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水亭撲蝶

論水亭撲蝶

論水亭撲蝶

紅學研究

對《 紅樓夢》第27 回滴翠亭楊妃戲綵級金蟬脫殼一節,古今紅學家評說不一。脂評庚辰夾批曰「閨中弱女機變如此之便,如此之急。」1 陳評有云:「惡極。何必叫燕玉,豈非有心傾陷,心中時時刻刻放不過黛玉.一開口便叫出,借此移祝,熟是可惡。2王希廉本《紅樓夢》裡的批語也曾提及,即《 小紅贊》 所謂:「杯弓蛇影之疑,有致死而不悟者。起禍者不知也,受禍者不知也,即賺禍者亦不知也.然而禍自此始矣,則莫如小紅之失帕,寶釵聞之而故為覓黛玉一事。」3今貶釵論者矢口咬定寶釵一開始便蓄謀暗中害黛,認定寶釵狡猾而陰險每引水亭撲蜂金蟬脫殼為鐵證例,如商志榮所論4 。而褒釵論者則為寶釵水亭撲蝶所作所為多方解釋,認為寶釵喊叫黛玉,是因為她原本就是去找黛,不足為怪,此乃梁歸智的觀點5。竊以為,寶釵水亭撲蝶之舉著實嫁禍於黛,熱而並非事先早已蓄謀,金蟬脫殼之計事實上是在一個複雜而細膩的心理變化過程中逐步明確和形成的。本文力求通過對水亭撲蝶及其相關事件的深入剖析管窺《紅拱夢》 心理描寫藝術。

不錯,正如褒釵論者所強調的那樣.寶釵此行的確是去看黛玉的,可是她來到瀟湘館——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寶玉和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的,他兄妹何多有不道嫌疑之處.嘲 笑不忌,喜怒無常,況且黛玉素多猜忌,好弄小性兒,此刻自已也映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6

僅從寶釵低頭所想爾後抽身回去的因果關係來看,她之所以改變主意,不進去看林姑娘.為的是不致寶玉不便而不悅,又使黛玉生疑心,結果讓她自討沒趣。寶釵心理很清楚,寶玉同黛玉的關係比與自己的關係親密得多,她若跟進去打岔,很可能要討役趁,不如回去為妙。曹雪芹在此用內心獨白的手法曲折而深刻地揭示了寶釵抽身回去的心理動機,令人深味。

抽身回去途中,寶釵因撲蝶追至滴翠亭,無意聞見而有意煞住腳聽取了小紅的隱私。陳評在此批道:「正大莊重者,固如是乎?」7陳評對寶釵蓄意竊聽他人隱私表示責難。原來那滴翠亭四面都是遊廊曲欄,蓋在池中水上,四壁皆雕鏤桶子糊著紙不甚隔音,裡面人說話外面可聽見。因之亭中談話人擔心地說:「仔細有人來悄悄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桶子都推開了。」

寶釵在外聽見如此說,怕犯嫌疑,然而已躲避不及,正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不等寶釵拿定主意,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桶子被推開了,寶敘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喊一面佯裝追尋黛玉往前趕。

計猶未定,尚未來得及拿定金蟬脫殼的行動方案而桶子已被推開。這便寶釵斷了退路,倉促之際她突然喊黛。在這裡,脂評言寶釵善於機變,陳評說她有心陷害他人,各有理由。但是在我看來,脂評似欠深入。在緊要關頭能如此逃避嫌疑,自然十分機靈。但是她不叫別人單喊顰兒,事實上是突然地甚至是無意的,這偶然之中還有必然的因素在,無意的反應才能發展為有意的行動。陳評如嫌過激,因為在桶子被推開而使寶釵陷入涉嫌之境可能她並沒有想到要嫁禍於人,更沒有蓄謀陷害黛玉的明確動機,所以這時還談不上有意害人。

我認為,王希廉起禍嫁禍受禍三不知之說,與《 紅樓夢》比較貼切,也符合寶釵當時的心理事實:寶釵倉促之際突然喊叫黛玉是受潛意識支配的,因而起禍之小紅、嫁禍之寶釵、受禍之黛玉三者均不知。潛意識又稱下意識或無意識,即一種不知不覺尚未明確意識到的心理活動。相對於意識或顯意識,潛意識由於沒有同第二信號系統相聯繫,未被內部言語凝固下來,所以人們不能明確地意識到它。通常有這樣兩種情形,一種是在大腦反映客觀世界時,有一部分信息尚未被個體所注意,但是創門還有可能存儲、積澱在腦海深處。例如我們經常對某人說「呵,我們見過面」然而想起來了,是在哪裡曾相識。當時我們並未引起注意,一定要把那人記在腦海裡,因為那相見可能是在人數眾多的場合,然而這個人給我們的印象卻深深地不為我們明察地潛藏在我們大腦裡,唯其如此,再次見面才可記起來.另一種情形是曾經有過的意識活動,隨著時間卜的推移下沉至我們的意識閥下,被遺忘和掩蓋住了。比如我們見到某人,覺得曾經相見過,但是說不準,更記不起來在哪裡見過.西方19 世紀下半葉一些現代派作家所熱衷於描寫的下意識,我們中國的曹雪芹在18 世紀就寫到了,並且描寫得非常深入細膩。寶釵去看黛玉,但在瀟湘館外並未見到黛玉,而是看見寶玉走進去。及至水亭撲蝶陷入是非窘境,為避嫌疑打算金蟬脫殼時,她沒有喊剛剛見過的寶玉,卻叫聲顰兒,依我分析,就是受下意識支配的。

適才寶釵在瀟湘館怕討沒趣而委屈求全抽身回去,由此所產生的內心深處對黛玉的不滿和妒嫉,她當時也許並未明確意識到,不過是潛沉到意識附下去了。這種不滿情緒的餘波還在她心中蕩漾,暗中影響她的心理和行為,於是寶釵連自己也不知不覺地脫口喊出了黛玉的小名。這是寶釵自己當時那一瞬間也未意識到的心理活動。因此我認為清人陳其泰不懂現代心理學,大罵寶釵心中時刻不放過黛玉煞是可惡,實屬過激之言。從金蟬脫殼之計整個心理和行為過程來看、在猶未想完時倉促叫喊顰兒,是下意識行為,故說她在想出金蟬脫殼的法子之前或同時已決定陷害黛玉,是不符合寶釵當時的心理事實的。

當然,曹雪芹和陳其泰一樣也不懂現代心理。曹雪芹是用現實主義的手法,令人歎服地深入到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心理活動一一潛意識流動過程中去,細緻入微地刻劃出人物的心理活動從潛意識到顯意識的變化過程,從而揭示出無意中的有意、偶然中的必然,使人物的傾向性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另一方面,潛意識心理過程的揭示也深刻地反映出作家的思想傾向和愛僧態度,正如恩格斯所說的那樣,曹雪芹的思想和情感傾向恰恰是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是把它特別地指點出來。曹雪芹不僅同莎士比亞和托爾斯奉等現實主義大師一樣,使自己的思想傾向在作品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且讓人物的思想感情傾向通過人物約下意識心理活動,極其自然地甚至連人物當時也未明察地表現出來。假設曹雪芹這樣寫:「寶釵想定,少不得使個金蟬脫殼 的法子,讓黛玉去擔這份嫌疑。」那就失之粗淺,過於暴露了。

由子經濟地位、政治忌想,生活經歷、性格特徵和為人處世哲學等方面諸多不同,尤其在對寶玉的關係上二人處於互不相容的狀態,所以,寶釵的思想言行,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其後果每每於黛玉無益甚至有害。第32 回金釧被逐,忍辱含冤投井身亡。寶釵和襲人同時聞訊,「襲人聽說,點頭讚歎,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安慰」,為此.作者用對比的手法,寫出寶釵比十足的奴才更無情。連襲人這樣忠實的奴才都為同類之死落下傷心之淚,而寶釵卻無動於衷,只想到趕緊去安慰王夫人。二人心理活動的不同,表現出情感趨向的階級分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屬於被壓迫階級的襲人,最善討好主子,此時卻不禁為本階級成員掬同情之淚,也顧不得去考慮主子此刻於心不安應去勸慰。相形之下,寶釵想到的不是金釧之死,而是王夫人因逼死奴才而心中不安,於是趕忙來安慰。

寶釵到來時王夫人正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還說是因她打了金釧兩下攆了出去,金釧才投井自盡的,覺得「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卻極為為王夫人開脫罪責,荒唐地說「多半他下去住著」,水井怎麼說下去住著呢!豈不荒唐,寶釵還講金釧是失足掉下去的,還把罪過歸之於金釧本人,說她糊塗。

曹雪芹在此又用王失人和寶釵對比,揭示二人不同的心態,用意極為深刻。王夫人承認的事實寶釵否定,王夫人垂淚地微笑,王夫人心裡到底不安,寶釵卻說金釧死得不為可惜。

接著,寶釵又說,而且是笑著對正在垂淚的王夫人說.「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在寶釵看來,一個下等人的價值不過值幾兩銀子,真是冷酷無倩,渾身銅臭。

脂評說寶釵是個難以動感情的人,「待人接物,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濃密之情形諸於聲」。如果說對本階級成員的態度是如此的話,那麼,寶釵對被壓迫階級成員卻是十分冷漠無情的。王熙鳳曾說寶釵「不關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確,那些受壓迫的奴牌的冷暖飢渴對於她來說皆不關己,因此她一概淡然處之。尤三姐自剔,柳湘蓮失蹤,惡少薛蟠尚且灑下同情的祖水,寶釵卻無動於衷。對金釧之死她之所以大發議論,並非關心和同情死者,而是討好王夫人。正因為金釧之死是王夫人造成的,王夫人還為此事心中不安,寶釵才趕忙來安慰,極力為長者諱過。這才是寶釵對金釧之死大放厥詞的心理動機。

人的活動是同心理密切相關的,活動總是在一定的動機推動下進行的,在動機的激勵下指向目的。動機、活動和目的三者的關係,一般來說,動機是活動的動因,活動是在動機指導下實現目的行為過程,目的則是動機的實現和活動的物質結果。動機和目的是兩個既相聯繫,又相區別的概念,二者常一致也常不完全一致。在動機與目的完全一致的情況下,活動就成為動機實現為目的的決定因素。值得注意的是活動的內容與形式直接影響目的的實現,如果活動的內容和形式超越出動機所指向的目的範圍,那麼,活動在實現目的的同時或過程之中將促成甚至直接導致另外的,也即在預定目的之外的結果。我稱這種目的之外的結果為伴隨結果,它可能與動機一致,也可能不一致,因為它超越了動機指向的目的。寶釵安慰王夫人是以討好王夫人為目的的,但是她在安慰王夫人時說的話在內容上大大超出了安慰他人的范困,因而產生了既定目的之外的伴隨結果,即抵毀金釧又編派黛玉。

王夫人見寶釵提到多花幾兩銀子發送金釧,便告訴寶釵說不但已經給了銀子,而且還要送她幾件新衣裝裳,只是不巧,除了準備作黛玉生日禮物的兩套之外,再沒有現成的新衣裳,因怕黛玉忌諱,不便挪用,此時正在讓人趕做。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日做了兩套,拿來給她,豈不省事?」王夫人問她:「難道你不忌諱?」寶釵回答:「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

在此陳評批曰:「寶釵傾軋黛玉處,可恨。書中只此一兩處,寫盡寶釵心機,不煩多費筆墨。」8 陳批雖有事實依據,但未曲盡寶釵此時的心理發展變化過程,似嫌簡單。應該說「賢寶釵」此刻一心想討好王夫人,還無心蓄意讒言影射黛玉,至少從心理動機上看是這樣。應當公允地承認,在這裡寶釵是被動地回答王夫人所問,而非主動進黛玉的讒言.

按人們對行為的目的和結果意識到的程度劃分,人的行為可分為衝動行為和意志行為兩種基本類型。衝動行為是未經深思的行為,對行為的目的和結果意識的程度不盡全面和明晰。依我看寶釵上述回答為的是安慰王夫人讓她放心地挪用她的新衣,並未自覺意識到會產生編派黛玉的作用。但是,事實上的確產生了編派黛玉的行為結果。因為這也是受心靈深處那種與黛玉相對峙,在寶玉家長面前爭寵的下意識支配的,所以我認為這是一種伴隨結果。而這樣說,不意味寶釵是無意中說了黛玉的壞話,恰恰相反,這種無意之中有必然的深層的思想根源和心理動機為依托。唯其如此,更見出釵黛矛盾之深刻和尖銳,表明曹雪芹現實主義心理描寫藝術之高超。《紅樓夢》用這種心理描寫手法寫了不少類似水亭撲蝶和金釧之死這樣寶釵在不知不覺中刺激或傷害黛玉的情節或細節,如送給黛玉蘇州土產勾起她思鄉傷感之情,當黛玉的面在母親面前撒嬌引發黛玉身為孤女的悲哀等等。

水亭撲蝶寶釵金蟬脫殼匆忙喊叫黛玉,也和妄說金釧之死一樣並非早有預謀暗害黛玉。然而人的心理活動是瞬息萬變的。曹雪芹之高明處就在於細緻入微地捕捉到並刻劃出人物心理活動的變化過程。寶釵避嫌遠禍是她施金蟬脫殼之計的初始動機和目的,而在下意識作用下喊叫顰兒之後,她馬上意識到,在實現避嫌遠禍目的同時,出她預料地產生了陷害黛玉的伴隨結果。前文說過,這個伴隨結果是超出她既定目的的。現代心理學認為,只有高度發達的意識才可能產生下意識心理現象。下意識被稱為無意識並不帶有否定意義,並不是說這種心理活動沒有意識的參與,而是說這是一種人所特有的特殊的深層心理活動。從這個意義上看,稱之為潛意識或下意識相對於稱它為無意識,更貼切一些。作為一種深層心理反應形式,潛意識與顯意識是聯繫在一起的不可截然分離的,有時甚至很難區分哪種心理活動是顯意識活動,哪種心理活動是潛意識活動,並且二者在人的心理活動過程中經常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人們之所以稱它為無意識,道理也許在於它對於當時被意識到的目的指導下的活動來說是尚未引起人們注意的。下意識之轉化為顯意識,通常的表現形式是在某種情境的刺激下突然浮現於意識閥上,從而為.人們明確地意識到。成為顯在的而不再是潛在的心理活動。薛寶釵把伴隨避嫌目的的實現而產生的意外結果自覺地加以鞏固和發展,便使先前的下意識心理活動提高為新的意識活動。於是產生了新的更高級的動機一一嫁禍於黛玉。事實上,寶釵在這個新的動機激勵下進行了指向新的目的的新的活動。

那亭內的小紅墜兒 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征了。寶釵反向她二個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寶釵遭.「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兒呢。我要悄悄地唬他一跳,還沒走到跟前,他倒看見了我,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裡頭了?" 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又鑽在山子洞裡去了。」

倘若寶釵僅僅是為了避嫌,以免小紅和墜兒知道她竊聽了她們的私房話,那麼,寶釵邊喊邊趕過滴翠亭,也便達到了目的。事實情況是寶銀在新的動機激勵下進一步有意識地陷害黛玉。她不是趕過去了事,只要小紅和墜兒不以為她聽得她們的隱私即可,而是反過來詰問小紅和墜兒,要讓她們確定黛玉聽見她們的私房話。寶釵撒謊,編一則故事,說親眼見著戲水的顰兒;寶釵做戲,鑽進滴翠亭,佯裝尋覓躲藏的黛玉。

曹雪芹將這齣戲寫得繪聲繪色,形象生動.情態逼真。編造的故事、杜撰的台詞、佯裝的舞台表演動作,彩蝶、清池、水亭、假山等活動環境,還有受編的丫頭和受禍的黛玉,這一切構成了一齣戲所需要的人物、事件、舞台設計、佈景裝置、觀眾聽眾等因素,讓寶釵編劇、導演並主演了一幕出色的陰謀劇。至此,作家已把那美若揚貴妃的貴族少女的害人之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難怪脂評連聲叫絕:「像極,妙煞,焉得不拍案叫絕。」9

在我看來,在水亭撲蝶金蟬脫殼這一節裡,為了精微至極地描寫寶釵的心理活動從下意識到意識的發展遞進過程,曹雪芹調動了眾多的心理描寫手段:金蟬脫殼,計上心來是思維表述.紅口白舌,撒謊欺騙是語言麥達,裝模作樣,舞台表演是行為描寫,碧水青山,滴翠水亭是景物對照——優美的景物與險惡用心鮮明地對比。

寶釵這個人物由於形象本身的複雜性,又因為作家思想感情傾向的隱蔽性,再加上作品深入細緻自然流露的現實主義刻劃,在塑造這個人物形象剛注意揭示她的思想性格的多面性和立體感;此外作家自身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某些封建意識,不忍對她進行鋒芒畢露的貶貶,甚至還流忍出一些惋惜之情,所以,歷代紅學家對寶釵這個人物形象看法不一,導致紅學界長期爭論不休的褒釵貶釵之分吱。竊以為,曹雪芹對寶釵這個人物,批判中寄予同情,讚美時進行揭露,既恨她又愛她,但是就基本思想感情而論,曹雪芹的態度總體上是褒黛貶釵的。這樣理解和闡釋,我以為基本上是既符合作家的主觀創作意圖,又切合作品的客觀思想傾向的。試想,寶釵既然是封建衛道士似的人物,作家如果褒揚她,那麼,《紅樓夢》整個作品的反封建性如何理解呢?

只是曹雪芹始終沒有把寶釵這個人物單一化、公式化、小丑化,而是直寫其真善美的一面,暴露其假惡醜的一面。我們感到曹雪芹著墨時總是不忍過多地責難她個人,而著意於通過這個人物形象的多側面、多角度、多層次心靈開掘,揭露和批判造成寶釵性格及其悲劇命運的沒落腐朽的貴族階級和封建社會。應當承認,曹雪芹在思想感情上還不能與沒落貴族階級徹底決裂,尤其在感情上他對寶釵的悲劇命運也深表同情。至於她的美貌和才華,曹雪芹經常表示欣賞和讚揚。他每每讓寶釵的詩作壓倒黛玉的,常常讓她的才情折服寶玉。

總之,我以為直表曲裡是曹雪芹塑造寶釵形象現實主義心理描寫的基本原則,哀其不幸是作家通過這個人物性格來批判造就其悲劇命運的封建社會的思想傾向。作家的思想感情傾向是鮮明的同時又是隱蔽的,有時我們著實難以分辨作家是在褒釵還是貶釵,也許是褒貶同時兼而有之。例如第18 回寶玉拜寶釵為一字師,曹雪芹便極力誇讚寶釵才學出眾,同時又曲意指責她阿諛奉承元妃。第69回作家表揚寶釵通情達理會做人,卻不贊成她施小恩小惠籠絡人心。在第27 網水亭撲蝶金蟬脫殼裡更是如此,曹雪芹把寶釵安排在一幅美妙的風景畫裡,隨彩蝶迎風翩貶起舞,雅趣橫生,天真爛漫,嫵媚動人。只見她手搖折扇,腳踏綠茵,躡手躡腳,身輕如燕,移步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這是一幅多麼美妙的少女戲蝶圖啊!只有這時讀者才真正見到寶釵作為一位少女的天真無邪嬌美可愛的一面。而另一面,曹雪芹又讓寶釵演出一幕金蟬脫殼嫁禍於人的陰謀活劇,曲折地因而也是深入尖銳地披露她內心狡詐藏奸,險惡可僧,從而用仁慈冷峻的筆調勾勒出這幅外景美卻內裡醜的水亭撲蝶圖畫,其藝術效果真可謂妙煞。只不過由於缺乏如同雨果那樣的對照藝術理論指導,水亭撲蝶和金蟬脫殼的表裡對照還不十分明顯,這才需要紅學家們去悉心考察辨識。

心理描寫目的在於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挖掘人物外化為物質過程的行為活動的精神底蘊,是一種刻劃人物性格的現代藝術手段,較之以往通過故事情節和人物關係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段更其深入。當然這並不是說要用心理描寫去替代故事情節,更不意味著古代敘事作品就一概缺乏心理描寫。需要指出的倒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某些流派如意識流小說,在某種意義上犯了用自由的心理流程取消情節過程的錯誤,有不少很著名的小說如意識流小說大師喬伊斯的《死者》 、《 阿拉比》和《 小人物》等都晦澀難懂,在心理描寫時每每流於自然主義。當然,從總體上看,心理描寫確實標誌著小說藝術的一左進步。就當前小說創作現狀看,尤其值得提請作家們注意的是,不但不能用心理描寫取消故事情節,而且賈視心理為行為的內因、行為是心理的物化,著力於用心理描寫去揭示人物活動的精神原淵,從而推進、深化故事情節的發展。

外國長篇小說的發展,大致源於荷馬史詩《 奧德賽》 ,中經騎士小說和流浪漢小說,最著名的流浪漢小說西班牙的《 小賴子》 已有不少情節因素,及至文藝復興時期,正式出現了情節小說,如西班牙塞萬提斯的《堂· 吉訶德》 、法國拉伯雷的《 巨人傳》 和英國菲爾丁的《 湯姆· 瓊斯》等。直到17 世紀才出現第一部心理小說,即法國拉法夷特夫人的《克萊福公主》 (1678 年)。到18 世紀以斯特恩的《 感傷的旅行》為先導的英國感傷主義小說一度盛行,心理小說才形成藝術流派。19 世紀心理小說和情節小說攜手合作,構成了綜合小說,托爾斯泰的三部長篇巨著《 戰爭與和平》 (1863 —1869 ) 、《 安娜· 卡列尼娜》 (1873 —1877 )和《 復活》( 1889 —1899 )都是綜合小說的代表作。小說藝術發展到20 世紀,以故事情節為框架的結構普遍為心理結構所突破或代替,安德遜、契訶夫、曼斯菲爾德等小說大師的作品都不再以情節取勝。

和我們質樸自然的民族審美心理相一致,中國古典小說一個顯著特色就尤直陳其事,天然去雕飾。上古神話傳說,春秋戰國的寓言故事,多半敘述完整的或片斷的事件發生發展過程,少有鮮明突出的人物性格,更不注重大面積的心理描寫。魏晉南北朝的志怪志人小說、唐代傳奇、宋元話本,以至元末明初的古典小說《三衡演義》 、有《水滸傳》 和歷史小說《 東周列國志》以及神魔小說《 西遊記》 、《 封神演義》 等等都屬於情節小說。它們著力於繪聲繪色地敘述曲折離奇的故事,事件的發生、發展、結局來龍去脈一清二楚,主要以情節吸引讀者。所有這些小說的共同特點是,側重於寫人物做什麼和怎樣做,而較少開掘他們為什麼做和為什麼這樣做而不那樣做,即注重人物行為活動本身而不甚注意人物行為活動的心理動機。直到《 紅樓夢》 問世,在中國古典小說發展史上首先重視心理描寫並取得相當高度的藝術成就,從而邁開了中國古典小說由情節結構向心理結構發展的闊步。需要說明的是,我這樣說並不是說中國古典小說在《紅樓夢》之前就不懂得心理描寫,也不是說中國小說創作一定要走西方非情節化的路子。事實上,不僅中國古典小說主體上還是情節小說,而且中國當代小說在重視心理描寫的同時,也不反對情節性和故事化,諸如劉心武、蔣子龍、湛容、李存葆等當代著名作家的小說就不像西方現代派某些流派那樣完全徹底地反情節,比如《高山下的花環》,其情節的矛盾衝突不是在心理活動中淡化了而是深化了,加強了。我們說中國小說到《紅樓夢》 才比較明確、比較自覺地注重心理描寫,是從中國小說藝術發展史全過程而言的。

曹雪芹認識到人的行為活動與心理活動密切相關,實際上是表裡關係,行為活動與心理活動是人的實際活動這一個東西的兩個側面。他發現不僅人的思維活動可以直接反映.合理世界,而且行為活動常常就是心理活動的外化或物質結果。第34 回椿齡畫薔,一連畫了幾十個「薔」字,正表明她對賈薔的一片癡情。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還通過寶玉的心理活動來描寫齡官畫薔時的心理狀態。寶玉心想道.「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才這麼個樣兒。外面他既是這個樣兒,心理還不知怎麼熬煎呢! 」這樣一來,齡官的心靈世界便通過她自己畫薔字的行為活動外化出來,同時又經寶玉的心理反應折射出來,顯得尤為真摯、深切、感人。不僅如此,緊接著作家又通過寶玉的內心獨白表現他對下層人的同情心理.看他的模樣兒,這麼單薄,心裡那裡還擱得住熬煎呢?一畫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僅此椿齡一薔癡及局外一節,曹雪芹就用了行為外化(在人物的行為活動中揭示其心理活動)、心理透視(通過甲人物的心理反應折射乙人物的心靈世界)和內心獨白(在人物的思維表述中直陳其心理活動)這樣三種現代心理小說仍慣用的心理描寫藝術手法。

據我考察,《紅樓夢》 的心理描寫是多種多樣的,幾乎涉及到現代心理小說藝術的各個方面。第29 間寶玉砸玉痛哭,惹得黛玉、襲人、紫鵑、賈母先後為之也哭了起來,而五人因為一事哭,各人所表達的心理狀態卻大相逕庭。第31 回黛玉打趣寶玉和湘雲,眾人皆未留心,唯有寶玉和寶釵二人會意對笑。這裡,寶釵笑表明她明白黛玉奚落史湘雲的原因,寶玉則以笑向寶釵默認他與黛玉和湘雲之間有一種微妙的交叉關係。第45 回作家用淅淅瀝瀝的秋雨氛圍烘托黛玉填「秋窗風雨夕」詞時的淒涼心境。第82 回黛玉驚惡夢反映她重疾纏身,婚事無主,孤苦零丁,度日如年的痛苦心理,同時又暗示第轉回黛玉失去賈母疼愛和第96回黛玉含恨早逝的悲慘結局。

此外,運用詩詞曲賦表現人物的心理活動,在戲曲中習見面在小說《 紅樓夢》 中則顯得獨具特色,如第78 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淋漓盡致地表達出寶玉對晴雯之死,輾轉纏綿、淒慘酸楚的心理反應。

相同的藝術表現手法由不同作家採用,可能形成不同的藝術風格。列夫· 托爾斯泰和曹雪芹都是心理描寫藝術大師。兩相比較,「托爾斯泰伯爵最感興趣的是心理過程本身,它的形式,它的規律,用特定的術語來說,就是心靈的辯證法」十 。曹雪芹則善於在情節的發展中,在人物關係的變化中,以其簡煉的筆墨,白描似地通過一顰一笑一言一行,精當準確而深刻細膩地揭示出人物在 特定環境中的心理活動。同時,曹雪芹也不忽視對人物心理過程本身的描繪,如上所述,水亭撲蝶金蟬脫殼一節,將寶釵複雜變化的心理過程,從下意識上升到意識,一直到付諸行動,描寫得極為生動微妙,完全可以與托爾斯泰的心理描寫藝術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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