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小道具的功能
在我國古代文學作品中,以物件為線索,或是一張帕,一條巾,一股釵,一把扇,一柄劍,一朵花,或是隨身攜帶之物,或是貼身心愛之品,或是希世珍奇,或是祖傳瑰寶,作為遺產,作為信物,作為饋贈,作為憑證,或是爭奪,或是散失,或是尋蹤,或是隱匿,藉以展開故事情節,這是不乏例證的。傳奇的開山之作《古鏡記》中的古鏡,湯顯祖的《紫釵記》中的紫釵,《喻世明言》開卷第一篇《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的珍珠衫,這些物件關合全文(劇)的情節。小說創作借助於物件作小道具,不只是故事情節發展的線索,而且借助於物件作小道具來刻劃人物性格特徵,透視人物心理動態,或是作為小說結構的伏線、引線,或是作為傳達人物情感信息的聲波,表現人際關係,反映矛盾鬥爭。曹雪芹創作《紅樓夢》充分運用了小道具的功能作用,可以說發揮得淋漓盡致,而又貼切自然,有如行雲流水,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世人讚譽《紅樓夢》為天下奇書,這是十分確切的。
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曹雪芹借女媧補天的神話傳說,虛構出一塊無材不堪入選而棄在大荒山青埂峰下的頑石,幻形入世,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落草在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安身樂業」,「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在人間歷盡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尋出種種是非。曹雪芹以「滿紙荒唐言」,追蹤躡跡,編述歷歷,敷演出一段陳跡故事,問世傳奇。
頑石化成的「通靈寶玉」是貫穿《紅樓夢》全書的一件小道具。頑石在《紅樓夢》中的出現或隱沒,往往是《紅樓夢》中主要人物活動發生重大變故的緣由。這塊幻化了的頑石,作為《紅樓夢》故事的目擊者和記述者,向世人傾訴和敘說。
通靈寶玉伴隨著賈寶玉落草來到人間後與絳珠仙子相遇,絳珠仙子轉化到人世的林黛玉,母死拋父進京,到了外祖母身邊。寶、黛相見似曾相識。可寶玉問起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當他得知「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便摘下那玉,狠命摔去,不要這「勞什子」。黛玉也因之不安,傷感得淌眼抹淚,這也許是以淚酬報「灌溉之情」的開始吧!隨著《紅樓夢》故事的演進,家庭閨閣瑣事的問世傳奇,可以說頑石——通靈寶玉,在寶、黛、釵以及寶玉同別的女性的交往中,它是作為十分過敏的感情試劑出現的,更是金玉良緣的媒介和木石前盟的證物。
《紅樓夢》第8回寫「比通靈金鶯微露意」,寶釵的金鎖與通靈寶玉是一對兒,那鎖上的兩句「吉讖」更是一對兒:「莫失莫忘,仙壽恆昌」;「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寶釵翻來覆去的細細賞鑒,口內不住的念玉上的篆文,鶯兒嘻嘻的笑語,寶釵對鶯兒的嗔怪,而寶玉笑央寶釵也要賞鑒賞鑒項圈上的八個字。這些生動的細節描寫和細膩的心理刻劃,寶釵對「金玉良緣」的思慕,鶯兒欲言又止的情勢,寶玉懵懵懂懂的憨態,透露出了「這金要持有玉的才可正配」,開始顯露了寶玉與寶釵之間的愛情糾葛。及至清雲觀打醮,張道士捧出敬賀之物,內中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唯有寶釵有心,知道湘雲也有一個。黛玉掩藏不住心裡非常強烈真摯的感情,嘲笑寶釵在別人帶的東西上留心。「金玉相對」之說是黛玉的大防,因而出現過敏反應就可以理解了。張道士的提親,寶玉本已心中大不受用,一聽黛玉說出「好姻緣」三個字,賭氣狠砸通靈寶玉,兩人鬧得不可開交,爆發了「金玉之論」導使寶玉遏制不止的憤激之情。原來二人心情相對的心事「不好說出來」,都「將真心真意瞞了起杊?」,「變盡法子暗中試探」,「用假情試探」,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難保不有口角之爭。《紅樓夢》第32回有這樣一段話:
(黛玉)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金佩,或鮫帕鸞絛,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雲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因而悄悄走來,見機行事,以察二人之意。|正在此時,當黛玉聽到了寶玉一番知己知心的話後,「又喜又驚,又悲又歎」,什麼金,什麼麒麟,疑忌嫌隙,渙然冰釋。「素日認他(寶玉)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黛玉感歎「你我既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自此以後,寶黛之間變盡法子的暗中假情試探淡化了,瑣瑣碎碎的口角之爭也消失了。
寶玉系銜玉而生,玉隨寶玉墜落人間,在富貴場中,溫柔鄉里,既經歷了家庭閨閣瑣事,受到粉漬脂痕的污染,也不可避免地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
《紅樓夢》寫秦可卿的喪事,描述了賈家的顯赫繁榮。在寫到北靜王水溶設路奠時,接見了寶玉,特意索看通靈寶玉,還問及通靈寶玉辟邪鎮祟逢凶化吉的功能是否靈驗。秦可卿的靈柩停放在鐵檻寺,鳳姐帶著寶玉住在水月庵時,等寶玉睡下,鳳姐也沒忘記命人拿來通靈玉㩙在自己的枕邊。可見通靈寶玉隨著賈家榮耀的社會地位,也是名噪一時的。通靈寶玉被視為吉祥物,是寶玉的命根子,通靈寶玉一旦丟失,事態就嚴重了。而通靈寶玉的隱現是同賈府的命運緊密聯繫在一起的。
《紅樓夢》在寫賈府由盛到衰,由興而敗的轉折時,事先就伏有預兆,對作為見證的通靈寶玉,也有所交代。
在秦可卿的喪事和元春歸省之後發生了寶玉與鳳姐遭魘魔法逢五鬼的事,鬧得天翻地覆沒個開交,連兩口棺槨都做齊了,是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用希世奇珍除邪祟,使寶玉、鳳姐「身安病退,復舊如初。」通靈寶玉一別青埂峰雖過十三載,但這是在賈府極盛時期,因而雖被聲色貨利所迷,但持頌持頌,此物也就靈驗了。通靈寶玉能除邪祟,這在《紅樓夢》全書中僅此一次。待到賈府衰敗,寶玉丟失了通靈寶玉,就別是一番景象。
寶玉的怡紅院有兩盆白海棠。這兩盆白海棠是賈芸巴結寶玉送來的。這天賈政點了學政,起身赴任,寶玉逃脫了念緊箍咒的挾制,任意縱性的遊蕩,大觀園成了寶玉的自由王國。當此時,正值探春發起組織詩社,起社的第一天就以白海棠為題限韻吟詩,並起社名為海棠社。後來海棠逐漸枯萎,也沒人去澆灌它。近日忽然盛開,但開得不合時令,這等非同尋常的事難怪眾人詫異。探春認為「此花必非好兆」,「草木知運,不時而發,必是妖孽。」賈母認可是喜事,遂帶著闔府上下人等前來觀賞。「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為底開?」寶玉聽說賈母到來,便更衣迎接,忘了戴上通靈寶玉,從此遍尋不著。丟失了通靈寶玉,怡紅院裡的人嚇得個個像木雕泥塑一般,賈府上下慌亂作一團。寶玉一日呆似一日,失魂喪魄的樣子,只管嘻嘻的笑,直是一個傻子似的。待到和尚送回通靈寶玉,寶玉才好過來。可是賈家的大廈已重度傾斜,頻臨倒塌。這其間,元妃去世,探春遠嫁,查抄寧國府,迎春被虐待至死,賈母、鳳姐相繼去世,發生了這麼多的重大事件!由於寶玉的瘋瘋傻傻,神魂失散,賈母、王夫人、鳳姐給寶玉完婚沖喜,甚而採用掉包計,明娶黛玉,實婚寶釵。情節的安排是:寶玉洞房花燭夜,正是黛玉飲恨嚥氣時。一邊細樂輕奏,一邊香魂風散。海棠異兆而失通靈寶玉,失通靈寶玉而寶玉瘋癲,寶玉瘋癲而娶寶釵沖喜,寶玉成婚而鑄成了黛玉焚稿斷情,最後含恨死去。通靈寶玉失而復得,也即是賈寶玉經歷了這些重大事件以後,「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寶玉離家出走了。
通靈寶玉目擊了賈家的興衰際遇,也親歷了寶黛的愛情悲劇,果真是賈寶玉「病也是這塊玉,好也是這塊玉,生也是這塊玉——」王夫人的話說到這裡沒有說完,就忽然止住了,如果再接著說下去,通靈寶玉塵緣滿日,賈寶玉也就跳出了鐵門限,「走了走了,」「完了事了」。
《紅樓夢》的偉大和不朽,就在於展現了一幅氣象萬千的形象的封建社會的歷史生活畫卷,與之相應的,精細地設計了宏偉而完美的藝術結構。通靈寶玉作為小道具,在《紅樓夢》中出色地完成了曹雪芹賦予的使命,但小道具在小說創作中的運用,還不僅止於此。
端午節午後,晴雯給寶玉換衣,失手把扇子跌壞,惹出晴雯嘔氣。晚間寶玉外出回來,只見院中乘涼枕榻上有個人睡著,當寶玉發覺是晴雯時,寶玉軟語溫言,晴雯的氣消了,寶玉要晴雯拿水果來吃時:
晴雯笑道:「我慌張的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裡還配打發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盤子,還更了不得呢。」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麝月走來,寶玉奪過她手裡的扇子,遞與晴雯撕了。晴雯撕扇表現了晴雯的性格特徵,她雖身份卑微,但心志高潔,卻也任性嬌嗔,竟以撕扇為樂趣,太任性了。撕乏了,才不再撕了。同時也表現了寶玉對晴雯個性的尊重,重情愛物,情重於物,重情而及於物,物為情用。寶玉、晴雯各自如何對待扇子,是由他們各自的性格決定的,在晴雯撕扇這一事件中,得到了恰如其份的表現。為什麼選上扇子作為道具呢?固然,擇取扇子作道具,除了說明正是端陽節外,還有照應前文中的兩個細節的作用;一是上回小丫頭靛兒不見扇子,疑是寶釵藏了,向寶釵索賞,引出寶釵借扇機一語雙敲寶、黛,再是晴雯嘔氣是因剛跌折了扇子,被寶玉講了幾句,這就順理成章的同撕扇天衣無縫的銜接起來了。還應當看到以扇子為道具,說明正值盛夏時令,寶玉要洗澡消乏解涼,晴雯笑拒了寶玉「拿了水來咱們兩個洗」的要求,表明了晴雯同寶玉相處親密,但潔己愛人,沒有越分的事。如此說來,作家不是隨意的選取小道具,作家的本旨在於借物寓意,即以晴雯的撕扇向讀者展示了晴雯雖身為下賤,地位十分低下,但心比天高。而晴雯的結局,從撕扇一事已略見端倪。晴雯雖因譭謗屈辱而壽夭,但她遭摧殘而不屈服,受迫害而不讓步。
在一些偉大作家的作品裡,側重於描寫人物內心生活的表現,側重於描寫人物行動,而不重視描寫產生思想或感情的隱蔽過程。那些難以捉摸的內心活動是異常迅速而且千變萬化的,偉大作家卻能巧妙自如地表現出來,其基礎就在於作家善於注意觀察周圍的人,研究人活動的規律,激情的變化,事件的聯繫,環境的影響,即是說作家以洞察一切的目光來觀察人,芧?察社會生活,按照生活本來的面目來描寫,這樣作家筆下的人物才是站立著的活生生的人。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一次見到鳳姐,鳳姐的居室陳設,顯示了富麗堂皇,鳳姐的衣著穿戴,顯示了雍容華貴,那出場時的派頭,「擺飯」時的排場,夠闊綽夠顯赫的了。王熙鳳要接見象劉姥姥這樣社會地位低下而又是來攀親打秋風的鄉下人,既要矜持地炫耀自己的權勢和尊嚴,又似乎要在下人面前塑造一個「禮賢下士」的形象,還要同來攀親的人套點近乎。作家是怎樣表現鳳姐的心理活動的態勢呢?鳳姐端坐在那裡,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捧著填漆茶盤內的小蓋鍾侍候,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這裡使用銅火箸、手爐、茶盤、蓋鍾(茶具)等多樣小道具,配之以撥灰動作,加上「忙欲起身,猶未起身」的姿態,還嗔怪周瑞家的怎麼還「不請進來?」這真夠活靈活現的了。脂評寫道:「『還不請進來』五字,寫盡天下富貴人待窮親戚的態度」。王熙鳳的穿著固然說明了時值秋盡冬初,而配上手爐,以銅質的火箸輕輕撥弄,說明鳳姐此時此刻並不是靠爐火取暖,而意在物外,這也許是不同尋常的裝飾擺設吧!脂評寫道:「這一句是天然地設,非別文杜撰妄擬者。」至於飯後用茶的程式,那就不是平民百姓的講究了。
曹雪芹把無生命的器物作為小道具,安排在一定的條件下出現,配之以人物動作,配之以特定環境,發揮著無聲語言的作用,但沒有讓讀者費多大的思索,甚而是一目瞭然就心領神會,讓讀者窺視到作品中人物的內心活動。就在幾分鐘後,賈蓉來借玻璃坑屏,起身回去時,鳳姐忽兒叫回賈蓉,好像想起了什麼事要說似的,可當賈蓉復身轉來,鳳姐沒有一句話,「只管慢慢的喫茶」,還「出了半日神」,就把賈蓉打發走了,要他晚飯後來再說。這裡也沒有寫鳳姐撥弄火爐的灰,因為頭低下撥灰,不易看出面部的表情,而是寫鳳姐「慢慢的喫茶」,還出了神,有動作、有眼神、有表情,個中究竟,意在不言中。那些難以捉摸的內心活動,躍然紙上,異乎尋常的千變萬化的內心生活,和盤托出。應當指出,通過姿態的表情,與周圍諸形象的關係,以及周圍諸事物的反映,能把個人的性格、思想和目的,最清楚地表現出來的是動作,人的最深刻方面,除了語言,只有通過動作才見諸現實。而動作,由於起源於心靈,受思想支派,因而只有表現心靈的動作,反映思想的舉止,最能表現人的性格和思想。這裡鳳姐沒把緣由說明白,讓讀者從上下行文去體會,倒比直白不知強多少倍。鳳姐、賈蓉何許人,豈不是使讀者再清楚不過了麼!這裡使用的銅火箸、手爐、茶盤、蓋鐘,都是生活中常見的器物,這就給小說增添了生活氣息,的確作家對這些小道具運用自如,得手應心,使用得再恰當不過了。小說中的人實是生活在現實中的人。
《紅樓夢》第45回敘述寶玉探望黛玉,碰上淅淅瀝瀝的雨天,秋霖脈脈,雨滴竹梢,寶玉帶著大箬笠,披著蓑衣,黛玉笑說來的是漁翁,但當寶玉說到也弄一套來送黛玉時,黛玉不自覺地說:「戴上那個,成了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黛玉說後自知失言,羞的臉飛紅。兩人親密無間,相互體貼。寶玉要回去了,雨越發緊了,黛玉擔心點燈籠不行。一貫清高不讓別人使用自己的東西的黛玉,硬把自己用的玻璃繡球燈給寶玉用,寶玉怕失腳滑倒打破,黛玉責怪寶玉「剖腹藏珠」。曹雪芹借一盞燈來表達黛玉對寶玉體貼入微之情,虧作者想得周到,想得細緻,想得貼切。
物本身是無思想無意義的,而䊺?卻是可以借助於物寄寓愛憎之情。不過有的時候為了表達感情的明白無誤,則附加上語言文字,說明物的涵義,有的時候則使用時俗傳說,賦與物的涵義,有的時候則全憑當事人去體會玩味,當然就是含蓄也要讓人能品出物的涵義。否則,豈不枉費心力。
《紅樓夢》第34回,寶玉挨打之後,黛玉探視,正碰上鳳姐趕來,只得急忙離去。寶玉心下記掛著,他先支走了襲人,叫來了晴雯,晴雯給寶玉出主意如何去見黛玉,寶玉選擇了兩方半新不舊的手帕子,叫晴雯送去。虧黛玉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理解了私相傳遞的苦心苦意,不覺神魂馳蕩,余意綿纏,在手帕上題寫了詩三首。兩方家常的舊帕子,引出了這段纏纏綿綿的感情,兩心相印,息息相通,契合無間,豈有不曉之理。誠然當局者的相知相己是基礎,相感相應就能配合默契,一了千明。《紅樓夢》第36回賈薔買雀也是例證。賈薔花了一兩八錢銀子,買了會銜旗串戲台的玉頂金豆雀兒,給齡官解悶開心,眾女孩都笑說「有趣」,獨齡官冷笑兩聲賭氣仍去睡了。賈薔的體貼、關心、辯解,「一心都在齡官身上」,齡官聯想到自己和一班姐妹的身世遭遇,「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裡學這個勞什子還不算,你這會子又弄個雀兒來,也偏生於這個,你分明是弄了它來打趣形容我們,還問我好不好。」儘管賈薔放了雀,砸了籠,齡官還說那雀兒也有個老雀兒在窩裡,弄這個來取笑她。面對在籠子裡會銜旗串戲的雀兒,一個認為有趣,興興頭頭買來給心愛的人開心解悶;一個勾起了聯想,把賈府比作牢坑,自己就像籠中的雀兒。同一事物,即使在同一時間裡,但在不同的身世遭遇的人的面前,在存在著不同的思想感情的人的面前,各自借寓的感情內容不同,而又都遵循著自己的思維方式去理解,表達的感情意義就不一樣了。傳達的感情色彩全然不同,對比度也十分鮮明,就可能出現截然不同的效應反映。就說柳湘蓮作為定禮的鴛鴦劍吧,這劍是柳家傳代之寶,尤三姐收劍時真是喜出望外,自笑終身有靠。這柄鴛鴦劍成了定終身大事的信物。可當湘蓮反悔退親,要索還鴛鴦劍時,尤三姐知是嫌棄她,「不屑為妻」,她左手送還劍與鞘,右手回肘將雌鋒往頸上一橫,自刎身死,「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鴛鴦劍一變而為凶器!尤三姐思慕柳湘蓮,已等五年,那怕等一百年不來,她寧願自己修行去,非柳湘蓮不嫁。她為了表明心跡,將一根玉簪擊作兩段。自那以後,竟換了一個人,「真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可是一旦癡想破滅,剛烈女子走上了絕路,而「冷心冷面」的柳湘蓮也隨道士出走。這鴛鴦劍隨著時間的轉移,由婚配的信物而轉化成為維護自身尊嚴的工具,它所傳出的信息,發生了質的轉化,表達癡情的斷簪,似乎成了鴛鴦劍作為婚配定禮向殺人凶器轉化的物象。
《紅樓夢》裡一些小道具還成為體現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標誌,成為表示人際關係冷熱親疏的標尺。元春端陽節的賞賜,除了老輩而外,只有寶釵與寶玉的一樣,黛玉同別的姑娘一樣要低一等,儘管元春同黛玉是姑表姐妹,是父系的表親,按歷史形成的傳統意識,他們之間的關係較之同寶釵的關係要親密得多,而元春的賞賜,偏偏是寶釵同寶玉的一樣。固然元春賞賜的多寡、輕重、厚薄,有禮制的原因,有親疏的差異,還有老幼尊卑的區分,但把寶玉同寶釵突出出來同列一等,肯定元春是有其用心的。黛玉疑猜是金玉之說在起作用,「我沒這麼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寶釵也知道自己的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是不是可以說元春的賞賜,流露出了對寶玉婚姻的傾向呢?似乎也是可以這樣猜測的。邢岫煙的當票,正如湘雲、黛玉說的「人也太會想錢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薛家的當鋪也不例外,恰巧未過門的媳婦「人沒過來,衣裳先過來了」。賈赦為了霸佔石呆子的扇子,與賈雨村勾結,訛他拖欠官銀,扇子抄沒,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在這裡,當票、扇子,反映了剝削者、統治者貪婪的佔有慾。當票暴露了「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皇商薛家以典當進行高利剝削的一個斷面,而強霸石呆子的扇子的一段插敘,則揭露了貴族官吏沆瀣一氣,魚肉平民的罪惡行徑。「一葉落知天下秋」。這裡的當票、扇子,雖說是一些些微細物,但卻客觀如實地反映了當時人吃人的社會的政治經濟背景。正如別林斯基所說:「藝術是現實底複製,從而,藝術的任務不是修改、不是美化生活,而是顯示生活的實際存在的樣子」。(《別林斯基論文學》,第106頁)每一個作家都是力求忠實而且生動地再現他從自己和別人的生活中獲得的印象,可以說作家是應生活的要求創作的,作家就必然要使自己的作品和社會的要求保持緊密的聯繫,在生活的土壤中不生根的文學作品,會是蒼白無力的,不但不能獲得歷史的意義,而且,它本身由於對社會沒有影響,也將是渺不足道的。曹雪芹把作為小道具的物件和社會生活事件串聯起來,產生了不應低估的社會意義,真是匠心獨運。
狄德羅在《論戲劇藝術》中說:「更要注意,切勿安排沒有著落的線索:你對我暗示一個關鍵而它終不出現,結果你會分散我的注意力。」(《文藝理論譯叢》1958年第一版第165頁)《紅樓夢》第28回寫寶玉初會琪官(蔣玉菡)時,兩人交換汗巾子表達情誼,卻不料寶玉給琪官的汗巾子原是襲人的,寶玉趁襲人夜間睡覺時,又把琪官送的汗巾子換給襲人繫在腰上。一條血紅似的大紅汗巾子,一條松花綠汗巾,竟成了「草蛇灰線」,那麼,這兩條汗巾子的「著落」在那裡呢?什麼時候又再「出現」的呢?
《紅樓夢》第5回《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有判詞隱喻襲人結局的讖語:「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在高鶚續寫的40回裡,寶玉出家後,襲人不得已出嫁蔣玉菡。襲人出嫁的第二天開箱,蔣玉菡看到了猩紅汗巾,就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始信姻緣前定。第28回的伏筆,直到此時才露了出來,果真是「伏脈千里」。這也印證了第28回甲戍本回後脂評「茜香羅暗繫於襲人腰中,系伏線之文」。一條汗巾子在故事情節的發展中,形成前後照應,織成嚴謹結構。第86回寶玉白問問汗巾子還有沒有,這中途偶然提起舊事,意在照應前後情節的銜接,也提醒讀者對汗巾子的關注,給讀者交代了汗巾子的「著落」。及至汗巾子再現,已是人事變換,環境遷移,歲月其徂,今昔迥異。小道具汗巾子倒還成了《紅樓夢》中主要人物悲歡離合的物證,成了賈府興衰際遇的另一左證。
繡春囊帶來的抄檢大觀園的災難,這是為讀者所熟悉的了。一個小小的繡春囊竟然有如此大的震級,這其實是積聚的賈府內部諸種矛盾尖銳激烈的大暴露,由王夫人與邢夫人兩派勢力之間的矛盾,衍生出來的主子與主子之間,主子與奴僕之間,奴僕與奴僕之間的矛盾鬥爭,從而藉機生事,借事生端,找岔子、鑽空子、抓把子、揪辮子,鬧得烏煙瘴氣。抄檢大觀園的結局,單只怡紅院就有晴雯被逐出大觀園,抱屈受辱死去,芳官出家為尼,四兒被家事?領出去配了人。在抄檢中,晴雯高潔而有自尊,倔強而有骨氣;探春精明而有膽識,敏感而有憂心;惜春心冷而又心狠,懦弱而又自私;還有迎春的耳軟心活,鳳姐的避禍從時,寶玉……一個個都躍然紙上,各自的獨特個性活鮮鮮地顯露在讀者面前。一個小小的十錦春意香袋激起的軒然大波,透視了賈府衰敗的厄運,難怪探春憤慨地說:「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脂評對此回文字的回前批語說是「奇特怪險文字」,是十分確切的。
抄檢大觀園之後的中秋之夜,賈母與小輩們在凸碧山莊聚宴賞月,席散之後,眾媳婦收拾杯盤碗盞之時,卻少了個細茶杯,為尋這茶杯,牽連到了翠縷,由找翠縷而引出了黛玉和湘雲在凹晶館聯詩。黛玉、湘雲對水賞月,「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對景感懷,緣景抒情,儘管「酒盡情猶在,更殘樂已諼」,可是「漸聞語笑寂,空剩雪霜痕」。明月清風,天空地淨,中秋宴上的強顏歡笑,再也無法掩飾淒涼寂寞的傷感。桂花蔭裡發出嗚嗚咽咽,裊裊悠悠,一縷縷悲怨的笛音。「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清奇詭譎之語,寫出了淒愴悲涼的心境,再也不能「歸到本來面目上去」,再也不能把頹敗淒楚的哀音翻轉過來。「鶴影」、「花魂」,實是湘雲、黛玉的自我寫照,凹晶館聯詩不僅是湘雲、黛玉個人情懷的抒發,也是他們悲劇命運的暗示,而且這淒切之句,正是大觀園急劇變化,賈府無可挽回的衰敗厄運的反映。一個茶杯導引出凹晶館夜靜月明,有聲有色,有形有影的情景;導引出黛玉、湘雲以清冷淒然,悲愴孤寂為主旋律的即景聯句。凸碧莊賞月,凹晶館聯句,在前有抄檢大觀園的風暴,後有清洗大觀園的浪潮之間出現交接接榫處的短暫沉寂,而曹雪芹安排黛玉、湘雲在凹晶館對月面水,低吟細唱。一隻小小的茶杯竟有這麼大的功能,像一顆細細的引線,前接風暴,後連浪潮,徐徐燃燒,緩緩蔓延,引發了大爆破,釋放出強大的能量,掀起陣陣震波。自然的過渡,有效的牽引,正是這只茶杯產生的奇妙效應。
本文中論及的一些小道具,大多同小說中的細節描寫緊密相連,這是因為一部小說中的細節描寫往往借助於小道具,甚至是一些日常生活中毫不顯眼的物品,經過作家的點化昇華,產生了沁人心脾,甚至是超塵拔俗的藝術魅力,深化了社會環境的揭示和人物形象的刻劃。細節描寫的目的在於表現作品的主題思想。無論一個細節——場景、性格、情節,多麼奧妙美麗,假若它不是為了最完善地表達作品的主題,它對作品的藝術性就是有害的。前面曾提到過的第34回寶玉挨打之後,寶玉贈送兩方半新不舊的手帕給黛玉,黛玉大悟過來後,真是「可喜」、「可悲」、「可笑」、「可懼」、「可愧」,「一時五內沸然灸起」,情意綿纏,掌燈研墨蘸筆,題寫了三首詠帕詩,戚序本回前批語中有:「兩條素帕,一片真心,三首新詩,萬行珠淚。」寶、黛之間的相互猜疑,誤會,轉化而為相互體貼,相互關心。到了第87回,《紅樓夢》的續作者注意到前後故事情節的照應契合,寫到黛玉在揀衣服時,發現了寶玉病時送來的舊手帕,自己題的詩,淚痕猶在,黛玉睹物傷情,感懷舊事,「不覺的簌簌的淚下」。及至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黛玉生命垂危之時,要紫鵑、雪雁找出那塊題詩的舊帕,黛玉扎掙著「狠命的撕那絹子,紫鵑早已知她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黛玉將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炊?頭兒,往上一撂,連同詩稿,付之一炬。寶玉送給黛玉的兩方舊絹子,在《紅樓夢》中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第34回,作為愛情信物,完全消除了寶黛之間的疑猜,表明了他們之間心心相印真摯深切的愛情;第二次是第87回,這時已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第三次是第97回,黛玉已從傻大姐口裡得知寶玉娶寶釵沖喜,一切都絕望了,焚詩稿,燒詩帕,此舉是黛玉生命垂危之時剩下的唯一能表達的對不幸命運的抗爭。兩方舊帕貫穿在寶、黛愛情從認定到發展的過程中,牽動著寶、黛愛情的脈絡。兩方舊帕之所以稱為舊,「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可能是寶玉用過之物吧!寶玉把使用過的舊手帕居然送給具有潔癖的黛玉,難怪黛玉越發悶住,「思忖一時」後,「方大悟過來。」兩方舊 帕在不同的場景,作為細節描寫的小道具出現,生動地體現了《紅樓夢》的主線寶、黛愛情的發展事態,微妙的表現了寶、黛愛情心理的細膩變化。兩方舊帕是寶、黛愛情的信物,也是《紅樓夢》為塑造寶、黛形象,賦予寶、黛鮮明個性而展開細節描寫時所借助的小道具。
再說《紅樓夢》第21回中寫「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一節,賈璉的女兒大姐「見喜」,待毒盡斑回,搬進臥室居住,平兒為其收檢衣物時,在枕套內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忙拽在袖內,為賈璉遮掩。鳳姐也想到了這件事,向平兒查問「少什麼」,還是「多出來」。鳳姐說:「這半個月難保乾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髮、指甲,都是東西。」這裡的確多了多姑娘兒的一綹頭髮。曹雪芹採用一石三鳥的寫法,一綹青絲的細節描寫,寫出了賈璉的淫亂糜爛,鳳姐的心機深細,平兒的處世應變。特別是平兒,以賈璉之俗,鳳姐之威,竟能體貼周全地為賈璉掩飾過去。這一綹青絲鋪寫了俏平兒軟語救賈璉的情節,暴露了賈府的荒淫腐敗,見微以知著,見端以知末,封建地主階級從衰敗到死亡,已是必然。可見使用小道具是文學創作中細節描寫借助以實現真實性、生動性目的的重要手段。
曹雪芹真不愧是偉大的語言藝術大師,在《紅樓夢》裡,充分調動小道具的功能,托物寓興,揮灑自如。當然無論是表現主題,紹介環境,還是塑造形象,展開情節,抑或細節描寫,結構線索,欲借助小道具時,也決不會是信筆塗鴉,信馬游韁地採擷,而是有所選擇的。抄檢大觀園的直接誘發原因是傻大姐在園內掏促織,在山石背後拾得了一個五彩繡春囊,邢夫人藉機問難,故意封好,打發陪房王善保家的送交給王夫人,這才發生抄檢大觀園的鬧劇,曹雪芹選擇十錦春意香袋作為小道具,正是由於此類物品是有涉「風化」,這對封建貴族大家庭來說,防範是特嚴的,儘管男主子象「饞嘴貓兒似的」,「成日家可以偷雞摸狗」,但卻容不得眉眼有些像林妹妹似的姑娘,更何況是「兒女閨房私意」的玩物呢?抄檢大觀園的禍端起於繡春囊,抄檢大觀園的風暴所摧殘迫害的是晴雯、司琪、芳官、四兒這些無辜女子。但是曹雪芹要向讀者揭示的卻是賈府衰頹沒落的根本原因,實是賈府內部的荒淫、腐朽。繡春囊就擔承了這樣的重任。
從《紅樓夢》的創作中可以看出,作家擇選小道具時,儘管是相同物件,表達的涵義即使十分相近,但用在不同的人物身上,為了切合人物的身份地位和有助於刻劃人物的性格,在表現方式上也是有千差萬別的。小紅與賈芸在怡紅院一見鍾情,他倆之間通過遺失手帕而交換手帕,表達愛慕癡情。戚序本回後批語說:「喜相逢,三生注定;遺手帕,月老紅絲。 」小紅與賈芸畢竟是一對小人物,他們之間的曖昧私情,對於一個「心內著實妄想癡心向上攀高」,但是連遞茶遞水也不配的奴才,另一個雖聰明乖覺,工於鑽營,但是十分寒酸的窮公子,也只能是用手帕作信物傳情罷了。雖說脂評提示紅玉還有「一大回文字」,賈芸「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惜迷失無稿。」《紅樓夢》在寫小紅與賈芸遺帕和換帕的過程中,刻劃了寶釵、黛玉、墜兒的性格特點。就在滴翠亭小紅與墜兒密語換帕之時,寶釵撲蝶聽到後,她用金蟬脫殼計溜走,擺脫了尷尬的處境。這裡寫出了寶釵的心計多端,精通世故;小紅輕佻而又聰明;墜兒熱心助人,機敏大膽。黛玉雖未露面,但從小紅口中說出黛玉愛克薄人,心裡又細。小紅與賈芸換帕同寶玉送給黛玉兩方舊帕,雖說都是小手帕,都是「私相傳遞」,但他們一是邂逅相遇,一見鍾情,一是姑表兄妹,從幼時「耳鬢廝磨,心情相對」;一是奴才窮公子,一是主子,貴族公子小姐。且賈芸是從墜兒的談話中,打探到小紅遺帕為自己拾得,便將自己的一塊手帕交墜兒傳遞。而寶、黛則不同,寶玉是在受到鞭笞後,得到相知的親切慰問,指派信得過的晴雯送去舊帕的,黛玉得到舊帕後,在舊帕上題寫了三首七絕,「尺幅鮫鮹勞相贈,叫人焉得不傷悲!」小紅、賈芸與寶、黛之間由於身份地位、文化素養、社會關係的差異,利用手帕表情達意的方式也是不一樣的,可見作者精心細緻地選取作為小道具的物件是為了服從於人物和主題,而在具體描寫中,小道具的內涵更是由作家豐富的生活實踐和高超的藝術技巧決定的。當然,作家在下筆之前,應該分析作品中所有人物的性格,透視所有人物的性情,並且弄清人物所生活的世界,看清所描寫的對象,才能選准在具體描寫中為之服務的小道具。
曹雪芹在創作《紅樓夢》中,苦心孤詣,匠心獨運,對小道具的嫻熟運用,妙奪天工而不露人巧,「文從字順各識職」,充分調動小道具的功能,雖說小道具只不過是區區些微小物件,經他濡墨皴染,筆斷意連,描神狀貌,揚葩振藻,一處落筆,八方奏效,可見點墨落紙,大非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