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主線和「真」與「假」
賈雨村並不是《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他只在前四回和第一百零三、零四回以及結尾,作為一個人物形象出現在作品當中。但這個人物卻時隱時現在幕後活動,不僅是個「國賊」「祿蠹」的典型,而且關係到作者立意、全書主線,「真」與「假」等許多問題,值得深入研究。
賈雨村姓賈名化,表字時飛。脂批,賈化,「假話,妙。」時飛,「實非,妙。」出身於「詩書仕宦之族」,只「因他生於末世」「祖宗基業已盡」,所以只落得一身一口」寄居於葫蘆廟內「賣文作字為生」。以一貧如洗的地位,一躍而為人上人,三次進京,官拜兵部尚書,補授大司馬之職,「協理軍機,參贊朝政」。這樣的暴發戶的形象,在歷朝歷代的文學作品中是少見的。
近十幾年來著眼於「護官符」的風極盛。不但說它是全書的總綱。而且也有的同志認為它就是賈雨村飛黃騰達的唯一因素。其實,「護官符」只是賈雨村飛昇的客觀條件。在「護官符」沒有出現之前,作者就描繪出賈雨村活動的典型環境,和他的典型性格。「水旱不收,賊盜蜂起,官兵剿捕」,鄉宦隱去,世代侯門之家「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這動盪的社會,就是賈雨村登台表演的典型環境。作為一個暴發戶的形象,狂妄的野心,無邊的貪慾是他性格的本質特徵。「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這樣的詩句就是他待價而賈,妄想一步登天的野心的剖白。要把野心變為現實,就要有種種偽裝,施展種種手腕。作者用真實具體的描寫,賦予了這個反面典型以深刻的社會內容。
首先給他一付能夠欺世盜名的堂堂儀表。「腰圓背厚,面闊口方」,「劍眉星眼,直鼻方腮」。在以貌取人,充滿形而上學的上流社會裡,這一表儀容往往贏得人們的垂青。書中描寫賈政見到賈雨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像貌魁偉,言談不俗」,以後每當賈政高朋滿座,清談論道之時,就總是念念不忘雨村。連下人都說「老爺喜歡他,時常來往,那個不知?」
其次,賈雨村在不得意時善於偽裝。在他窮極潦倒的時候,他能與小沙彌同居於舊廟之中;他能認一個丫環為風塵知己;他能主動與退隱鄉宦甄士隱交結。為了日後高昇,有時他連自尊心都不要。一次在甄士隱家中作客,主人離席另會佳賓,一去不返,他能毫無慍色,自己「從夾道中自便門出去了」。為了進京求仕,他竟不顧師長的尊嚴去依附於門生,作了女學生黛玉的隨從。當了縣太爺之後,因「性實狡猾」,「徇庇蠹役」致使「龍顏大怒,即命革職」,「本府各官無不喜悅」。難得的是賈雨村也「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了公事,安頓了家小,自己卻「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去了」。賈雨村在敗興之時,這樣從容,能低眉折腰去屈就一些小人物,確實能蒙蔽一些人的眼睛。
第三,「熟悉時尚之學」醉心功名科舉。賈雨村為了能當官,平時他總擺出一付胸懷大志,才能非凡的面孔,這就取得了甄士隱的信任。使這位老鄉紳認為他「抱負非凡」。因此慨然解囊,以五十兩文銀相贈,幫他進京趕考。次日清晨,士隱尚思「寫薦書兩封與雨村帶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身之地」。然而賈雨村卻在五鼓時早扔崩子了,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得了人家銀子,連句告別的話都不說,就進京搶官當去了。
第四,狡猾奸詐,伺機鑽營。「成則王侯,敗則賊」這是賈雨村總覽歷史,觀察現實而後得出的結論。他用這種眼光看社會,則以成敗看䊺?,對得勢的人趨炎附勢,對失勢的人落井下石。用這個原則來律己,則像投機商一樣窺測行情,伺機而行。漫遊蘇杭是他的終南捷徑,窺測的結果他終於攀上了鹽政點林如海。坐茶館閒談時,聽到冷子興提起榮國府,他馬上靈機一動,說:「寒族人丁卻自不少,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能逐細考查;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言談間就與侯門賈府連了宗。但還要故意擺出清高的姿態來,雖然說是一千五百年以前的同族,但不願高攀「榮耀」,所以才有意「疏遠」了。聽了冷子興的演說,賈雨村已詳盡地掌握了榮、寧二府的內情,並且決定立即去投靠。但在亂世之中,下這賭注之前,他竟像投機商一樣仔細地盤算起來。「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次日面謀之如海」。當林如海決定推薦他投奔賈府時,他還要最後核實一下,問道:「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進謁」。林如海親口告訴他:「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之職,名赦,字思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他才放心了。賈雨村對冷子興的演說進行了周密的查實之後,才決定立刻進京,大撈一把。
賈雨村就憑著這套伎倆,平地而起,中了進士,做大如州知縣;又被聘為欽點巡鹽御史林如海的西賓;第二次進京不上兩個月,便升為金陵應天府尹。
賈雨村任大如州知縣時,因「徇庇蠹役」被人彈劾罷了官。據清代《考績》制度規定,「貪酷者特參」依「六法處分」。賈雨村因貪酷罷官,並屬「劾以六法」的「劣者」,本來不能再被任用,可是他依靠賈府的勢力不但復了職,而且破格被提為正三品官之任應天府。在宦海沉浮之中,他悟出了一個道理,投靠侯門豪族得到蔭庇,儘管胡作非為,也可以飛黃騰達。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得到了「護官符」,這原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諺口碑」: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同時他知道了這個「私單」的重要性。「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個」,「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些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叫做『護官符』」。其次,他知道了案件的原委,人販子拐丫頭,先賣給馮淵,又賣給薛蟠,兩家相爭,薛蟠打死馮淵。被害人之一,那個被拐賣的丫頭就是他的恩人甄士隱的女兒英蓮,兇手就是「豐年好大雪」金陵一霸薛家的兒子。賈雨村為保住官職,就徇私枉法,亂判了葫蘆案。讓兇手逍遙法外了。從此他不僅投靠了薛家,而且不忘門子的指點「四家皆聯絡有親」,事後「疾忙修書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書到京城果然奏效,不久則得到王子騰累上薦本,進京引見,面見皇帝,候補京缺,真可謂一步登天了。
然而,候補京缺畢竟只是虛席,如何能掌實權還得進一步鑽營,據清史記載「京官曰京察,外官曰大計」,考績的辦法是「校以四格,懸:才、守、政、年為鵠,分稱職、勤職、供職三等」,「才、守具優者,舉以卓異,卓異官自知縣而上,皆引見候旨」。賈雨村卻是個因「貪酷」獲罪的犯官,怎能名列一等,參贊朝政呢?他的「才守具優」就是左右逢源,見縫就鑽。見到賈府第四代人賈璉,竟不顧年齡的懸殊,馬上聯了同宗弟兄;對道貌岸然的賈政,他能擺出清客的面孔,把從冷子興那聽來的,從「代字輩下來,寧榮兩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都翻騰出來,使賈政感到「親熱極了」。大觀園竣工之後,所有的匾對,依賈政之意「若不妥,將雨村請來,令他再擬」。可見,在賈政眼裡,賈雨村比所有清客高出一等。賈赦看上了石呆子家傳的二十把古扇,「偏那石呆子」寧可「餓死凍死」也不賣,賈雨村「聽見了,便設了法子,訛他拖欠官糧拿他到了衙門裡去,說所欠官銀,變賣家產賠補。把這扇子抄了來,做了官價,送了來」,只逼得石呆子家破人亡。
這就是賈雨村的「卓異」政績,就憑著這些「由知府推升轉了御史,不過幾年,升了吏部侍郎,兵部尚書」。協理軍機,參贊朝政。賈雨村靠世家豪族發跡,世家豪族靠他看家護院,盤剝人民。
封建社會末世,經濟的危機,政治的腐朽,反映在統治階級的內部,人們之間的關係「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這時賈雨村這個暴發戶與老貴族之間也由互相依存的關係,變為互相戒備、互相傾軋的關係。隨著世家豪族的沒落,賈雨村也「為著一件事」黜降了三級。與他聯了同族弟兄的賈璉馬上與管家林之孝研究對策。料「他那官兒未必保的長」所以決定「疏遠著他」。同樣賈雨村也猶如驚弓之鳥,時刻窺測賈府動態。一次內廷傳旨問賈政「雲南私帶神槍一案」,犯案者也叫賈化,雖然賈政稟明雲南賈化與浙江賈化並非一人。賈雨村在旁聽了「倒嚇了一跳」。接著賈府被抄,為首獲罪者就是賈赦,罪名是「交通外官,依勢凌弱」,就中僅倚勢強索石呆子古扇一案,賈雨村就自知難逃罪責。所以儘管「他本沾過兩府的好處」,但「怕人家說他回護了一家兒,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腳」,致使「兩府裡才到底抄了」。但這樣也挽救不了他必然罷官的命運。「請君著眼護官符,把筆悲傷說世途。作者淚痕同我淚,燕山仍舊竇公無」。脂硯齋對「護官符」的批語是很貼切作者的本意的。曹雪芹以飽含血淚的筆寫出了「護官符」下掩蓋著的一切,馮淵的屈死,英蓮的轉賣,石呆子家破人亡,薛蟠逍遙法外,賈赦無惡不作,賈雨村飛黃騰達……,圍繞著「護官符」他揭露了暴發戶與老貴族之間互相依賴、互相傾軋的關係;揭露了朝廷的王法、考績選拔人才的制度、明鏡高懸的衙門、龐大的官僚機構等等,到處都是假話(賈化),早已有名無實(實非)。而且「護官符」到處都有,「各省皆然」。這就增強了作品的典型意義。
但這是不是就可以斷定《紅樓夢》就是政治歷史小說呢?我們認為不是。僅就賈雨村這個形象在情節、結構中的作用,就可以說明全書的主線到底是什麼。
賈雨村,脂硯齋認為是「以村粗之言演出一段假話也。」這就牽涉到《紅樓夢》的「真」與「假」的問題。真,應該指作者的親身經歷和世界觀,以及他體察到的現實社會,也就是生活素材。假,就是指整個《紅樓夢》故事,也就是作者對「真」的全部藝術概括。同時也由於清代大興文字獄,作者不便直言,許多地方只好用所謂的「假話」表明真意。
「假雨村言」之一,就是把演出的「一段假話」看作整個《紅樓夢》故事,看作曹雪芹對「真」的全部藝術概括,這樣談是從作品實際出發,是實事求是的。那麼究竟這「一段假話」的主線到底是什麼?是不是圍繞「護官符」展開的一部政治、歷史小說?這應該讓賈雨村這個與「護官符」關係最密切的人物來說明這個問題。
《紅樓夢》前五回在結構上有特殊性,可以說是全書的縮影,情節和人物的發展都從此演繹開去。賈雨村在前四回中是主要人物,那麼他究竟在結構與情節發展中起什麼作用呢?
第一回,作者用女媧補天、絳珠還淚的神話將二玉合傳,引出主人公石頭和絳珠草。而這神話是甄士隱在夢中聽到的。此後甄士隱與賈雨村結交,甄士隱去,由賈雨村登台表演。以甄士隱遺失的女兒英蓮做為線索,經賈雨村斷案,輾轉進入賈府。
第二回寫兩大筆。賈雨村作了林如海的西賓,成為林黛玉的老師,神話中的絳珠變為現實中的黛玉。其二,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總覽寧榮二府概況,特別介紹了寶玉,把神話中的石兄,變成了現實中的寶玉。此後冷子興不再出場,由賈雨村進入賈府。
第三回,介紹了黛玉的身世、家境、遭遇。並且由賈雨村送黛玉進京進入賈府。至此,二玉同居於賈府。
第四回,通過賈雨村判斷葫蘆案,介紹了寶釵的身世、家境。從此,寶釵和逍遙法外的兄長以及母親一同進入賈府。
綜上所述,可以把賈雨村這個人物在前四回中的作用概括為兩方面。其一,「真」與「假」的媒介。前四回中的幾個環節在結構中有重要作用,連同第五回在內,算是全書的楔子。並沒有展開故事的情節,是作者的構思,屬「真」的部分。主要人物都進入賈府之後,才正式展開故事情節,這就屬於「假」的部分。賈雨村是盤旋於其間的一個人物,把作者的千條思緒理成一線,引進賈府。其二,通過賈雨村把「紅樓夢」中三個主要人物會於賈府之中。先取二玉合傳,把神話中的石兄、絳珠草過渡到現實中的寶玉、黛玉,通過賈雨村會於賈府。再取二寶合傳,把一個凡俗之中、豪強之家的寶釵引出,也會之於賈府之中。
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這兩句詩明寫賈雨村待價而賈的心情,我以為就中也有影射。甲戌本脂批為:「表過黛玉則緊接上寶釵。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沒有更多的資料幫助理解脂批本意。然而「正眼」之說是令人深思的。我以為「正眼」就是全書的重要關鍵,寫頑石寶玉的成長、發展,以及二玉、二寶的戀愛婚姻悲劇,當是全書主線。圍繞這一主線,反映封建社會由盛而衰的必然趨勢,揭露封建社會末世的種種罪惡與矛盾。在文學史上第一次出現了賈寶玉這樣的懸崖撤手的叛逆典型,雖然主人公是悲劇結局,但卻依稀可見未來的一線希望。書中的「正眼」理當如此,這在前四回裡已有交待。故事的結尾,黛玉死去,寶玉出家,由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甄士隱出現,這「一段假話」結束,抱樸返真。賈雨村從始至終是真到假,假返真的橋樑。
「假語村言」之二,就是由於清代殘酷的文化統治,大興文字獄,作者不得不把「真話」隱去,而採用「假語村言」。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賈雨村發表了一段奇談怪論,這段話表面上是對冷子興的敘述加以評論,實際上卻是作者借賈雨村之口闡明自己的哲學觀點與政治思想。對這段「假話」應該視為作者的真心剖白。對這段話的理解,我以為不必拘泥於曹雪芹對歷史人物的排列是否完全妥當。應該著眼於作者的基本觀點。
首先,哲學上,在歷代「氣」與「理」的爭論之中,曹雪芹主張以「氣」為本,這是樸素的唯物主義思想。認為天下萬物皆秉乎氣,也就是承認萬物都是物質的。並且認為「正」、「邪」二氣是矛盾鬥爭的,「搏擊撳發」之後還產生一種新的東西。用這種觀點看歷史,他認為歷史上的人物可分為大仁、大惡兩大類,而在這兩大類人物的鬥爭中,產生了「第三種人」(借用這個名詞)。這些觀點是嶄新的。儘管其中有歷史唯心主義的思想,但畢竟是打破了傳統觀念。
其次,反映了曹雪芹的政治思想。作者以全部熱情讚美歷史上的「第三種人」。他說這些人「上則不能為仁人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明靈秀之氣,劈?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之上」者自然是褒意,「之下」者,也沒有貶意,是說這類人不能被世俗之輩所理解,被人看作是在千萬之下。在這種讚美之中,我以為首先表明了作者的立場,就是堅決不和反動、腐朽的統治階級合作。要象阮籍、嵇康那樣對待心存殺機的當政者。這在曹雪芹所處的時代是難能可貴的,是真正的猛士才做得到的。曹雪芹字「夢阮」,並且在他窮極潦倒的時候還保持著「步兵白眼向人斜」的氣質,都能證明他這種反抗的態度。在寶玉與寶釵的辯論之中,也說明了這個問題。寶玉曾讚美巢許、夷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夷齊原是生在殷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聖世……』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可以看出,作者清醒的看到他所處的時代就是封建社會的末世,採取不合作的態度是正義的。第二,反映了作者平等的思想。他讚美的人有「公侯富貴之家」的「情癡情種」,有「詩書清貧之族」的「逸士高人」,有「薄祚寒門」的「奇優名娼」。不管他們是王侯還是賤民,只要他們敢於反抗禮教、蔑視當政者,或敢於以情抗理的都一視同仁,文中作者竟把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與李龜年、卓文君、崔鶯鶯並列起來同等看待。第三,反對理學家尊崇的道統人物,主張個性解放。在這段話中作者對秉「正氣」的「大仁」者,也就是歷代理學家尊崇的「道統人物」,如堯舜、文武、孔孟、程朱等人,持否定態度。並且大膽的指出這類人,在當時「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應該注意的是作者全力讚美的「第三種人」卻是秉「邪氣」而生的。文中說:「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必搏擊撳發;既然發洩,那邪氣亦必賦之於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則為「情癡情種」、「逸士高人」、「奇優名娼」,「斷不至為人走卒健僕,甘遭庸夫驅制」。我以為這裡所說的「邪氣」,就是「聰俊靈透之氣」和「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為世俗人所不容,卻是作者讚美的有鮮明的個性或富有反抗神精的人。
基於這樣的哲學觀點與政治思想。作者塑造了賈寶玉、林黛玉、晴雯、司棋、尤三姐、芳官、蔣玉涵、柳湘蓮等一系列光輝形象。其中特別是賈寶玉,不但大膽反對「文死諫武死戰」的忠臣孝子,而且以「情」抗「理」,與黛玉相愛和姊妹廝混並且和丫環戲子交朋友。如果說文學史上出現過卓文君、崔鶯鶯這樣的反封建的女性形象,那麼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裡,男性的形象最終是難逃始亂終棄的傳統觀念,只有賈寶玉「懸崖撤手」堅決走上叛逆的道路。作者這種閃耀著民主主義思想的立意,在這段「假話」裡,已經表露出來。
賈雨村這個形象是與作者全力讚美的正面人物相對立的人物,「真」與「假」是完全對立的。這在作品中也有影射。最初賈雨村是個窮儒時,甄士隱還與他往來。賈雨村作了縣太爺之後再回來,甄士隱卻飄然不知所之了。在賈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稅務時,偶然在破廟中與甄士隱相遇,然而甄士隱卻不認他,並且在烈火中隱而不見了。直到賈雨村「遞籍為民」之時,甄士隱才又認他。可見,在作者看來,為民時接近於「真」,作官時完全是「假」,所以「真人」遠而避之。雖然說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四回未必是一個人的手筆,然而作者這種構思是很值得思索的。賈雨村經常與賈府往來,但書中卻沒有正面描寫主人公賈寶玉和他的交往,雖則是沒有正面描寫,但卻有鮮明的對比,一個熱心於功名科舉*?一個則最恨這「俗中又俗」的「國賊」「祿蠹」,一聽說「興隆街的大太爺來了」。寶玉「便知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並且由這件事引起了爭辯,從此與寶釵「生分」,更認黛玉為知己。而寶玉的挨打就和賈雨村有關係。三十三回中寫道:「寶玉會過雨村回來」,「賈政道:『……方才雨村來了,要見你,那半天才出來!既出來了,全無一點慷慨揮灑的談吐,仍是委委瑣瑣的。」賈寶玉因為討厭賈雨村,喜歡蔣玉涵,同情金釧,構成導火索,被賈政認定是不肖的孽障,將來必定「殺父弒君」,不但毒打,還要勒死。這說明寶玉與賈雨村是水火不相容的兩種形象。英蓮本是賈雨村的恩人甄士隱的女兒,不幸在正月十五年看燈時失蹤,賈雨村做了縣太爺之後,曾親口應允甄夫人要「自使番役」將英蓮「探訪回來」,然而在他得勢之後卻全然違背自己的諾言,在第四回判案時,他本可以使她母女團圓,但他為了自己的官運亨通卻對恩人落井下石。而寶玉對待香菱(英蓮)並無親故,但一想到「……這麼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給這個霸王」。就寄於深切的同情。沒有賈雨村這個形象對比,就不能突出主人公思想的高度。沒有邪惡、虛偽,就不能識別真善美。
善良的平兒是從來不出口傷人的,但是對賈雨村卻「咬牙罵道:『都是什麼賈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來!……』」。家奴包勇從不開口,但心裡也暗罵賈雨村:「天下有這樣的人!……我若見了他,便打他一個死!鬧出事來,我承當去!」這些話,當是作者對這個人物形象的最好評價。
曹雪芹塑造了賈雨村這個形象,不僅揭露了社會的黑暗,而且烘托了全書的主線,表達了作者的哲學思想、政治思想、反襯出主人公的高度。從中可以看出曹雪芹異乎尋常的洞察力和縝密的藝術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