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繡春囊

且說繡春囊

且說繡春囊

紅學研究

繡春囊到底是什麼?且看《紅樓夢》第七十三回中的交代:

「……一個五彩繡春囊,上面繡的並非花鳥等,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相抱;一面是幾個字。」

曹雪芹可謂是惜墨如金的了,可偏偏對這個小物件,為什麼兩面都交代呢?可見繡春囊在當時,對普通人來說,也不是個常見之物。有圖的那面自不用說,是個黃色刺繡品,類似春宮畫;只是有「幾個字」的那一面,因為第一次撿到它的傻大姐不認識字,不知道是幾個什麼字,後來繡春囊雖然輾轉於賈府的主僕之手,但也就再沒機會交代了。也許就是「繡春囊」三個字。雖然配得上那種畫面的淫詞穢語很多,現成的句子在唐人張文成的傳奇《遊仙窟》裡就不少,但又不是幾個字所能解決問題的,況且過於文雅了,也不是玩繡春囊的人的智力所能接受得了的,還不如「繡春囊」三個字直截了當。

繡春囊這東西,原是個低級下流之物,在封建社會不登大雅之堂,在資本主義社會也入不了藝術之流,今天就更不用說了。且慢!既然「今天更不用說」,為什麼還要「且說繡春囊」呢?我說的是文藝作品中的繡春囊,不是現實生活中的繡春囊。在現實生活中一文不值的東西,寫進文藝作品可能價值連城。就拿繡春囊來說吧,它在曹雪芹的八十回本《紅樓夢》中,繡春囊就幾乎佔去了三個回目的篇幅。在那三個回目中,繡春囊可以說是穿散珠的金錢,樹大廈的棟樑。繡春囊,是《紅樓夢》中的幾大關目之一。一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竟然選用黃色刺繡關目,看來還是值得說一說的。

繡春囊體積不大。傻大姐在大觀園的山石後面撿到它,見上面有兩個人赤條條的相抱,以為是「兩個妖精打架」!還是賈赦老婆邢夫人見多識廣,一拿到手就知道「這不是個好東西」,先「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和「塞進袖裡」帶走了。從邢夫人「緊攥住」和「塞進袖裡」這兩個小細節看,此物的體積不會大。

我說的體積不大,是指「自在之物」繡春囊;而在《紅樓夢》中作為一個「小道具」、「大關目」的繡春囊,它的藝術容量卻大得驚人。隨著情節的進展,繡春囊簡直有點像神話中的「乾坤袋」,把賈府好幾個男女主子都裝進去了。又有點像童話中的「水晶壺」,把一些骯髒的靈魂映得透體通明。通過曹雪芹藝術筆觸的舒展,繡春囊又有點像馮子雲向賈府兜售的絞綃帳,幾乎能籠罩著整個大觀園。它為「華園」披上了一層「悲涼之霧」,透過霧幕,我們見到那個赫赫百世的封建大家族在崩潰,可以看到統治階級屠殺生靈的刀光劍影。小小繡春囊,它有時又被曹雪芹化作「拂鍾無聲」的利劍,用它割開了裹著封建大家族的溫情薄紗,讓賈府的主子們相互撕扯,直到假面跌落,華袞粉碎,赤條條地活現在讀者眼前為止。

邢夫人明知繡春囊可能是鳳姐的,充足理由後來由王夫人幫她說了。鳳姐是邢夫人的兒媳婦,按照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理應瞞掉這樁事,「折斷胳膀往袖裡揣」算了。不,邢夫人不肯息事寧人,就此甘休。原來邢夫人是榮國府的「長房」,照理掌握榮國府內政大權的應該是她,可偏偏大權旁落,被王夫人奪去了。這,邢夫人能服嗎?當然,其中也有個緩衝矛盾的權宜之計,把主持事務料理的大權交給邢夫人大兒子賈璉夫婦。可是誰都知道,賈璉是個怕老婆的所謂「主持」,也不過是個傀儡。背後「操刀」的仍然是王熙鳳。鳳姐又是王夫人的內侄女,這一來等於轉了個大圈子,榮國府的內政大權還落在王夫人手裡。現在邢夫人借繡春囊事件,等於把點燃了引信的手榴彈,擲到王夫人和鳳姐懷裡。她們至少也要落得個「治家無方」的不是。小小繡春囊,一出場就揭示了賈府妯娌之間、婆媳之間、大房與二房之間又痛又癢的矛盾。

果然,王夫人拿到繡春囊,像捧著一團火,對鳳姐大興問罪之師:先喝令平兒帶著小丫頭退出去,又關上門,這才拿出繡春囊,衝著鳳姐說:「我且問你:『這東西為何丟在那裡?』」看那神情,聽這口氣,王夫人已斷定繡春囊是鳳姐的無疑。理由是:「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妻,餘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女孩子家是從那裡得來?」王夫人所持的理由雖然很充足,但究竟還是些表面的東西,內在的實質原因是:賈璉和鳳姐這對小夫婦,其精神志趣,與繡春囊有著天然的契機。王夫人雖然是滿面怒容,「含著淚」,顫著聲問鳳姐的,但畢竟是自己的內侄女,自家人撕扯不開,在「興師」的同時,又網開一面,為鳳姐指明了遁處:「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的下流種子那裡弄來的!」王夫人叫鳳姐以攻為守,把邢夫人大兒子賈璉也拴上,讓邢夫人也不得輕鬆。這著棋狠是狠,可惜代價太大,這一來勢必要鳳姐先「捨得一身剮」,自行鑽進繡春囊,然後才能抱著賈璉,拉著邢夫人一起「入甕」。鳳姐那肯往繡春囊裡鑽,她說:「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但我並無這東西。」這叫抽像地承認,具體地否認,用「不敢辯」而狡辯,這才顯示出王熙鳳策略的周圓。

接著,鳳姐又通過一一分析,把繡春囊事件弄成一樁無頭案,然後自己接過「辦案」大權。這才叫化被動為主動!

繡春囊的藝術使命,還不是局限在揭示上層統治者之間的矛盾,而是進一步使矛盾激化,從而披露出他們的真實面貌。

邢夫人想把鳳姐往繡春囊裡裝,鳳辣子豈是一盞省油燈,她在「不敢辯」的辯詞中,一腳就把繡春囊這「皮球」踢回給邢夫人了:「除了我常在園裡,還有那邊太太常帶過幾個小姨娘來,嫣紅翠雲那幾個人,也都是年輕人,他們更該有這個了。」接著王熙鳳又抓住寧國府內的主婦賈珍老婆尤氏往繡春囊裡撳:「還有那邊珍大嫂子,她也不算老,也常帶過佩鳳他們來,又焉知不是他們的?」聽鳳姐這潛台詞,她彷彿在冷笑著說:「想把你璉二奶奶往繡春囊裡裝?瞎了狗眼,你們誰也別想乾淨!」

鳳姐是不肯就繡春囊之范的。她在把別人往繡春囊裡裝的同時,自己拚命往外掙扎。可是曹雪芹所設置的這個小道具,就猶如天羅地網,最後鳳姐還是掙扎著被裝進繡春囊了。看看鳳姐「入囊」前的掙扎,那是最有趣不過的了。

鳳姐否認繡春囊是她的,所持的理由是:「這個香袋兒是外頭仿內工繡的,連穗子一概都是市賣的東西,我雖年輕不尊重,也不肯要這樣的東西。」鳳姐不愧是個行家,對繡工的針法和穗子的樣式都極講究。她是不屑於玩這種市上賣的劣等品的,要玩就玩皇帝老兒玩的那種「內工」貨。鳳姐否認的第二點理由是:「再者,這也不是常帶著的,我雖然有,也只好私處擱著,焉肯在身上常帶,各處逛去?況且又在園子裡,個個姊妹,我們都肯拉拉扯扯,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姊妹們面前,就是奴才看見,我還有什麼意思?」鳳姐的第二條辯詞中包含兩層意思:我的繡春囊是不帶在身上的,我玩繡春囊是沒人知道的。請看,這到底是承認,還是否認?是向外掙扎,還是向裡鑽?不管怎麼說,鳳姐就是在撒潑耍賴中被裝進繡春囊的。

鳳姐已經被裝進繡春囊了。那麼王夫人這位雍容端莊的貴夫人,是不是比繡春囊更高尚些呢?首先,王夫人並不把繡春囊本身看作是低級下流之物,而是認為年輕小夫妻們「和氣」,「當作一件玩意兒」,「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這固然是為鳳姐開的方便之門,但又何嘗不是在為自己作鋪墊,王夫人當然也是打年輕過來的,就是現在也還和賈政之間極「和氣」,誰又能擔保她以前沒玩過,甚至現在已經不玩繡春囊了呢?總之,倘把王夫人也裝進繡春囊,也不會算是辱沒,她老人家恐怕也不應該感到有過多的委屈。是的,王夫人在繡春囊事件中是動了真感情的,是含著淚和鳳姐講話的。可是,她是怕繡春囊「倘或丫頭們揀著,你姊妹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小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內揀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原來如此,玩繡春囊是小事,讓外人知道是大事。似乎只要不讓人知道,恥辱本身也就會變成榮耀了,所以說,不是不應該玩繡春囊,而是不該帶在身上,更不該丟了。丟了繡春囊,就等於揭開了裹著這個沒落家族的遮羞布,讓固有的骯髒和污穢,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原來這個「詩禮傳家」、「書香門第」的世祿之族,臉面和性命,就是靠一塊遮羞布維持的,多麼耐人尋味啊!其實,遮羞布又何嘗遮得住啊,除焦大嘴裡說出來的不算,就連局外人柳湘蓮也早就看穿了:除了一對石獅子,沒有乾淨東西。如此看來,遮羞布也不過是用來掩盜鈴者之耳,聊作自欺欺人之用。

通過誤拾繡春囊,揭示了統治者之間的矛盾,並且激化了這種矛盾。任何沒落階級,他們都不肯讓內部矛盾激化到同歸於盡的程度,所以在抄檢繡春囊的暴力行動中,他們又一致對付小丫頭們了。

以鳳姐為首的抄檢繡春囊行動小組,表面似乎是對凡住在大觀園中的人都一律平等地採取行動,其實主要抄檢對像還是小丫頭們。抄檢行動是一幕滑稽的醜劇,又是一幕殘暴的悲劇。說它是醜劇,那是因為繡春囊對賈府的主子們來說,人人都不陌生,何用抄檢。可它又確實是悲劇。在抄檢時,晴雯把箱底都翻過來了,事實證明這個少女是清白的,可是到頭來還是被攆出大觀園,把她逼上了死路。無辜的晴雯尚遭慘死,那麼身在瓜田李下的司棋,又怎能享得更好的命運呢?

傻大姐拾到的那個繡春囊,到底是不是潘又安贈給司棋的那個香袋?這還是個謎。退而言之,就算是的,可這比起賈府男女主子們的淫亂來,小小繡春囊又算得了什麼?就拿繡春囊事件的發難者邢夫人來說,難道她能在自己丈夫賈赦身上,找到比繡春囊更高尚的東西嗎?一個比繡春囊骯髒百倍的家族,竟然為一個繡春囊而殘殺了兩條人命!

小小繡春囊,不但揭示了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同時也反映了主子與女奴之間的矛盾。通過繡春囊事件,使讀者預感到這矛盾的火山,總有一天要噴吐出灼焰,燒出一個清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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