鼠」、「蔥黃綾」醒其屬金也。
其寫寶釵而寫「白」之特為昭著者,蓋在第七回寶釵服用之「冷香丸」。此藥竟須選用「春天開的白牡丹」、「夏天開的白荷花」、「秋天開的白芙蓉」、「冬天開的白梅花」,各取其芯十二兩曬乾研末,以「雨水這日的雨水」、「白露這日的露水」、「霜降這日的霜」、「小雪這日的雪」各十二錢,調勻和藥,加蜂蜜白糖而丸制以成。其花一律白色,雨露霜雪之性亦無不白潔,諸白紛呈,用意何等分明!
賈寶玉之必不離於紅色也,書中尤為大書特書之矣。
其始,寶玉之前身即為警幻仙子留居「赤霞官」,名為「赤霞宮神瑛侍者」;爾後,寶玉之住所,或名「絳芸軒」,或名「怡紅院」,此殊非閒筆偶然也。
寶玉之衣著服飾,書中但凡描寫,幾必有紅色者介於其間。第三回,寶玉首次出場,所著即為「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未幾更衣,則辮發以「紅絲結束」,「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足著「厚底大紅鞋」。第一百二十回,歸結全書時,最後一次寫寶玉形象,亦云:「般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可見紅色與寶玉相始終,而首未之間,則「大紅銷金撒花帳子」、「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大紅金蟒狐腋箭袖」、「銀紅衫子」之類竟比比皆是,不遑枚舉矣。
第八回寫寶玉至梨香院探問寶釵,其時寶玉「頭上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捧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繫著五色蝴蝶鸞絛,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那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其間並無明顯紅色者在,似為例外;然於薛姨媽處喫茶飲酒後,臨別之時,復安排「大紅猩氈斗笠」,由黛玉親手為其戴上,且令「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更「顫巍巍露於笠外」。是筆勢一轉,彌補無痕矣。
第十五回寫賈寶玉為秦氏送殯,路謁北靜王時一身銀素,此蓋特定情節、特定場合之特別處理,絕非筆墨偏訛者也。
此外,紅色與寶玉俱,罕有不然者耳。不寧唯是,書中更大力渲染寶玉之「愛紅」。即胭脂一物,已再三描述,旨意豁然見之矣。略檢原書,稍摘其文,已足證其頻頻矣。
第九回:「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學再吃飯,和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
第十九回:襲人箴規寶玉道:「還有更緊要的一件: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犗?兒。」同回又有「黛玉回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剛才替他們淘澄胭脂膏子濺上了一點兒。』」
第二十一回:「寶玉不答,因鏡台兩邊都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順手拈了胭脂,意欲往口邊送……
第二十三回:「金釧一把拉著寶玉,悄悄的說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漬的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
第二十四回:「寶玉坐在床沿上……回頭見鴛鴦……便挨上身去,涎臉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無庸多錄,賈寶玉之生性愛紅,即此已活脫脫躍然而出矣。作者不惜筆墨而著重描述之,必非偶然。前人於此亦頗注意,惜乎未得其解耳。
如:一粟編《紅樓夢卷》第一冊,解庵居士謂賈寶玉之「總不離於絳紅者,是必另有命意。俟考。」
又如: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云:「寶玉以愛紅聞名,名仙草曰絳珠,石頭乃赤霞宮侍者,住處則曰絳芸軒、怡紅院,別號曰絳洞花主,吃丫環金釧唇上之紅,愛襲人姨妹身上之紅……並非無故。」
今以五行與五色之對應關係視之,則一切疑團無不渙然冰釋,作者之措意亦水落石出,瞭然於目也矣。
古代希臘及羅馬倡氣質學說,以人體內部體液,即血液、粘液、黃膽汁及黃膽汁之多寡而區分人之氣質為四大類型:急躁迅猛者,是為膽汁質;活躍靈敏者,是為多血質;沉靜和緩者,是為粘液質;脆弱遲鈍者,是為抑鬱質。此說風靡一時,影響久遠。
古代中醫分類之法則不然。《靈樞經‧陰陽二十五人第六十四》曰:「天地之間,六合之內,不離於五,人亦應之。」又曰:「先立五形金木水火土,別其五色,異其五聲,而二十五人具矣。」蓋以五行學說理論為據,結合五色及五音,歸納分別人為五大類,其下又各為五小類,總凡二十五類,每類人均各具特定之體質、形態、性格,乃至壽夭。
考《靈樞經‧陰陽二十五人第六十四》所謂「火形之人」、「木形之人」、「金形之人」云云而驗諸《紅樓夢》書中之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人,竟一一吻合無偏頗焉。
其謂「火形之人」有云:「有氣,輕財,必信,多慮,見事明,好顏,急心,不壽暴死,能春夏,不能秋冬,秋冬感而病生。」
按:有氣,謂個性鮮明,謂狂狷悖逆也。《紅樓夢》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所謂「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云云,實指賈寶玉之大概耳。第五回寫寶玉欲睡中覺,隨秦氏至上房內間,見《燃藜圖》而「心中便有些不快」,及見對聯之「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遂「斷斷不肯在這裡了」,而且忙說:「快出去!快出去!」其他更著力表現寶玉之深惡仕途經濟並時文八股,但有規勸,輒斥為「混帳話」。其他更著力表現寶玉之不矜富貴,誠交優伶奴婢,以至第五十八回藕官竟目寶玉為「自己一流的人物」,以至三十四回寶玉因小旦琪官而大承笞撻,昏昏默默於床第間,竟仍謂「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甘心情願的」。凡此種種,要在刻畫寶玉之悖常行為、反叛精神與堅強性格耳。而此亦莫不由「有氣」二字生發而來者。
寶玉之「輕財」,《紅樓夢》書中自歷歷可見也。第七回寶玉見秦鐘,自思之「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云云,即其昭昭者。
見事明,謂思想透徹。必信,謂真誠待人。第二十二回,寶玉之繼前回續《南華經》而大哭題偈並填《寄生草》,足見其悟。寶玉之「必信」,書中例證幾可信手拈來。第六十一回王熙鳳所謂「但寶玉為人,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戴上,什麼事他不應承?」寥寥數語,已傳神寫照矣。
好顏,即好色。多慮,當作「多情」解。書中寶玉,自始至終莫不然耳。第二回,借冷子興之口,述寶玉抓周之時,「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並述寶玉之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爾後更自明言寶玉「將來色鬼無疑了」。第五回,警幻仙姑謂寶玉「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謂其「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並推之為「意淫」。足見「好顏」乃作者寫賈寶玉之總綱也。第二十八回,寫寶玉因黛玉葬花而「不覺慟倒山坡之上」;第三十三回,寫寶玉因金釧含羞賭氣自盡而「心中早又五內摧傷」;第七十八回,寫寶玉因奠祭晴雯而撰《芙蓉女兒誄》;其他濃墨重彩,形容寶玉之多情,無不淋漓盡致也。
急心,猶言性急氣盛。第三回之「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云云;第二十九回之「那寶玉又聽見他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逆了己意,心裡干噎,口裡說不出話來,便賭氣向頸上摘下通靈玉來,咬咬牙,狠命往地上一摔」;第三十回之寶玉踢傷襲人;第五十七回之寶玉因紫鵑戲言而急痛迷心,是盡皆「急心」之寫真也。
《靈樞經‧陰陽二十五人第六十四》之論「木形之人」也,有謂「有才,好勞心,少力,多憂勞於事,能春夏,不能秋冬,秋冬感而病生」云云。
《紅樓夢》書中寫林黛玉之「有才」,固亦刻意為之者。第十八回:「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糰子,擲在他跟前。寶玉打開一看,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真是喜出望外。」第二十七回以長篇幅具錄林黛玉葬花哭唱之詞,並云「寶玉聽了不覺癡倒」。第三十七回寫秋爽齋結詩社吟詠白海棠,於黛玉述之獨詳,先云「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次云「看了這句,寶玉先喝起彩來,只說『從何處想來!』」次云「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次云「眾人看了都道這首為上」。第三十八回寫黛玉所作之七律《詠菊》、《問菊》、《菊夢》於眾作中被公評為第一、第二、第三。又寫黛玉之詠蟹,竟「也不思索,提起筆來一揮,已有了一首」。其他如四十五回黛玉感秋霖,制樂府《代別離》,擬《春江花月夜》而為《秋窗風雨夕》;第六十四回黛玉作《五美吟》;第七十回黛玉作七古《桃花行》;第八十七回黛玉撫琴歌吟而妙玉謂其「音韻可裂金石矣」,是例證可信手拈來。宜乎塗贏《紅樓夢論贊》之謂黛玉「人品才情為《紅樓夢》之最」也。
好勞心,謂好用心機也。《紅樓夢》書中之林黛玉,其好用心機亦一大特色也。第七回寫周瑞家的送宮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如此刻畫林黛玉之好用心機者,書中例證正復不少;而如第二十七回及第九十回,借書中人物之口,逕謂「林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逕謂「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逕謂「林姑娘是個有心計兒的」,並第四十五回黛玉自謂「我最是個多心的人」者,亦非罕見。
《紅樓夢》書中寫林黛玉之「少力」,則尤為彰彰者。第三回林黛玉初入榮國府,即一而謂「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再而謂其形容為「兩彎似蹙非蹙冒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無須多摘其例,凡讀《紅樓夢》者,心頭眼前,自有病弱之美的林黛玉栩栩然在。
多憂勞於事,蓋謂工愁善感,睹物生情者。《紅樓夢》書中以此而寫林黛玉也,其正為致力處耳。第二十三回,寫林黛玉於梨香院外聽見牆內十二個女孩子演習《牡丹亭》戲文時,之「不覺點頭自歎,心下自思」,之「心動神搖」,之「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之「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並第三十四回寫寶玉命晴雯送來手帕子時,黛玉之「心中發悶」,之「越發悶住」,之「細心搜求」,之「思忖」,之「大悟」,之「神魂馳蕩」,之「左思右想」,之「五內沸然炙起」,之「余意綿纏」,之「研墨題詩」,斯即已顯證之矣。
《靈樞經‧陰陽二十五人第六十四》云:「金形之人,比於上商,似於白帝,其為人……身清廉,急心,靜悍,善為吏;能秋冬,不能春夏,春夏感而病生;手太陰敦敦然;鈦商之人,比於左手陽明,陽明之上廉廉然;右商之人,比於左手陽明,陽明之下脫脫然;大商之人,比於右手陽明,陽明之上監監然;少商之人,比於右手陽明,陽明之下嚴嚴然。」
按:河北醫學院校釋本以現代白話文釋之曰:「金形的人,屬於金音中的上商,其膚色類似白帝,其特徵是……稟性廉潔,性急,不動則靜,動時則猛悍異常,明於吏治,有斧斷之才;對時令的適應上,能耐受秋冬,不能耐受春夏,感受了春夏的邪氣易於患病。這一類型在金音中稱為上商的人,屬於手太陰肺經,這是稟金氣最全的人,其特點是峭薄寡恩。稟金氣之偏的有上下左右四類:左之上方,在金音中屬於鈦角一類的人,類屬於左手陽明經之上,其特徵是廉潔自守;左之下方,在金音中屬於右角一類的人,類屬於左手陽明經之下,其特徵是美俊而蕭灑;右之上方,在金音中屬於大商一類的人,類屬於右手陽明經之上,這一類型人的特徵是善於明察是非;右之下方,在金音中屬於少商一類的人,類屬於右手陽明經之下,這一類型人的特徵是威嚴而莊重。」5
視《紅樓夢》書中之薛寶釵其人,除「急心」之說小有未合,他則無不泯然相契之矣。
第八回,謂寶釵「臉若銀盆」;第二十八回,寫寶釵「雪白一段酥臂」,既而又謂其「臉若銀盆」,是乃切「其膚色類似白帝」者。
第八回寫寶釵「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第二十七回寫寶釵聽得紅玉與墜兒談賈芸手帕子事而「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第二十八回寫寶釵「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第三十二回寫王夫人因金釧兒投井死了而垂淚,寶釵勸慰開脫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䊺?,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並云:「姨娘也不必唸唸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了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第四十二回及四十五回寫寶釵因看雜書及說病症而勸戒籠絡黛玉,使之感激認錯;第四十七回寫薛蟠遭柳湘蓮毒打後寶釵勸慰其母其兄;第四十八回寫寶釵勸其母同意其兄外出做買賣;第五十六回寫探春欲興利除弊,寶釵為之出主意,令探春「點頭稱讚」,而李紈、平兒都道「是極」;第六十二回寫失缺玫瑰露、茯苓霜等事,寶釵入角門「便命婆子將門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以此避嫌疑;第八十四回寫賈母誇獎寶釵「溫厚和平」、「寬厚待人」;第八十五回寫薛蟠打死人命,寶釵忍淚勸其母「先別著急,辦事要緊」,繼而阻止其母出錢息事,催薛蝌快速外出斡旋並囑其及時通訊;第九十八回寫寶玉完姻,因鳳姐設計調包而昏憒病篤,寶釵不顧賈母責怪並眾人埋怨,逕直向寶玉明言黛玉已死,「使其一痛決絕,神魂歸一,庶可療治」。凡此與《靈樞經》云云略無二致矣。
顯而易見,《靈樞經》所謂「火形之人」、「木形之人」、「金形之人」,實乃《紅樓夢》書中寫寶、黛、釵三人之藍本而確鑿無疑之矣。
寶黛釵三人之分屬火木金也明矣,以前文所闡述之中醫五行生剋乘侮學說切之,則三人之關係已豁然了然而呈於目下也矣。要之其必如下簡圖所示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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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火相生,故第一回絳珠與神瑛有甘露之惠及還淚之願;故第三回寶黛初見,雙方均覺眼熟面善,恍若舊識重逢;故第五回《紅樓夢》歌詞《終身誤》有「木石前盟」之說;故連篇累言寶玉於裙釵隊中唯獨鍾情黛玉,溫存體貼,始終不渝;而黛玉亦傾心寶玉,一往情深。至第九十回,紫鵑仍謂「人心天意,他們兩個竟是天配的了……可不說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結下的麼?」
然則寶黛二人間復又平添一個寶釵,而其人品學識又不在黛玉之下,且善於處事,尤得人緣,寶玉亦每動羨慕之心。是「金石姻緣」干犯「木石姻緣」,使之遂不能平順矣。
以木生火而火克金之故,寶玉於黛釵二人,並非一視同仁,態度傾向,分明特甚也。第三十二回,襲人述寶釵曾以仕途經濟勸戒寶玉,而「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裡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第三十六回,又徑直明寫寶玉厭惡與士大夫接談往還,「或如寶釵輩有時見機勸導,反生起氣來,只說好好的一個清淨潔白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語,所以深敬黛玉。」寶玉之待黛玉,至如第二十九回其心內所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你」,「只要你隨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願」,至如第三十二回其所說:「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而於寶釵則從未有如此者。因之,第三十六回遂有寶玉在夢中之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雖然,金玉姻緣干犯之,火克金與金克木之力量作用之,寶黛間之木火相生關係大受影響。是如第二十九回所寫,寶玉對黛玉「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唐?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看來兩個人原本是一個心,但都多生了枝葉,反弄成兩個心了。」「卻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因之寶黛二人雖心心相印,而又每每顧慮,猜疑,試探,爭執,哭鬧,氣惱,悔恨,以至病革,波瀾迭起,矛盾環生。
金克木,黛釵關係於茲可見。黛玉自始即疑忌寶釵,每有戒心,每以奚落譏刺,每與爭強鬥勝,然終遜一籌也。第二十回,「史湘雲道:『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我算不如你,他怎麼不及你呢!』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裡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岔開。」不但史湘雲,第二十七回之紅玉,三十二回之襲人,盡皆抑黛而褒釵。第九十回,邢王二夫人、鳳姐等在賈母房中,因黛玉之病而論及寶玉婚姻,賈母明言「不把林丫頭配他」,而「只有寶丫頭最妥」。更有甚者,黛玉生性恃才傲物,目空無人,而第四十五回中竟誠服寶釵,感激認錯,報以肺腑之言。此無他,金克木之故也。
第三回,林黛玉方始出場,眾人「便知他有不足之症」,且由黛玉自謂:「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並引癩頭和尚之言曰:「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第二十八回,寶玉復謂「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第七回,亦言寶釵之病,然又謂虧一禿頭和尚,斷為「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干」,並且「吃了他的藥倒效驗些」。
由此可見,黛玉先天弱,其屬木而木氣不足;寶釵先天壯,其屬金而金氣太盛。
五行關係既已失調,則寶黛釵之關係則為下圖所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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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乘木,故林黛玉淚盡身隕;木之既亡,木生火亦因而不存,賈寶玉因而失其寶玉,因而昏憒病沉;金侮火,故「金玉姻緣」取代「木石姻緣」。第九十八回,寶玉「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兼之「又見寶釵舉動溫柔,也就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雖則如此,寶玉與寶釵之根本關係,畢竟為火金相剋,故寶玉最終離家出走,薛寶釵亦以悲劇結局。
綜上所述,可見《紅樓夢》書中寶黛釵三人之種種,與中醫五行學說一一相契合而至於此,是斷然絕然而不可以巧合謂之者,是顯然豁然而知作者寫書之先、設計主要人物之際,必有五行歸類並五行生剋乘侮之概念在。
以此視之,則寶黛釵三人者,於稠眾瑣事、紛紜錯雜間割然開朗,幾已洞若觀火矣。
而書中三人種種,與中醫五行學說所謂人之應於五行者云云,間亦小有未盡相合者。此大藝術家善於假物而用之且不為所囿也。譬之繪畫:骨線必以淺淡折線為之,方位輪廓既定,逮其勾勒點染,則必以曲線而高下出入之。是謂之「破」也。唯其破之,造作刻板者蕩然以去而氣韻生動者蔚然以見之矣。
《紅樓夢》作者之於中醫五行學說,用之而復破之者也。
陰陽五行學說之思維方式並宇宙觀念,特與西方近代自然科學之哲學基礎迥乎不類,且其說每與占卜迷信相粘連,故西學東漸以來,陰陽五行學說遂不為人重視,尤不為人理解。近年學術界始矯其弊,頗有專文論述陰陽五行學說對於中國漢民族整個文化心理結構極其重要之作用者。
劉長林《陰陽五行與中國傳統稈?術》一文曰:「董仲舒以降,陰陽五行成為漢代最流行最有勢力的宇宙論和方法論,幾乎浸透到哲學、政治、宗教、科學、藝術等一切領域。隨著漢代的滅亡,陰陽五行也衰落了。但是陰陽五行理論所蘊涵的思維方式,卻深深地植根於中國傳統的科學和藝術之中……陰陽五行對形成中國藝術特點的作用,不僅表現在春秋戰國時期陰陽五行學派的音樂美學思想中,而且表現在後來的一切藝術門類之中。」6
余謂其言甚是。然則《紅樓夢》作者之與陰陽五行也,蓋據之以為宇宙論及方法論,而非徒據為設計二三人物之技巧工具也。要之,《紅樓夢》其書,實則充滿陰陽五行學說之成分也,豈但寶黛釵三人之契合火木金哉!
有意於此者,其細味深究之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